鳳凰垂翼 第五章
雪花為大地鋪上銀妝,連著幾日的大雪過後,天氣總算是放晴了。
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一幢幢錯落于田間的小屋,縷縷炊煙升上了天際,飛簾看著眼前不曾在海道看過的田園景象,一直在想,她為什麼會站在這里。
是因為他。
打從跟著破浪到了他的東域起,飛簾就一直在過著落差極大的生活。
在遇見破浪前,她從沒看過山頭上的皚皚白雪,也沒看過成群的羊兒被趕下山坡,往山下猶有些干草處避冬的景象,在破浪時常帶著她進出城鎮後,她常好奇地倚在他懷中看著大批的人穿著冬衣,頂著白雪在宛如沸騰的市集里,沸沸揚揚地聚集在一塊,載滿了貨物的牛車和馬車將通往市集的道路塞滿,道路兩旁的民家,家家戶戶在屋檐下懸掛著腌漬過的肉條等待風干,商行或店鋪里擠滿了采購冬貨的人們……這輩子,她從沒見過這麼多人與事。
有時破浪也會讓她待在他佔地廣大的別業里,攜她出席府中舉行的夜宴,在宴中,紅燭高掛、絲竹繞耳,底下的人們開心地慶賀秋收豐富,將有個無憂的冬日,杯觥錯影中,她靜坐在破浪的身旁,看著這眼花撩亂、恣意歡縱的一切。
在她以為人子們的生活就是她昨夜所看見的時,破浪又會在第二日天未破曉前,拉著她上馬車出府,帶她去城郡四周的鄉下地方,看被厚雪覆蓋住的農田,並站在田道旁,看著農家們的裊裊炊煙,在黎明的朝陽自後邊的山頭升起前,縷縷升上藍色的天際,並在天明後,各戶農家又開始忙碌,帶著她去看明明就已秋收完畢正休耕的農人們,是怎麼忙著為度過寒冷的冬日做準備。
他給她看人子們享樂的一面,也給她看人子們憑什麼可以享樂的由來,他要她知道什麼是付出與收獲。
他除了極力扭轉她對中土人子的觀感外,似乎也要她知道平凡人是怎麼生活的,以往在神宮中,吃的、用的,她皆不知由來,也不知海道是怎麼供給得起神宮華服美食,她只曾在小時候,看過父母與島上的村人出海打魚,但現下想想,打魚的漁夫們,怎麼可能供得起神宮龐大的開銷?除了觀瀾與滄海兩名島主,積極地以迷海的漁獲與迷陀域交易,以穩定兩島的生活所需外,她並不知道第三名負責供應神宮及全海道長老們優渥生活的島主,是打哪弄來那些錢財。
就算是先人擄掠來的財富好了,百年了,應當也快用盡了吧?她不想承認破浪口中所說縱橫各海域,四處打劫人子的海盜,即是第三名島主在海道所扮演的角色。
可是,她還是不知道破浪為何要她明白這些,她亦不知,存在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現下的她只知道,他們不是朋友,曾是敵人,有過關系……
一大清早就與力士在城鄉間辦完正事後,破浪踩著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細雪,去接被他刻意扔在此地的飛簾,守在飛簾身後的金剛見他來了,朝他點點頭後,便先行回馬車所停之處。飛簾動也不動地看著村莊晨忙的景象,沒有意識到他已走至她的身邊,當他溫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臉龐時,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他的存在,以及自己已在寒風中站了多久,他皺了皺眉,將她身上的大衣攏緊些後,轉身先行走向馬車,在察覺到結冰的路面上有些滑,他又停下腳步,側著身子朝她伸出手,飛簾猶豫了一會,才緩緩將掌心放至他手里。
放了小盆炭火的馬車里,暖氣融融,始終不習慣乘馬車的飛簾枕在他的腿上,試著在不平穩的路途上入睡,像是與她一樣滿懷心事的破浪也不開口說話,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披散的發。他難得心平氣和,她也不想開口破壞這份兩人間的平靜,在他們總是惦記著自尊的情況下,任何言語,往往會讓他們傷了對方也傷了自己,或許無聲,是他們之間最好的語言。
