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美人魚 第二章
大樓清潔的工作，沒有幾個人做得來。
剛開始夏艷可是嚇得兩腳發軟，動也不敢動，更別提好好清洗完整棟大樓了。不過，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為了優渥的酬勞，她硬是咬牙適應了。
其實，這工作除了薪水酬勞高以外，還有某些讓仲夏艷樂在其中的原因，她為此著迷，無法自拔
「喂!停一下!」她對新伙伴喊道。
只見工作台車停在二十幾樓的高度。
夏艷對著帷幕玻璃，輕快舞動她手上的工具。
白色的泡沫沿著玻璃徐徐下滑，手上的塑膠水管噴出水柱，把牆面洗得干干淨淨、光潔發亮。積結在角落的污垢，兩三下干淨溜溜，整面玻璃光可鑒人，好像鏡子一樣。
這棟大樓，是跨國企業「雄偉」的亞洲總部。外牆全是帷幕玻璃，在陽光的反射下，更是烘托得氣勢磅礡、格外奪目。
「雄偉」是近十年間在亞洲突然崛起的企業，企業本身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鮮少有人說得出企業的全貌，它給人的印象，除了財大氣粗之外，最不尋常的是——雄偉的現任負責人，從來沒人見過……
當初雄偉企業在翻新建造這棟建築物時，可是轟動整個台北市的建築工程。
除了昂貴的建材、出色的設計及驚人的造價外，還有它最為人所矚目的……顏色!
這是棟全黑的建築物，黑到發亮，與周邊並列的淺色系建築相比，尤顯突兀。特別是在艷陽高照的干後，更是讓人不得不注意它的存在……
「仲……仲小姐，你……好了嗎?」
新伙伴微微發抖著，全身的肌肉繃得死緊，眼楮連眨都不敢眨，更別說往下看了，他只希望這場噩夢能快點過去。
「等一下!這兒要洗久一點。」夏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注意力全集中在玻璃窗後的辦公室景觀。
「喔……」他頹喪應了聲。現在，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這結構簡單的台車，應該……安全吧，
每隔半個月的今天，就是仲夏艷最高興的日子，因為今天她可以在這棟全市區最顯目的建築物外工作。建物外，有最美的自然景色；建物內，有她最向往的工作生態。
她想，雄偉企業會買下這一塊地，也許就是看上它的地理位置，這里有絕佳的視野，交通更是四通八達。
不過，現在吸引仲夏艷的，不是戶外的風光，而是——
她盯著玻璃帷幕後頭，大眼骨碌碌地轉動。
雄偉里頭的人萬萬沒想到，玻璃外有個人正痴痴窺探吧?
雖然當初建商信誓旦旦保證，這整片玻璃絕對只能從里面看到外面，絕不可能從外窺得里面的動態。不過，高樓層以上的玻璃，並不像建商所保證的那樣……
夏艷現在看到的景象，著實讓她心向往之——排列整齊的辦公桌，明亮耀眼的燈光，讓人贊嘆的裝潢，還有那些上班族。
對!這就是讓她最心動的!那些白領上班族，讓她羨慕極了!
夏艷的學歷不高，但是卻對人生充滿了憧憬。
她常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坐在辦公桌前，像個干練的職場女強人，呼風喚雨，掌握權力，就像她現在從玻璃窗看進去的職場生態……
動線流暢、精致典雅的辦公室格局，桌上的電腦，仿佛有傳達不完的信息。電話也總是晌個不停，每個人都十分忙碌，永遠有接不完的電話、做不完的事、開不完的會……她心中蠢動，且開始神游了。
「仲、仲小姐……還要等多久?」
一陣顫抖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生活。
「好了!我們休息一下，吃個午飯。」她收回眷戀及幻想的視線。
「吃……吃午飯?要在哪兒吃?」
「在這吃啊!不然你以為在哪兒吃?」
「這里?!台車上?這麼高……」
「當然在這里!不然下去又上來，要浪費多少時間?這里景觀好，又沒人吵，比五星級飯店還好咧!」說著，她隨手從工具袋里拿出兩個便當。
「拿去!這個給你。」她將其中一個便當分給他。
兩人在台車上席地坐下，享受他們的午餐。
「謝謝!」他從她手上接過便當，感覺暖乎乎的，好像才剛做好的一樣，饞得趕緊打開，呼嚕嚕就扒了起來。
「仲小姐，你怎麼會想做這一行啊?」那二愣子滿嘴飯粒，含糊地問她。
「問這麼多干嗎?」她從便當中抬眸看他。這家伙，吃飯就吃飯，話還真多！
「沒有啦!只是好奇，想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做這麼危險的工作?」
「還不是為了錢!不然以我的學歷，還能做什麼工作?」
高中的學歷，在外頭實在找不到什麼薪資優渥的好工作，這苦力的差事，收入算是不錯了。
「喔……那你打算做多久?」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趕緊吃一吃吧!要做事了。」她囫圇吞棗，兩三下就解決了她的午餐。
「啥?這麼快!」心驚肉跳的噩夢又要開始，又要準備跟上帝禱告了嗎?
