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懂我的心 第三章
她來了。
去找她,醒醒啊……
魯特醒來時,映入眼中的是白白、灰灰、黃黃的天幕,很像泛黃舊照片的顏色,但一點兒也不渾沌,反而清透無比。
他曾經看過一種石頭,中文稱它叫做「玉」,他看到的那一塊玉石是灰黃色的,顏色明明不好,但清透度相當完美,他眼前的這幕天色讓他想起那塊玉。
一醒,發覺喉鼻有些痛、唇瓣好干,是吸進太多冷冽空氣之故。
他抿抿嘴,耳邊似有若無的風語飄走了。
他沒想要追根究底,畢竟這片大地有太多無形能量,因紐特人相信萬物皆有靈,「頻寬」夠寬的人自然接收得到,他雖然並非「純種」的因紐特人,但在他內心深處,對那傳統信仰是全然相信的……他也不得不信。
自然界中的聲音,他時常能听見,有時嬉鬧、有時婉轉低回,「他們」說「他們」的,只要別試圖侵擾他,大家相安無事,他可以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听到什麼不該听的,也能當成亂風過耳,不去理會。
看看腕表,他的排氦潛水表時間指在一點零九分的位置,此時是半夜。
北緯69°的夏天,永晝。
天色確實變暗了,然而這時候的暗,僅是少掉白天時那抹逼人的蔚藍,四周景物仍能清楚入目。
永晝時的夜半,峽灣空寂,水面靜謐,他幾乎能听到冰川流動的聲音。
這地方像被世界完全隔離,地表貧乏,生不出多少植物,只提供大量冰雪,沒什麼人煙,偶然可見野生動物出沒。他游蕩在天涯之角,內心孤離,但孤獨很好,他喜歡一切寂靜,有波動即意味有變數,靜靜的,就很好。
他喜歡一個人時的孤獨,覺得自己很安全。
……或者,讓他遠離人群,對別人而言也是最安全的。
上半身剛動了動,趴在他身側的大狗立即抬起頭,兩丸暗褐色的眼珠盯著他,三角形耳朵警覺地豎起。
魯特拍拍它的頭,表情貧乏的面龐看得出一絲歉然。
早過喂食時間,大狗肯定餓了,尤其它今天還陪他出來一整日,他這個主人實在滿糟糕,把小游艇開到好地方後,竟然自顧自地睡熟,還拿它當被子取暖。
大狗低低哼了聲,重新趴回原地,他嘴角微揚,模糊地有道弧度。
突然間,它大頭再次抬起,轉向駕駛座。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設置在方向盤下端的一組精密通話儀器開始閃動綠燈,嚓嚓一小陣雜音後,終于清楚連系上——
‘天使熊呼叫大靈犬,天使熊呼叫大靈犬,听到請回答,OVER。’
渾厚而且疑似過動的男音傳出,魯特不禁捏捏眉峰。
他目光遠放,看著三面高低不一的銀白冰山,掙扎到最後,還是很認命地嘆氣,伸長手抓起通話器。
「我該做的都做完了,你還想怎樣?現在都幾點了?不讓人睡嗎?」雖說他其實剛睡醒,但半夜一點多也的確是大多數人的休息時間,不是嗎?「OVER。」
「天使熊」大笑了。「大靈犬今晚又把小艇開到冰峽灣睡覺嗎?雖然是夏季,晚上氣溫也有可能降到零度以下,你最好小心點,別讓米瑪婆婆發現,她會把你念到耳朵出油的。OVER。」
魯特喜歡獨來獨往,但這地球上就是有一種人類,不論自己再怎麼防範,把心牆築得無敵高,把臉擺得超強臭,那種人總能見縫插針,不斷、不斷地黏過來,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一次比一次不要臉,逼得他最後不得不妥協,很勉強地將那種人歸類于「朋友」行列——這只過動的「天使熊」正是那種特殊人種的一大代表。
一年當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宅在這座世界第一大島的東北方,只有夏季才會移動到這個位在東南方的海邊小鎮,因為從五月到八月份是旅游旺季。
小鎮真的很小,人口少得可憐,但卻是這座世界第一大島東南邊最大的鎮,每天有兩班飛機固定從冰島和丹麥飛過來,帶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
夏天一到,盡管心里不太樂意,他還是自動「出關」過來幫忙了,畢竟這個小地方,像他這種壯丁實在少之又少,他可是相當「多功能」,一個可以抵好幾個用,許多事都能做。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月前的那次差事差點搞瘋他。
米瑪婆婆一手教的傳統因紐特舞表演團接到來自台灣的邀請,居中聯絡的單位人手嚴重不足,若要應邀前去,負責帶團的人必須兼翻譯,領隊,導游于一身,而這一團老人特別多,小孩也有五、六個,要他怎麼放心?