穿過車簾的朝陽,將她發絲的黑澤映照得閃閃發亮,低首看著她倚靠的模樣,破浪無意識地將指尖穿梭在她的發絲中,一面回想著懷中人兒的種種轉變,以及他為何會牢牢記住,當她自海中被他救起時的絕望,當他以言語刺傷她時,她備受傷害的眼神,和在他親吻過她後,她矛盾地想抗拒又想接受的表情。
他從不曾這麼仔細地記下一個人,也沒把一個女人放在身邊和心頭這麼久過,在她身上,像有條細線綁住了他的視線,直拉著他往她的方向走,每每一見到那雙湛藍的眼眸,他就……
「王爺。」策馬來到車畔的力士,在金剛停下馬車後,輕敲著車門。
沒睡著的飛簾,在他打開車門前起身坐至一旁,破浪看了她避嫌的動作一眼,轉過頭听了力士所報告之事後,面色不悅地板起了俊臉。
「在我回府前,打發他們。」
力士面有難色,「但……」說得真簡單,太後派來的人,怎麼打發?
破浪冷瞪他一眼,力士只好認命地向他頷首。
「是。」
車門一關,馬車再次恢復了行進,已習慣懷中軟玉溫香的他,伸手想將飛簾拉回原處,她卻不肯,他便強迫性地硬將她給扯回懷中,敵不過他蠻勁的飛簾,被他的手勁弄得睡意也沒了,心情也沒法像方才那麼平靜。
「發生什麼事?」不想與他又相對無言,然後再被他鷹似的眼眸定看得渾身都不對勁,她只好隨口找個話題。
他冷聲一笑,「有人見不得我把日子過得太安分。」已回京的玉珩,在帶著受傷的玉瑯去向玄璜登門請罪後,沒想到玄璜與青圭兩人聯袂去了離火宮,在離火宮討不了好處後,竟進宮找上了太後去告他的狀。
雖不知來龍去脈,但大抵猜到事情可能與她有關,飛簾回想著這陣子來他所做的種種,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不該帶著我四處走的,我不知你是想炫耀,或是想藉此證明什麼,只是你若留著我,你的日子就注定不會過得安穩。」一個海道的神女,跟帝國的紫荊王走在一塊?不要說海道不容許,她想帝國那邊可能也會因而雞犬不寧。
開懷的笑意躍上他的唇角,「-在擔心我?」
「我擔心的是我自己。」很想在自作多情的他臉上澆盆冷水的飛簾,沒好氣地別開撿蛋。
「-?」
她故意裝作雲淡風清地問︰「現下外頭都是怎麼說我的?你所養的家妓?」
破浪一眼就看穿她,「-很在乎?」由海道人人崇敬的風神淪為他人道听涂說的家妓,這種落差,恐不是她的自尊心所能允許的。
「我在不在乎並不重要。」她倔強地不肯承認,「我只是不想再惹麻煩。」
他一手撫著下頷,擺出一副慎重考慮的模樣,「麻煩-是已惹定了,但-若很在意流言,或想讓流言屬實的話,我是可以成全他們。」
「別往你的臉上貼金,誰要當你的家妓?」飛簾兩眼忿忿地往上一瞪。
他狀似不經意地再道︰「倘若-要個名分,我可以給。」
飛簾的身子瞬間變得僵硬,她錯愕地瞠大了眼,從沒想過他竟會這麼想,腦際因此而轟轟作響的她,下意識地想離開他的懷抱。
破浪繞高了兩眉,「這意思是……不想要?」
她冷聲回拒,「不要。」就算是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在他又再開口前,飛簾一手掩住他的唇,邊以眼神警告他邊對他搖首。
「不要再說些會惹我生氣的話……」
忍不住在她掌心中笑出聲的破浪,拉下她的掌心,心情甚好地看著她皺眉的模樣。
「我記得我好象曾在哪听過類似的話。」她似乎也跟他一樣,知道他倆之間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說得太多才是上策。
飛簾翻了記白眼,才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卻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低首一根根地親吻起她的指尖,那蝶似的溫柔吻觸,令不設防的她驚訝地深吸了口氣,忍不住想抽回來,他卻悠然自得地繼續親吻,她一手掩著頰,不想讓他看見她緋紅的臉,並試著不去想這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所帶給她的種種悸動的感覺。
