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將軍 第五章
呼延律龍一雙深沉的眸子直直注視著壓在自己腿上的側臉已約莫有一個時辰,似乎沒有移開視線的打算。
他在想,想為什麼昨晚會在風唳行面前將自己在族里所受的怨氣盡數吐露,且毫無保留。這個問題深深困惑著他,讓他一夜無眠。
而讓他困擾一夜的始作俑者倒好,拿他的腿當臥枕,自顧自的睡得死沉,帶笑的表情好象正做著美夢一樣。
八成是夢到自己帶著大把軍餉回鄉,呼延律龍心想,不住低笑出聲。世上真有像風唳行這種怪人!
就在這時,睡夢中的風唳行翻了身,露出臉來,方才側睡時被遮掩住的右頰現下沾了點草地上的沙塵,看起來著實可愛。
嗤笑一聲,呼延律龍傾身伸手為他撫去那些灰塵,也因為兩人距離的拉近,他的目光頓在那俊秀的容貌後怎麼也很難移開,拂去灰塵的手就這麼的停在他的臉上,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似的,動也不動,任由疑惑浮上茫然的眸子。
第二次相見,被他毫無頭緒且相當怪異的胡言亂語困住心神的自己,直至現在才注意到這個讓他破許多例的家伙竟然有張俊秀白淨的臉。
北方人不論男女,大都有一張鮮明粗獷的輪廓,胡漢相混的他也不例外承襲來自父親的深刻五官,一眼就可以看出與中原人稍嫌柔和的臉孔的差別,這是他之所以無法離開北方去當個漢人的緣故。他有漢人的血統,卻有一副胡人的相貌與身軀,很難融入漢族當個真正的漢人。」
雖說大唐民風開放,胡漢融合並不奇怪,但仍並非真正無礙,拿胡漢通婚仍屬少見來說,便可知曉一二。漢胡間的歧見並未因表面上的融合而消弭,只是減少罷了,正如漢人自傲其漢族血統,胡人亦同,他之所以兩邊不是人就在于自己所處的是如此尷尬難解的地位;因此無論怎麼做,族人都不會將他視?
同族人,漢人也很難把他當作漢人。
那,他到底是什麼人??突騎施族人防止其它胡族侵犯家園的他,之所以贏得武夷達之名,是因為族人怕他不滿功高勢微而強扣在他頭上的名號;
偏偏,冠他此名的族人又心生不滿,總在暗地嘲諷他的血統不正。一方面怕他離開頓失屏障,一方面又不滿只有他能抵御外來武力。面對矛盾如斯的情景,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到底在這些族人眼里,他呼延律龍算什麼?
似乎什麼都不是。就連在父親眼中,他也不過是個低下的野種,哪怕體內流有一半承襲自他的血統。
偏偏他又自陷于一份明知不可能的期待,希冀有朝一日,他的父親能回頭看他一眼,對他投以賞識的微笑。
若風唳行遇上他這般窘境會怎麼做?呼延律龍一愣,忽而低笑出聲。
要他處在自己今日這情況,恐怕他也毫不在乎吧!他想。
只要有軍餉、只要有能滿足他的群書可供閱讀,哪怕是有人在他面前直指他的鼻子罵他是野種,他都會一笑置之,反而當罵他的人是瘋子,依舊神色從容地離開。
就算父親一直當他不存在,他大概只有雙肩一聳笑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而後懶散的離開。甚至,等哪天覺得軍餉夠了,他便丟下這保家衛國的重責大任,天高地闊四處游玩也有可能。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什麼都不在乎、也能隨遇而安,卻又有他獨到的執著與舍得。
很羨慕他,如果自己能像他一樣,就不會有今日的窘境和明知道難堪卻又無法放手離去、還徒添自己痛苦的情況發生。
低聲訕笑自己的愚昧,呼延律龍回過神,不料竟對上一雙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的眸子。
早就清醒的風唳行,一睜開眼便看見面前一張茫然的臉遮住自己的視線,他沒有出聲也懶得出聲,就這樣靜靜地打量著呼延律龍。
從他身上可以感覺到他肩上始終扛著一個又一個的擔子,真想不透,他只不過是一個突騎施的兵卒,哪來這麼沉重的負擔,老是蹙著兩道濃眉,像打了死結似的怎麼解都解不開一樣。
人生苦短,他過得這麼沉重、痛苦是為什麼。
像自己這樣多好!得之,我命;不得,我幸。凡事看開一點,日子不就過得輕松自在些!又何苦作繭自縛,把自己丟進理也理不清的麻絮中,解也解不開又纏得自己幾乎快窒息身亡。像他能這樣過一輩子,他除了佩服自己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昨夜听他談及他親爹視他于無形,族人因為他的血統輕視他等事,實在無法感同身受!
