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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鬼 第八章

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景況。

匆匆安頓好千夜,並命人看顧著她後,急于回到皇甫遲身邊助陣的軒轅岳,才來到城外,眼前的景象,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難得大顯神通的皇甫遲,與自恃無人可阻的七曜,已不知激戰多久,令人訝異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七曜,竟能與皇甫遲戰成個旗鼓相當,誰也不屈居下風。但就在他倆你來我往的這期間,因中元來臨而依例讓眾鬼返家的鬼門,在這日黃昏時分守時開啟,在陰間待了一年,魂魄悠悠的眾鬼,才踏出鬼門返回人間想與久違的家人團聚,就遭不分是否為敵的皇甫遲,視為前來攻伐人間的鬼差,將他們給一並殲滅。

只能顧著自己與城外陰界大軍的七曜,在這一分心就會被殺的當頭,無法伸援手去拯救那些方自鬼門中出來的游魂,他只求能速戰速決,以避免更多無辜的游魂犧牲。

眼睜睜地看著皇甫遲一口氣誅殺了那麼多想返家的游魂「,心寒的軒轅岳。半張著嘴,難以相信師尊下手竟是如此無情,也不想想那些游魂與鬼後援來的陰界大軍根本就毫無干系,那些游魂只是想回人間與家人團聚啊,他們何罪之有?

當皇甫遲再一次以數記金剛印,令返回人間的游魂煙消雲散時,一旁的軒轅岳再也無法漠視,忍不住沖上前想阻止他。

「拜父!」他大聲地喚,想讓皇甫遲分明是非。「住手!他們不是鬼後派出的鬼差,他們只是——」

「礙事。」忙里分神的皇甫遲,只以一記凶猛的掌風,就將他給掃飛至一旁。

在軒轅岳擅上宮階前,一抹黑影及時接住他躍落的身子,並將他拖拉至不會被波及的一旁。

「有沒有搞錯,連自個兒的徒弟都下手?」接到人後的燕吹笛,滿腸滿肚都是熊熊怒焰。

「大師兄?」挨了一掌的軒轅岳,吃力地咬著牙,抬起頭來時,錯愕地瞪看著久違的他。

「臭老頭……」眼中全是那些被誅殺的游魂,氣得牙癢癢的燕吹笛,一骨碌地躍起,想也不想地就亮出八張黃符朝皇甫遲全力一擊。「給我停手!」

因受燕吹笛出其不備攻擊的皇甫遲,身軀猛地大大一震,待站穩了後。發現與他交戰方酣的對手七曜,已把扭這個時機,前去關閉鬼門,以免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而得到這個空檔的皇甫遲,在燕吹笛下一波攻勢再朝他而來時,冷聲一笑。

「哼,叛徒還敢出現在我面前?」話尾還未落,便使出看家本領的皇甫遲,轉眼間就重創那個逐出師門的孽徒。

閃避不及的燕吹笛連忙施法造出個防御的結界抵擋,但在撐持了許久後。結界依舊遭破,頓時他往後重重一跌,止不住的退勢讓他撐飛至階上才停止,並不斷嘔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他甚是不甘地咬著牙,「早知道我也吞顆舍利先……」看吧,有舍利沒舍利的差別就在這里,人家七曜最少還可以跟那老頭打成個平手呢。

「大師兄!」在皇甫遲下一位欲致人于死的七星大法已排出時,忙不迭地想去救燕吹笛的軒轅岳,不管自己是否也負了傷,拔腿直向他跑去,但更快的,一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影,先行一步來到燕吹笛的面前,替他頂住七墾大法。

「嘖,居然能夠修到這種程度。」花了一番工夫才化去七星大法的申屠令,拍著兩掌,實在是有些佩服皇甫遲。「算你行。」

一手撐在地面的燕吹笛,在見著了面前這具眼熟的背影後,遠比見著皇甫遲時更大的火氣,馬上爆發開來。

「你……」他勉力地站起身,咬牙切齒地瞪著這只每回見著了他就急著落跑的魔。

「我只是不小心路過的……」全身僵硬的申屠令。眼珠子左瞄瞄右瞧瞧了好半天,就是不敢把兩眼看向身後的小冤家。

「好了,這里沒我的事了,告辭。」

燕吹笛火爆地跳至他的身後一把揪住他,「給我站住!」

「就算想找我算帳你也挑一下時間地點吧?」無奈到極點的申屠令,拉下了臉拜托他別撿在這個節骨跟上又開始跟他算。

恨透燕吹笛,更恨申屠令的皇甫遲,在他倆雙雙出現在他面前後,額間青筋一條條猙浮,止不住抖顫地握緊了拳。

「你們兩個……」

他們有志一同的回首齊吼︰「吵死了!沒看到我們正在忙嗎?」家務事都忙不完了,誰有空理他呀?

皇甫遲听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兩袖一震。兩道銀光頓時朝他們敲空而來,數千上萬根的銀針,針針都對準了燕吹笛。反應甚快的申屠令,為保燕吹笛,當下也平空拉出慣用的冥弓,在他倆面前劃了道弧後,施法做了個護盾。

「喂!誰許你動他的?」擋下了所有銀針,並反手將它們全都送回去的申屠令,氣跳跳地回吼過去。

燕吹笛的咒罵聲馬上蓋過他的,「我又沒叫你插手,誰要你雞婆!」

對他已經忍讓到不能再忍的極限後,申屠令也變了臉,氣憤地指著他的鼻尖。

他一下又一下地頂著燕吹笛的鼻,「不知感恩的臭小子,要不是你是我的……」

「是你的什麼?」不客氣張口一咬的燕吹笛,差點把他的手指頭給咬去。

「呃……這個嘛……」啞口無言的申屠令,頓時心虛得像只耗子,遲遲答不出個完整的字句。

「說啊!」當下換成了興師問罪的燕吹笛,大刺刺地一掌又一掌地推著他的口,要他把他始終沒承認的事給出口來。

「我……」支支吾吾了好一陣,才想開口的申屠令,突地往旁一望,訝異地張大了嘴,「啊。」

燕吹笛忙轉首看去,就見已將鬼門關上的七曜,不知何時已返回原地,並趁亂以兩掌把站在高處的皇甫遲給轟下地。

「師父!」甚是擔心皇甫遲安危的軒轅岳心中一緊,不計前嫌地忙想前去搭救師尊。

燕吹笛只是與有默契的申屠令互視一眼,而後他倆動作一致地按住躁動的軒幢岳,一左一右地拖走想要去帶忙的軒轅岳。

「乖乖,吞了舍利就是不一樣……」在將軒轅岳拖到一旁躲好後,燕吹笛邊瞧著勇猛無敵的七曜,邊噴噴有聲地贊嘆。

軒轅岳愕然地張大了嘆,「他服食了佛心舍利?」

燕吹笛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不然你以為他打哪來的能耐?」截至目前為止,人間能讓他在胸口留下五指印的,除了皇甫老頭外,就只有那個七曜。

