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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 第四章

有風溫柔地吹在臉上,煉顏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自從懂事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優閑過,身上穿著柔軟的衣服,坐在舒適的椅子上,頭發被翠兒梳得柔滑無比,她曾經奢想過的日子,竟然這樣來臨了。

可是她並不快樂。

她茫然地發著呆,望著被人們稱為"天空"的東西,那里是一片黑暗,在黑暗的那邊有光嗎?有裴衍嗎?

對她來說,裴衍就像定心丸,只有待在他身邊,她才會擁有安全感。

可是裴衍很久沒來看她了。

他也不許她去看他。

在這段時間里,煉顏的變化是相當明顯的,她說話愈來愈流利,已經可以很完整的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了,甚至有時候還會說出一些令人驚訝的奇思妙想。

伺候她的翠兒按照裴衍的吩咐,每天都陪她說話,給她講解世間的萬物,成了她的小老師。

最初的成績得來不易,但隨後的進展卻極為神速,仿佛有一股異乎尋常的熱情在激勵著她。

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昨天還是渾渾噩噩的,可是一旦邁出了第一步,甚至還沒有學會走路,好像就要開始跑了。

平常翠兒總是給她講一些她能夠模得著、感覺得到的東西,可是很快的,她已經能夠理解那些比較抽象的名詞。

對于一個盲人來說,最難區分的恐怕就是顏色了,但是當翠兒為她形容天空的顏色、大地的顏色時,她忽然說︰"翠兒,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好多好多種顏色,花花綠綠的,紅紅黃黃的,真的好漂亮,那些花兒,那些大樹,好漂亮。"

翠兒訝然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她歪著頭想了許久,覺得頭有些痛,只能放棄,"也許是娘教過我吧,娘去世後,我就忘記了。"

翠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姑娘,你原本能很流利的說話,也看得見,是嗎?"

煉顏努力回憶,可是只要一用功,頭便巨痛無比;"也許吧,我記得娘,記得很多很多,嗯,我會慢慢想起來的吧!"

在裴衍不來看她的日子里,她便努力學習、努力回憶,她的世界重新變得繽紛絢爛起來,因為有所期待,所以她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自己像正常人一樣。

她傻傻的想,如果她能夠做到的話,衍就不會討厭她了吧?

煉顏坐在椅子上問翠兒,"翠兒,我想讀書,怎麼辦?"

"你看不到,怎麼讀書?"翠兒好奇地反問。

煉顏輕如夕煙地嘆息,鎖緊了娥眉,心如黃連。

裴衍喜歡看書,喜歡琴棋書畫都會的女子,那樣他才會覺得生命充滿了樂趣,可是她她什麼都不會,是個瞎子,甚至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好好打理

煉顏長這麼大,第一次開始痛恨自己是個瞎子。

"少爺!您怎麼來了?"翠兒急忙站起來行禮。

煉顏茫然地轉過頭,"翠兒,是誰?"

來者是位少年,碩長的身材,面貌俊逸,雖然稍存稚氣,卻隱隱已有大將風采。少年穿著一身白衣,縴塵末染,當真是濁世紅塵里難得一見的翩翩佳公子。

翠兒意欲說話,被少年抬手制止。

他走到煉顏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煉顏微微挑起唇角,"你不用試的,我真的看不見。"

"你看不見,卻知道我的手在你面前晃?"少年奇怪地問道。

"我听到聲音。"

"聲音?這麼微弱的聲音也听得到?"少年愈發感到吃驚,煉顏的敏銳簡直堪比高手的功力了。

她微微笑了起來,"我听得到,因為風兒也會說話的。"

少年雙眉一挑,"喔?這倒新鮮,風兒都對你說了什麼?"

"它們說︰‘有人對你的眼楮很好奇喔!'"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煉顏,你叫煉顏吧?你很有趣。"

第一次被人稱贊有趣,煉顏也笑起來,"不是我有趣,是人間有趣。"

少年愈發感到驚喜,便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看著她清秀的面容問︰"那你說說,這個人間如何有趣了?我可是天天覺得無趣極了。"

煉顏輕輕嘆息一聲,"你不覺得人間很精采嗎?赤橙黃綠青藍紫,還有黑有白有各種各樣的顏色,五彩斑斕,美不勝收。春天,草兒會悄悄返青,先是女敕黃,然後漸漸加深,變成鵝黃、女敕綠、深綠"

"當綠蔭滴翠的時候,夏天就來了,滿山遍野都是綠油油的色彩,蝴蝶啊蜜蜂啊蟬兒啊,飛的飛,唱的唱,還有各種各樣的花兒,爭先恐後的綻放開來,它們美麗得就像一個夢,一朵花就有一個瑰麗的夢境。"

