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情狂飆 第二章
拉起手煞車,菲碧正想要開口叫醒他,他卻已經一個箭步地沖出車外。看著他矯捷的身手,菲碧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早先的看法。唔,說他是流氓嘛,倒還多了幾分氣質,只是一般的修車廠老板,又有幾個有他利落的身手呢?
他全身的肌肉鼓鼓地、若隱若現地隨他每個動作,在單薄的衣衫下伸展著,魁梧但不痴肥的體魄,使他無論走到哪里,都非常的引人注目。
但最重要的應該是他臉上,隨時保持著的輕松笑意,像是游覽于花園之中似的,他甚至帶著笑容的抱起一個小女孩跨上門口高高的階梯,或是微笑地攙扶一位老先生過馬路。總之,他呈現在外就像是個和善的普通人物一般。
菲碧跟在他身後,把玩著鑰匙觀察他,菲碧沒有辦法不去注意他雄健的二頭肌,還有倒三角型的寬肩窄臀,及那兩條被伸縮牛仔褲緊緊裹住的長腿。
這樣富有誘惑力的男人,會給修車廠帶來什麼樣的改變呢?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之後,菲碧詫異地停下腳步,張口結舌的盯著手里的鑰匙,干嘛?我在想什麼啊,真是無聊!看到小李已站在醫院大門口,疑惑地朝自己張望,菲碧趕緊搖搖頭,意圖甩月兌那些不該有的綺思,連走帶跑地迎向他。
才剛拐個彎,來到父親所住的病房走廊,高八度的尖銳叫喝聲已全然無法閃躲的刺進耳膜,乍听之初,菲碧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腳步也慢了下來,在小李怪異的眼神催促中,她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我……就是倒霉,才會嫁給你這個不長進又沒用的老東西,現在我連唯一的指望都沒有了,你還一天到晚擺臉色給我看,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在一連串快若急雷的咒罵之後,接著而來的是淒淒切切的哭啼聲,站在門口,菲碧深深地吸口氣,這才猛然地推開半虛掩著的門。
門內還是一如菲碧每天來時同樣的情況,斜臥在床的老爸辛裕生,臉色木然的盯著天花板,而在病房內來回踱著步子的媽媽王阿梅,則是口中念念有詞的叫罵,夾雜時深時淺的抽噎聲。
病房內的其它人冷漠的望著眼前這一幕,似乎是司空見慣了般,各自看報的看報、吃東西的吃東西,甚至在角落的那一頭,還有身上綁滿繃帶或掛著點滴的病友們,正聚精會神的下著棋。
抿抿唇地走上前去,菲碧拍拍哭得歇斯底里的媽媽不停抽動著的背,然後深深呼口氣,遲疑地向那個躺在床上發呆的男人走過去。
「爸,這位是我們修車廠的新老板,他姓李。」菲碧緊張地說完又轉向身後的小李。「李先生,這是我爸爸,他叫辛裕生。」
「辛先生。」小李銳利如鷹的眼神,在這一家三口之間溜過來溜過去,他在辛裕生面前站定,冷靜地打量著這個人稱修車教父的老者。
「新老板?這麼說葉老板已經把修車廠給賣了……」像是過了很久,這個思緒才進入他腦海,他伸手抹抹臉,在踫觸到紗布時頓了一下,然後他抬起頭,望向佇立在他面前的高大年輕人。「李先生,你……我的眼楮可能已經報銷了,如果你要辭退我,我也無話可說。」
「爸……」菲碧連忙舉起手,想要制止他說下去。開玩笑,自從哥哥過世之後,爸爸就將全副的精神都寄托在修車廠,現在如果連這工作也丟了,那……菲碧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使勁兒推開菲碧和小李,阿梅硬生生地自菲碧和小李之間切進去,伸起食指往前;指,幾乎要戳到辛裕生的鼻頭。「都是你,要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今天又怎麼會有這麼多報應,你自己瞎了不要緊,連工作都沒有了,這以後的生活怎麼辦?等我也不能動了,還有指望嗎?」
「媽,媽,-少說兩句好嗎?」皺著眉頭地拉開喋喋不休的母親,菲碧閉起眼楮低聲叫道。