因為自己沒有他這麼多困擾,就算有,也不會像他這麼煩惱,自己的事都顧不全了,哪有多余的時間去顧及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對自己有什麼偏見或成見。光是忙著照料自己三餐溫飽都沒時間,那還管得了那麼多呢?
視他于無形又如何?就算那人是他親爹又怎樣?這樣的爹百般孝順他有什麼用?對自己兒子這麼無情,還敢奢望做兒子的對他百依百順?
像他,自有記憶以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自小就在市集里打混,騙些東西填飽肚子,天天到說書師父那兒听故事,要不是說書師父看他可憐教他讀書識字,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寫。可他也是這樣過日子,也沒覺得自己可憐,更別提旁人怎麼笑他。
要不是家鄉愈來愈難混日子,他也不會想從軍換點軍餉養活自己。誰知道竟還能混到個將軍,雖現在不能辭官退隱,心里有著埋怨,可那也只是一陣子而已,自己太容易認命的性子連江慎行都搖頭嘆息,可他不也這麼過了嗎?
總歸一句話,就是呼延律龍太介意別人對他的看法,這恐怕也是因為自小就被族人排擠,才會造成今日他這麼在意的緣故。
不過頭一次注意這個合該是敵人、自己卻執意將他當作朋友的人的臉,撇開那一臉愁苦的嚴肅,呼延律龍真的有一張好看的臉。
「突騎施中應該有不少女子傾心于你吧?」
「咦?」風唳行的問話拉回呼延律龍散失的心神,他一臉疑問。
「你長得很好看。」風唳行毫不客氣地繼續躺在他腿上,伸手撥開一直搔動自己鼻尖的發絲。「你有一張讓女子心動的臉。」
「是嗎?」呼延律龍勾起唇角一笑置之,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不知道。」
「一定有。」枕在呼延律龍腿上的頭猛點。
「你這麼篤定?」真是好笑,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竟能說得這麼肯定。
「因為你人好,加上外貌出眾,定讓不少女子傾心,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族中人不可能有女子傾心于我。」黑眸黯然一沉。
「沒有人會願意自貶身價和一個野……」
接下來的話被風唳行以手-住他的嘴而打斷,就見風唳行眉峰攢緊不贊同的看向他。
「又要說自己是野種嗎?」真是奇怪!「會想結交你這朋友不是因為你的血統、不是因為你有什麼豐功偉業,只因為你就是你,是我所認識的呼延律龍;倘若今日你是一個心胸狹窄、見利忘義的小人,就算你是正統的突騎施人,甚或是當今大唐天子,我風唳行看到你會就像看到鬼一樣避得遠遠的,連一步都不會接近,更別說還刻意跑來這里想遇見你。」
呼延律龍抓下他的手,愕然注視未在他臉上看過的正經。
「你就是你,呼延律龍就是呼延律龍,何苦在意他人對你的評價,那些東西不就是些死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你說得都對,但要我一時之間釋懷也不可能。」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風唳行抽出手,搖頭晃腦的站起身,緩緩伸了個大懶腰、打了個呵欠後,回頭看跟著站起來的呼延律龍笑道︰「我若是女子,定會傾心于你,不過得要你肯放下這些重擔才成;要不,傾心于你也得跟著背負那些重擔,那我可會累死。」
「若是女子……」呼延律龍低吟數回,不知為何心里突然一顫,腦中不斷回蕩他這番話。
最後,他搖頭甩開可笑的念頭,再回神時,風唳行已經坐上馬鞍,居高臨下朝他歉然笑道︰「再不走,怕軍營會為了找我而大亂,告辭。」
為了找一名兵卒大亂?呼延律龍不解,但沒問出口,也跳上自己的馬。「我送你。」
「咦?」
「我擔心你能不能活著下山還是個問題。」
「啊?」
呼延律龍長指伸向風唳行座下嘶鳴的駿馬。「你確信能駕馭它?」
「呃……」最近才被江慎行強迫換掉年邁不能再上戰場的坐騎,對它,他自己也沒太大把握。
風唳行遲疑的神情使得呼延律龍用不著听完他的回答也知道答案,他策馬來到他身邊,拉過?繩走在前面帶領他的馬跟在後頭。
「多謝。」風唳行望著他的背影,眸光含笑,心想這麼好的人為何在突騎施竟會受到那般的冷落。
要是他,一定會接近他、認識他,和他結?知交;若是女子,一定會傾心于他。
若是女子一定會──???