在他吻上她的掌心時,她覺得喉際焦渴得緊,尤其是在他的舌尖輕劃而過時,那股由手心傳至心底的震顫所帶來的熱意,好似這輛馬車內著了火似的。
「我不懂你在想什麼……」出口的聲音,沙啞誘人得連她也覺得那不像是她的聲音。
破浪緩緩揚首,子夜般的黑眸像在誘惑她,「-不必懂,只要待在我身邊就成了。」
心思如海潮洶涌起伏不定的她,在他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拉近他時,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問。
「待在你身邊做什麼?」
他偏首想了想,給了她一個古怪的答案,「依偎。」
「依偎?」對于他一下子跳得太遠的答案,飛簾有些反應不過來。
「對,就像這樣與我靠在一塊。」他邊說邊讓她靠進他的懷里,兩手像副手銬般地鎖在她的月復間。
她眨眨眼,「你要的……就只是這樣?」
「嫌我不夠貪的話,我可以對-更貪些。」他邪魅地笑著,低首在她的耳垂處暗示陸地舌忝了一下。
渾身都像是被燙著的飛簾,忙不迭地想自他懷中跳開,他沉沉低笑,似乎很喜歡她慌亂的模樣,半晌,他牢牢地將她按住,低首凝視著她時,眼中的輕佻和玩笑都不復存在,那專注得像會懾人的眼眸,令她看得更加心亂如麻。
「-說過,是誰都好,留在-身邊不要走。」早料到她會有何反應,他在她皺著眉想反駁時一手按住她的唇,「不必否認,這的確是-說過的話。」
她曾說過這種話?
對于自己曾在無意識月兌口而出的話,飛簾有些震驚,她沒想到多年來她在心底窩藏的寂寞竟是那麼深,深得已經到了一種極度渴求的地步,她還以為……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所以……」她恍然大悟地看著他,「你就把我留在你身邊不許我走?」
「對。」懶得再跟她玩迂回試探那套的破浪,大方地在她面前承認,「因為很久以前,我也說過諸如此類的話。」
「有人響應你,並留在你身邊嗎?」她很難想象他也有過她的處境,或者是他也體會過她的孤獨。
他勾了勾唇角,「沒有。」生在皇家,他從來就不曾存過半點指望。
「那……為何你要響應我?」
破浪沉默了一會,雙手捧起她盛滿迷惑的臉龐,望進她那遠比海洋還要湛藍的杏眸。
「-知道對人子來說,海洋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
「願望。」他著迷地看著她的藍眼,仿佛迷失在其中。「我的皇兄曾告訴我,海洋是用來盛載人們的願望的,只要向它許願,它就可能會成真。」
人子與神子的恩怨、敵對的立場,以及他對陛下的忠貞,撇開這些統統都不去看,也許他會自願出任東域,就是因為東域里有座藍邑的迷海,他想,或許有一天他能在那片海洋里找到個願望,並且實現它,于是多年來他守著迷海,守著躲藏在海濤之下的夢想,但這麼多年來,他的願望一直都沒成真,反倒是有人對他許了願。
在那些與她相伴的夜晚里,昏迷不醒的她在囈語中透露著,她多麼希望有個人能陪在她的身畔,伴她的歡笑、解她的孤寂,別放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她不想只能在夢中默默流淚,更不想就這樣錯過了大好的年華辜負青春,她也渴望有個人能好好愛她,就像尋常人一樣,她只是想要一個平凡的生活。
當她的淚流過他的胸膛上時,他才發現,或許他守在海畔,並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頤望,而是為了成全他人的願望,正因為他守候得太久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座海洋。
他低首在她的唇上輾轉親吻,「那晚,-在海邊對我許了願,因此我決定實現-的願望。」
她怔然地任他吻著,「即使我是風神?」
「風神?」他笑著加深他的吻,並在她喘著氣時清楚地對她否認,「不,-只是個女人,就只是飛簾而已。」