「對啊!我們要在兩點以前洗到十六樓，不然今天會洗不完。」
其實不管怎麼洗，夏艷都可以在天黑前，很從容地把這大樓清洗干淨，不過為了早早結束，她今天可得加緊腳步工作……
「仲小姐，請問有沒有水喝?」吃完飯，有點口渴呢!
「喝水?別找麻煩了。喝了水，萬一要上廁所
怎麼辦?忍一下吧!」說完，夏艷又卷起了袖子，賣力刷洗了起來。
白色的泡沫沾滿了她的臉頰，刺鼻的清潔劑味道，即便是帶著口罩也覺得難受不舒服，不過這一切她都不在乎，因為她有個更棒的工作娛樂……
台車，停在二十七樓。
「嘿!你別往下移，我這一層要好好洗一下。」
夏艷交代完之後，從工具袋里拿出另一些工具，開始仔細地刷洗起來，而她的眼楮也不時往窗內望去，不知在尋找什麼……
辦公室里頭，有名看似領導人的俊帥男子。她的視線總是不自覺受到牽引，常常望著那名男子分了神。
不過現在，她翹首引領，一直未見那人蹤影。她有些失望……
他來了!
夏艷的心，像被大鐵捶敲到一般，心跳霎時頓了下，眼光直視著迎面走來的男子……
男子看都沒看窗外一眼，十分專注。
他的臉蛋俊俏，而且有一雙冷酷的眼眸，直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的心事，犀利而迫人。
微揚的眉毛，透露出的自信讓人懾服。剪裁合適的西裝服帖地裹在身上，卻包裹不住他強壯的體魄，讓人不禁幻想著，他衣物下強而有力的肌肉線條。
他的身影翩然俊雅，舉手投足總是閑適悠哉、不疾不徐，卓爾的風範讓人有股莫名的信賴感。
不過……為什麼每次見到他，總見他眉頭深鎖，似是惆悵、又似有滿懷解不開的心事?
也許是她想太多吧?但……幻想也是一種樂趣!
這也就是夏艷在這樣的工作之中，最大的娛樂。
看著窗內男子帥氣的外形，還有那迷死人的風采，仲夏艷的心情也跟著飛揚了起來，一天工作的辛苦，自然拋到九霄雲外。
「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他對她來說，就是那麼的神秘。
對自己完全沒有自信的仲夏艷，絕對沒有勇氣去問這樣的問題，畢竟自己只不過是個刷洗外牆的女工而已……
「仲小姐，你……還好吧!」看她自言自語、怔忡失了神，她的新伙伴不禁開口關心。
「喔!沒事。」她晃了晃腦袋，立刻回魂。
「你要不要快一點?時間好像有點晚……」
「啊!糟了!」
低頭看了看手表，夏艷皺起了眉頭。不妙!耽擱太久，都怪自己被美色沖昏了頭。
「好!快一點!別耽擱了時間。」她加快了動作，想將清洗工作盡快結束，她可不願意拖時間，不然下班人潮可是會破壞今天的美好心情……
幾個鐘頭後——
「呼!洗完了。」雖然她的動作迅速，不過還是慢了一步。
傍晚五點——仲夏艷完成今天一整天的工作。
清潔的台車平置在大樓的出口，仲夏艷蹲在台車邊，以活動扳手死命地將固定夾從台車上取下，不過身邊的人群卻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
「哼!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她小聲咕噥著，頭卻沒有抬起。
她害怕這樣的眼光。尤其在一天辛勤工作以後，低頭看著自己骯髒的牛仔褲，還有沾滿機油的雙手，即使不照鏡子，她也可以感覺到臉上的污垢與汗水。該是青春年華的女子，卻如此狼狽，誰不感到難堪?