大唐與突騎施二度交戰,戰況依舊膠著,甚至交代各路兵卒以保命?先的風唳行這方,也不得不開始全力與驍勇善戰的突騎施騎兵相互砍殺,原先的障法已因毫無章法的互砍形成一場混戰,霎時哀鴻遍野,雙方兵卒死的死、傷的傷,混亂的場面教人觸目驚心。
站在高處觀看敵情的風唳行隨著兩軍交戰時間意長,傻氣的眉皺得愈深、鎖得愈緊,口中念念有辭的次數益增。
依現下的情勢,兩軍形成混戰,分不清主要軍隊分布情形和雙方各自的陣式,要月兌困,怕突騎施兵有機可乘進行突擊;
不月兌困,這場混戰頂多只是人力的消耗和死傷的無謂犧牲。
此時,正陷入苦惱的風唳行突然被混戰里一抹身影吸引住目光。
「慎行。」他指向交戰中突兀的高大身影。「可知那人是誰?」
「據報就是敵軍主帥。」
「敵軍主帥?」風唳行-起眼,總覺得那身影好熟。「是我看錯嗎?」
「將軍?」
「沒事。」風唳行揮手,目光回到布陣圖,邊問︰「你覺得現下我軍應該如何行動?」
「依末將之見,大伙兒已經累了,該回營吃飯休息。」戰況雖然混亂,但我軍傷亡尚屬輕微,只是依目前戰況來看無法以少勝多,不如回營休息;另日再戰。
「瞧你說話的口吻,倒像是小孩子在玩游戲似的。」
「戰爭不過是如此。」江慎行挑了眉,平鋪直述道。「再不收兵,恐怕就更難收。」
「你又知道我會收兵?」
「將軍一向很懶,都快日落西山還不收兵回營,不像將軍作風。」
「我很懶?」風唳行不滿地直抿嘴,但真的被說中又不得不承認。「輪到你上場,慎行。」
江慎行雙手抱拳候令。「請將軍下令!」
「命西路先鋒帶領三千騎兵自我軍後方向右移動,快馬疾奔殺至敵軍後方左翼,你親自帶騎兵三千由左移動殺至敵方後右翼,兩路交會後與我軍前後夾擊;若敵軍主帥真有將才,必知這場混戰毫無意義,和我一樣有退兵的念頭。」
「若是沒有呢?」
「我軍前後夾擊必定讓突騎施兵難以招架,不退,只有比誰撐得久、比誰人數多。」
「就這戰況來看,我軍人數多于敵方,如果……」
「慎行。」風唳行打斷他的話,收回注視戰場的眼轉而娣向身後的江慎行。「我上戰場的意圖是為了求勝還是為了保命?」
「將軍?」
「還記得你說的嗎?你說想保住更多人的命就得站上更高的位置,如今我是一軍主帥,可以保住將士性命,你卻要我犧牲他們求得一勝,嗯?」
「末將失言,請將軍恕罪。」
「你沒有錯,是我──」再看回戰場,風唳行突然有點感傷。「是我天生不適合戰場,快去吧!」
「是。」江慎行躬身一揖,立刻駕馬離去。
「看來我真的不適合戰場啊……」
眼下淨是刀光劍影,他卻像沒事人一般在旁觀看,可又身為一方帶頭作戰的將領,真是諷刺,帶頭高喊殺的人竟然躲在安逸的後方。
更可笑的是,他若上陣那才真的叫扯後腿。唉!若是呼延律龍定能身先士卒,?全軍表率。
真可惜,如果呼延律龍是漢人,是大唐將領不知該有多好!他暗嘆。
今日一戰不知他是否有上場,若有,不知道是否安好?
但願,他安然無事度過此役。???又一次無功而返!
