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似我心 第六章
他不喜歡她這樣!非常不喜歡!他懊惱地扒過頭發。
坐在牛車上,兩人已經一個時辰沒說話了。在水柔的臉上仍看不出任何表情,從坐上牛車後,她就是這副漠然的模樣,好像所有的事都與她無關,讓他無從猜測她的心意,更不知如何開口解釋。他非常、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哭泣也好,生氣也罷,他都可以理解,唯獨現在這樣,她的過於平靜讓他生平第-次感到無力與失措。
「水柔——」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是的,柳郎,有什麼事嗎?」她禮貌性地回應。
該死!他一拉韁繩,停下了牛車。「你難道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他粗魯地問。本來他是不想這麼粗暴的,但看她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開口,火氣就上來了。
「沒有。你希望我問你什麼嗎?」她垂下眼睫,輕聲地問。不想泄漏太多的心事。
「問我什麼?」他暴吼著跳下牛車,摟住她的腰將她拖下來。「問我那女人是誰啊!問我和她做了什麼!問我——你問啊!該死的!」他握住她的雙臂搖晃她。
問這些有用嗎?「柳郎,你弄痛我了。」她輕皺起眉頭,按住被他握痛了的雙臂。
他倏地收手。「對……對不起。」他並不想傷害她。「小紅……陳紅她……是我以前認識的……我是說……那是在我娶你之前……呃,你知道,男人,我的意思是說,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這些我都懂,你不需要向我解釋的。」她撇過臉,不想讓他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知道男人是這樣的。有的妻子還得在婚後幫丈夫選妾不是嗎?而陳紅,據他所說的,只能算是他的過去,這件事本就沒有她置喙的余地。
當然,她無權過問他的過去。而現在——就算他想納妾,她也無權反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做妻子必須接受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
只是她從沒料到,這種她早已再明白不過的事實,竟會讓她感到如此沉痛!
是她奢望過高了吧!即使疼愛妻子如她父親,也曾有過娶妾的想法,她又如何能期望這新婚的夫婿對她情有獨鍾呢?她按住胸口,期望能藉此緩和那令人無法喘息的痛楚。
「你——」他無法相信。換作是他,根本就無法如此平靜。「不,你根本就不懂我要說的是——你是我的妻子,我也不可能再娶其他的女人,而且——我不喜歡被誤會!」他再度扒過那一頭亂發。
是不可能?還是逼不得已?這……算是愛的告白嗎?她的眼眶噙滿淚水。
「為什麼?」她哽咽地問。她不懂。如果他愛她,為什麼他不踫她,卻讓那個女人——這麼親密地踫觸他?想起她親眼所見,她的心又是一陣揪緊。
「為什麼?」是啊,為什麼?他自問。二十七年來,他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觀感,唯獨對她——他不要她誤會,更在意她對他的看法。
「何必問為什麼,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不自在地回答。霎時間,她似乎听見她的心,傳來輕輕的——破碎的聲音。
生活一如往常,日子和以前一樣平淡。只不過,少了些她以為原先該有的鶼鰈愛戀。
「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絹,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想起這首詩,她苦笑著。
當年唐宮中的梅妃初入宮中即得到聖上的眷愛,然而一旦失寵,所得到的,也僅是玄宗在閑時想起,派人送來的一斛珍珠罷了。
恩情既已不再,又何必珍珠徒慰寂寥,男人的心,果真是如此寡情嗎?
而她,甚至還沒有那斛珍珠呢!地苦澀地自嘲著。這大概就是尋常百姓和帝王家的差別了吧?
她不是虛榮,只是感嘆。皇宮嬪妃又如何,不也都在為寡情的男人傷神?女人,真是可悲。
一度,她曾以為柳郎是眷戀著她的。更曾經,她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心中的愛苗正要開始萌芽,直到陳紅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或許是她太吝於付出,也或許是她要求過高了吧!
曾經她幻想著自己嫁與一個外貌才學堪與自己匹配的夫婿,自此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後來嫁給柳郎,縱使他胸無半點墨,甚至有時也是野蠻的,但他英挺自信的神采、粗魯卻不失體貼的溫柔,讓她漸漸地喜歡他,甚至——愛上了他。
只不過……才剛萌芽的情愫怎禁得起風雨的摧殘,若是就此夭折,又如何能怪她呢?