「-這孩子就是這樣沒出息,他根本已經不把-當自己的骨肉看了,-還一心護著他!」被菲碧架了開去,阿梅幾乎要失聲般嘶啞地吼嚷。
「媽,-這樣吵要吵到什麼時候?人家李先生並沒有說要爸爸離職啊。」強忍住心頭的怒意,菲碧低聲勸她。
「那他來干什麼?他沒事到醫院來看這個沒出息的老頭子干嘛!」氣呼呼地往一旁的椅子用力地蹬坐下去,阿梅滿臉都是不相信的神色。
看著這一家子的鬧劇,小李臉上沒什麼表情的轉向仍是一臉冷漠蕭索的辛裕生。
「辛師傅,久仰大名了。我姓李,李友朋,最近剛成立了個俱樂部,叫火鳳凰。」
原本沒有反應的辛裕生,在听到小李所說的話之後,猛然偏過頭來,用他沒有被紗布繃帶遮掩住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小李。
「火鳳凰?那個專門收些小流氓去玩賽車的基金會?」他一字一句的說著,逼近了小李。
「不錯,雖然那些孩子們曾走錯過一步,但這並不表示他們這輩子全都完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為了幫這些小朋友們找到最好的師傅,所以我頂下這家修車廠,希望辛師傅能為他們把車子調整到最好的狀況。」
「只要活著……只要活著……」辛裕生喃喃地念著,而後在他有些混濁的眼楮蒙上一層紗。
「我們都知道辛師傅的技術是在這一行中的頂尖,所以……」小李見他突如其來的感傷,雖然覺得奇怪,但仍試圖再次的游說他,因為能不能留下辛師傅,對車隊有著很大的影響。
「老頭……」阿梅見遲疑的表情一再閃過丈夫的臉,她急急忙忙的沖到病床畔。「既然人家李先生這麼有誠意,你就不要再考慮了。」
明白父親心事的菲碧,不忍地走過去,輕輕地將手搭在父親手背上。「爸,如果你不想再工作了也沒關系,家里還有我會賺錢,你不要勉強……」
孰料原本呆呆地喃喃自語的辛裕生,在听到她的話之後,卻大手一揮將菲碧一把推退了幾步。
「-說什麼?我還能動,我會做到不會動為止,-一個女孩子家逞什麼強,修車廠是個男人工作的地方,若不是因為我的眼楮,我怎麼也不會答應讓-到那里上班-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難不成-還想在修車廠里混一輩子?」氣得彷佛全身被幾萬伏特的電流通過般的抖動著,辛裕生指著菲碧破口大罵。
「爸,女孩子就不是人嗎?難道我就不能像哥哥一樣,繼承你當賽車手的夢想嗎?我是真心的喜歡車子啊!」
「不行,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命,-只要好好的給我找個男人結婚生子就好,不要給我在那里胡搞瞎搞。」
「爸,我不相信我做不到,為什麼你就是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證明我也跟哥哥……」
「住口,別跟我提起-哥哥的事。」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孩子,你就要否決掉我的機會?爸!」握緊了拳頭,菲碧死命撐著不讓淚落下來。
「住嘴,不錯,就因為-是個女孩子,所以-有-的路,而賽車並不是-該走的路。」辛裕生說完之後,疲倦的向後躺在床上,再也不看菲碧一眼。
幫丈夫拉好被子,阿梅轉向女兒,臉上-是煩惱的表情。「菲碧,-就別跟-爸爸爭了。女人就是要找個人嫁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才實在-看看有哪個女孩子家像-這樣玩命似的玩賽車呢!我們家已經夠可憐了,-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眼神在父母之間來回跳動,急急眨著眼想將徘徊在眼眶周遭的淚水咽回去,菲碧咬緊了下唇,一言不發低著頭沖了出去。
小李面對眼前的狀況,說不出心里百般雜陳的滋味,老天爺,這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他……不,她竟然是個女孩子!天哪,虧我還對她的技術贊不絕口,誰知道她……她竟是個女人!