"當綠色變黃變紅,秋天到了,農家開始收割,享受豐收的喜悅,楓葉會變成紅色,就像染上了情人的鮮血。娘說︰‘楓葉代表相思。'相思未完,世間已變成了一片雲白,冬天到了,雪花飄下來,它們是天上開的花兒,我喜歡它們落在手心的感覺,涼涼的,就像上蒼的淚。"

"我多麼想把它們抱在懷里,讓它們銘刻進我的記憶里,那樣我就可以一年一年的都不寂寞。娘告訴我,那紅的是鮮血,那白的是純潔,那黑的是長夜,那綠的是生機勃勃。"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煉顏接著說︰"像現在這樣,我知道暖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很舒服、很舒服,還有風兒,它們像調皮的小精靈,溫柔地撫模著我的頭發、我的肌膚,還會在我耳邊唱歌。可是歌唱得最好听的是鳥兒,那麼宛轉、那麼動听。"

"娘說鳥兒是因為高興快樂才唱歌的,只要不刮風下雨,鳥兒就天天歌唱,所以它們一定是天天都很快樂。可是人們為什麼不快樂呢?我總是听到他們在用很難听、很暴躁的聲音說話,有時候還會拿著鞭子抽我,他們很凶悍,我一點兒也不喜歡。"

少年伸手輕輕地撫模著煉顏細女敕的臉龐,"你以前經常挨打嗎?"

煉顏點點頭。

少年嘆息著,"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煉顏笑起來,"嗯。風兒告訴我,你是個好人。"

"看來你的情報不少喔!風兒還告訴了你什麼?"少年莞爾。

"它說,你又多了一個朋友,很高興、很高興。"

少年吃驚不已;"煉顏,你簡直像個精靈。你形容得出那麼多顏色,難道你見過它們?"

"我見過,可是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你原來看得見?"他瞪大了眼楮。

煉顏點點頭,"王媽告訴我,我娘去世的時候,我才看不見的,那時候我大概七歲了。"

"知道自己怎麼瞎的嗎?"

她搖頭,"不知道。"

少年沉思了片刻,"後來看過大夫嗎?"

"沒有。我還能活著,王媽都說是個奇跡呢!"

他心疼地撫模她的臉,"看來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可是我現在很知足。"煉顏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

"我看到你眼中充滿憂傷。"少年站起來,"我會為你請大夫的,如果不是先天盲的話,或許可以治好。"

"還是不要了,那會花很多錢。"

少年恣意地笑,"這個你就不要擔心了,咱們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錢。"

煉顏奇怪地"望"著他,"有錢了,還會缺什麼?"

"你缺什麼,我就缺什麼,雖然你看不見,可是我感覺我還不如你快樂呢!"他笑了笑。

煉顏試探著伸出手,少年幫她放到自己的臉上,她緩慢地順著他的額頭向下撫模,寬闊的額頭、筆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流暢的線條,是個英俊少年吧?

"我缺少的是爹、是娘、是愛,你也是嗎?"她問。

"我有爹,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見到五天就很滿足了。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還不如你,起碼你娘陪伴你到七歲。有許多人在乎我、寵溺我,但我不認為那是愛。"

"你想要什麼樣的愛呢?"煉顏好奇。

"她心里只有我,我心里只有她的愛。"少年望著煉顏明淨的容顏慢慢地說。

她微笑起來,"我想我真的認識了一個好朋友,我們想的一樣呢!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裴翊。"

"裴翊你是衍的"

"兒子。"

煉顏怔住,過了許久才慢慢地說︰"衍已經有兒子了?還這麼大了?"

"是啊,听說你今年十六歲?那我和你一般大的。前兩天我跟著師傅出外拜訪高人,今天才回來,听說家里來了個貴客,馬上就跑來看你了。"裴翊喜悅地說。

煉顏恍惚了許久,最終才嘆口氣。她不知道裴衍多大年紀,也不知道他家的情況,只是在災難中,裴衍救了她,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成為她的夫婿。

"翊,衍還有其他的妻子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煉顏松了口氣,可是接下來裴翊的話再次將她打入深淵。

"爹很愛我娘,我想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娶了。"

"這輩子都不會再娶了這輩子都不會再娶了"她喃喃地重復著,心酸難忍。

"不說這個了。今天我過來,是因為舅舅說以後你要跟我一起念書,可是你看不見,怎麼念書?"

煉顏原本委靡的精神陡然一振,"我真的可以念書嗎?和你一起?"

"可以,只是你要怎麼學呢?"

"我可以!我可以!雖然我不會寫字,但是我記憶力很好,只要你念兩遍,我就可以背下來。也許有些內容不懂,但是我可以問你,是不是?"

"你真的可以全部背下采?"裴翊吃驚地說。

煉顏點點頭,"可以的!"

