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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唬不過 第二章

「五梁道」地處北方,五條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間,穿過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處流。

若按鄺蓮森那則胡謅的「鄺氏奇譚」,「五梁道」一開始僅來了鄺家人,圈地為主,先佔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鄺氏一族仍未沒落,不但未呈敗相,在天然野山參一年比一年難求的處境下,鄺家人在養參這門學問上下足功夫,分區圈山、植苗、分枝、移種等等,每道細節都不得馬虎,養出來的參絕對不輸野山參。

如今這片寧靜的深山之處少說也聚集了五百戶人家,絕大多數是在鄺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遷居于此的人則做起小買賣,賣雜貨、開面店、打鐵修農具等等,甚至也辦起學堂,儼然已成一個小山城。

山城春夜,風大,雖無隆冬之際那種風吹雪的酷寒,亦凜冽寒膚。

鄺蓮森仍穿著午後那襲春衫,風將衣衫吹得服貼著他的身,單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長肉似的,仿佛風再強些,真能把他刮跑。

銀冽月光下,他走過人工池上的小橋,穿過兩面假山,來到小園角落。

略彎身,他推開擱在角落的三只大盆栽,在最幽暗的邊角土堆上出現一個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氣味了,那條珊瑚小蛇縮在洞口里探頭探腦。

盆栽中所種的是毒茄參,根、睫、葉皆含劇毒。

茄參長得特別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愛盤踞的所在。

茄參與小紅蛇的兩種毒性,不論哪一種皆可輕易取人性命,奇異的是,這兩種毒素互為解藥,既相生亦相克,好耐人尋味,至少……鄺蓮森確實被深深吸引,才會在幾年前玩起這兩種毒玩意兒。

八成今天遭他無情一甩,小紅蛇仍在那兒躊躇,不太甘願出來見他的模樣。

他無聲笑了笑,發覺自己遭小姑娘影響,竟也偏信山野奇譚,眼前這小毒物不過是條蛇,哪有什麼甘不甘願?

「我就曉得不對勁。」好听的女子柔嗓從廊上清楚傳來。

鄺蓮森似乎未受驚嚇,但小紅蛇突然一縮,躲回洞里了。

既已確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窩著,他隨即推回三大盆茄參,然後慢吞吞轉過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長窈窕,綰著松松的發髻。

她有著鄺蓮森那種單單薄薄的漂亮五官,但鳳眸艷了些,唇瓣較豐潤,頰面與下巴也多三分腴女敕,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為她是鄺蓮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鄺紅萼。當年未出閣便與「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鄺蓮森的娘。

「你這壞孩子,心眼有夠不好,連自個兒未進門的小娘子也拿來玩。」鄺紅萼雖罵著兒子,眼角眉波卻有笑意。

「今晚在前廳擺席,你不來便也罷了,還讓底下人過來傳話,說是要把純君留在你這‘風雪齋’用飯賞月、秉燭夜談,所幸親家大爺夠開明,以為你們兩只小的想親近親近、多培養感情,哪里知道小純君早被你折騰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點小毒。」鄺蓮森面對不良娘親的挖苦,早練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嗎?」鄺紅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現下毒解了?人沒事了?」

鄺蓮森點點頭,有些勉強地磨出兩字。「沒事。」

鄺紅萼柳眉微挑,了然笑問︰「呵,那很好啊,這麼快便沒事,肯定是拿你自個兒的血喂她了?」

他瓖著月光的白頰似有若無地暈開暖色,鳳目微眯,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親的「毒手」,按鄺氏的傳家參典中所記載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參,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體質異變,百毒難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體質大變之故,他氣血偏寒,臉色常白得幾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屬俊秀,即便身強體壯得很,整個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態陰柔美。

知子莫若母,見好就得收啊……鄺紅萼很知進退的,怕再鬧下去兒子要翻臉嘍!