隨團拜訪台灣,回來後,他仿佛經歷一場浩劫。
不覺累,累的是精神意識。
空空胸中變得沉甸甸,頭頂心的地方會痛,像是吸聚了太多「髒東西」。
以前也不是沒有這種狀況,甚至更糟的環境他也待過,一待還好幾年,在那種惡劣環境下,他難受歸難受,卻很能讓自己找到適應的方式,不像這次……不像這次啊……他在這座大島生活三年多,實在過得「太清」了,不自覺間「抵抗力」大弱,才會出去晃沒幾天,回來就整個虛掉。
他躲回東北方的老窩休息好些天,才又回到這個小鎮。
今天他再次充當翻譯,而且還兼地陪。
他不得不,因為這只「天使熊」拼命煩他,什麼不要臉的行徑都敢使出來,煩了快一星期,最後竟然硬把一團十人的青年志工團丟到米瑪婆婆一家人合力經營的旅館,而且「丟包」後立即閃人,明擺著要他負責。
那個如同小型聯合國的志工團來到大島的主要目的,依舊是為了近年來很夯的暖化議題。他不可能把整團人丟下不管,他很想,但做不出來,即便他敢做,米瑪婆婆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罪惡感節節高升。
果然,這世界一皮天下無難事,他皮不過「天使熊」。戰敗。
他從船屋開出自己的小游艇,這艘船艇最多可容十二人,他載整團的青年志工們去看冰山嚴重消融的地方,讓他們拍照攝影,回答他們的問題,趕在晚餐前又把他們拉回旅館。
擺月兌掉燙手山竽之後,他就把自己丟在冰峽灣這里,會睡著,而且一睡睡到大半夜,可見白天時精神實在耗掉太多。
他抹了把臉,在駕駛座底下找到一個放魚餌的小箱,他一手打開箱蓋,發現里面有他之前不知何時放置的魚干,那是專門用來喂格陵蘭犬的小零嘴。
大狗早就嗅到氣味了,毛茸茸的頭甩了甩。
他微微笑,取出一條魚干輕拋過去,它立刻張嘴接住,咂咂有聲地咀嚼起來。
他繼續拋出第二條,第三條,另一手扣著通話器不耐煩地說︰「有事快說。」
「天使熊」又嘿嘿笑兩聲,才終于進入正題。
「五個小時前……正確來說呢,應該是晚間八點二十六分的時候,飛馬航空的Cargo機安全降落,機長、副機長下班,回家抱老婆去,留下一名隨機的空服員沒人管,今晚在櫃台值班的是多娜,她說那位小姐拖著大大行李箱跑來問她米瑪婆婆的旅館怎麼去,還向多娜討了飛馬那輛破車去開,結果多娜下班後聯絡旅館那邊,發現咱們這位台灣來的小姐根本沒Checkin。」
台灣來的?
魯特的眉峰皺了皺。
這座島上許多民生物資都必須仰賴進口,飛馬航空的Cargo貨機每周至少有三班起降,機長,副機長是當地人,都是熟面孔了,而因為是貨運機,飛機也不會太大,只載貨不載人,空服員服務的對象就只有兩名機頭,所以配額僅一位便很夠用。
但以前飛馬的貨機空服員也都是大島上的居民,飛回來就下班,下班就回自己家里,不會有住宿上的問題,這次怎會多出一名台灣來的小姐?