並非他小李對女人存有偏見,而是在他的感覺里,女人就像一朵朵嬌艷柔弱的花兒,當然這其中也有好花爛花之分,有如柔柔、宇薇、阿紫和修車廠的會計之別。但大體而言,至少在他的觀念里,女人就該如剛才辛師傅夫妻倆所說的︰結婚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即可。
剛听到菲碧,也就是小辛和她父母的對話時,著實令他大吃一驚,想不到在台灣這個傳統中國保守觀念仍佔上風的地方,竟然會有立志成為賽車手的女郎,這令他不得不對這個瘦削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朝辛裕生夫婦匆匆辭別,小李立即很快地追了出去,對這位辛菲碧,他說不上來為什麼,但就是沒法子任她這樣沖了出去。他東張西望的跑到大門外,遠遠看著那個瘦高的身影朝停車場而去,他拔腿便往那個方向跑去。
「辛……小辛……等我一下!」在他以手在嘴畔圍成喇叭狀的大喊幾聲之後,那個步履蹣跚的人才回過頭來,怔怔地盯著他。
「接著,你的鑰匙。」在小李來到距離她不到三-之遠時,將鑰匙扔給他,而後自顧自的朝大門外頭,車水馬龍的馬路走去。
「等等,等等!」看看手中的鑰匙,小李在她已經走遠之後,這才恍如大夢初醒般地追上前去。
听而未聞地往前走著,在燠熱的夏陽肆虐下,菲碧自不斷往下淌的汗珠中抬起眼瞼,像個火球般的太陽令她發暈的踉蹌而行,但她心里明白使自己失常的並非這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天氣,而是爸爸又一次的否定了她。
除下帽子,她將已被汗水濕透的發辮解開,任迎面而來的燥風將她的發絲,像垂柳般地往後托高,再托高,飛揚在灰塵和排氣管噴出的悶熱間。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她抬起頭無語的盯著對面那列高大的玻璃帷幕建築物,感覺自己似乎要被這永無止境的燥熱所吞噬了。
其實我應該要習慣這種被忽視的感覺,她踽踽行在殘破的紅磚道上,落寞地嘆著氣。自幼她就很明顯的感受到父母對她和哥哥飛雄的差別待遇。相較于她的不受重視和忽略,身為長子且是唯一的男孩的飛雄,向來都是最得父母珍視和寵愛的。
他是咱們辛家的指望,也是父母年老之後唯一的指望。這些自幼即縈繞耳邊的叮嚀和溢美之詞,使菲碧毫無選擇的成為哥哥背後那個不起眼、不受注意的丑小鴨。
自出生即被當成天之驕子般撫育的哥哥,卻因為高中聯考失利,流落到私立學校混文憑。從那時候起,他就變了,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由自卑而自大,他完完全全的變成一個令菲碧感到陌生的偏激青年。
他看不慣任何人、所有事。他言語尖酸刻薄,挑剔成癖與及吹毛求疵的態度,將身旁所有的人都激怒,把所有的精神氣力,全都投注在那輛破舊的二手機車上。
爸媽是反對他騎摩托車的,尤其在哥哥因為騎摩托車上下學而被學校記大過之後,爸爸更是痛心疾首的禁止他再騎乘機車代步,但正處于叛逆期的飛雄,又怎能听得進耳。于是乎,為了這個機車問題,使得他們父子勢同水火,鎮日見面都非結結實實大吵一架不可。
為了在父子之間緩頰,阿梅只有盡量的調停,但在這對你頑固、我比你更倔的父子身上,她忙和了半天,也是沒有絲毫助益,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也只好消極的買頂安全帽給飛雄。
為了安撫老母的淚眼攻勢,飛雄妥協的答應戴安全帽騎車。于此,在阿梅的壓力下,辛裕生也不好太過堅持,對飛雄的?車行徑只有睜只眼、閉只眼。
父子倆彼此這樣相安無事的度過三年時光,卻在飛雄畢業前夕,引爆了個無可彌補的創傷,留下至極的傷痛。
那天是飛雄為了慶祝畢業典禮前的狂歡舞會,但被他所忽略的是--那天也是辛裕生的五十三歲生日--在辛家向來都很少過生日的情況下,飛雄壓根兒就不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即使是阿梅事前數天已先告訴過他,他還是跟死黨們約好,要去參加畢業PARTY狂歡慶祝畢業。
飛雄匆匆忙忙地自打工的加油站沖回家,洗澡換上牛仔裝,草草扒了幾口飯就要出門。見到丈夫陰郁的臉色,阿梅在門口攔住了兒子。