「嘖嘖,這下子準會沒完沒了……」看著他們一下子斗法,一下子比武藝。身為旁觀者的申屠令也開始搖頭,不知道那兩個要纏斗到何時才能休止。

就在申屠令話一說出口後,向晚的雲霞間,忽地落下了一記響雷,當下震得在場所有人不得不止住動作,先行護住遭震得大亂失序的心脈。

手執法杖的晴空,高站在宮檐翹角之上,厲聲朝下一喝。

「住手!」

霎時,城內城外所有眾生,不分人鬼妖魔,全都不由自主地向晴空齊聲跪下。

「這是怎麼回事?」兩腿似灌了鉛的軒轅岳,驚訝看著自己不听使喚下跪的雙腳。

「要命,居然連那家伙也來了……」光听聲音就知道對頭冤家也趕來湊熱鬧了,申屠令忙不迭地撥起快生根的雙腳,轉身就跑。

「你別跑……」被迫跪在原地來不及捉住他的燕吹笛,只能看著他再次溜之大吉。

站在檐上的晴空,一如盤橫天際的偉山,那莊嚴肅穆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容,此時在盛霞的映照下,有如佛面。

他清澈的聲韻,響徹天際,「在我腳下,無論何者,都不許妄動干戈。」

「是啊,還有誰能亂動呀……」生平第一次被罰跪的燕吹笛,翻著白眼,心不甘情不願地瞪向那個好不威風,卻又沒人敢去挑釁,也沒人拿他有法子的假和尚。

在場動彈不得的,不只是燕吹笛與軒轅岳,就連原本激戰難分的皇甫遲與七曜,也被迫單膝跪地,不管他們再怎麼努力,就是無法站直身子,甚至連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兩造都在此住手。」鎮下全場後,晴空話中有話地交代,「誰虧欠了誰,誰該給個交代,那麼給個交代便是,此事就到此為止。」

給個交代?

害暗響死去,挑起陰陽爭端的這個仇、這個交代,該由誰來給?

此時因晴空之話,眼眸不安定蠢動的,不只是七曜,還有皇甫遲,而遠在一旁的軒轅岳,也不由自主地轉想起這個問題,在想了許久後,一個不願承認的人名,突地躍至他的心頭千夜。

在人人都在拼命思索這一點時,頗為惋惜的聲調,自燕吹笛的身後傳來。

「真是。沒想到來晚了……」特地跑來瞧瞧的藏冬。看了看遠處的晴空後,再納悶地瞧著跪在地上的燕吹笛,「燕家小子,好端端的。你跪在那做哈?」干嘛,拜佛呀?

燕吹笛一手指著自己酸麻的兩腿,「老鬼,你可不可以想個辦法?」

「行。」大方的藏冬只是走到他的身旁將他一拉,便將怎麼也站不起來的燕吹笛輕松拉起。

終于恢復自由的燕吹笛,在站起來後順道請藏冬也拉了定在地上的軒轅岳一把,而後,止不住的冷顫像股銳刺般地刺上他的背脊。

藏冬推了推他,「喂,你抖什麼?」

「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家伙就是讓我全身寒毛直豎……」止不住寒意的燕吹笛,白著一張臉,邊瞧著遠處的晴空邊不停的撫搓著兩臂。

「啊。我忘了他是你的天敵。」恍然想起的藏冬,後知後覺以一掌拍向自己的額際。

燕吹笛馬上激動地揪著他的衣領。「那家伙是佛界的?」

「他是仙佛轉世,算是個活菩薩。」

「活的菩薩?」燕吹笛的臉色直接化為慘白。

「喔……」藏冬搔搔發,「差不多就是那樣。」在場眾生中,道行最高的,除了他這個神外,就屬那個晴空最是無敵了。

怪不得甲屠令要開溜!

總算知道申屠令干啥遇見晴空,就像遇了貓的耗子,燕吹笛重重地抖了抖身子,面後也受不了地轉過身。

「我先走了。」避難為上。

「大師兄?」還想與他多說幾句話的軒轅岳,才開口想叫住他,卻被藏冬給拉了回來。,「你蚊就甭理那小子了。」藏冬邊拉著他邊走,「哪,去叫你家師父收手吧,不然晴空若是改變心意,你家師父的下場就有得瞧了。」

「晴空?」還不知道站在檐上那一號人物是誰的軒轅岳,不解地皺緊了眉。

藏冬將手一指。「就那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活菩薩呀。」唉,明明本事挺大的,可偏愛待在磨房里制豆腐,嘖。真搞不懂佛界怎會派這一款的來。