她來了……不去找她嗎……
她在等人找她呀……
奇異的溫度從手指和腳趾開始熱起,不光如此,他兩耳也同時脹熱。
搞什麼鬼?!
他生氣地斥退那股自然界的靈。
風,驀地在水面上卷起,還繞著游艇唰唰地旋了兩圈。
遭到「騷擾」,大狗很不爽地立起後足,對著水面的某一處狺狺低吠。
魯特安撫地模模它的背。
「天使熊」沒等到他回應,夸張嘆氣。「喂,兄弟,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台灣在哪里?」略頓。「耶?真不知道?就是亞洲靠近外圍那個小小的、形狀像拉長的馬鈴薯的小島啊!它位在亞熱帶,雖然小,但五髒很漂亮,物產豐富,水果很多,小吃百百種,包準去過一次還想再去……喂!你之前才從那邊回來不是——」
「我知道它在哪里。」魯特冷硬地打斷他的話,緊接著問︰「有誰出去找她了?」不拖泥帶水,直擊事件重心。
「兄弟,我就知道咱們兩個是和在一起的清水和泥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想什麼你都知道,心有靈犀,一點就通啊!」
「有屁快放!」魯特眼角抽搐。
「天使熊」這次很識趣,快快地說︰「事情就是——現在全鎮的警力全面部署出去,連航警也用上了,就為了找這位台灣小姐!」全部警力,加在一起,包括航警,其實就兩個警察,而且是鎮上唯二的兩個,其中一個已高齡六十五。「本人盡管熱血沸騰地想沖出去搭救落難的小姐,但無奈輪到大夜班,必須留守塔台,沒辦法動。你機動性高,所以要請你這位大德摻一咖,幫幫忙啦!」塔台的工作管航空、海運,也管地面聯絡,反正真的是住海邊,管很寬。
能不幫嗎?當然沒辦法。
魯特撇撇嘴,很認命了。
懶得再听對方廢話,接下來他跟「天使熊」迅速地確認幾個已被搜索過的地方,將範圍盡量縮小。
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夏天,永晝,無論多晚天都亮亮的,而水該融的地方都融了,不會有春天時候的薄冰面和軟冰層,台灣小姐迷路歸迷路,應該還算安全,連人帶車載進水里的機率很小,除非她閉著眼楮開車。
「有名字嗎?」他隨口問。
「待我來看看……」翻動紙張的聲響傳出。「有了有了,叫Sunny,陽光普照的那個Sunny。飛馬今天Cargo的機組人員名單上面有她的名字。」
听到那個英文名時,魯特的心髒猛地一跳。
背脊陡顫,竄上古怪感覺,一路往頭頂去。
不會的。他想太多了。
那位工作時一臉精明干練,私底下卻有點天真的女人,不可能來到這里。
再說,她座艙長當得好好的,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怎麼會跑來當Cargo小姐?他真的想太多……
此時,他听到「天使熊」勉強地發出一個怪怪音,像在「汪汪」學狗叫。
「你干麼?」他擰眉。
「她的姓啦!咱們台灣小姐就姓這個。唉,我照著英文發音,听起來不像中文又不是我的錯。」無辜嘆氣。
Sunny。汪。
魯特雙眉揪得更緊,快打結了,心髒的跳動瞬間加重。
他告訴自己,一切有可能是巧合,只是巧合罷了。
有來電!