兩次南下入侵,頭一回因為唐軍的引君入甕之計只好撤退,這一回又是因為前後夾擊造成毫無意義的消耗戰不得不退,接連兩次的無功而返讓向來急躁暴戾的突騎施兵士氣大落,個個顯得心浮氣躁,尤其是各部落的將領。
而此兩次戰役的毫無建樹,也讓呼延律龍被召回突騎施部落,覲見久未見面的親爹。
「兩次會戰,竟然一點功績也沒有?」呼延堯凝眉怒瞪跪在地上的次子,清冷的語氣夾帶寒冰。「怎麼?難道是我突騎施兵不及唐軍?」
「是因為唐軍主帥布陣教戰的才能奇高,律龍不及。」
呼延律龍隱瞞不說各部將領擁兵自重、不顧他叮囑擅離陣位才導致軍陣大亂的主因,只說自己有錯。
他心里明白,就算說出實話,也只會得到曲解,最後一切過錯還是會落在自己頭上。是以,一開始就自認過錯也好過被曲解羞辱。
「父親,這小子分明推諉,什麼能力不及,我突騎施兵個個驍勇善戰,會怕他唐軍嗎?何況唐軍少說也有五、六萬人,光靠一個主帥就能順利進退無礙嗎?分明是他借故想和大唐來個里應外合,才屢次手下留情,甚至佯裝敗逃,大壞我突騎施士氣!」
「律龍不敢!」這話說得未免太過分!呼延律龍握拳抑忍怒氣,暗暗壓拳在地上。「律龍所言屬實,請父親明察。」
「你不敢就沒人敢!」呼延蛟回吼︰「你心里在想什麼我清楚得很!」
他什麼時候變得了解他?呼延律龍突然有股大笑的沖動,兩回相見的風唳行了解他的程度比這個相處二十多年的胞兄更多更深,連他都不敢說了解自己,這個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的兄長會了解他?真是可笑。
「敢問兄長,律龍心中有何想法?」
「你企圖聯合大唐攻討我突騎施,然後在大唐換得一官半職。」
「真有此事?」呼延堯臉色微變。
「律龍從未作此想,請父親明察。」他已一再陳述多次,如今又再說出口,換回的是屢次加重的無奈和無力,明知改變不了什麼,可又不能不說,實在讓人連開口都覺得疲累。
「你就是這麼想!」呼延蛟絲毫不給他喘息機會,直指他頭頂罵。「父親,這回您不能再縱容他,再這樣下去,我突騎施就會被他給出賣!您別忘,他是個漢人啊!」
他是漢人?低頭看著地面的呼延律龍露出一抹無人察覺的苦笑。
「蛟兒,你太激動了。」呼延堯目光掃向長子示意他冷靜下來。
「可是……」
「蛟兒。」
呼延蛟氣得撇開臉,暗暗咒?一聲野種。
呼延律龍壓制在地面的拳忽而加重力道,按得手指喀喀作響,深深陷入掌心。
「律龍。」呼延堯的聲音彷佛突然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拉回他思緒。
「父親有何吩咐?」
「再給你一次機會,若此次仍然毫無戰果,我會除去你武夷達之名,另派他人取代你領兵南侵,你知道嗎?」
再給他一次機會?多可笑啊!呼延律龍嘆笑,險些笑聳雙肩。
「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
「是,律龍遵命。」
不問清楚實情,一味將過錯扣在他頭上,好一個父親!而不管實情為何,只會在旁極盡羞辱之能事,無端挑撥滋事,好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
原來,他呼延律龍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這既定的事實,不論怎麼做都無法讓他們接納他,將他當作自家人?
明明同姓呼延,為何將他推離到天外遠,一點溫情都吝于給予?
他呼延律龍在他們眼里究竟是什麼?
倏地,風唳行的話在他耳邊回蕩──會想結交你這朋友不是因為你的血統、不是因為你有什麼豐功偉業,只因為你就是你,是我所認識的呼延律龍。
倘若今日你是一個心胸狹窄、見利忘義的小人,就算你是正統的突騎施人,甚或是當今大唐天子,我風唳行看到你會就像看到鬼一樣游得遠遠的,連一步都不會接近,更別說還刻意跑來這里想遇見你……想見他,突然間,他好想見到他。
「還有──」呼延堯的聲音將次子的神智拉回。「不準再接近忻蘭。」
聞言,呼延律龍終于抬起頭,瞥向呼延蛟,就見一張得意的臉俯視仍半跪在地上的他。
「她已經是我的未婚妻,不是你這種人可以接近的。」呼延蛟得意洋洋形喜形于色,凡事不如他這胞弟又怎樣,至少他贏得美人芳心,呼延律龍唯一在乎的女人不久將成為他的妻子。
「恭喜。」呼延律龍無動于衷地道了喜。「律龍告退。」
語畢,在呼延堯的首肯下得以起身退去。
退至半途,呼延蛟的警告落下︰「記住,不準接近忻蘭。」
「是。」呼延律龍回道,心中著實納悶,他從未接近忻蘭,全是她自己來找他,何來接近之說?
再者,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誰的妻,哪怕是他呼延蛟的妻都與他無關,真不懂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到底在得意些什麼。
可笑也可嘆,突騎施的將來竟是交由這種人掌理。
若突騎施還有將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