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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情紫嫣 第四章

酣眠暢極、啁啾不停的鳥鳴和遠處的雞啼,將這位很少、甚至可說是自懂事至今,從未睡到如此沉而未在日出前即起床的齊大捕頭喚醒。

懶洋洋地在床上伸個懶腰,身上被褥和這以厚重帳幕圍住的小小空間中,都充滿了那股淡淡的幽香、夾雜在輕易就能勾起他對昨夜激情終宵氣味中,更加令他為之心神漾動。伸手模模身畔已清冷了的被子,他訝異地伸手掀開幔帳的一角,打量著冷清的屋子內部。

沒有,她不在屋內。當初只是為求有個可以暫時落腳歇息之處,所以他婉拒了鐵心山莊其它的富麗堂皇大屋舍,堅持自已雇人搭蓋了這棟小屋。是以屋內簡陋得只能用蕭條來形容︰反正他在京城自有皇上御賜的高宅大邸,否則就是輪戍宮中,所以從來沒有關心到這小屋的設備。

翻身很快地跳下床,寒谷以最快的速度將衣物穿好,雖已是初春時節,雪仍會不時的在一夕之間將大地換裝成一個銀白世界。當和煦的朝陽把光熱毫不隱飾地投射到山峰草地間後,初萌的女敕芽和油綠的新枝,令人恍有春已盈滿的錯覺。

推開簡陋的紫門,寒谷跨著大步來到以疏籬圈圍出的前院之間,舉目望夫,竹林仍是婆娑自在的被風拂彎了腰,草地蔥翠碧綠,只有殘存的露珠映耀著陽光,折射出晶瑩的光芒。

閉上眼楮沐浴在微溫的陽光之中,寒谷腦海里不請自來的,全是昨夜羅帳內的旖旎纏綿,令他胸口忍不住地怦然心動,盼不得快些找到那位教他魂牽夢系的佳人。

只是,她究竟會到哪里去呢?張開眼楮穿梭在小小的屋舍周遭,寒谷越來越狐疑,也越來越感到不安。

沒有道理!既然她肯如此許身于我,那就沒有道理如鬼魅般的天明即失去蹤跡。伸手按在胸口,寒谷對那股來自心底的疼痛,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悵然。

在啁啾鳥鳴和蟲聲喳喳聲之中,寒谷揮不去胸口的那抹不安,他急急的走進屋內,在經過擺著簡單茶具的桌子時,突然停住腳步,拿起那張折疊得很整齊的紙條,他心中浮現了不祥的預感,相逢自是有緣,緣滅萍水各飛揚,婚約似灰燼,從此勞燕分,天涯無期見。

飄逸俊秀的字跡,像朵朵綻放芳華的蓮般鋪排在潔淨的紙張之中,咀嚼著字里行間的含意,寒谷順著那幾行短短的字體往下望,在看到白紙下端所署的簽名之後,如有陣急雷在頭頂上乍然響起,令他全身如浸入冰窟般的冰冷。

「木紫嫣……木紫嫣……她,她竟是木紫嫣?」搖晃了一會兒,他灰白著臉地沖到床畔,發狂似的捧起仍飄有淡淡幽香的被子和枕頭,像要找出她遺留下的蛛絲馬跡般。

翻找著層層疊疊的墊褥和枕頭。

沒有,除了那縷無孔不入地鑽進他鼻孔、勾引他對昨夜繾綣相悅的深刻印象的香氣之外,這間他早已住慣了的小屋之內,壓根我不出她曾存在過的痕跡。

但她就在這裹!寒谷心知肚明地將被子和枕頭再度扔回凌亂的床上,頹喪地坐在床沿上,捂起臉地告訴自己。

若有似無,時濃時淡,那陣要命的香氣就這樣不時的折磨著他所有的知覺,教他無從抗拒,越陷越深的對她更加念念不忘。

木紫嫣,想不到這位在不經意之間擄獲我心的曼妙女子,竟然就是我亟欲與之解除婚約的木紫嫣!焦躁地站起來在床前來回踱步,寒谷形容不出現下心里的感受是憤怒還是欣喜多一些。

沒料到她會用這種方法來履行彼此的婚約,想來這木紫嫣倒是名不虛傳,有她冰雪聰明的一面,足見當初爹和那木俯垠說定這樁婚事時,並未被感情沖昏頭。

但只要一想到這體態窈窕,解語貼心的神秘女郎,竟然是那木俯垠的女兒,寒谷心中不由得即浮現出一股厭惡感.,將原有的好心情,全都掃落到萬丈谷底。

轉頭瞄到些許異狀,他急急忙忙來到床後,大手一撈即攫起那床色澤晦暗的深綠床單,看著上頭那攤已然凝結了的暗紅血跡,他神情變得更加復雜幾分。

「好,這是-自找的。木紫嫣,既然如此……」將那床單扔進床頭的柳木篋中,掄起御賜的尚方寶劍,他形色冷峻地走了出去。

凝神專注于手中所把的脈相,強忍住那股幾乎沖到咽喉的嘔吐感,木紫嫣閉上眼楮深深呼了口氣,這才松開手,拿起已醮飽墨汁的筆,很快地在一旁鋪好的紙上,寫下許多藥草的名字,再將那張紙給眼前滿臉感激之色的男子。