環顧四下許久,晴空將手中的法杖一揚,解除施加在下頭眾生上的束縛,目不轉楮地瞧著仍蠢蠢欲動的皇甫遲與七曜。

「七曜?」一名好不容易才恢復自由的鬼差,來到七曜的身旁輕聲詢問。

雖是不甘。也明白在這與這名來路不明的和尚耗下去,只怕最終的結果會是挫敗的七曜,思索了一會,用力地轉過身。

「撤!」

想追上的皇甫遲,在晴空又投以凌厲的眼神制住他後,不得不捺下想追去的步子,惱憤地轉身走向官階。

「師父……」在他走來時,軒轅岳急忙地迎上。「師父,為何你要對師兄……」

「不許叫那個叛徒師兄!」眼中怒火交織的皇甫遲暴喝一聲,「他是鬼子!」

一直遭隱瞞的事實,此時,像是七月寒冰,兜頭向他澆下。

皇甫遲憤咬著牙。「他是人與魔物所生之子,留著他,遲早會成為人間大患!」

腦中一片空白的軒轅岳,在皇甫遲揚袍離去時,怔望著他決絕的背影,這才明白,當年為何皇甫遲要將燕吹笛逐出師門,為何燕吹笛的法力。會比任何人來得高強。

他茫然地撫著額,「怎麼會……」

***

安陽宮內,千夜安生在殿中繪了陣法的陣式里,在軒轅岳拖著蹣跚的腳步前來時,已在陣中休息了數日的她緩緩睜開了眼。

夜深的殿內很安靜,因此,踩在地上的步子听來都聲聲地悶響在殿中,一言不發的軒轅岳,面色如土,看上去,仿若死過了數回。

頹坐在千夜面前的軒轅岳,怔看著地上他所給的陣式。

什麼是非曲直,正義公理,自那日一戰後,都在他的心中模糊了。以往,謹遵師訓的他,是多麼地恪盡職守。為人間、為百姓做盡了他該盡的職責,在他心中的天秤,也一直穩固不搖,可在乍見皇甫遲大殺無辜眾鬼,再回想起當年為千夜而殺的鬼子暗響後,他再也分不清他嚴守的界限在哪?在他腦中,始終烙著嘲風問過他的話,他的所作所為,是否真是人間所需的一切?

一直以來,皇甫遲就是他敬仰且深信不移的師尊,而燕吹笛,則是他無比崇拜又羨慕不已的師兄,他倆之間,誰是誰非,他總弄不清,也不明白為何好好的一對師徒會突地反目相向,可真明白了後,他又不知該怎麼去接受這個事實。

為人間,他誅鬼殺妖除魔,自以為是公理正義,但他萬沒想到,燕吹笛竟也是不屬人間的一派眾生。

他茫然地啟口,「大師兄的事,你早知道了?」

「知道。」千夜已不想隱瞞。「早在他離開師門前,他曾告訴過我。」

軒轅岳听了。更是無比心灰。

「為何他不告訴我?」師父知情,千夜也知情,唯有他被蒙在鼓里,在燕吹笛的心中,到底是怎麼看他的?

她自然一嘆,「因他知道你不會接受這事實。」

「你是怎麼看師父的?」在見了皇甫遲大殺游魂後,他不得不問,也根想知道,在其他人眼中,皇甫遲究竟是什麼模樣。

「就和大師兄一樣。」她緩慢地抬起頭,雙肄炯炯,「為人間,師父沒有錯,但在眾生間,師父的罪太深了。在師父眼中,為成就大業、為滿足私欲。不只是人命,就連眾生的性命,都是一文不值。」

軒轅岳沒有回話,但在他緊握的拳心里,卻悄悄滲出絲絲鮮血。

「我要走了。」感覺身子較為舒坦後,千夜自陣中站起,低首看著心中千思萬慮卻怎麼也拆解不開來的他。

他不得不警告她,「這一走,你會死的。」只要她待在陣中,或許能為她多爭取一些時間,若是師父有其他法子,說不定她還能夠活下來。

「我不想死在這,我想死在他身邊。」款步踏出陣外的千夜,來到他的身旁蹲下,一手輕撫他看似心灰意冷的臉龐。

軒轅岳深深看進她堅定不移的眸心,明白了她非走不可的原因,也自她眼中看出了被情網纏繞的模樣。

「告訴我,你會苦習術法,就是為了他?」當年她算是師門中最不認真的一名弟子,但在那個冬日過後,她會一改前態發奮苦修,或許,原因就出在那個男人身上吧。

「對。」只把心事告訴他的千夜,落寞地垂下了眼睫,「但到後來,我的式神還是沒法讓他安然無恙,而他,還因此成了陰界的戰鬼。」

軒轅岳也為此頗感自責,「抱歉,我的術法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卻無法阻止陰整將他拖往陰間。」

「別這麼說。」她輕輕搖首,「若是無你,他恐怕連回來人間的機會都沒有。」

他自懷中掏出當年她交予他施法的綾巾。遞至她的掌心里,千夜感謝地將它握緊,站直了身子後,抬首看向殿門。

「你要攔我嗎?」在離開前,她不忘詢問這個奉師命看住她的師兄。

「七曜希望我能救你。」那時七 懇求他的目光,至今還存留在他的心坎上。

千夜微搖螓首。「你也知天意不可違。任誰都救不了我。」

他仰起頭,「若我讓你走,你會覺得幸福嗎?」軟下心腸的軒轅岳,在這當頭,不想再堅持著他那食古不化的念頭,也不想去思考陰與陽之間的種種,他只想知道,他的師妹,在她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里。是否能從她所願。

「會。」千夜毫不猶豫地綻開笑眉。

看著她的笑,軒轅岳站起身。褪上的外衫罩在她的身上,頭一回違抗師命的他,沒有攔她,只是在她向他頷首致謝過後,目送她走向殿門。

「千夜。」發覺她腳下步子不是很穩後,他忽地叫住了她。

以為他改變心意的地,停下了步子,有些焦急地望著他。

軒轅岳只是走至她的身旁,握緊了她的小手,「我派式神護送你去。」

「謝謝。」

***

只因道高一丈的皇甫遲親自出馬,在皇城外設了結界為防線,並親串弟子以七墨陣將防線拉得更遠,節節逼退陰界大軍之後,將大軍趕至京外,在環京的兩江上設了祭壇施法,令陰界大軍只能在兩江的結界外張望。

其實,要突破皇甫遲所設的屏障,對七曜可言並不是無計可施,真要硬闖。也不是不可為,只是目前忙著看管六陰差旗下的大軍,別讓他們侵擾或是殘殺百姓,就已讓他分身無暇,更何況中元已至,為了讓鬼門重開好讓游魂返家,別再讓人間的術士傷害他們,因此短時間內,他必須與六陰差共同護著游魂,直至鬼門再度關閉為止。

在他們扎營的荒野墳場上,到了白日,就不見那些棲息至陰暗角落里的鬼差,只剩他與六陰差仍能在陽光下活動自如,而來人間久了,許多受不了過重陽氣的鬼差。也必須回到陰界稍事休息補充陰氣,因此在這日的烈日下,偌大的亂葬崗上,僅剩留守的他默默等待黑夜來到。

仰身靠著一棵枯木閉目淺憩的七曜,無法遮陽的枯木。任日光灑落了一身,在他跟前徘徊來去的,是他這陣子苦無機會去探得消息一二的千夜,她的笑、她的淚,全都化成了盛陽曬落在他身上的熱感,灼灼燙熱,同時也侵入他的心房隱密燃燒。

與千夜相處的種種,總會趁他不備之際潛進他的心底,而那甜蜜與苦澀交集的滋味,他很想能夠再次品嘗。很想就這麼闖進安陽宮去見她,去瞧瞧她現下好抑或不好,而軒轅岳是否真如所允諾地救了她。眼看鬼門都快關了,初秋也將來臨,她是否還好好地活在人間?會不會因他帶她回皇城太遲,她就這樣香消玉歿了?