她香肩輕聳,將挽在臂彎的一只食盒微微提高。

「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點好吃的,總得把她喂得飽飽、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實,說咱們鄺家欺負未過門的小媳婦兒。」

冷月下,鄺蓮森垂袖靜佇,目送娘親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風雪齋」主屋。

鄺紅萼微撩羅裙,前腳方跨進主屋門檻,她忽而一頓,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覷著他,那帶笑眼神讓他背脊一凜,兩眉不禁壓得更低。

他這個娘常不安好心,會生出他這個沒好心眼的兒子,半點不奇。

「你那是什麼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這樣壞嗎?」

「有。」他平穩答。

鄺紅萼半嗔、半開玩笑地罵︰「壞孩子!真不貼心……娘只是心里歡喜,替你歡喜啊!因為……呵呵,你拿自個兒的血喂純君兒,心里是有丁點兒當她是自己人了……」笑嘆。「你終是瞧出你媳婦兒的好處了。」

率直。豪氣。純良。

重朋友、講道義。

安家小姑娘的好處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親如此看重,絕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帶著似有若無的幽思,道——

「小純君這麼好玩,跟她阿娘一樣善良、一樣好脾性、一樣重情又長情,當年我可沒玩夠,誰知純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離開‘五梁道’,她懷孕產女,最後卻……唉……還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顆肚子、結這樁兒女婚事。這小純君啊,與其將來讓別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邊玩,偶爾也讓為娘的玩玩,一箭雙雕,一舉兩得,多美妙。」

他眉峰攏起,有什麼懸于心間,像獨屬于自己的玩意兒正遭旁人覬覦,這種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讓他相當不悅。

今日午前,安純君對他而言什麼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覺厭煩,然而才過短短半日,情勢大大不相同了。

他對她生出興味,一把她瞧進眼里,獨佔的心思也就濃了,別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對方親如親娘,他也不讓踫。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語調一貫徐慢。

那話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鄺紅萼被親生兒子要脅,不怒反笑。

「這媳婦兒還是你娘我替你牽成的,如今想過河拆橋,有這樣簡單嗎?」

要拆那座「橋」,確實不容易。

他不想情緒外顯,不想表現得太掛意誰……只因有人欲跟他爭,這種相爭互奪的心態很容易讓人上癮,而他已許久不曾對某物或某人興起趣意了,突然一個小姑娘家憨傻地闖進來,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覺到她。

兩年前,她十歲。

四年前,她八歲。

十歲、八歲……甚至是六歲、四歲……該都是好玩的年紀,但她隨爹親入「五梁道」,他見她心就煩,遂有意無意避開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說話,他無心于她,總隨意應付,沒想到……沒想到……這蠢姑娘是個寶……

見娘親將吃食送進主屋後,鄺蓮森在園子里又待了一刻鐘。

鄺紅萼遲遲沒有出來,他終于忍不住了,雙手負于身後,步履閑散,模樣從容地走回屋內。

過小前廳,撩開通往寢房那扇門的垂簾,他才曉得原來小姑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過來,抑或被他的不肖娘親給「巧妙」喚醒。

她們倆的對話從房內大大的白玉屏風後傳出——

「純君,來,張開小嘴多吃一些,讓鄺姨多喂你幾口啊!」哄人的聲音溫柔得幾要滴出水。

「鄺姨,我自個兒來,我有手有腳有力氣,我自個兒來——唔唔……」被灌食。

「這盅‘天蓮雪參炖斑鳩’能滋陰補氣,純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們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點沒命,說來說去都是咱們不好,鄺姨瞧你這樣子實在心疼啊!」自責內疚之情整個兒涌出,話中帶哽咽。

趕忙咽下嘴中食物,小姑娘雖有些氣虛,仍努力揚高聲音,清脆道︰「沒誰害我,沒誰不好,鄺姨千萬別自責。‘五梁道’這兒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蟻蟲鼠出沒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點點痛,又一點點暈,其實也沒啥大不了,我阿爹醫術高明,兩下輕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嗎?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難過地長長嘆息。「說實話,你被蛇咬的事兒,鄺姨到現下仍不敢讓你爹知曉,連宅子里的僕役和奴婢們也瞞下了,所以這盅藥膳是鄺姨親手炖的,這院落是蓮森的,這屋子、這寢房、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難怪被子好好聞,有鄺蓮森衣上的香味兒呢……唉,不是啦,我是說,那個……我爹沒來替我解毒,怎麼我還活蹦亂跳的,沒被閻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這回似有準備,搶在被灌食前把話說完。