「飛雄,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以前你爸老是說什麼『父母在,不言生日』,去年你祖母過世了,我們打算今年開始給你爸爸做生日,我看你今天還是不要出去吧!」
轉過頭看看滿臉期盼蛋糕的菲碧,還有故意裝得一副無所謂神色的父親,飛雄聳聳肩地伸手拿起鑰匙。「不了,我跟朋友約好了的,況且如果有我在,不是更破壞氣氛!我走了。」
伸手撈起他一向扔在玄關的安全帽,舉步正要出門。
「飛雄……」阿梅焦急得搓著手,不知如何解決。
「哥,你不留下來吃蛋糕嗎?」當時仍在讀高二的菲碧,試圖打圓場的叫住飛雄。
「不了,菲碧,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要好好念書,-是那塊料。」
「不必求他留下來了。哼,生這種兒子有個屁用!連過個生日都得低聲下氣的求他,我還沒老就得受這種氣,等哪天我得靠他吃飯了,豈不是天天都得看他臉色過日子!真是豈有此理。」一旁的辛裕生怒火沖天的吼道。
看到兒子臉色大變,阿梅趕緊回過頭要勸丈夫,但此時飛雄已經用力摔下那頂安全帽,怒沖沖的往外跑,不一會兒便听到摩托車發出一陣怒吼,消失在門外的中庭。
「你啊你,講話干嘛那麼沖啊,這下子孩子被你逼跑了,你可心滿意足了吧!」橫了丈夫一眼,阿梅將那鍋她鹵了好半天的豬腳端到桌畔,面色悻悻然地數落丈夫。
「哼,-搞不搞得清楚啊?我是他老子,講他幾句都不行?這年頭是怎麼啦?」夾起一圈鹵得油亮透紅的豬腳,辛裕生眼尾掃到仍坐在沙發上捧著本汽車雜志,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兒。「菲碧,吃飯了-還杵在那兒干嘛?」
依依不舍地放下雜志,菲碧慢吞吞地趿著拖鞋走過去,自動添了三碗飯。
「-啊,也該收收心好好念書啦,前幾天-們班上的陳老師到車廠來修車,說-這回模擬考是全校第四,比上回退了一名。好好用功,看能不能考上個好學校,也給我們辛家掙點面子,別老是沉迷在那些賽車書上頭。」接過女兒端過來的飯,辛裕生解決完第一圈豬腳,用湯匙在鍋里翻找著他最愛吃的豬蹄。
低下頭扒著飯,菲碧知道此時自己最好閉上嘴,否則又要招來一頓罵。
「你別老是殺不到豬,拿狗抵罪。兒子惹到你,別把氣全發在女兒身上,隔壁黃太太說以菲碧的成績,上國立的大學是不成問題的。倒是飛雄,他說要去做什麼賽車手。都是你,以前他年紀還小,你就一天到晚的教他以後長大要做賽車手,現在好了,整天像孤魂野鬼似的?車。」叨叨絮絮的說著話,阿梅才剛落座,電鈴立刻似殺豬似地急急傳來一串刺耳的聲響。
「是不是飛雄又沒帶到什麼東西了?來啦,來啦!」急著要去應門,連拖鞋都來不及穿,阿梅邊跑邊叫的去開門。
「唉,惡妻孽子。」搖著頭,瞄準那塊最肥腴的豬腳,辛裕生連戳了好幾下都沒有戳中,只有放下筷子,先啜幾口他慣常于晚餐時刻喝的參茸酒,再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錯亂的腳步和阿梅倉皇的尖叫,這使得好不容易夾起那圈豬腳的辛裕生不由得皺起眉頭。
「老頭,老頭!」像是失了魂似的,阿梅的臉色死白,雙唇不停地顫動著,她的眼神浮散,歪歪斜斜地跑了進來。「快,你死人啊,快啊!」「叫什麼叫啊?看-急驚風似的……」不以為然的往妻子的方向一瞟,辛裕生在見到阿梅背後的人時,他陡然地站了起來,手里筷子夾著的豬腳,也滾落到牆角去了。
「快啊,老頭,你還站在那里干嘛啊?」哭著撲過來拉了丈夫便往那個軟綿綿、躺在擔架上的人跑去。
瞪大眼楮地看著已被鮮血染紅全身的哥哥,菲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額際仍不停冒出帶有腥味的血水的地方,輕輕地按住,冀圖止住血液泛流。
「妹,哥的臉……有沒有花掉?」突然睜開眼,飛雄的眼光接觸到菲碧時,吃力地喘著氣問她。
「沒有,哥,沒有。」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菲碧哽咽地握住飛雄的手,暗暗祈求救護車快些到達。
「呼,那就好,菲碧,媽跟老頭就全拜托-了-比我堅強,也比我帶種……咳咳咳,咳,菲碧,哥完了,辛家就靠-了。」劇烈地咳嗽使飛雄連連吐出一些血塊,在囂嚷之中,總算有身著白衣的人出現,他們吆喝著讓出條路來,準備將飛雄送上救護車。