在他心中,她並不是長老們眼中的風神,他看見了飛簾,他看見了躲在紗簾後他人一直看不見的飛簾,她忍不住伸出雙臂將他環緊,感覺心房微微地疼痛,酸楚的感覺亦泛在她的喉際。
醉人的熱吻,使得她神智恍恍惚惚的,甜蜜的誘惑逐走了所有的理智,她不想抽身離開,只想沉醉其中,在他們糾纏著彼此不放時,飛簾赫然發現,她雖是離開了一座海洋,但她卻把自己投入了另一座海洋里。
逃出王府後,飛簾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的人海中。
那日在陪著破浪出巡完他的東域之後,回到他的府中,他便把她的房改遷至他的房里,雖然她曾拒絕過,但他無動于衷,只是即使與他共處一房同寢同食,他倆之間的關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而與她共享一床的他,也沒強迫她做任何事。
今早醒來時,她發現有一雙眼正靜靜地看著她,她不知他已醒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在那過分親昵的氛圍,與他隱隱透露著的目光下,她霎時整個人清醒過來,清醒得連心跳聲都清清楚楚地听見,沉溺感與恐慌感一下子灌進了她的腦海,那時而會因他而出現的心慌,則像種已入膏盲的重癥,在她猶未察覺時,早已隨著這個侵略性甚重的男人,侵佔了她的身心。
對于這個刻意與她形影不離的男人,她無法否認,她漸受他的吸引,也愈來愈把持不住自己,往往只是他的一個眼神,她便可因此而心跳上許久,他的一個吻,總是反復地出現在她的夢里,即使只是在夢中,她仍記得當他的唇停留在她唇上的感覺,而在他倆下劍拔弩張時,只要他不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不提及帝國或海道之事,他倆便能像對尋常的男女和平共處,他也似乎察覺了這一點,于是這些日子來,他倆不曾再對彼此動過一回肝火,亦不曾再針鋒相對,而那些存在他倆間異樣的情愫,則像蜘蛛所織的網,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密。
她並不願淪為網中被捕獲的飛蛾,卻在想要掙扎時才發覺,自己早已身陷其中,于是她不顧一切地逃開,趁著今早府中來了許多官吏,總是在破浪不在時代替他看守著她的金剛,也被力士拉去忙碌時,她以花瓶擊昏了送餐點至她房里的丫鬟,換穿了衣裳後,自她已大略了解地形的府中後門逃出,一切順利得超乎她的想象。
然而在真正逃離他後,排山倒海而來的茫然,卻在她來到這處大街上將她擊倒,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這才發現自己得去面對以往有破浪在身邊時,有他處處打點著一切,而她不需親自去面臨的現實。
放眼看去,她所以為的天地突然變得好大,不像在島上時,就只是島嶼與海洋,佇立在雪中的她,不知該何去何從,亦不知身在何處,她更不知,自小到大都有人服侍生活種種的她,在失去神力後,她要用什麼方法獨自一人在這世上活下去。
她只是一襲以金銀細線縫繡而成的薄薄華服,再美再好,也只是華而無用,絲毫無力抵擋這座真實人間的片點寒意。
她究竟站在這里做什麼?看著穿梭在街上的人們,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只是因為她想逃離破浪嗎?不對,不只是這樣,在破浪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前,她就有過逃離的念頭,她早就想和常人一樣,自在地來去四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給了她這種想法的,正是上一任的風神。
她永遠也忘不了在婆婆過世的前兩日,當她帶著無論如何都想再看一次夕陽的婆婆來到崖上後,一直看著夕日不動的婆婆,臉上的表情是她從不曾見過的,那不甘地望著海洋的眼神,令她忍不住要為這個時日已不多的女人問。