「是蓮森把你救回來的,他手邊正好有一顆‘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種以上的毒癥,是按咱們鄺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配制而成,制法不難,但藥材極難找齊,那是很寶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純君是咱們鄺家的什麼人啊?可比那顆寶貝救命丸更寶貝,當然喂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滿憐愛。「只要見你健健康康、活潑亂跳的,你鄺姨就歡喜,再貴、再稀有的藥我也不心疼。」

「鄺姨……」吸吸鼻子,感動得無以為報一般。

「這事我瞞著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這些天能放松心神,過幾天閑適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傷,肯定憂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話音一轉幽微,盈滿歉然。「我怕你爹責怪蓮森沒把你護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這兒女親家如果結不成,咱們家蓮森打一輩子光棍兒事小,將來時候到了,我怎有臉去見你阿娘?」

「不會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麼也不說,瞞著爹!」

靜立在巨幅屏風外的鄺蓮森微乎其微地嘆出口氣。

他嘆氣,臉上因燭火形成了半邊陰影,另外半邊浸潤在光中,能瞧見他低斂的鳳目眼尾淡揚,眉尾也揚,嘴角亦揚,那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惱,有些好笑,有些手癢癢,想敲她一記爆栗,想捏痛她腴女敕的面頰,看她能否放聰明點。

奸險狡詐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里當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純君的爹一旦知曉後,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覺到這並非意外,而是有誰從中作梗,玩起小姑娘。

要瞞就瞞徹底些,女家主鋪梗鋪得感人肺腑,就等小姑娘豪氣萬丈、一言既出絕不回頭地接下那句話。

「鄺姨甭想太多,我會瞞著我爹。瞧,我頭不暈,精神也大好了,明兒個爹見到我,我活蹦亂跳一條龍,他不會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擔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誘,她義氣十足便往下跳。

盡管蛇毒已解,盡管她底子打得好,畢竟留有余波,她還是小傷了元氣。

鄺蓮森听她強打起精神一再保證,明明氣虛仍故意朗聲說話,不知為何,他左胸有些發癢,心癢癢,癢得他想起她眉眸間的憨氣和正氣,想起她紅女敕的嘴和那無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偷襲,侵犯,寸寸進逼,充滿變態氣味,卻讓他心癢。

他下意識舌忝舌忝唇瓣,仿佛猶能嘗到當時的滋味。

屏風後的談話仍舊繼續——

小姑娘忽而壓低聲音,靦靦腆腆的,他一時間未能凝神細听,倒是听到他的不良娘親呵呵笑了兩聲。

「純君好可愛,這事有什麼難啟口?你很急是吧?來,讓鄺姨扶你過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純君急急道。「鄺姨,您只需告訴我這個院落的茅房在哪兒,我自個兒走過去便行,不需要誰扶。」

「傻孩子,怕鄺姨扶不住你嗎?莫驚、莫憂心,我叫屏風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風外的人?」誰?

鄺蓮森聞言,眉目一轉,結束听壁腳之舉,重新拾步走進內房。

安純君終于听到腳步聲,當那抹修長偏瘦的身影從容由白玉屏風後現身,她望著他,本欲揚笑打聲招呼,隨即想到他八成听到她的「急事」了,她臉蛋驀地一紅,麥膚終于恢復些許紅潤。

「鄺蓮森……呵呵、哈哈,那個……是了,我佔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覺,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來讓位給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干什麼啊?」見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雙眸發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橫抱起。

「放我下來!鄺蓮森,你抱我去哪里?」

「你很急,不是嗎?」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說得這麼直白嗎?

「我這‘風雪齋’的茅廁離主屋頗遠,你要是走到一半沒勁兒了,那可不好。見我有危險,你能挺身而出,此時你有難,我自當幫忙,義不容辭。」

他眼神很正派,語氣很認真,說得很在理。

安純君張嘴欲說,想跟他不正不經、笑笑鬧鬧混過去,話卻堵在喉頭。

隨著爹走踏江湖,五湖四海雖未走遍,她安純君早也養成不拘小節、隨遇而安的性情。江湖話一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鄺蓮森可說是她交往整整十二年的老朋友,如今她「落難」,他出手相幫,那也道義得很……是、是,沒錯,這是江湖互助,她急,急得不得了,他抱她跑茅房,沒什麼好臉紅,她還得感念他及時出手啊……

「鄺蓮森,那就……有勞了。」她嘆氣般低嚅,跟著勾住他的頸,湊唇在他耳邊好小聲地說︰「拜托,我真的好急,你、你得跑快些……」豁出去了,丟臉就丟臉吧!