柳郎依舊待她很好。只是她的一顆心,空洞洞的。
「柔姊姊、柔姊姊!你在嗎?」屋外的叫聲喚起了她的注意。她放下針線站起身來。
「柔姊姊,你果然在家,真是太好了!」小紅一身鮮紫的裙裝,在草地里顯得相當——刺眼。若不摻入個人情緒因素的話,正確的形容應該是——美艷。這正巧是她所欠缺的。
「請進,陳姑娘,你是來找——」她該怎麼問?問她是不是來找柳郎的嗎?
「唉呀!柔姊姊,咱們不是說好要以姊妹相稱的嗎,你怎麼又叫我陳姑娘了?叫我紅妹!」小紅極自然地走進小屋,拉著她便到桌邊坐下。
「那……紅……妹。」她生澀地叫著。「你今天——」
「我今天是專程來找你的,柔姊姊!」她親熱地喊著。「今兒個我正巧有空,所以專程來探望姊姊。」
「謝謝你,我……真不敢當。」水柔勉強擠出笑容。對自己的無端猜測感到心虛。畢竟對方也沒有惡意,她又何必如此防範著人家呢?
「哎,柔姊姊,你別這麼說,這樣就太見外了。其實不瞞你說,我今天是有事想來拜托姊姊你的。」小紅的神情忽然嚴肅起來,眼眶中不自禁地泛著淚水。
「啊,陳……紅妹,發生了什麼事?這……你先別哭,有什麼事說出來商量,也許我可以幫得上忙,你先別難過了……」天生的好心腸讓水柔一時亂了手腳,忙不迭地安慰著她。
「柔姊姊——」小紅哽咽出聲。「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
「好了,你先別急,有什麼事慢慢說,嗯?」水柔拍著她的背,悉心地安慰著她。
但末料小紅竟放聲大哭起來。「柔姊姊……你……你對我這麼好……我……紅妹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怎麼會呢?我們不是才剛認識嗎?你大概是弄錯了吧?」
「不,是我對不起你!」小紅仍抽抽搭搭地哭著。「我……我懷了彥的孩子了。」
這話宛如晴天霹靂。
「你……你說你……懷了柳郎的……孩子?」她顫抖著聲音問。
小紅只以更大的哭聲代替了回答。
這竟是真的!?水柔虛弱地望著她,腦子一片混亂。小紅懷了柳郎的孩子?這個認知徹底擊垮了她。她揪住心口。她還叫他彥!
知道他和小紅在一起,這是一回事,但他竟讓小紅懷了他的孩子?這……讓她怎麼也無法接受!
「柔姊姊……你要原諒我……」小紅泣不成聲,噗通一聲跪在她眼前。
「你——別這樣,快起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被她這麼一跪,水柔慌了手腳,連忙將她攙起。「紅妹,你別自責,我……不會怪你……」
真正該要求原諒的是柳郎。他怎麼能在和陳紅有了孩子之後,又娶她為妻!
「柔姊姊,你肯原諒我?你真的不會怪我嗎?」小紅擦著淚水,在她的攙扶下半推半就地站起身來。
她垂下眼睫,低聲道︰「是,我不會怪你,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她咬了咬牙,問出了心中的疑慮。「孩子的事,柳郎他……知道嗎?」
「彥他……我曾告訴過他,但他不信。」
「不信?」柳郎會是這種人嗎?
「柔姊姊,這只能怪我命苦……打小,我就在勾欄院里長大,每天送往迎來。你想,一個青樓女子,有誰肯相信她會付出真情,又有哪個男人會承認她所生的孩子……」她悠悠泣訴。
「紅妹——」原來她的境遇是如此可憐,水柔不由得同情起她的處境。
「柔姊姊,」小紅抬起帶淚的雙頰,乞求地望著她。「我肚子里懷的真的是彥的孩子,自從認識彥以後,我再也沒跟過別的男人,你一定要相信我!那時,彥為了要娶你,狠心地拋下我,連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顧。我知道,我沒有柔姊姊的高雅端莊,也不懂得如何溫柔體貼,但是,柔姊姊,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心愛著彥的!」
見她脆弱的模樣,水柔不忍地別過臉。她自己又何嘗不痛苦呢?親耳听見一個女人為自己的丈夫懷了孕,還口口聲聲說愛他,這要她如何能承受?
柳郎,你要我怎麼辦?