「嘿!你去把工具收一收，今天就到這里結束。」她匆匆喝令著。
「喔!好。」
「啊對了!」這才想起，她還不知道新伙伴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我大頭好了。」
「大頭?呵呵……真好記。」
不去注意旁人異樣的眼光，夏艷把工具搬上小發財車，稍稍整理一番，對著大頭說︰「你先回去吧，這里我來收。」
「好，那我先走-！」
差走了大頭，夏艷仰望著壯觀的大樓，嘆了口氣。
不服輸的她，心里暗暗發誓……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在這里出人頭地。」
「到家-I」夏艷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月兌了一身的髒衣服，順手先打開筆記型電腦之後，直沖浴室。
蓮蓬頭的熱水不停竄出，淋在她俏麗的短發上。右手擠了幾滴洗發精抹在頭發上，探出許多白色泡沫。
低頭看看自己的身材，雖然算不上，但卻也是真材實料。
修長的雙腿是她最驕傲的地方，筆直、縴細、完美無瑕，再加上每天工作的勞力運動，均勻的雙腿更是顯得結實健美。
利落地把身上那工作後的污穢及疲憊洗得一干二淨，夏艷馬上恢復了精神。
「有的時候，男人還比不上一個舒服的熱水澡。」她笑看著鏡中干淨而清爽的自己，朝鏡中拋了一記俏皮飛吻。
坐在電腦前，她一邊用白色的大浴巾擦拭頭發，一邊認真盯著屏幕，那專心的程度，像是深怕會漏掉了什麼信息。
每天回到家後必備的工作就是坐在電腦前，不管是上網聊天，還是線上游戲，她都樂在其中。
網上的她，有完全的自信!
因為透過文字，沒有人看得到她的樣子，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學歷，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工作……她徜徉其中，大可以虛擬自己的背景，今天她可以虛構自己是小布希的私生女，明天可以說她是陳某的情婦，「Whocare?
敲著鍵盤，屏幕上出現她在網路上慣用多年的昵稱——OL美人魚。
OL美人魚——OfficeLady以及優游在網路上的美人魚!
‘安安啊!’她打出問候語。
‘你也安。這麼早就上線?’她的網友傳來信息。
‘對啊!今天比較早下班。’
‘這麼好!’
‘哪里好?你忘記我之前加班，累得跟狗一樣……’
‘好羨慕喔……像你這樣的上班族，真好!’這名網友是個學生。
‘才不好啦!我才羨慕你……學生，無憂無慮。’
‘學生才不好!你沒听過，學歷無用，實力至’上嗎?我一大堆學長畢業找不到工作，到最後還去清潔隊跟人家搶飯碗。」
「呵呵……說得也是……」清潔隊?仲夏艷看了有點心虛。
她在網路上的個人背景是虛構的，網友們都以為她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當然啦，清潔工作並不需要自卑，她也是憑勞力賺錢的。
不過，她寧可沉溺在自己虛構的幻想中，而不願意人們因為她從事這低階層的工作而另眼看待。
她這分自卑與偏執的價值觀，來自于童年……
因為父母親同是從事清潔具的工作，從小，記憶中的父母，身上穿的衣服永遠沒有干淨過，小時候的同學玩伴們在那還不懂事的時代，總愛挑釁地嘲笑她，她總會感覺到同儕間對她似有若無的輕視。
所以，她發誓，有一天一定要走出這清潔家族的噩夢!
網上的閑聊仍持續著。
跟網友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仲夏艷開始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時間越來越接近，她等待的那個人……就快出現。
叮咚叮咚——
視窗一跳，上線的音效響起。「他」終于出現了!