「令堂的咳嗽經年累月,我已自大腸經和肺經穴位入手,並針灸其合谷、列缺、魚際穴,回去後你可多加按壓此三穴道,應當不久即可痊愈。另,如果咳嗽有寒痰的情況發生時,喂食姜糖或生姜加紫蘇葉煮紅糖。若咳出的是熱痰的話,伴有喉嚨痛,用梨子挖去果核,如人三錢川貝炖三十分鐘︰或是將生蘿卜切片,覆在麥芽糖之上,幾個時辰後,飲用白蘿卜產生的汁液混合麥芽糖,除了治熱咳之外,方可消脹氣。」

那臉色臘黃的男子千謝萬謝地拿著藥單走到隔壁的藥鋪子去抓藥,接下來又有幾個憂形于色的壯漢,攙扶著一位老嫗來到紫嫣面前。

伸手撫去胸前那陣越來越強烈的惡心感,紫嫣蒼白著臉地辨听著老嫗的脈音。

「唔,婆婆乃郁血性心髒衰竭,腎精不足,精無法化為血,或精不生氣。腎為五髒陰陽的根本,也為心陰、心陽的化源。所謂久病歸腎,窮必及腎,故我擬用鹿角、補骨脂、仙靈脾、山臾肉、女貞子、沉香組成的鹿角方,且可補腦強心。」

「木姑娘,咱們也是種田的莊稼人家,這鹿角是何等珍貴的藥材,縱使是咱們兄弟有心,只怕也無力負擔。」

為首那位面目黧黑的漢子,面有難色的低聲嘟噥著,而他身後三、四位同樣一臉敦厚樸實的漢子們,亦是人心惶惶的相互交頭接耳低語著。

「這你們兄弟倒無需為這藥材憂心,木姑娘義診天下蒼生,藥材例由鐵心山莊支付,念在-兄弟一片孝心的份上,鐵心山莊奉贈你等兄弟一年份藥材,快到鋪子頷去吧!」

濃眉糾結成團,齊泰一頷首,立即有數字小廝將大門關上,全都垂手而立的等著主人的吩咐。

「傳令下去,木姑娘玉體違和,今天就診治到這裹。其余求診的鄉親父老,住得近些的請回,明日再來︰若是住得遠些兒的,就由鐵心山莊交付食宿費,請他們到客棧歇息,明日請早。」聲若洪鐘地宣達完決定,看那些小廝們二三兩兩的沖出去辦事,齊泰這才憂心忡忡的轉向已經坐不穩,整個人病懨懨伏倒在桌上的紫嫣。

「小姐……要不要我去為-請個大夫?」趕緊倒杯水迭到紫嫣手邊,齊泰說完之後自覺失言,又連忙地想要加以解釋一番。「雖然-自己就是大夫,但-這樣惡心昏倦已近月余,再拖下去總不是辦法,我看……」

「大伯,我們離鐵心山莊還有多遠?」伸手制止齊泰再說下去,紫嫣干嘔了幾聲之後,氣若游絲地問道。

「如果兼程趕路的話,約莫月余即可、抵鐵心山莊,但-又堅持要一路義診施藥,且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大概得加倍的時日,才能回到鐵心山莊。」

「唉,當初我在爹爹和公公面前立下毒誓,廣濟天下人,為鐵心山莊種方福田,這是我的職責,倒是累了大伯,-下鐵心山莊護我浪跡天涯了。」幽出地嘆口氣,紫嫣端起杯子呷了口熱茶,欲言又止地望著他,隨即又喟嘆著的垂下頭而默然不語。

「-可是想知道寒谷的下落?」坐在紫嫣對面,齊泰拗得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啦咯啦的響。

「我……」想起兩年來的夜訪清談,以至那夜的激情無限,紫嫣落寞地搖著頭。

「都已事過境遷快兩個月了,如果他其有心要找我,不可能找不到我的。大伯,只怕他是郎心如鐵,真的不要我了……」

說到後頭泫然欲滴的紫嫣,突然哇嗚一聲地放聲大哭,豆粒大的淚珠,涌泉般的自她眼中沁出,再迅速地滑落腮幫子。

「小姐,-別太過傷感,要顧慮到月復中胎兒才好。」

「大伯,我是可憐我這孩兒,這一生注定是沒有爹爹的孤苦子……」揩干眼眶的淚水,紫嫣寂寥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展露一抹不太自在的笑靨。