與她分別的這些日夜以來,他就是這樣,不斷在心底一聲問過一聲,一句問過一句,卻沒有人能給他個心安的答案,他只能在這等著、猜著,苦苦壓抑下想去尋她的雙腳,逼自己必須把陰陽兩界的事擺放在眼前,別因她面對鬼後毀諾背信。

可他,真的根想再見她一面。

只要一眼就好,他不願,真成了她在人間最後的回憶。

噠噠的馬蹄聲,擾亂了午後的寧靜,嚇退了枯枝上停棲的黑鴉,慢條斯理睜開眼的七曜,一手按著放在一旁的大刀,循音看向荒山的另一隅。

策駒面來的三具身影,在烈日蒸騰面上升的熱氣下,顯得模糊而搖曳,他微眯著黑眸,看不清來看,屈指數算了一番,發覺能進到他所設結界里的來者,其中兩名並不是人,另一名騎著一匹黑駒走在中間的白衣女子,由他算來,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不禁起疑,皇甫遲旗下的弟子不都守在兩江對岸嗎?怎會跨江而來,並進入敵軍的本營?是哪個不要命的術士自恃能夠敵過他?

當來者來到近處時,原本嚴陣以待的七曜,愕然地放下手中大刀,難以置信地站起身。

「千夜?」作夢也沒想到,心中惦念的人兒,竟會出現在他的跟前。

在一名一身鐵甲裝扮的式神幫助下,下了馬的千夜,朝他們揚了揚手,頓時完成任務的式神與馬匹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抬手揭去頭上的紗帽。露出一張素淨的臉蛋,直視著大步朝她跑來的七曜。

像是想證實她仍活著般,七曜兩腳一停後,隨即情急地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她頸間的脈動,想確定她仍完好的兩手,不斷在她身上徘徊,在篤定她無事之後,他又忙揚首四下顧看。

「軒轅岳呢?」怎麼只有她來?那家伙怎讓她獨自離開宮中?

「是他讓我走的。」千夜輕拉住他的衣袖,制止估再左右張望。

「那麼……」他惶惶地捧著她的臉龐,「你沒事了?」既然軒轅岳會讓她走,是不是就代表著,她不會死了?

她沒有答飽,只是以一雙水目直勾勾地瞧著好一陣未見的他。

猛然明白她跟神含意的七曜,頓時臉色一變,不留情地大喝。

「回去!」

知道他會有這等反應的千夜,只是保持著凝望的姿態,不說不動。

「立刻回去!」他氣急敗壞地推搖著她的肩,轉身想叫回送她來的式神,卻又不知他們在哪。

不加多想地,他立即施法叫出自己的式神想送她回去,但她卻飛快地按下他的掌指。

「你走……」心中悲憤交織的他,揚聲大力地驅趕著她,「我叫你走你听見投有?」

心意已定的千夜,自袖中掏出繡帕,本是想拭去額上曬出的細汗,但瞧見他的額際也布滿汗水後,她索性揚起手譬他拭汗。

心痛的七曜緊握住她的兩肩大喊。「留在我身邊你會死的!」

若他能救她,那時他就不會把她送回皇城,他不像軒轅岳自幼就鑽研各種術法,他所習之法每一樣都是為了殺敵,無一可救人。她留下,是想讓他眼睜睜的看她在無能為力的他手中死去嗎?

「就算會死,我也要待在你身邊。」她安然地微笑,收回繡帕偏首凝睇著他。

胸口緊縮得就快窒息的七 ,緊咬著牙關,千夜輕撫著他的臉龐,冰涼的指尖,撫過他那因心疼與不舍而交纏的眼眉,那感觸,令他心如刀割,他深深一喘,奮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抱著她柔弱的身軀,感覺不管自己再怎麼深擁,日後,她都會像是盛在掌中的沙,在他的指縫間悄悄出走。

他顫動地將走回生命里的她擁緊,哽澀地在她發間低喃。

「傻姑娘……」

***

為免千夜的出現會刺激六陰差,使得六陰差拿她做為與皇甫遲交手的籌碼,再次擅離陣前的七曜。帶著千夜離開了墳場,在兩江附近的一座城鎮落腳。白日里。他不敢稍離奄奄一息的千夜身旁,到了夜里,回到陰界大軍扎營處與六陰差商討大計不多久,他又急著趕回她的身旁。就怕她會在他不在時,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縱使是這樣,他還是無法抹去她即將死去的恐懼。

愈是守在她的身旁,愈是看她一日比一日衰弱,心中如針扎的七曜,就恨不能違背她的心意將她送回軒轅岳身邊,但固執一如以往的千夜,無論他再怎麼說項、再怎麼請求,她就是不為所動,依舊堅持著沒人能改變的心意。

轉眼間,中元已過,鬼門已閉,夏日的足跡正式地走向季暮,遠處近處的青山,紛紛妝飾上了點點秋彩,眼看著秋日已臨,無時無刻都在替她倒數著日子的七曜,日夜寢食難安,更在她完全不吃不食、頻頻嘔血之後,開始出現昏睡的現象時,心慌得不敢離開她寸步。

在這日她由昏睡中清醒後,她伸手指向窗扇,「開窗。我想看看山景……」

「會受涼的。」坐在床畔的七曜撐扶起她坐穩,對她的要求皺緊了眉。

她軟聲央求,「我想看。」

猶豫了半晌後。七曜還是如她所願地前去打開窗扇,而後坐至她的身後,將她圈抱在懷里,並拉來薄被蓋上他倆。

凝望著遠處繚繞著繽紛多彩山頭的白雲,千夜滿足地扯動唇角,與她左掌緊緊交握的七曜,在她往後沉沉靠向他時,忍不住要問。「你還能活多久?」

一直不告訴他生辰究竟是在哪一日。讓他每日在猜疑中惶然度過,再這樣下去,他會受不了的。

他的話音,在他的胸膛里隆隆震動,透過她倚著的背抵達她的身上,那感覺,像是顫抖。不願告訴他的千夜,微側過首,抬首看向他寫滿慌亂的眸子。

「多久?」執著地要一個答案的七曜,不讓她再次含混過去地追問。

她微弱地低吐,「大概……剩一兩日。」

一兩日?怎麼夠?