「婆婆,這一生,-幸福嗎?」
「不幸福……」老婦年邁的嗓音中,帶著顫抖,而她握著飛簾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為什麼?」被她握得有點疼的飛簾,忍著疼繼續問。
出現在那雙已不再湛藍的眼瞳中的,是種錯過後的遺憾,「因我從不曾踏出過迷海一步,更從不曾做過任何我想做的事。」
飛簾原以為,在高居于神宮中,被海道奉為神女的婆婆,應當不會和她一樣也有那麼多說不出口的心事,在听了這番話後,她霎時忘卻了掌心傳來的疼痛,因為她這才發現,這個向來和她一樣都不多話的婆婆,不但與她同樣處于風神的位置上,就連命運和藏在心底的遺憾,也都與她的一樣。
婆婆哀傷地撫著飛簾年輕的臉龐,「-的人生,別交給他人,一定要自己去掌握,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到了這時才明白,我的人生……從頭到尾根本就不是我的。」
夕陽下,婆婆臉上那兩行決堤的淚水,在艷霞輝映中格外晶瑩燦亮,她想,她若是繼續留在海道,或許在她老去時,下一任風神也扶著她到山崖上看最後的夕色時,她也會說出和婆婆同樣遺憾的話語。
可是在她照著婆婆的話,試圖將自己的人生從他人手上奪回,也因此付出過代價後,她卻依舊無法掌握她的人生,因她只是從一個牢籠里逃出,再逃進另一個無形的牢籠里而已,而這新的牢籠,則是那個介入了她生命中的男人親手所造的,他的確是為她指引了另一片天地的方向,也像座供她許願的海洋一般實現了她的願望,可此刻他也讓她真正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凡人,孤單地站在人海中,不知該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該怎麼面對在沒有他後的困境。
一張熟悉的臉龐,在她目光空洞地瞧著前方時,靜靜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心房因此瑟縮了一下,那些因他而生矛盾錯雜,曖昧不明的感情,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全都再次聚攏在她的面前。
刻意放她逃出府中,讓她在外頭走了一陣後,再親自來找她的破浪,站在她面首側首瞧著她。
「我不喜歡-無助的模樣。」
她失魂落魄地在唇邊喃喃,「我都不知道……」
「知道些什麼?」他走上前,替她拍落一身的落雪,再月兌上的大衣蓋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當個凡人、怎麼喂飽自己、該去哪里、往後該怎麼過日子……」她木然地說著,仿佛眼前的他並不存在似的。「今日我才知道,離開海道後……我什麼都不會,什麼也不是……」
原本只是要她認清現實的破浪,並沒想到現實對她的打擊竟是這麼深刻,自知做得有些過火的他,心疼地看著她凍得泛紫的嘴唇,此刻在她身上,他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醒來,以無比神力在他別業制造狂風,自信可毀他大軍的海道風神,他只看見了一個頓失所依的女人,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更沒有片點可以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過了很久,飛簾的眼眸動了動,無神地望向他。
「你來這做什麼?」為什麼又要出現在她的面前?是想打擊她嗎?他想告訴她,她若是沒有他是不行的嗎?還是他又想再證明她有多平凡不值?他明明就已經做到了不是馮?
眉心深鎖的破浪,伸手將她圈進懷里,給了她一個與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迷路了,所以我來領-回家。」
家?