汪美晴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急急忙忙地從公事包里抓出手機,很訝異這個地方竟能通訊無阻,而且還是滿格狀態。世界果然小小小,就算天涯海角也離不開地球村,太強大了。
打手機給她的是「環球幸福航空」,華籍Base工會組織的干部,工會成員包含空、地勤人員,這位干部是比她大上好幾個期數的學姊,當年進公司就被工會吸收,常跟公司對干,正義感十足。
「……反正你千萬別辭職,你離職走人,剛好稱了上頭那些怕死肥貓的心意,工會對你這件Case特別關注,你如果低頭,以後發生類似狀況,他們一定會比照辦理,大家就慘了。所以我們一定要團結奮斗,這場仗打下去,打持久戰,非贏不可,你懂嗎?」桌子拍得啪啪響。
阿姊應該是打來鼓勵她的,要她即使被擠迫、遭打壓,還是要挺下去,只是阿姊越講越義憤填膺,講到最後火藥味都出來了。
「嗯……嗯……艾,琳姊,我懂,我不會……不會主動離職的。」特別是在這種不公不義的時候。「你放、放心……」
手機那端靜了靜。「……桑妮,你在哭嗎?」
汪美晴搖頭,下一瞬記起對方看不到,忙擠出聲音。「沒、沒有……」
「可是你說話鼻音很重,還結巴。」
那是因為……嗚……「好冷……」
「什麼?」突然有雜訊,艾琳沒听清楚。
汪美晴勉強穩住不斷打顫的兩排牙齒,還想解釋,一只小動物突然竄出!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那只動物究竟是什麼,方向盤急急往右邊一打,沒有輪胎劇烈摩擦水泥地的刺耳聲音,因為底下都是雪,薄薄一層,再加上一些融水,她听到近似「冰」的唰唰聲,車頭不知轉了幾圈,最後「砰」一響,撞上半人高的巨大冰塊。
冰塊碎了,她的嘴角也破了。
痛到齜牙咧嘴,三十秒過去後,她像個嚴重患有僵直性脊椎炎的病人般,極慢地抬起頸項,挪動上半身……還好,沒怎麼受傷,四肢還能動。
適才驚險的一瞬間,手機不知被丟到哪里去了,她東找西找,分別在前座和後座車椅底下找到「殘骸」,機殼和電池分家了,她重新把電池塞好,發現機子沒辦法完全密合,不知還少了什麼零件。
不會吧!
她在心里哀嘁,開始有些緊張,連忙顫著手想重新發動車子。
嗚∼∼那個叫做多娜的機場地勤明明告訴她往這個方向開,怎麼她開開開,開了一個多小時,別說是旅館,連一戶住家都沒瞧見,而且路越來越難走,雪也變多了,沒有輪胎印或腳印……完蛋。
噗噗噗——噗……
不是吧?!
她心里再次大叫,這輛飛馬貨航的公司車「咳」幾聲後突然掛點,完全不給面子!她轉動鑰匙,大踩油門,試過再試……車子依舊不理她。
……再慘,也應該有一、兩件好事吧?汪美晴,快想快想,想到就笑一個。
當地時間,晚上十點多,她迷路了,車子沒辦法發動,但……但天空灰亮灰亮的,永晝時節,四周清晰能見,再晚也不怕看不見。自我安慰,她嘴角往上勾,額頭腫起大包,她伸手去揉,好不容易成形的笑弧又垮掉。
再想再想……嗯……現在很冷,雖然冷,她有防水、防潑的GORE-TEX羽毛衣,有雙胞胎去年送她當生日禮物的毛毛帽、大圍巾和手套……對了!她包包里還有兩條士力架巧克力條,可以補充熱量!再不夠,行李箱內也有牛肉干和乖乖,而且乖乖是她最喜歡的五香口味。她口鼻噴出白霧,笑了一個。對!她還有兩條腿,健行是她最拿手的運動,只要沿著雪地上的車輪印,她就能走回有人煙的那一區。
心念一動,她馬上行動。
哪知她才推開車門,臉上的笑再度垮台。
媽啊!好冷!
好冷好冷好冷!
車內是很冷沒錯,但車外的溫度起碼再降五度,冷得她整個人又縮回車座,全身直發抖,牙齒頻頻打顫。
OK,Fine,她知道,許多時候心理會影響生理,其實是她想太多,並沒有冷得那麼夸張。她天生怕冷,就跟一些人天生怕小強一樣,但困境會激發人求生的本能,她現在很需要被激發一下,所以……
汪美晴,你可以的,你根本不怕冷,你有足夠保暖的衣物,所以,帶著食物出去戰斗吧!