不夠的,他們應當在一起更久更久,自她說她只想與他在一起後,他便在心中為她挪了個位置,打算讓她長久地棲停,他想在冬日來臨時,與她一塊做雪偶,在中元來臨時,與她合放七彩水燈,或是在中秋時,與她相偎一起欣賞天上月明……才一兩日,這不夠的。

在認識她前,他從不覺得時間可怕,以往處在煉獄里,他數算著日子過每一夜,總恨不得日子能過得快些,好早一日月兌離那片殺戮地獄,可現下他卻渴望時光能夠停留,就停在她的身上不要走,好讓她留在他的懷里,哪都別去。

他松開與她交握的掌指,拉開衣襟一角,趁她無力抵抗,執起她右掌掌心將它貼放在他的胸口,可就算他這麼做了,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的右掌沒有吸收他絲毫的生氣,她的面色也依舊蒼白。

「我的身子已不能進食了。」跟著他白費力氣的千夜,在他不死心地想再試時,悄聲告訴他。

他忙看向一旁的小桌,「燕吹笛留給你的黃符呢?」

「我已吃光了。」她再次澆熄他那一點微小的希望。

「你等我回來。」

鬼門已關,六陰差也決定再次進攻後,在這日黃昏收到消息準備與六陰差回合的七曜,在臨行前,對身子已經復元的千夜這般叮囑。

「不要去。」攔在門邊的千夜,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出這扇門。

「千夜。」不能廷誤了時辰的七曜,頭疼地想將她給拉開。

她用力揮開他的手,想讓他認清現實。

「沒有了舍利,你怎打得過我師父和師兄?」現下的他,不再是個有些術法的武將,這樣的他,哪會是皇甫遲的對手?

這一點他早就想過了。「雖說投了舍利,我的確無法再擁有強大的法力,但我仍是有些術法,再不濟,我仍可硬拼。」

「不要……」怎麼想都認為他將有去無回的千夜,惶怕地躲進他的懷中。緊緊揪住他的衣衫。「不要去。」

知道她在怕些什麼的七曜,此時,找不到半點能夠安她心的借口,他自個兒也明白,他雖可在她面前把話說得圓滿,但實際上他是半分勝算也沒有,這一走,若要能再回來見她,必須很僥幸,很僥幸。

她慌急地在他胸前喃喃,「我們可以一塊離開這里,忘掉陰陽之間的事、忘掉這一切,去找個無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這是自欺欺人。」他一手掩上她的唇,緩緩地對她搖首。你明知不管怎麼做,陰陽兩異都會找到我們的,因此我非去不可。「怎麼進、怎麼躲?在人間,以她的身分,皇帝與皇甫遲都不會放棄追索她,而他若是臨陣月兌逃,想必陰界也不會放過他。

「七曜……」還想說些什麼好讓他打消念頭的千夜,尚未說出口,他已將她接下來的話否決。

「我必須守信。」

她不解地蹙眉,「守信?」

「我曾對我的弟兄,還有他們的家人失信過,因此這一回,我絕不再失信。」失信的痛苦,他比誰都明了,所以他告訴自己,只要給了承諾,就絕不再破信。

「你還給過什麼人承諾?」她怎麼也想不出在人間他與哪些人還有牽連。

他緩緩遭出他來人間的另一個目的,「我對鬼後立誓,她授我術法,我便為她完成復仇的心願。」

「鬼後希望你為她怎麼復仇?」她錯愕地張大了眼。問得有些顫抖。

「殺了那個害死暗響之人。」那日皇甫遲已自認是凶手。既然他都敢作敢當了,不殺他,豈不是大對不起他?

她的臉色一下子刷為雪白。

鬼後真正該恨之人,鬼後知道是誰嗎?七曜他……又知道真正害死暗響的人是誰嗎?他們該不會以為,動手殺了暗響的皇甫遲,就是元凶?皇甫遲是為誰那麼做,他們明白嗎?

不,看樣子,他們只看見了淺見的外表,不知里頭的個中原由,更不知祭壇下的來龍去脈,他們怎知,皇甫遲是為她而殺暗響,是她服食了暗響之心,那個小小的鬼子,是她害死的。

若由他們這般不明不白地殺了皇甫遲,好嗎?不,不好,皇甫遲雖有錯,雖做過許多眾生難容之事,但皇甫遲大部分所做種種,是為人間。縱使出發點不對,可在皇甫遲身上,還是可以找到一心只為百姓著想的軒轅岳的影子,自另一個角度來看,皇甫遲不過是個為了人間而願意背上惡名的憂民術土而已,假若由皇甫遲來為她頂罪,往後,她又該怎麼面對她的自責?

她茫然地撫著兩臂,「一定……要殺了那個害死暗響之人嗎?」

「不這麼做,我失信,不這麼做,鬼後的心傷永遠都不會撫平。」與她一樣固執的七曜,信念與目的始終都沒動搖過。「況且,那日那個和尚也說了,誰虧欠了誰,誰該給個交代的,便得給個交代。」

誰虧欠了誰?誰該給個交代?

這話,分明就是在對她說的。

「干夜?」覺得她面色有異,他不解地上前抬起她的下頷。

「那你曾說過的話呢?」她無奈地望進他的眼底,「你真想和我在一起嗎?」一旦他守了信,真殺了害死暗響之人,那麼他說過的一切,不都將化為空夢一場了嗎?