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在臨上車前,菲碧突然覺得手里一緊,她驚恐地看著已被罩上氧氣罩的飛雄,淚珠不斷地自他眼角滑落。
「哥,你撐著點,哥……」慌亂的迭聲叫著飛雄,菲碧被那股由心底直升上來的冷意所籠罩,她幾乎要尖叫出聲了。
被她握著的手突然感到一股很強的勁力,菲碧沒來由地倒抽口氣,看著那條血跡斑斑的手臂,就此如失去懸線的傀儡般,筆直地垂落在他胸前。
因這個乍然而來的噩耗所打擊,菲碧腦袋中一片空白的怔立在那里,而身後的媽媽阿梅,卻像是瘋了般的推著抬擔架的救護車司機和助手。
「快啊,快把我兒子送到醫院去。快啊,快叫醫生救救他,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系,快啊!」被鄰人緊緊架著,阿梅幾度哭到昏厥,在被救醒之後,又哭天搶地的直想撲到已經沒有了氣息的飛雄身畔。
鄰居和聞訊趕來的親友,將原本就不寬敞的房子擠得水泄不通。在所有的人都將注意力全擺在涕淚四縱的母親身上時,菲碧推開哥哥房門,找到被大家忽略了的父親。
撫模著那輛小小的模型車,辛裕生老淚縱橫的望著桌上玻璃墊下的照片,照片中的飛雄意氣風發的倚在那輛破摩托車旁,笑得有如個沒有機心的孩子。
默默地坐在父親身畔,菲碧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手里的模型車。那是哥哥十歲時,在到修車廠玩後,有人送給他的禮物,因此哥哥立志要當賽車手,當時爸爸還為此高興了很久,听媽媽說,爸爸年輕時是個賽車迷,也是因此才會到修車廠工作,並且把技術鑽研到頂尖。
沒有聲息的流著淚,在菲碧雙腿都已麻痹又麻痹遏後,辛裕生長長地嘆口氣,將那個小小的模型車放進飛雄書桌的抽屜,在他拉開抽屜時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顫抖著手地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他淚眼汪汪的看著那張寫著「生日快樂」的卡片。
急急忙忙地拆開包裝紙,當那個晶瑩剔透的水晶法拉利跑車呈現眼前時,辛裕生再也忍不住激動,抱著頭低聲嗚咽。
在飄著綿綿細雨的七月初,飛雄那曾經青春飛揚的軀體被火化後,裝進一壇小小的骨灰罐,送進郊區的納骨塔中供奉。他的死亡,不僅帶走了他的生命,也將辛家所曾有過的快樂和幸福也破壞殆盡。
因為自責出于自己的氣話相激,使得飛雄在沒有戴安全帽的狀況下,?車一出巷口即和砂石車迎面對撞,辛裕生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整天悶悶不樂的過著日子。
相對于裕生的無語,受到喪子之痛的阿梅則是將所有的傷痛全都經由言語,投射到丈夫和女兒身上。
從此漫天叫罵便成了阿梅日常生活的寫照,因為飛雄的死,使她十余年來在工廠生產線,夜以繼日的加班插零件工作成了沒有意義的事。近二十年來的辛勤努力,克儉持家全都失去意義了。
沒有了可以倚盼的兒子,她滿腔的忿恨無處宣泄,而中年喪子的慟,又令她無法平靜,于是乎,她只有一而再、再而三,每天每夜無時無刻的藉由辱罵,來平衡她早巳受傷至深的心。
夾在自責而日漸消沈的父親,和鎮日里呶呶不休的母親之間,菲碧不只一次的試圖想勸勸他們,但她在失敗了幾次之後,這才悲哀的發現,曾幾何時自己和父母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隔閡,有如千萬丈深的溝隙,任她怎麼試也都跨不過去。
而最根本的原因,就只因為她不是個男人,只為了這個性別上的差異,她雖活生生地在他們眼跟前晃,卻還是沒有死去的哥哥在他們心目中來得有價值。
已經想不起來是自何時開始的,她放棄去跟父母爭辯,只是默默地朝著自己所立下的目標前進。哥哥的死使父母間的感情起了變化,連帶的,菲碧的課業成績也一落千丈。沒有了自幼跟她特別親近的哥哥的鼓勵,菲碧根本也無心于聯考,所以,對次年聯考的失利,她是早在意料之中了。
或許是由于心理的沉郁影響到生理的變化,不久辛裕生的視力開始出問題,經檢查是白內障,手術遇後仍然不太樂觀。因為他的工作需要耗費相當的眼力,所以也無力阻止菲碧到修車廠幫忙。而對修車廠的前老板企鵝而言,出個學徒的價錢就能多個人手,況且也可留住個中好手的辛師傅,他又有什麼好反對的!