她臉埋在他頸窩,耳殼好紅,放棄掙扎了。

他靜覷著,想笑,心情極好。

「好。我盡力。」語調正經又具誠意。

他抱她往外走,離開前,側目瞄了女家主一眼,後者咧嘴笑無聲,柳眉賊兮兮地揚了揚。

他鳳目細眯。

母子倆的目光在空中交會,暗潮洶涌,大有互別苗頭的意味,而他懷里的小純君猶然不知自個兒已成絕世香肉,正被深深覬覦……

在她眼里有著仙風道骨味兒的男子靜靜守在茅房門前。

她求他走遠些,他無動于衷,偏要杵在那兒听她……听她……安純君從沒解手解得這麼「痛苦」過。

從茅房回到主屋寢房,她臉蛋紅得像顆熟透的柿子。

女家主已離去,她被輕手輕腳放回榻上。

此時的她小肚子被喂得飽飽,也解了內急,一雙靈眸開始滴溜溜打轉,看看榻內牆面,瞄了瞄床頂,再瞧瞧素面無紋的幃幔,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轉到青年臉上。後者斂袍坐在榻邊,把她的不好意思看進眼底,神情平淡,仿佛不曉得如此直視著她不言語,會讓她臉更燙。

「呃……呵呵,鄺蓮森,我還挺沉的,你抱我走來走去,臉竟不太紅,氣也不太喘,瞧你瘦高瘦高、風吹會跑似的,原來也是有些力氣。」不說話好怪,安純君靦腆笑,對若有所思的他眨眨眼。

「我是男子,又長你十歲,自然比你多些力氣。」鄺蓮森溫聲道。

他又不言語了,房中再次陷入寧靜。

安純君被他這麼靜瞅著,竟有些暈眩,兩頰像有無數小蟻爬上,癢得她小臉不安分地扭了扭,想蹭掉那古怪熱癢。

「鄺蓮森,我很喜歡你阿娘,鄺姨待我真好。」

她再尋話題,想什麼說什麼,卻發現他眼角似乎微微一抽。

「是嗎?」他薄唇淡吐。「我也挺喜歡我娘的。」

安純君臉容發亮,尋到同好,她可開心了。

「鄺姨身上好香,我喜歡聞,鄺姨抱起來柔柔軟軟,跟我抱著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還有還有,鄺姨聲音好好听,說話像唱曲兒,她笑起來好溫柔……」小巧眉眸間漾著羨慕之情,她抿唇一笑。「有娘真好……」

單薄的漂亮鳳目仍淡淡盯著她,看得有些深,他沉吟了會兒才道︰「往後成了親,你窩進‘五梁道’,我娘就成你的了,隨你使用。」

安純君先是一怔,眼珠子又滴溜溜轉。

有什麼事不太一樣。

她一時抓不到點,只覺鄺蓮森哪兒怪怪的。

以往,他不會提及婚事,他不提,她隨意,反正拿他當江湖好兄弟看待,真心對待。然而這次入「五梁道」拜訪,他卻主動把話轉到那上頭。

望著他再認真不過的神色,她心窩猛顫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情感漫生出來,有些意識到兩人是男與女之別,將來成親,一個是相公,一個當娘子,窩著過一輩子。