「我當然想。」不知內情的他,還一逕地說著。「我殺不殺那個害死暗響之人,與你之事無關。」

有關,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但她知道,她心中的罪也知道,那長久以來壓在她身上的內疚,更是在此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他回來人間,自那些部屬家人的身上,擺月兌了他的自責與歉疚,因此他可以放下一切,去完成他最後的一個承諾,但她卻和他不同,籠罩在她身上的罪愆,從無離開過。

他說過,他們會找到法子讓他倆都活下來的,可現在,這句話恐將成了個永不能實現的諾言。

如果說,他為替鬼後報仇恐將會死在皇甫遲手中,那麼,只要她如他所言,給個交代,或許他會有活下去的機會。

她茫茫地啟口,「我只想再問一次,你非去不可?」

「對。」

得到他肯定的答復後,千夜雙眸里的光彩漸漸地淡了,她盡力壓下喉際的哽咽,半轉過身施法喚出幾名式神以護他的安危。

「他們會伴著你去。」

「千夜?」沒想到她會一改攔阻的前態,七曜瞧不出是什麼讓她改變了心意。

「沒事。」她款款一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給鬼後一個交代。」

在她的話落後,窗外的天色已然全暗,處處燈火,提醒著七曜不能再拖延下去,他朝她用力點點頭,帶著式神大步走向房門,在出了門口時,他回頭望了她一眼,心頭沒來由地覺得不安。

不知為何,那笑,他總覺得像訣別。

那夜,兩江沿岸焰火輝煌,兩岸徹夜燃燒的火炬,將江水彩映得有若星火琉璃。

事前,百姓在皇甫遲的令下全都撤進京城,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在江心廣闊的沙洲上,遍布術士與鬼差,都已撤去防守結界的陰陽雙方,在江心中的大大小小沙洲上展開了另一回合的爭戰。

六陰差中剩余的四陰差,在另一片沙洲上聯手合力對付皇甫遲,而七曜,因應允過千夜不殺術土,故而在戰場上處處制肘。雖說與他對陣的軒轅岳已是手下留情了。但礙于皇甫遲也在戰場上,不能做得太明顯的軒轅岳,在別無選擇之下,也只能動手傷他。

交手數回。七曜始終都以刀劍來往不施術法,心底大大起疑的軒轅岳,撿了個空檔,將劍架在他的刀上止住雙方的動作。

軒轅岳忍不住想催他,「你的術法呢?」不能再這樣讓下去了,否則,待會皇甫遲要是過來,可不會像他一樣這般心軟。

七曜回以一刀重擊,算是他的回答,而厭倦了刀劍下見真章的軒轅岳,旋身施以一記金剛印,勉強想接下這記金剛印的七曜,在不敵之余,被千夜派來護他周全的式神,立刻出現在他身前代他受了這記要命的金剛印,並在轉眼簡化為黃符飄然墜地。

看見千夜所造的式神現身護他後,軒轅岳不敢相俏地瞪著地上的黃符。

按理,生辰已過的千夜,應當是死了,可她的式神仍在,這只代表……軒轅岳連忙揚首,就著閃爍的火炬細看著七曜的模樣,屈指數算了一番,他怔然地望著義無反顧的七曜。

軒轅岳顫著聲,「你……把舍利給了她?」那般珍貴的舍利,他竟拿去救千夜?他瘋了嗎?投有舍利的他,根本就不該出現在此地,他是想來送命不成?

他沉聲應著,「我不能讓她死,我要她活著。」

軒轅岳怔在他低沉回繞的話音中,不知不覺地,垂下了手中緊握的霄頤劍。

「岳兒!」在另一片沙洲上與四陰差交手的皇甫遲,在他呆站原地不動手時,朝他大聲一喝。

「你走。」猛然清醒過來的軒轅岳,忙不迭地催促著七曜,趁現在快走!「

七曜轉首看向遠處的皇甫遲,「我不能。」

「你斗不過我師父的!」氣急敗壞的軒轅岳,在他挪動腳步過去為四陰差助陣時,急急追在他的身後。

懶得再和四陰差攪和的皇甫遲,在七曜還未過去那片沙上找他時,已迎風踏江而來,依恃著一點術法的七 ,抬手破了一指,在大刀上書了血符,舉刀竭盡全力地朝前一劈,霎時,江面有若驚雷乍響、水花轟然四起,江水遭他劈裂一分為二,可即使是這樣,卻依舊沒傷到皇甫遲一分一毫。

在皇甫遲準備還擊時,情急的軒轅岳才想把乙曜拉開,兩眼一眯的皇甫遲,挪出一掌將他這個不分敵我的徒弟給震退了老遠。挨了重重一掌的軒轅岳。嘔著血,以劍抵地,跌跌撞撞的站起來。

「師父!」立過誓習法絕不為殺人的軒轅岳,不死心地想求「不行,他不是陰界之鬼,他是人,他還是千夜的……」

不想讓他為難的七曜,熟穩地使出刀法,在皇甫遲一靠近時,立即迎了上去,趕在皇甫遲再次施法前企圖以武見真章,功底也修到一個境界的皇甫遲,根本就不把他這點困獸之斗給看在眼底。

一掌奪來軒轅岳手中的霄頤劍後,皇甫遲手中之劍翻轉出朵朵劍花,劍劍鎖喉地對著七曜而去,與他拆了近百招的七曜,在皇甫遲劍法與術法並用的情況下。逐漸敗下陣來,在一道直逼他喉際的劍氣乍臨時,總在他性命危急時出現護他的式神,又再次現身在他的面前代他一死。

皇甫遲頓楞了一番,使出金剛印將七曜逼退後,不敢置信環顧四下。而後,果然在一處小洲上,找著了一抹熟悉的白影。

趕來此地操控式神的千夜,心痛地看著這些不試出現在此處的人與鬼一會後,她決然地排出皇曹遲所授的八卦大陣,借著舍利強大的法力,將正在交手的術士與鬼差給硬生生地分隔開來,她攤開兩掌往兩旁使勁一推,大聲一喝,硬是把糾纏的兩造人馬給拉離江中,分據在兩岸一方。

不只是皇甫遲,就連七曜與軒轅岳也沒想到,得了舍利的她,不僅是重新獲得了生命,她竟還能出手鎮壓下兩方,面她的法力。也是在場的眾生中最強大的一個。

金戈驟止的江面上,靜謐得無一聲響。

「難道,陰與陽之間,真不能和平共處嗎?」千夜無奈的問句,淡淡地在江面上傳揚開來。「以仇制仇,以恨制恨,又能得到什麼?」

不約而同的,皇甫遲與七 同時朝她大聲斥喝。

「千夜,走開!」

她轉首看向誓要完成諾言的七曜,「是我服食了鬼子之心,國師之所以殺暗響,是為我。」

七 愕然地張大了黑眸,「什麼……」

「倘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麼在今日。就由我親手來結束這一切。」她先是看了甘願為她頂罪,的皇甫遲一眼,再回過頭來,對這時才知道事實的七曜釋出永別的一笑。