把握著這個難得的契機,菲碧跟著老爸,還有一些如齊彗國跟馬英明的同好,結結實實的學了一身的好技術,無論是駕車競賽或是修護方面皆然。
「等一下,呼,-要到哪里去?」連連閃避著紅磚道上的窪窟,絡繹不絕被媽媽推著的女圭女圭車,還有偶爾偷溜上紅磚道的腳踏車或摩托車,小李遠遠地盯著前面那個娉婷的身影,一路往前追趕,好不容易才攔下她。
「到哪里去又有什麼差別呢?反正我只是個女孩子。」落寞地別過頭去,菲碧絲毫沒有慢下腳步的說。
「小……菲碧……」拉著菲碧的手肘致使她停住腳,小李困擾地搔搔頭,因為他著實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安慰她。
用力地甩開他的手,菲碧握緊一雙拳頭地走近他。「我受夠了!這是什麼道理嘛,為什麼女孩子就注定要矮男人一截?我想要當個賽車手,我知道我可以,我絕對可以的。為什麼我就不能有這個機會?」
感受到她那源自心底的不平與憤怒,小李雖然很同情,但私底下還是很同意她父母的看法。開玩笑,賽車這檔事可不比尋常的開車或騎摩托車,常常生死只是一瞬間的事兒。
別說是女人,即使是昂藏五尺的堂堂大丈夫,當踫到「茶煲」(出差錯)的時候,經常是魂飛魄散嚇得不成人形;更何況是女人,搞不好三魂七魄全散光了。
再說這世界上還是有著很多行業,視女人為寇讎,除了相撲和那些炸山埋谷的工程工作之外,賽車可說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漸漸地已經有些女賽車手的出現,但卻都被編分為「女子組」。意思不言自明︰就是-們這些女人想玩玩可以,但若妄想跑到威脅男人面子、自尊的職業賽來,那可就是冒著大不韙的冒險了。
況且一個賽車手的成功,真可應了那句「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老話,是整個團隊的人合作才能達成的目標。而以她一個女子,又有哪些廠商會願意贊助所費不貲的經費,更別提那些來自五湖四海、三江五岳的各路英雄好漢、維修人員,平日在全然的男性社團中活動,彼此誰也不服誰,又怎麼可能會毫無芥蒂的為個女人服務、打點車子?