她驀地臉紅,流露出小女兒家的嬌態。

這實在很不像她,竟會變成膽小鬼,不太好意思接觸他的目光。

「我會好好使用……呃,我是說,我、我喜歡有鄺姨這樣的娘。」

鄺蓮森低幽幽道︰「原來你是因為喜歡我娘,才甘願嫁進‘五梁道’。」

「嗄?!」亂轉的眸光倏地調回他臉上。

「你只喜歡我娘,沒喜歡我。」平鋪直述的說法夾著恰到好處的落寞。

……什麼?!「不是的!」天地良心啊!「鄺蓮森,我喜歡你!」

「可是你更喜歡我娘。」

「我……不是這樣的,這、這不能比……」

「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跟我娘比。」

「不是這樣的!」安純君焦聲嚷嚷,小臉脹得更紅,從榻上爬坐起來。「我喜歡你,鄺蓮森!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身上有她迷戀的一切——沉穩定靜的能耐,徐慢不焦躁的語調和舉止,所有慌亂的大小事如湍流涌到他面前,全化成小溪潺潺,然後是他衣上、發上的溫柔氣味,他淡淡笑時嘴角的弧度,和他鳳目專注凝視時的神氣……真的,她喜歡他好多、好多,有他這個足能拿出去獻寶的朋友,她覺得走路都有風……噢,不,被這麼一攪,她似乎很難再拿他當朋友看待,朋友間的情義不純粹,加入花花綠綠、難分難解的情愫,她呼息緊促,怦怦跳的心撞得胸骨生疼。

她胸脯鼓伏,瞪著他。

他眼神定定然,不動聲色,心里已掀波浪。

八成喊得太急,一股氣沖上腦門,安純君暈了暈,眼前有一瞬茫白,她哀叫了聲,歪歪倒回枕上。

「純君?」

好听的聲音在喚她,她低唔應聲,頭仍發暈,有誰在擺弄她的身子,然後一只涼涼大手覆在她額面,輕輕撫著,她下意識隨著那撫慰的力道調息。

「純君?」

「嗯……」白茫消散,她雙眼能視物了,掀開睫,年輕的男性面龐竟離她好近,他徐長帶清香的氣息近得能烘暖她的臉。

她不禁一怔。

「鄺蓮森……你那個……怎麼……」怎麼月兌鞋上榻,人已躺平,還跟她枕在同個枕頭上?

「我怎麼了?」他細眉淡挑,有些無辜。

「……也是啦,這是你的屋、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你想睡,自然躺平就睡,那……那我回我爹住下的那個院落去……」她想起身,卻起不來,發現自個兒像只蠶蛹般被裹在被子里,而他側著的長身正好壓著兩邊被角。

她疑惑地看向他,正欲啟聲,鄺蓮森淡淡搶了話頭。

「你很喜歡我,那很好,以後在一塊兒了,會有許多好玩的。」

她雖然不很聰明,也曉得他說「窩進來」、「在一塊兒」的意思,他又提到跟婚約有關的事了。

以往爹常提起、鄺姨也提過,她感覺不深,總能嘻嘻哈哈帶過,像沒事般拋到腦後去,但這事從鄺蓮森口中提出,不知為何她竟心跳加速,心音一聲響過一聲,熱氣一波波從腳底漫到腦門。

喉兒有些緊,她潤著唇,吶聲問︰「鄺蓮森,咱們倆……真要作夫妻嗎?其實當朋友不錯,你要有心儀的姑娘,那個‘指月復為盟’的婚約也不是非守不可。」

「你真這麼想?」

「我……呃……」唉,她頭暈、腦脹、心跳異常,要她說什麼好啊?

他的手從她的額面滑到頰畔,像在幫她撩開發絲,似有若無的踫觸害她吐納大亂,吸氣、呼氣都得小心翼翼。

所以她對他的喜歡,僅是朋友間的情義?鄺蓮森細細端詳她巧致五官,見她眸底生春波,雙腮綻紅梅,有什麼正悄悄萌生……他若有所知,心緒莫名一弛。

「朋友間得講江湖道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是嗎?」他薄唇略揚。「咱們之間有婚約,既作約定,我是非你不娶,你要我毀約,豈非陷我于不義?」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

「你奮不顧身為我擋掉危險,有恩于我,為報此恩,我更該以身相許。」

他說得好誠懇,但安純君真被攪得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

……咦?他干什麼?干麼拿東西套她的頸?

「這塊玉佩玉質奇特,能吸附與散發氣味,我已將它薰了奇香,這香氣能長久持續,亦能防蚊蟲蛇蠍靠近,你戴好,它是咱倆的定情之物,別隨意取下。」

她瞬間瞪大眼,眼珠子亂滾。

定、定情?!定……江湖兄弟情嗎?