做足心理建設後,她深吸口氣,再次推開車門跨出去……
親眼看到她時,魯特不想罵人,但髒話依舊不受控制地飆到嘴邊。
他是把游艇開出冰峽灣,在回程時候發現到那輛飛馬的老爺車。
舊舊的暗紅色很醒目地橫在那里,停得歪歪斜斜,車頭的引擎蓋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碎冰塊,三分之一的前輪漫在水里,顯然台灣小姐不只迷路,開車技術更有待加強。
怕擱淺,他將游艇開近時,盡可能的靠近,大狗似乎嗅到什麼,猛搖尾巴。
他熄掉引擎,固定好游艇,大狗興奮地尾隨在後。他的厚底防水登山靴此時發揮功用,讓他涉水上岸時,靴內仍能保持干燥。
雪地上的凌亂腳印讓他皺起眉頭,來回,來回,好像走出去又折回來,回來後又出去,而且至少三次。她究竟在干什麼?
他幾個大步跨過去。
低下頭,透過車窗往里面看,後座有一個攤開的大行李箱,旁邊縮著一大坨亮紫色的東西。
他愣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一件超級大又無敵亮的GORE-TEX羽毛衣,應該是歐美的超大尺寸,台灣小姐把它拿來當棉被蓋……或者當睡袋,她全身都包在那團亮紫里,只露出一頭微卷的長發。
很好。有人大半夜了還沒辦法休息,就為找她,她倒好,縮在車後座安睡!
叩、叩!沉著嘴角,他屈起手指敲窗。
汪美晴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她听到敲窗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幻听了,後來那聲音變大,她雙肩一顫,終于很勉強地抬起脖子。
有人!真、真的有人啊……
隔著車窗玻璃,魯特一對上她迷茫、焦距浮動的眼楮,立刻察覺不對勁。
他不再等她回應,迅速打開門,上半身探進車內。
汪美晴眨眨眼,再眨眨眼,縮成球狀的身軀微晃,巴掌臉一偏,突然笑了。
「我就想……都這麼慘嘍,也該等到好事發生吧?呵,你看,真有好事了……我從來沒作過這麼逼真的夢耶……唔,魯特?阿夫蘭先生,您好,您好啊,歡迎您今日搭乘GH航空班機,本班機即將起飛,請系好您座位上的安全帶……」
果然職業病很嚴重,神智不清還在扮空姐。
魯特抿著薄唇,神色持續陰沉,尤其瞥到她腫出一個大包的秀額和破唇。
他不理她的瘋話,手掌小心貼上她的頰面,跟著測她的頸動脈。
當他扯開那件睡袋般的羽毛衣,手指滑進她領口時,汪美晴「咦」了聲,疑惑地蹙眉,僵著,表情傻傻的。
「……你干什麼?」唔。「你偷模我……」她晃頭又笑。
魯特眯眼瞪人,面龐有些燥熱。
他沒有偷模,他模得光明正大……咳,不對,他根本沒要模她,只是想確認她的體溫和皮膚溫度。
她能說話,認得出人,狀況還算OK,但已有失溫癥狀,而比較糟糕的是,她全身幾乎濕透,被自己大量的汗水浸濕。
他想到那些來來回回的腳印,很可能是她剛才曾下車「運動」,活動後流了汗沒擦干,結果汗水在材質不太透氣的空勤制服里結出薄薄冰霜,她又一頭鑽回車內,冰霜隨即融化,她皮膚變得冰涼潮濕,穿再多都覺得冷。
只是她冷到唇瓣都發紫,真的很夸張。
現在是夏天。
今晚,在這個島的東南端,溫度至少還有5°C,對他而言相當舒爽,涼得很舒服,她卻冷到快要意識不清。
「你在臉紅嗎?」一瞬也不瞬地看他,汪美晴咧嘴笑,兩排牙齒卻格格打顫,讓笑聲听起來很僵。