「小姐,這孩子是我鐵心山莊的繼承人,何等尊貴嬌貴,全鐵心山莊上上下下,誰人不會將這小主人捧在心頭上疼惜?-就別再多慮了,早日返回鐵心山莊待產,-已是寒谷之妻室,這鐵心山莊即是-的歸宿。」

「大伯,只怕寒谷並未將我視若他的妻啊!」

「嘆,-都已懷有他的骨肉,他如何能棄-于不顧?還是不要想太多了,早些安歇吧!」轉身走出門外,齊泰展開他的密室傳音大法,表面不動聲色地和紫嫣會談。

「是了,大伯,你也早些歇息。」輕輕地回答他之後,紫嫣幽幽地嘆息著,坐在桌前怔怔地瞪著不斷垂落蠟淚的燭光發呆。

伸手撫模著尚未隆起的小月復,紫嫣的思緒飄回了遙還的兩年前。仲夏午後,鐵心山莊內內外外洋溢著一股歡欣的氣氛。平日不輕易打開的山莊大門,此時已被刷洗得光鮮亮眼,迎接著絡繹不絕的各路人馬還有賓客們。

為了祝賀鐵心山莊莊主齊鐵生的六十大壽,黑白兩道的英雄梟雄們,全都很有默契的在走進鐵心山莊後,放下恩怨情仇,大伙兒歡歡喜喜的來為齊莊主祝壽。

在這些盈門賀客中,最引人側目的莫過于人稱天下第一醫神,或者被封以醫怪的木俯垠,還有他總是一身素白的女兒木紫嫣。

總是半清醒半狂癲的木俯垠,雖有絕妙的醫術,但那老頑童似的行徑和驚世駭俗的狂野作風,使得一般人在驚贊他的絕技之余,對他的言行舉止,還是側目居多。

至于他盈盈如朵盛夏出水芙蓉般的女兒木紫嫣,更是江湖中人口耳相傳艷羨已久的雪肌儷人。平素只是默默隨侍老父身畔的木紫嫣,清麗冷艷,娉婷裊裊,光是佇立在那里,就足以醉倒所有的人。更何況她飽讀詩書,滿月復經綸,出口成章的足以和仕子們論經賦詩,毫不遜色。

這樣個活色生香的嬌俏女娃兒,一直以來就是各路人馬覬覦的對象,自她尚是雙髻垂鬢的幼娃兒時候起,就已有多得數不清的達官顯貴,或是武林世家上門求親,世人莫不以與這位冰雪聰明的天仙美女聯姻為榮。

但武林中人也莫不議論紛紛︰怎的這位清麗的女娃兒,總是緊繃著張削瘦的小臉蛋,任誰也沒見過她展露過丁點兒的笑意。

及至木紫嫣逐漸長大,出落得越發秀麗標致,登門求親的人越來越多,常常可見戶限為穿的情景發生。但無論對方是官大遮半天的皇親國戚,或是武林中的盟主之尊,木俯垠一概不假顏色地一口回絕「我木俯垠的女兒,甫落地即與那鐵心山莊的少莊主立有婚約,無論你們是何方來路,我家女兒是決計不會嫁與你們任何人家,你們各自請回吧!」喝得醉醺醺的,那木俯垠-著他昏花老眼,壓根兒瞧也不瞧那些堆滿他面前的金銀珠寶,絞羅綢緞,門外-嘶鳴著的駿駒-馬。

倘若這木紫嫣所許婚約之人,只是一般尋常富貴之家或武林同道,那些登門求親的媒的冰人,末-會就此罷手。但一則以此鐵心山莊威名于外,再者既是人家自幼即許有約婚,其它艷羨至極的各方人馬,在此情況之下,也只有各自模模鼻子,打消這個念頭了。

畢竟虎父無犬子,那齊老莊主仁德蓋天,武林中人莫不敬重三分,而他的獨子齊寒谷更是英雄出少年,甫及弱冠,即已因協助朝廷捉拿盜匪有功,受皇上連番拔擢,轉眼已官至六品,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他尚未及而立之年,便受賜尚方寶劍,代君巡狩于天下,有著先斬後奏的特權。

如此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一位青年才俊,配上嬌滴滴且才情出眾的木紫嫣,即便是最會挑毛病的碎嘴之人,亦不得不承認是樁美姻良緣,才子佳人龍鳳之盟。