所以,面對她的反彈,小李可以了解,但卻也不會傻到去贊成,因為那著實是條過于艱辛的路,無論是對那些身經百戰的賽車手,或是菲碧。
「菲碧,賽車是件很耗費體力的工作,如果-只是玩票性質,那倒是無可厚非,但……」
「但是要認真的話,那就門兒都沒有了是嗎?」懷著濃濃的敵意,菲碧蹺起下巴,防御地緊盯著他。
「呃,事實上呢……」搔著下巴,小李絞盡腦汁,試圖找出個較委婉的說法,但菲碧根本不讓他把話說完。
「我恨透了你們這種人,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明白,你們壓根兒沒有給過我機會,又怎麼知道我做不到?」
被她的話激起了怒意,小李不耐煩地雙手抱在胸前。
「我們不必非看過豬走路,才知道豬肉的滋味。可以用別的方法,譬如說用吃的,或是腦袋去思考。同樣的道理,可想而知一個女人投身到賽車世界里會發生些什麼事,我們所堅持的只是--避免無謂的傷害而已!」
原已準備轉身走人的菲碧在听到他的話之後,猛然沖到他面前,面露輕蔑之色︰「是嗎,是誰受傷害呢?該不會是你們男人那種佔著既得利益,又怕別人自你們手中搶走的小家子心態吧?或者,是因為你們受不了輸給一個女人的感覺?」
「各種比賽都是各憑本事,倘若真的技不如人,輸也是輸得心服口服。」面對她語氣中的譏諷之意,小李揚起左眉,冷冷地回答她。
「我不相信你們男人有那麼大的度量。算了,跟你扯這些又有什麼用,徒然浪費我的時間而已。」菲碧長長地嘆口氣,雙肩一垮,她循著原路往回走。冷不防長發被自後頭拉住,她詫異的瞪向那個滿臉寒霜的人。
「-為什麼總要用這種敵對的口吻對我說話,還是-根本就對男人懷有敵意?」小李慢條斯理地說著,看到她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轉變著,他心里有股說不出的快意。慢慢地將她的長發卷在手掌上,帶著壞壞的笑意道。
「我沒有對任何人懷有敵意,我只是受不了某些人的沙文主義。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失陪了。」用力自他手里搶回自己的長發,菲碧努力的維持面無表情。
「-很凶喔,小姐。」輕輕地搓搓手,小李對那個不請自來的念頭,感到有股奇妙的悸動。那種感覺就像是每次在出任務之前的興趣,像是由腎上腺直沖到四肢百骸般的令他渾身一振。
「是又怎麼樣?」根本已經豁了出去,菲碧一時之間也沒想到面前的這個人是車廠的新老板這回事。
「嗯哼,不怎麼樣。」慢慢地自她的長腿打量到被風吹拂著的長發,又順著寬大污穢的工作服瞄到被油污染得看不出顏色的運動鞋,小李吊兒郎當的點了點頭。「下個月有個房車資格賽,听說這回幾乎全台灣的好手都要參加,總決賽的人,可以獲得主辦單位提供的經費,簽約支持到一九九九的歐非越野賽……」
听著他的話,菲碧的神情也越來越沮喪,其實這項由某大輪胎及機油廠商所舉辦的比賽,老早就在整個賽車或修車廠間流傳已久。對于那個令人垂涎三尺的贊助條件,菲碧和馬英明及齊彗國,已經不曉得暗暗流過多少次口水了,奈何形勢比人強,對他們這三個窮光蛋,只有眼睜睜的痴想了。
「那又怎麼樣?」扭頭就想離去,對這個男人,菲碧總感到有股熟悉,但又陌生得緊的怪異感覺。
「是不怎麼樣……只要-能進入決賽,只要能贏一場就夠了,我就提供-所有的經費。」微微地揚起嘴角,小李以一副看-怎麼辦的神情瞅著菲碧。
大感意外地雙手在空中揮了揮,菲碧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能制止住心里如泉涌般的雀躍。
「你……你是說真的?」按按自己的唇瓣,菲碧向他探過頭去,滿臉都是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唔,我想也是,天底下總是沒有白吃的午餐。好吧,你說說看。」雖然不情願,但菲碧也沒法子了。
「很簡單,-必須跟我同一場比賽。換言之,-即使不能打敗我;也得贏過同組的十名選手,因為每一組頂多只有兩個人能人圍決賽。」迎向偏西了的驕陽,小李-起眼漫不經心的說道。
對他的自大無言以對,但菲碧內心濃濃的斗志,卻已如野火燎原般的蔓延,她低下頭以掩飾眼中的憎惡。
「哦?你還真有自信,或許人選的會是我跟另一位好手也說不定啊!」甩甩頭,將長發再編成長辮,塞進棒球帽里,菲碧淡然地頂回去。
「可能吧,雖然我很懷疑有這種可能性。這麼說-是答應我的條件了?」小李朝她伸出手,似笑非笑道。
「有何不可,至少我無所謂,對提供經費的廠商,我自然是多多益善。」大大方方地和他一握手,菲碧眼中散發出強烈的自信,令小李幾乎要認不出她來了。
「唔,有意思了……」望著菲碧離去的身影,小李將那只手擱在胸前,喃喃自語地走進落日余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