「你想做什麼?」她的笑意大淒清,冷汗爭先恐後地自七曜的兩際滑下。

「我欠鬼後的,現在,我還給她……」她邊說邊將兩掌探向月復間,在七曜能阻止她前,施法取出維持她生命的舍利。

「不要——」心碎欲絕的七曜放聲大喊,在她舍利一離月復後,八卦大陣也遭破時,不顧一切地胡她奔去。

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的軒轅岳,一手掩著受創的胸口定立在原地,而沒想到她竟以一命來換和平的皇甫遲,也怔站在原處不發一語。

當涉過江水而來的七曜趕至她身邊時,已經倒地不起的千夜,手中緊握著舍利,在他將她摟進懷里時,抖顫著手心,將舍利交給他。

「這樣一來,你就實現你對鬼後的承諾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悔痛難當的七曜,緊握著她交予的含利,「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要這樣……」

「原諒我父皇吧,原諒他……」氣息急促的千夜,緊捉住他的衣襟,在這最後的關頭,想為他解開最後一個橫梗在他心中的心結。

「好,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先把舍利吞下去……」他不住地點頭,抖著手將舍利湊至她的唇邊,只希望她快點服下它。

「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眼中淚意瀲灩的她,哽著聲,不舍地撫著他的腔龐,「我不只想與你做對假夫妻。我更想與你當對真夫妻……」

「先別說那些,張開嘴,把這吞下去……」

她對他搖首,「那麼做了,鬼後心底的恨永遠都不會平息的,因此我不能。」

「千夜……」此刻根本不想計較什麼前因後果的七曜,低首,苦望著她,不肯放棄地將舍利懸放在她的面前。

「對不起,我要走的路,你不能跟……」淚眼模糊的她,遺憾地撫過他的唇、他的眼眉、她所熟知的一切。

他奮力地擁緊她。在她耳邊大喝,「我不會像你說的故事那樣將你吃下月復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今生,是不可能了……」早在申屠令讓她看過前孽鏡後,就知道自己死後會有什麼下場的她,再次澆熄了他的希望。

「但我也不會有來世,因為鬼後不會讓我投胎,所以,你一定要一個人好好的過下去……」

「不……」感覺她的氣息愈來愈微弱,身子也愈來愈冰冷時,他恐慌的淚意被她逼出眼眶。

「吃了舍利,就當是……為我。」喘不過氣來的她,不忘要他保住自己性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地說完她的遺言。

「不要,千夜……」急著把舍利湊至她唇邊想逼她吞下的七曜,渾身顫抖得厲害,試了多回卻怎麼也不能讓她張開嘴。

淚光猶在她的眼中,笑意仍徘徊在她的唇畔,在下一刻,不理會他的阻止,不理會他的心痛,眼睫驟然合上的千夜,生命之火悄然熄滅。

「千夜!」痛不欲生的七曜,扔去了手中的舍利,抱著她漸冷的身軀放聲狂喊,可無論他再怎麼想挽回,她依舊翩然遠走。

在七曜痛徹心肺的喊聲中,知道她已撒手而去的軒轅岳,總算是自木然中回過神來,而後不舍地朝她喚著。

「師妹!」

就在千夜死後。原本被千夜困在江邊,打算重新進攻的四位陰差,在一蓬青色的幽火出現在他們面前後,齊聚在冥火前,低首听著傳達鬼後之訊的冥火鬼語,許久,當冥火消失之時,四陰羞中為首的無妄朝身後的大軍一喝,率大軍往夜暮的尾端撤去。

親跟目睹千夜之死的皇甫遲,腳下有些不穩地退了兩步,半晌。他深吸了口氣,站穩身子後,隔江遠望已達目的面撤退的陰界大軍,他一把握緊了拳心,道袍迎風一翻,也帶著旗下弟子離開淒涼的江邊。

東方的山巒遍鋪上一層粉彩,夜色已盡,晨曦將臨,江岸兩處燃燒的熊熊火炬也快燒盡,抱著千夜獨坐在沙洲上的七曜,眼眸空洞地看著懷中的千夜,沒注意到四周發生何事,也不覺時間的流逝。

心碎了一地。

耳邊回響著的,是她辭世前的只字片語,身上遺留的,是她耗盡了生命所為他換來的一切。

因她,他不再失信,他守住了對鬼後的承諾,也是因她,回到人間後,他對得起內疚的過往,願放下對皇帝的恨,想當初,他還一逕地想報仇,如今想來,一切都變得那麼渺小可笑。

報什麼仇呢?到頭來。他連她也留不住。

他怎會舍得她走?

依依難離的指尖,走過她蒼白的臉龐。劃過他曾親吻過的唇瓣,他試著將她再擁緊一些,好感受她留給他的余溫。他總是這樣。總沒察覺她隱藏的心事,在出門前見到她給他那記似訣別的笑意時,他就該有所警覺的,可他還是沒有看出來,還是沒來得及阻止她以一死來換得他的承諾。

他茫然地望向四處苦無邊境的弧寂。

解月兌了那樁烙印在心頭的虧欠、兌現了對鬼後的承諾,如今,他已完成他回來人間的目的,原本因復仇而塞得滿滿的心房,卻在千夜死去後,倏地空了,就連懷中僅有的柔情,也隨著她遠走。現下的他,還剩下什麼?再次孑然一身的他,又該上哪?回那不屬于他的陰界?還是留在這已與他了斷的人間?