她沉默下來,緩緩地吐了口氣。「紅妹,你今天來找我,是想要我成全你們嗎?」聲音不大不小,卻沉穩得令人吃驚。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不、不是的,小紅不敢這樣要求柔姊姊!」小紅惶恐地搖頭。
「但——」若非如此,還有別的法子嗎?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所以從來不敢奢求些什麼。本來……我是想獨自生下孩子,將他撫養成人……但是,你知道嗎,柔姊姊,在見過你之後,我就明白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人,而我又是這麼愛著彥,所以,我才會大膽地來求你,求你讓我和你一起侍奉彥!」
共事一夫?水柔驚得退了半步。
小紅上前拉住她的手。「求求你,柔姊姊,求你看在這孩子的分上,讓我稱你一聲大姊,我不要求別的,只求待在彥的身邊,讓我的孩子出生時能有個爹。求求你——」
不!她狂亂地搖著頭退到了門邊。知道柳郎曾愛著陳紅就已讓她如此心痛,她又怎可能接受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
「柔姊姊,求求你別拒絕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啊!要是連你都不肯救我,我再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意義了!」小紅逼上前去,再次跪倒在她跟前。
水柔也虛軟地跪下。「小紅,你可知你在要求我什麼嗎?」她沉痛地說。
「柔姊姊,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我真的不能沒有彥啊!」她大喊出聲,哭倒在水柔懷里。
該哭的人應該是我吧。她仰起頭,卻流不下-滴淚。「小紅,」她柔聲喚道。
「你起來。」
「不,你若是不答應,我就跪死在這里。」
水柔望著眼前決絕的女子,閉上了雙眼。再睜開眼時,表情已顯得鎮定多了。
「小紅,」她說。「你先回去,讓我好好想一想。」
「但柔姊姊,我肚里的孩子真的不能再等了!要是被鴇母發現我懷了孩子,咱們母子倆的性命就要不保了啊!」
「我知道,你總得給我些時間。」
小紅還要開口,但水柔的一個手勢擋住了她。「別再說了,你回去,我保證會盡快要柳郎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別!柔姊姊,這樣不行的!」听了她的回答,小紅不但不欣喜,反而恐慌地大叫。「你不能把我來這兒的事告訴他,要是讓他知道,就更不可能接受我的!」
「怎麼會?」
「不!他會的!他會認為是我在欺騙你,破壞你們夫妻的感情!」
水柔按住小紅的肩,穩住了自她身上傳來的顫抖。也或許是她自己的?她不知道。
「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他的。」她對她保證。
「嗯?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怎麼煮了這麼豐盛的菜?」尚未進門,遠遠就能聞到自小屋里傳來的飯菜香,腳才跨進門檻,就看見水柔微笑地端著菜盤,桌上滿是豐盛的菜肴。
「柳郎,你回來了。」溫婉的微笑,引得他心一動。「沒什麼,我今天覺得很開心,所以多做了幾樣菜。」她指著桌上。
「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笑著,笑里有一抹不易察覺的苦澀。
「喜歡,我當然喜歡!只要你開心,怎麼樣我都喜歡!」他黝黑的大手握住她精巧的下巴。「水柔——」
他已經好久沒見到她笑了!
仿佛一個重擔自心頭落下,他的唇角微揚,視線落在她總是半閉著的眼睫上。嗯!?