自七歲那年被送進神宮里,她就沒再听過這個字眼了。
怔站在他懷中,已習慣的溫暖緩緩包圍住她,在這片暖意中,她憶起了以往,每至冬日,海風狂吹的海道向來都很冷,尤其是夜里,總是凍得不管殿內生再多盆火依舊還是冷,每每在那冷得令人睡不著的夜晚,生性畏寒的她,就希望能有個人陪在她的身邊,為她提供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陣子與她可說是形影不離的破浪,夜夜與她同處一室,他雖沒對她做些什麼,但他卻執意要在冷夜里擁著她入睡,堅持要她棲息在他的懷里分享他強行給她的溫暖。
她沒說出口的願望,在他不知不覺的所為中,已為她實現且成真了,她從不曾如此眷戀一個人的懷抱和體溫,在她已如此靠近這片暖源後,她很難命自己再回到一個人的寒冷里,再去過那種沒有他的生活。
若他是刻意要讓她不能沒有他的話,那他成功了,在他所覆蓋的願望羽翼下,她是上了癮,也不知該如何戒除,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將她佔據得徹徹底匠。
感覺懷中的人兒身子似溫暖了點,破浪分開他倆,拉著她的手走向大街的另一個方
「放開……」情緒低落的她,不想在此時遭大街上的人們指指點點。
「我不介意他人如何作想。」走在前頭的他沒停下腳步,只是配合她緩慢的步伐緩下了速度。
「我說我介意呢?」
「那-只好學學我。」拉著她大搖大擺走在街上的破浪,才不管有多少人認出他的身分,依舊心情很好地與她在紛飛的細雪中散步。
她看著他的背影,「學什麼?」
「目中無人。」他徐徐提供了一個常人絕不會用的說詞。「其實-也不必花多大力氣去學,因在這方面,有時-跟我很像。」有時會擺出一副不可一世德行的人,可不只他一個。
「就因為我像你,所以你才會有那麼多的喜歡?」她咬著唇,開始有些明白他的心態。
走在前頭的破浪頓時停下腳步,令她差點撞上他,他神色復雜地側首看了她很久,而後,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再次對她說了句實話。
「要喜歡-,不難。」他認真的語氣,就像是在告訴她一件已成真的事實,「相信我,一點都不難。」
當這句話沉澱至她的心底時,飛簾想起了小時候那顆自殿外滾進紗簾後的皮球,那顆她孤零零捧在手心里,裝盛著她所有孤寂的皮球-那間,一涌而上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在瑩瑩的淚光中,她看見了那個從來都沒有人喜歡過的小女孩,那個,只想向人們要一點點感情,卻始終得不到的小小風神。
說完話就繼續牽著她走的破浪,發現身後的她腳步愈變愈慢,才想回頭瞧瞧她是怎了,就听到她以命令的語氣對他下令。
「不要回頭。」眼眶中泛滿淚水的飛簾,不想讓他看到她此時的模樣。
他怔了怔,清楚地听見了她語氣中的哭意。
「不許把頭轉過來……」她哽咽地說著,無法克制的淚水一顆顆掉進腳下的雪地里。
破浪微微一笑,握緊了她的手後再牽著她往前走。
「我也喜歡-的驕傲。」
任憑淚水流淌而下的飛簾,走在他身後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突然間,她很希望這條回家的路能再長一點,而他倆的腳步,就這麼一直持續地走下去,不要有終點,不要停下。
別業里的人們都听到風聲了。
六器之徒玉珩將準備再次率軍回到迷海,而這回,向來沒把帝國放在眼底的海道,並不打算不迎戰,也不想仰賴雨師的幫助退敵,早已收到帝軍移師消息的三島島主,目前正積極地準備出兵,打算靠武力將玉珩給逐離海道,為此,青圭替玉珩召集更多兵力,繼上回在迷海失利後,再次浩浩蕩蕩地將大軍開往迷海。
只是,玉珩仍有所顧忌。
其實不只是玉珩,所有見識過風神力量的人們,都在暗地里猜想著,這回風神會不會又在緊要關頭助海道一臂之力,為免這回可能又落到上回的下場,玉珩率大軍路經東域時,已不知派了多少回的人前去紫荊王的別業游說,要求紫荊王在開戰前殺了風神,若不的話,就將她招降,並讓她為帝國效力。