無處可歸。無人可戀。夭涯無路。

在這天色將明時分,七曜徐徐地撫著千夜的發,仰首望著天際那一方千夜最愛看的遠山,看著曦色里那你我不分的青山白雲。忽地有些明白。為何她總愛看那山雲之景。

那是她的希望,她渴望在她離去後,能再有機會回到他的身邊,希望即使她有天如雲朵消散了,他還是會等在原地待她歸來。可她這一走,不是幾個秋冬,不是陰陽兩隔。而是永遠,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永遠再見不著她,這永遠,太遙遠了,而她小小的心願,也永不能實現。

當清晨的涼風蕭瑟地吹上他的面頰時,他釋然地漾出淡淡笑意。

天涯若真是無路,那麼,就以心為歸處吧。

「我說過我不會咽下你的愛恨的。」七曜珍愛地吻著她已涼的唇瓣。不悔地向她低浯,「我陪你一道走。」

坐在不遠處的軒轅岳,听了後猛然站起身。

「等我,我就來了。」一手捉來擱放在旁的大刀後,他飛快地拔刀出鞘。

「七曜!」

當拔腿狂奔的軒轅岳趕至他們的身旁時,樣前的景象,令止住腳步的他,忍不住鼻酸地別過頭。

一手緊擁著千夜的七曜,已將刀深插進自己的心房里,倚在他肩頭的千夜似睡著了,而他也微笑地擁著她入眠。

失去所有力氣、也失去重心的軒轅岳。頹然地在他們面前重重坐下,眼中泛著淚光的他,心酸地看著他們不兩分的模樣。

他低下頭,顫抖地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不斷地在腦中回想著,皇甫遲所做的一切,與千夜為求兩界和平的一死,以往他曾篤信的信念,在這日清晨,支離破碎。

陰與陽,邊界在哪兒呢?

是在生與死之間嗎?還是在有情與無情的邊緣?

或者,它根本就只在心中,沒有界限。

自晨霧中走來的燕吹笛,無聲地經過垂面低首的軒轅岳,走至七曜與千夜面前,施法將那兩縷無處可歸的幽魂收至袖中,而後再彎于,拾起那顆晶瑩的舍利。

不說不動的轅轅岳並沒有阻止,燕吹笛低首看了他一眼,而後無言地走開。

***

「听說……軒轅小于離開師門了。」

跑到天問台串門于的藏冬,坐在長廊的木板上,邊看著燕吹笛在院中燃燒堆積成小山的秋葉,邊將這個听來的小道消息傳達給他。

「他早該離開了。」蹲在地上,一手拿著枯枝翻動葉叢中星火的燕吹笛。听了,似乎沒有多大的意外。

藏冬直視著他落寞的背影,。你不去找他嗎?「

「他若能想通,他自然會來尋我。」在濃煙燻上他的面龐時,燕吹笛站起身。拍著身上剩余的落葉及煙灰,而後轉身上了長廊走進屋內。

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的藏冬,一手搔著發,慢吞吞地跟著踱進屋內,但在進了屋後,他的兩眼好奇地在屋內四下搜索。

「找什麼?」,粗魯地將一碗款客的熱茶推至他面前的燕吹笛,冷著眼。不滿地看著他張望的模樣。

「申屠令那家伙呢?」兩手捧著茶碗的藏冬,兩眼滴溜溜地轉,「又被他溜了?」他還以為那只魔終于肯來面對這個令他頭疼的燕吹笛,或是燕吹苗早把他給逮著了呢。

當下燕吹笛說翻臉就翻臉,「別在我面前提那家伙的名!」

一手摳著下頷的藏冬,實是百思不解。

「奇怪的父子……」這對父子是怎麼回事呀?一個沒命的落跑,一個死命的到處狂追,卻總是在見了面後,除了吵還是吵,他們父子難道不曾想過要改變以下彼此聯絡感情的方式?

燕吹笛一手指著他的鼻尖,「我警告你,從頭到尾我可沒承認過那家伙是我老爹!」既然申屠令都不認他了,他干啥要認帳?哼,不認就是不認,誰稀罕呀?

「是是是……」知道別人的家務事不能多管的藏冬,識相地退離炮火圈,踱至一旁的小桌,低首看著一對擱放在桌上,捏塑得挺精致的泥偶。

他轉了轉眼眸,帶笑地看著身旁的捏偶人。

「怎麼,捕魂鬼整沒來同你搶魂?」照理說,捕魂鬼差應當是不會放過七曜與千夜流落在人間的游魂才是啊。

燕吹笛不屑地冷哼,「跟我搶?他們搶得過我嗎?」

想想也是這麼認為的藏冬,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再彎細看那一男一女的泥偶。發現原本收放在泥偶中的兩縷魂魄,此刻已不在偶中。

「泥偶里的東西呢?」怎麼空了?他不把他們擺在這,擺哪去了?

燕吹笛撇了撇嘴角,抬起一手指向他家新擺放的一面大型屏風。

走至屏風前端詳了好一陣的藏冬,不禁有聲地贊嘆,「真是幅好畫啊。」

「我拜托鳳舞繪的。」走至屏風前一塊觀看的燕吹笛,滿心感激繪得一手好畫的鳳舞。能將畫中之景繪得如此瑰麗,更感謝也插手幫忙的郁壘,不但施法讓畫中之景有了四季,還讓鳳舞筆下所繪的每一樣東西,都在畫中有了生命。

「畫中的人物,有故事嗎?」兩手環著胸賞畫的藏冬,刻意地睨他一眼。

「明知故問。」燕吹笛沒好氣地瞪著這個什麼都知道。可從頭到尾都沒有插手的藏冬。

他所關心的重點在這里,「那麼在故事結束後呢,他們後來如何了?」

「就如你所見。」

屏風里,遠處,是白雲與青山交繞的山雲纏綿之景,近處,除了瑰麗如織的田園山水外,還有幢小屋,在小屋旁一棵同根生的連理樹下,有一雙男女,正依偎在涼風徐來的樹下午憩。

風兒掠過綠意漾漾的樹梢,帶來風與葉的低語,而潺潺流過屋旁的小溪,也發出悅耳的聲響。

當畫中一行白鷺振翅踏過水面直上青天時,原在午睡的女子張開了眼,伸手推了推擁著她人眠的男子,要他一塊瞧瞧,男子張眼看了一會後,笑了笑。將她摟至胸前讓她靠臥著,並習慣性地伸出左掌與她的交握。

將畫中人物-舉一動都看進眼里的藏冬,深感欣慰地吐出口氣,不意往旁一瞥後,他模模鼻尖。輕聲地提醒著那個看得心中滿是不舍,眼角微徽帶著水光的燕吹笛。

「燕家小子,有東西跑進你眼里了。」

「風沙大。」燕吹笛吸了吸鼻子,掩飾地以袖一把抹過臉。

藏冬先是瞧了瞧外頭無半點風動的樹梢,而後會意地漾著笑,走至門邊替他合上紙門。

「是,今兒個的風沙是大了點。」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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