「你很冷,冷得兩眼模糊了。」魯特刻意擺出無表情的臉。
「我喜歡會臉紅的男人……」
他假裝沒听到她那聲呢喃。
撇開視線,他在行李箱中找到一條有很多小花的大浴巾。
他抓來浴巾搓她的後頸,她的肩膀和背,搓得熱熱紅紅的,最後把整條浴巾塞塞塞,貼著她的胸前肌膚塞進衣服里,再將羽毛衣拉攏。
汪美晴想到「媽媽幫小貝比穿衣服」的畫面,她就是很被動地坐著,由著他忙東忙西。他一臉不爽,神情陰冷,她卻越看他越想笑。
事實上,她一直在笑,只是沒什麼自覺。
「……魯特不冷嗎?」
他飛快地看她一眼,沒答話,語氣略硬地命令道︰「手抬起來,攀住我的脖子。」
她仍抖著,但很听話,乖乖靠過去。
「我有走下車,可、可是不到十分鐘,雪水就滲進我剛換上的布鞋里,超冰的……然後我趕緊折回來,然後……然後從大行李箱里挖出毛襪,然後在毛襪外再套上防水小垃圾袋……」她發出短促笑聲。「告訴你喔,那個小垃圾袋是之前從GH飛機上拿下來的,平常都嘛給旅客當作嘔吐袋,也可以裝其他東西,防水,功用多多,超好用……我都會多放幾個在行李箱內……」
人被拉過去,她比小白兔還溫馴,只是口氣突然變得很哀怨。
「可是還是沒用,我走……一直走,走走走,腳又濕了,好、好冷,那些水無孔不入……」她只好又往回走。「……躲回車內,我再換另一雙毛襪,這次套了三層防水垃圾袋,三層喔……唔……是有走比較遠啦,但這邊的雪跟水都好犀利,都不讓人防一下……我好累,來來回回,好累,不想再走了,我只剩……只剩最後一雙干淨毛襪,不能再弄濕……你知道嗎?這台車沒有暖氣,它竟然沒有暖氣……太超過、太超過了,根本欺負人嘛……」
魯特听她可憐兮兮地碎碎念,嘴角控制不住地扯了一下。
他將她抱出車外,一接觸到外面的冷空氣,她低嗚一聲,臉蛋像害怕看恐怖片的孩子那樣,緊緊埋入他的頸窩。隔著厚厚衣物,他仍可察覺到她全身顫抖,抖得非常之厲害。
「不冷,我不冷,我不冷不冷……嗚,嗚嗚……可是……真、真的好冷……真的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就是好冷好冷好冷嘛,嗚……」她低低唔唔,繼續碎碎念,念到最後,連哭音都出現了。
恐懼,來自于恐懼本身。她的狀況有幾分類似。
因為怕冷,就覺得真的很冷、很冷,潛意識中不斷對自己下「很冷」的指令,心理層面影響甚大。
怕冷成這副模樣,他頭一次見到。
「沒事的。」收攏臂膀,他聲音沙啞而低柔,一出口,連自己都有點訝異。
淡淡薰衣草香揉進他的呼息里,左胸怦跳了一下,他兩耳竟在發熱。
搞什麼?!
一股莫名怒氣突然激發上來,他眉目一沉,表情再度繃緊。
大狗一直跟在他身邊打轉,到處嗅嗅聞聞,見他抱出一團亮紫色「事物」,它立定,仰高大狗頭,豎直三角耳,大嘴微咧,尾巴唰唰晃了兩下。
「怎樣?!」瞪著它,他語氣有點沖。
大狗喉嚨中滾出聲響,嗚嚕嗚嚕,它眨眨眼,一臉無辜。
他惱羞成怒了,而且正在遷怒,想想真可恥。
直覺告訴他,懷里的女人對他而言絕對是個麻煩,但他不能丟下她不管。
深吸口氣,他按捺下那份煩躁,抱著她走回泊在不遠處的小艇。
「還不跟上!」他頭也不回地命令。
「唬汪!」
回應主人郁悶的召喚,大狗的足印落在雪地上,輕快得猶如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