「你哭過了?」她的眼楮是通紅的。
「沒的事。」她技巧地別過臉,語帶笑意地道︰「是做菜不小心,被煙燻的,你別多心。」
原來如此!否則他還以為她——「要是這樣,下回就別做這麼多菜了,免得弄傷了眼楮。」
「我知道。」她低聲回答,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柳郎,你若不是如此……溫柔,也許能讓我走得容易些,她悲切地低語。
是的,她已決定要離開。那個無辜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沒了爹娘,小紅……更不能沒有他。而她,至少還有自己,即使只剩一顆破碎的心,她還是能活下去。她必須。
「怎麼了?快來吃飯啊!」他坐在飯桌前喚她,挾了塊腿肉到她碗里。「你要多吃肉才會長胖。」
她柔順地坐下,盯著碗里,卻一口也吃下下。「柳郎——」她欲言又止。
「哦,對不起,我又忘了洗手了。」
「等等!」水柔喚住了他。「柳郎,我不是說這個。」
啊?不用洗手?他愣在原地。
「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水柔走進房里,出來時,手中拿著個包袱。
「那是什麼?」
她只是笑著將包袱打開。一攤開,里頭是件深藍短襖。「柳郎,這是我替你做的,你來試穿看看。」
「我的?」他動容。
從來沒人替他做過衣裳。
「嗯,我怕你冬天出外冷著了,所以替你選了能御寒的衣料。來,先吃飯,吃完了飯,你再試試合不合身。」
「哦!」他呆愣地扒了幾口飯,迫不及待地說︰「我吃完了。」
水柔含笑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吃完了就來試試吧!」
他听話地走到她跟前,拿起了短襖,要拿之前還用手在身上擦了擦。
「這……這是紹皮!你哪來這麼多錢?」他模著身上的皮襖,既驚又喜。
她微微一笑。「還記得你曾替我買過的布料和繡線嗎?」
「記得。」他點點頭。
「我用那些做了幾件衣裳,還繡了些圖案,布莊老板很喜歡,出了三千兩將它們買走了,這貂皮便是用那些錢買的,說來還多虧了你買的那些布料呢!」她檢視著,伸手拉了拉皮襖。「嗯,下擺稍短了些,回頭我替你改一改。」
三……三千兩!?他低頭看這身短襖。手工的確精細,袖口還繡了兩只蓄勢待發的猛虎,看來——栩栩如生。
「你還喜歡嗎?」她期待著他的回答。
「喜歡,可是……」他以為她說的「會些針線活兒」,只是會些平常的縫補,卻沒想到竟比他獵的獸皮還值錢。「你不該為我——等等,你把所有的錢全花在我身上?」
「不,還有一些我又買了些布料做了衣裳,剩余的,就存在你平常放錢的罐子里。」
他還以為她買那些布料都是要自己穿的——
「手給我。」他突然道。
「手?我的手?」
他不再多說,上前握住了她手,翻開手心。「你花了多少時間做這些事?」
「沒……沒花多少時間的。」她羞澀地要縮回手,卻讓他緊緊握住。
「你胡說!」沒花多少時間會讓這雙手長繭?
「柳郎——我只是——」
「只是什麼?你做這些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顯得有些懊惱。「以後不許你再這麼做,即使是為我,听見了沒?」
「但我只是……本來……那天……在布莊時就要告訴你的……」她臉色黯淡下來。可是陳紅在……她在心底說完。
「水柔——」他抬起她的眼。「我不是在責備你,我只是——不想你這麼辛苦。若是缺錢,多打幾只獵物就行了,我不要你替我做這些事。那些錢,你自己留著慢慢用,知道嗎?」
「可是柳郎,我——」
「還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他抱起雙臂,打斷了她的話。「我和小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就算我和她之間有過什麼,那都是在認識你之前的事了。我這樣說,你懂嗎?」
「水柔……懂得。」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一直記掛著這件事。還有——」
她抬起眼,等著他的下文。
「雖然我不喜歡你這樣,但還是……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開心。」他執起她的手心,在上面印下了一吻。
「柳郎——」听見他極少表露的情感,她淚盈於睫,向前一步摟住他的腰身。
「水柔?」
這……這是怎麼回事?懷中嬌小的身軀讓他一時間錯愕不已。他說了什麼話讓她有這麼熱情的反應?他激動地反手摟住她。早知如此,他早就什麼都說了。
她自他懷中抬頭,只見一張陽剛的臉龐堆滿了笑意。
沒說話的,他低頭吻上了她的唇。渴切地、溫柔地,以行動代替了千言萬語。
她承受著他細密的親吻,像是要吞掉她似的,從眼睫、下顎,到胸口,處處都留下他的印記。火熱的氣息流連在她唇問、耳際,她不自禁地顫抖著,雙腿幾乎要無法支撐。
不一樣,這次不一樣!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情感。
初夜的情況再度回到她腦海,當時的痛楚仍記憶猶新。但這次,她卻毫無畏懼。因為這是熟悉的、深愛的柳郎;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感覺到她的放松,柳彥雙手滑下她的背脊,摟住了她的腰臀,支撐住她即將癱軟的身軀。唇,仍舍不得離開她的。
兩人沉重的喘息清晰可聞。
「水柔——我可以嗎?」他稍稍放開她,粗嗄的聲音里有一絲猶豫。
她抬眼,被吻腫了的雙唇欲言又止。終於她輕輕地點了下頭,表情不勝嬌羞。
幾乎是立即地,他自喉際發出一聲狂喜的低吼。然後,毫不猶豫地,他攔腰抱起她,粗魯地踢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