瞧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好似再自然不過,可是……她好多事還沒厘清,和他之間的轉變尚在適應中,怎麼猛地又來一波?

玉佩系著長長絲線,他邊說邊幫她掛上,跟著撥好她細柔發絲,調整好長度,讓那塊半個巴掌大的奇玉能安妥地落在她胸央。

她低眉,傻愣愣瞅著。

那是一塊大黃玉,色潤偏橘,雕成一顆大虎頭。

她再仔細瞧,發現虎兒的表情好憨,半點不威,兩顆虎目圓滾滾,咧嘴的樣子像在傻笑。好可愛。

玉心散出香氣,她心間波動。

清冽氣味一縷縷鑽進鼻間,她陡地回神,緩緩拉開一抹露齒的笑,咧嘴神態跟那顆黃玉虎頭頗相似,憨氣。

「鄺蓮森,你是怕又有毒蛇咬我,才送我這個好東西嗎?它又香又滑,有香包的功用,又比香包漂亮,我很喜歡喔!」眨眨眼,她皺起鼻頭、很捧場地用力連吸好幾下,跟著又問︰「你是不是也該全身都薰上這種氣味以防毒蛇、毒蟲靠近?那條小紅蛇離你好近,你險些被咬哩!」

「我會戴著同樣氣味的香包,便不怕被咬了。」他說謊順溜,笑得溫溫吞吞。

「嗯。」她點點頭。「對了,說到那條小蛇,抓到它了嗎?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紅蛇,我爹懂醫也懂毒,他要見到那條蛇,肯定——」

「你也得回送一個定情之物給我才好。」阻斷她的繼續追問。

「什、什麼?」小嘴微張。

鄺蓮森忍住笑,表情一派認真。

他屈起一臂支著頭,垂目細瞧枕上的紅女敕臉容,她大眼楮先是定定然,然後溜溜轉,似陷入苦思,他竟愈瞧愈樂。

「……鄺蓮森,我沒有東西送你……」好愧疚。拜托,她全身上下就一套鵝黃衣裙,沒襪沒鞋,連發帶也給解下,哪來定情之物回贈他?

「既是如此,今晚就陪我睡吧。」

嗄?!這……什麼跟什麼?

有沒有這麼隨便啊?

除了親親阿爹以外,她還沒跟誰如此親近過,連女的也沒有,如這般面對面挨在榻上,呼息交納,像同根分株的兩棵山參。

懵懵懂懂,弄不清楚他的意圖,她張嘴又合起,抿抿唇瓣又試圖發聲,費了番功夫才擠出話。

「陪你睡……是、是什麼意思?」

鄺蓮森無辜地眨眨雙目。「就是陪我一塊兒睡,還能是什麼意思?」說道,他重新躺落,這次不是壓她被角,而是直接掀被子鑽進去。

安純君輕抽口氣。

她並非排斥他的親近,反倒是喜歡得很,只是他一下子也靠得太近,沒分沒際的,她昏昏然,歡喜又興奮,同時也深感迷惑,隱隱覺得不妥,卻沒法將他擋下。

「鄺蓮森,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有點……」怪怪的?

「你不是想知道紅兒和小綠的事嗎?我似乎又想起一些後續,你听嗎?」

她「啊!」地發出一聲低呼,眸子瞠圓,立刻被引走注意力。「我要听!當然要听!」

于是乎,壞心眼的俊美青年又開始胡編「鄺氏奇譚」,加油添醋,內容務求精彩懸疑,兼具感人肺腑。

「你想不想知道我老祖是用什麼法子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參?這說來話長,也不知今晚能否說完……」

他的聲音幽幽漫漫,說著好听的故事。

直到夜過中宵,月被掩進雲後,連唧唧的蟲聲也歇止了,小姑娘的眼皮再也撐不住,她很費勁兒地硬撐,但真的不成了,倦累感如夜潮襲身,一波波打上,她終是合睫睡去。

呆寶!

鄺蓮森望著她睡熟的小紅臉好半晌,瞳色忽地一深。

作惡的念想陡然而生,他薄唇淡淡一勾,再次順遂的驅使,貼臉過去吻她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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