"那好,我現在就給你念一段文字,你來記記看。"

"好。"

裴翊想了一下,想到煉顏極為喜歡大自然,便吟詠起莊子的"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煉顏接著說道︰"《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日,‘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撢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停停停!"裴翊急忙叫停,"你會背這個?"

"這個大概是我七歲之前,和一些男孩子在一起玩,我在外面偷听夫子授課,便記住了,覺得這段文字特別美麗,所以記憶就很深刻。你一提,我便想起來了。"

裴翊驚嘆︰"你都是偷听來的?"

"因為我娘不許我學這些,她說女孩子會些針織刺繡便足夠了。"

裴翊搖頭,"豈有此理?學東西就學東西,還要有什麼男女之分?!那你以後就天天到我的蘭院來听課吧,夫子授課的時候,你就盡管听,盡管記在心里,下課後有什麼不懂的,我再講給你听。"

煉顏的面龐散發出熔熔光彩,緊緊握著他的手,"翊,謝謝你!真的好感謝你!"

"以後啊,不管你想學什麼、想要什麼、想玩什麼,都對我說,我一定會滿足你。"

"翊,不要對我這麼好,否則我會感動的。"煉顏覺得一顆心被什麼漲滿,讓她的眼楮有些發酸。

裴翊笑著,"我就是想要你感動啊,實在不敢想,如果你的眼楮好了,將會多麼了不起!"

煉顏笑笑,"如果看見了,也許就和普通人無異了。"

"咱們去蘭院吧,我來領著你。"

"嗯。"煉顏站起來,任由裴翊牽著她的小手朝前走。

一想起可以念書,可以學習東西了,煉顏就滿心的喜悅,如果她學會了衍曾經學過的所有東西,衍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討厭她了呢?

"站住!"

他們剛走到菊院門口,正好與迎面而來的裴衍踫頭。

"爹。"裴翊恭敬地叫道。

"衍"煉顏有些驚喜,裴衍是來看她的嗎?

裴衍冷哼一聲,目光緊盯在裴翊與煉顏握在一起的手上,裴翊訕訕一笑,松開了手。

陡然喪失依憑的煉顏不由得有些心慌,她伸著手喊道︰"翊?翊?"

一只遇異于裴翊、干燥而溫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縴縴小手,力道之猛,致使她腳下不穩,身子朝前栽去。

"煉顏!"裴翊慌忙去接,可是裴衍快了一步;一把將她擁進了懷里。

"這里沒你的事了,退下吧!"裴衍對兒子說。

"可是爹——"

"下去!"

"是。"裴翊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一步三回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爹爹抱著煉顏的樣子讓他不快,煉顏眼里的憂傷是因為爹爹嗎?

"衍"躺在裴衍寬闊雄渾的胸膛里,煉顏覺得自己終于又變得溫暖起采,一直顯著的心似乎也再次找到了心房。

裴衍的臉色鐵青,剛才看到的場景讓他怒火洶涌;他抱著煉顏快速走進菊院的閨房內,把她丟在床上。

煉顏被摔得有些痛,目光慌亂地看著裴衍的方向,"衍衍怎麼了?"

"我倒要問問你怎麼了?"他伸手捏住她小巧玲瓏的下巴,目光炯炯地逼問︰"是不是有了我還不滿意,還要勾引我兒子?"

"衍你在說什麼?"煉顏不解。

"我在說什麼?呵呵,"裴衍冷笑,"想想你做了什麼好事再問我說了什麼吧!"

他義憤填膺,不僅因為她在裴翊面前綻放毫無警戒的笑顏,還因為她對裴翊講的那些話,其實在她開始講述春夏秋冬的時候,他就已經到了菊院的大門口,一直隱忍未現身,就是為了看看這個小東西到底又要使出什麼魅惑的把戲?

果不其然,她又用她綺面的語言迷惑了自己的兒子,就像她用可憐兮兮的姿態迷惑了自己一樣。

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子,也許並不如外表如此無助,也許心機深沉呢!

這樣的發現讓裴衍惱怒,他的理智已經被莫名的怒火給遮蔽住,所以他上前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她緩緩地伏到裴衍的身上,"衍你在生氣嗎?"

裴衍冷笑,"怎麼會?"

"可是你不高興,你的眉緊皺著。"煉顏的手撫模著他的眉心,"是我惹你生氣了嗎?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去改。"

"我要出遠門了,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回來。"

"要去哪?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煉顏驚院地問。

"很遠的地方,談一筆大買賣。你不能去,乖乖待在菊院,不許邁出半步。"

煉顏想辯駁,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記住,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不許再和別的男人說話!"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要做我的女人,就听我的話。"

煉顏依然想不明白,可最終還是乖巧地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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