但那些看在六器的面上,登門去替玉珩游說的朝臣,不是遭紫荊王給掃出府外,就是拜帖一天天送,破浪也命人一天天的將帖子往外扔。
得知消息的飛簾,這陣子來,幾乎都將自己關在房里沒踏出房門,深知她難堪的立場,和敏感的身分,破浪也沒制止她將自己封閉在一個不看不聞的天地里的舉動,尤其是在今日府真來了兩個閑著沒事做,大老遠自京中趕來的日月二相後,破浪更是忙得沒空去理會她的心情。
被派來與飛簾作伴的應天,安靜坐在花桌旁縫制著冬衣,而已很久沒開口說過話的飛簾,則是兩手捧著已涼的茶水,雙目無神地看著窗外飄落下停的細雪。
一陣嘈雜沸騰的人聲,與踏雪而來的大批步音,令應天防備地擱下了手中的針線,方才起身想看看外頭是怎麼了,關得緊閉的房門即遭人撞開。
認出來者是誰後,應天緩緩退至飛簾的面前,將她擋在身後,並揚首面對來者。
「出去。」
與日月二相一同前來的玄璜,帶著自家的弟子們,趁著破浪仍在大廳里給被太後派來的日月二相一個交代時,捉了府中的一個丫鬟問出飛簾的下落,便不顧破浪也在府中直接找上她。
玄璜的視線先是繞過應天,落在那個一臉不知發生何事的飛簾身上,再將目光調響應天身上。
「此事與-無關,讓開。」在大夫宣告玉瑯因破浪那一刀和那一掌而因此廢了一臂後,自知在破浪身上是討不回什麼公道的他,就將矛頭全都指至飛簾這始作俑者的身上。
「有關,她是王爺的人。」應天刻意抬出破浪的名號,想藉此嚇退他們。
「把她交出來!」玄璜忽地大聲一喝,突襲而來的掌風,將不設防的應天狠狠掃向一旁撞上了木櫃。
「應天!」飛簾忙不迭地蹲在她的身畔想看她的傷勢,應天在勉強站起後,只是用力將她拉至身後。
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敲點在玄璜的背後,在玄璜回頭之前,破浪以一指勾拉住玄璜的衣領,暗自用上了力道往後一扯,玄璜即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房內被拉飛至屋外,忙在雪地中站穩的玄璜,在頸間因拉扯的衣領而傳來陣陣刺痛時,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個七年前與七年後,功力差別甚遠的破浪。
破浪站在門前冷笑地對他扳扳兩掌。
「將軍,這里可不是任你們愛闖就闖的離火宮。」以為派出日月二相就能絆住他?那兩個人只是奉旨來這傳話,且一傳完話就走,他們才不想徒勞無功的對他浪費口舌。
「紫荊王,別以為你是陛下的皇弟,自恃陛下縱容你就——」老早就看不慣他作風的玄璜,才指著他的鼻尖說沒兩句話,就因破浪而額間青筋直冒。
破浪瞥他一眼,「你是什麼東西?」
「大膽!」隨玄璜而來的弟子們,見師尊如此受辱,登時異口同聲朝他大喝。
「這就是你的本性?」對于他的同僚,他可還真……不客氣。
他邪邪一笑,「有沒有比-還任性?」
「有。」功力差太遠了,她完全比不上。
他把這當成是恭維,執起她的手,在她手背挑逗地落下一吻。
「那我勝-一回了。」
飛簾默然地抽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並不想在這時看到他。
「-還要躲到何時?」破浪跟著她的腳步來到窗前,覺得也是該來解決一下她的問題。
看著外頭似要掩蓋一切的雪花,飛簾想了很久,總算願與他提及他們即將攻打海道之事。
「你打算怎麼做?」有三島主在,她不擔心那些六器將軍,她只擔心身旁這個定可打敗三島主的男人。
「照舊。」他從沒改變過初衷,「什麼都不做。」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助你的同僚攻打海道?」
破浪將寬肩一聳,「不幫。」戰爭既不是他挑起的,也不是他在陛下面前自告奮勇的,他何須去為他人錦上添花?