「啊I我還有事，不跟你聊了，拜！」
匆匆道別，不等網友的回話，夏艷一下子就把那對話視窗給關了，迅速看著剛傳過來的信息——
「下班了?」對方問著。
「對啊!今天比較早，你呢?」因為他，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還在忙，加班中。」
「今天很累吧?」
「還好。」
「每天都這麼辛苦，要小心身體喔!」她發乎自然的關懷，甜而不膩。
「嗯。」
說也奇怪，雖然「他」總是冷冷的回話，夏艷總是能在文字中，感覺到他的存在是強烈的。
這男人，雖然話不多，但總是能講到重點，切中要害，尤其是她偶爾有些小困擾的時候，他言簡意賅的幾句話，就能迅速除去她心中的陰霾。
這時的夏艷像個小女人一般，不停說著上班發生的點滴，只不過，工作地點變成了金融大樓、工作內容變成了董事長秘書……如此而已。
虛構，有時候也是一種快樂!
那端，南湘楚在收畢郵件之後，于她發話的空檔中送出信息——
「你寄的e卡，我收到了。」
「生日快樂!」夏艷甜甜一笑，很開心她捎去的生日賀卡，他收到了。
「謝謝。」雖只是簡短兩個字，但南湘楚心中溢滿了溫馨。
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曾細心為他記下生日，這惟一的網友卻總是記得他的生日。她真有心!年年為他送來這一抹溫情。
能有幾個人知道，縱橫商場的他，其實也需要適時的關懷?每個夜里，退去一身宛如戰袍加身的疲憊之後，處處寂寞。
他早恨透了抓起電話卻不知道能撥給誰的寂寥，但強烈的事業心，逼迫他不得不擺月兌那些多余的個人情緒。
工作狂的南湘楚，惟一的女性朋友只有她。每晚的空暇時段，他都習慣性地上網跟她聊聊。
跟她的認識，始于幾年前他在國外求學的時候。孑然一身在異鄉，上了網遇上來自台灣的網友，感覺格外親切。這一段偶然開始的情誼，在不經意的時光流逝之間，也維持到現在……
說也奇怪，跟她認識已久但說的話並不多，南湘楚從來就不是多話健談的人。兩人有默契似的從沒深入了解過對方的背景，卻像是早已熟識的朋友。
每天訴說著生活或工作上的點滴，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來，沒有激情，卻有著淡淡的意味與境界，說是愛情太過、說是友情卻又多了幾分情愫，那是一種莫名的依賴，很習慣、很自在……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你的第五個生日。」夏艷送出的文字，帶著滿滿的驚嘆與感懷。
幾年的默契使然，她知道，雖是簡簡單單幾句話，他定能感受到她所想表達。
「認識好久了。」多窩心!有她在，真好!若說生活中該有個女子讓他心生牽絆，大概也只有她吧!
與她，就在同一個城市，若要進一步交往，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他還不打算打破這形勢——因為他沒有時間。
他很清楚，一段無暇經營的感情，就如無人照顧的玫瑰般，只會凋零枯萎，盡管他不曾去細思過現實的可能與否，而寧願相信這感覺的美好。
「好了，我有事，明天再聊!」他在三十分鐘後送出結束的信息。
「明天……」她欲言又止，老下心地懷著期待。「還是這個時候嗎?」
「嗯!」
「等等!」夏艷大方地送上一枚唇印的符號。「生日之吻!」
心頭怦地一陣輕悸，然後他輕笑開來。今天的她不但特別，更大膽許多。
「謝了!」
「不客氣!拜拜……」其實，連夏艷也意外自己這親密之舉。也許是因為她總眷戀著這與他交談的時刻，不甘短短的時間就這麼流逝而去……
下了線的她，一臉悵然若失。
認識好幾年了，他總是匆匆而來，飛速而去。不可否認，這片神奇網海給她帶來無限遐想。她也曾意圖跨越遙遙兩相隔的網路距離……
此刻，她的心中有點空虛，這一切，好像有點不切實際?生來沒有得天獨厚優秀條件的她，只能借著這樣的形式，謀得一點點微薄的戀愛感覺。
怔怔地看往窗外，夏艷想起雄偉大樓里的那個俊帥男子。隔著一片玻璃，卻有著不同的際遇與體驗，隔著網路，也是兩樣的世界……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
「該睡覺了。」她對著自己說。
將電腦關機，桌上的台燈關掉，房間被黑暗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