得到了他的回答後,深深松了口氣的飛簾,這才發現她一直屏住氣息在等待,在知道他並無意加入這場戰局時,她有種替海道慶幸的感覺,也有為自己慶幸的感覺,至少,待在他身邊的她,不會因此而有著名副其實的叛徒負疚感。
將她面容上細微的反應都看在眼中的破浪,走至她的面前,不明白此刻這個將自己陷于兩難中的女人,心底究竟有著何種掙扎,他更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能逼她不惜拋下一切背叛海道。
「在叛了-的族人後,-得到了什麼?」
得到什麼?
不是得到了什麼,而是找回了什麼。
「我贏回了自我。」她的笑容看來有些淒愴,「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我就是我,我要找回我自己,我不要再為他人而活。」
為他人而活?在過去,她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在終于找到她那曾滑過他胸膛的淚,是為何而流的原因後,破浪並沒有一解謎底的暢快感,相反的,那顆眼淚的重量,遠比他所穿過的戰甲或是所提過的武器都來得沉重,藏在她笑容里的重量足以壓垮他,可她一路沉默地走出她的過去,並且堅強地站立著,只是現下她所站立的地方,卻是一種難堪的兩難。
在雙方交戰時,她該站在哪一方?背叛海道在先的她,是否還會堅持她以往的說法,不再為海道做任何事?倘若她真不助海道,那麼留在他身邊的她,恐也會被海道視為叛徒。
他強迫自己面色冷肅地問︰「我只想問,這場仗,-能袖手旁觀嗎?」
「生死本就有定數,殺人者,自然也要有被殺的準備。」她壓抑地把早就想過千百回的答案說出口,卻依舊掩不住話里的顫音。「在我已離開海道後,袖手旁觀就是我唯一能處的位置,我不能有別的選擇,因我若是舉棋不定,對海道來說,那無異是另一種更殘忍的背叛。」
破浪在她雪白的面容上,看見了逞強的蜘絲馬跡,此時她所獨自站立的立場,他並不難想象。
只是,叛徒這個字眼,沉重得超乎他所有的想象,因要成為叛徒很簡單,只需要提起勇氣,但能否斬斷一切,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在割舍之間,放開與放不下就成了一種最深沉的負荷,現下受傷最重的,不是失去風神的海道,而是眼前這個為了自由,已經把自己徹底投進孤獨里,再沒有退路可選擇的飛簾。
她似乎總是在選擇,無論是否被迫。
離不離開海道,她必須做出選擇;要不要當個叛徒,願不願成為一個凡人,她也必須做出選擇;在她已經做出了那麼多選擇之後,為什麼她還是要選擇呢?
飛簾低垂著頸子,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我不能再對下起他們一回……」
破浪猛然上前一把將她按進懷里,用力想將這不斷面臨選擇又選擇的女人揉進他的懷里。
再也忍不住的她,哽咽得幾乎難以成言。
「我不能……」
「別開口。」他強橫地打斷她的話,把她的兩難都阻絕在他懷里。「就這樣,什麼都不要說。」
心底煎熬交集的戰爭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停止,飛簾虛弱地閉上眼,深深倚在這看似可以保護她的懷抱里,只想就這麼沉溺一會,好在明日來臨前,求得片刻的麻痹與解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