那木俯垠之所以攜女到鐵心山莊盤桓數旬之久,除了是為齊鐵生賀壽之外,最重要的即是在齊鐵生壽誕之日,為紫嫣與寒谷這對小鴛鴦完婚。

雖時值溽暑,但依山勢盤旋而上的鐵心山莊,卻是蔭涼湫溢,渺渺若現于群山鏢遠的山嵐之間。陪著老父在山莊內曲折的小徑間疾行,木紫嫣襯著父親的愁容,一句話兒也不敢多言,只是提著那些藥劑,沉默地走著路。

除了蟬聲和許多不知名蟲子此起彼落地奏起合嗚之外,一路行來全都寂靜無聲,即使是偶爾擦身而過的侍僕婢女們,也都是匆忙走避,個個低頭疾行,整個山莊內彌漫著一股緊繃的氣氛。

來到距主屋有一段距離的一棟小屋前,木俯垠伸手扣了扣門上以生鐵鑄成的門環,沉重的篤篤聲,在夏日午後听起來有種肅穆之感。

門呀咿一聲地被往內拉開,從幽暗的房間內,迎面傳來撲鼻的濃重藥味。見到木俯垠父女,那個雖已有一番年歲,但仍矯健俐落的中年婦人,立即端起那盆充滿惡臭的污水,低垂著頭地走出去。

在門口與她相遇之際,紫嫣屈膝地朝她打了個揖問安,她卻一如往常般的側身避了開去,如同每回紫嫣到鐵心山莊時的情況一樣。

尾隨老父走進屋內,紫嫣不由得回頭猛瞧著那位健美婦人的背影。她應該就是雨矜嬸母吧!望著她瘦削卻挺得很直的背脊,紫嫣不禁回想著這些年來所听聞到的流言傳說。

據說這雨矜嬸母是齊鐵生正室王夫人的陪嫁丫鬟,王夫人嫁到齊家三年多,一直未有身孕,反倒是這陪嫁丫鬟珠胎暗結,懷了齊鐵生的骨肉。

雖然肚子逐漸隆起,但這雨矜並未如一般下人們所預料的母以子為貴,被封為側室,或直接取代了王氏小姐的夫人地位。在鐵紀如山的齊鐵生沒有表示之下,這雨矜仍只是一名婢僕,跟其它人一樣做著粗重的活兒。甚至不只是她,連她所生下的壯丁,亦是個跟其它下人們一塊兒吃飯練功的雜役,全然沒有身為齊鐵生嫡子的特殊待遇。

自幼至今,每回隨老父到鐵心山莊寄居,紫嫣都是以對嬸母之禮向她問安,但她也總是沉默地笑著避了開去。似乎相當安于她身為侍婢的職分,靜默的做著份內事。

走進被重重帳幔遮掩得幽暗森涼的房間,在眼楮已能辨識屋內大致情形之後,提起湯藥罐,紫嫣緩緩地來到床前,同那個斜躺在床頭的清瘦老人打個揖問安。

「是紫嫣嗎?」垂掛且充滿藥味的帳子,將他的臉遮掩住了一大半,但那充滿冷峻權威的聲音,卻仍是一如往常的宏亮。

「是,公公,是紫嫣在此,公公今日可感到舒適些了?」將藥罐裹的湯藥倒入碗里,紫嫣必恭必敬地將之端到他面前。

「唉,-真是越來越酷似-娘親了……想當年我初初識得孟荑之時,她也是在-這般年紀……」

陷入了自已的回憶之中,齊鐵生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少有的和藹光彩。

「公公識得我娘?」對這自已從未听聞過的消息,紫嫣大惑不解地轉向背著雙手,傲然地佇立窗畔的父親。「當然,-可知十五年前的冬天,-就在鐵心山莊外出世?」

「我知道,那是爹娘行醫途經此處,遇雪暴而動了胎氣,所以生下紫嫣。」

「嗯,-知不知道何以我和-爹會將-許聘給寒谷那孩子?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以為-爹早已將那些恩怨全都-到腦後啦,沒想到他竟仍是記恨在心……」強撐起虛弱的身子,齊鐵生指著默然不語的木俯垠,吃力地一字一句說道。「世事如浮雲蒼狗,無法盡如人意呵!」

「誰說我記恨來著?依你和孟荑的主意,我答應讓紫嫣嫁入你鐵心山莊,你說我還不夠寬宏大量?」憤怒得如頭被激怒的公牛般不停地山鼻孔中噴著氣,木俯垠不停地來回踱步地嚷著。

重重地嘆幾口氣,齊鐵生露出個你知我知的笑容。「木俯垠,你我二人自幼即親若手足,同拜陰山癲怪為師,那癲怪生性多疑善變,我們師兄弟可說是吃盡苦頭,才得以全身而退,藝成下山。這同甘共苦的情分,我齊鐵生從未有一日敢稍忘,即便是孟荑「夠了,不要再說下去了!-以為-夠清高,能兄友弟恭是嗎?錯了,你可知我這前半生幾已被你和孟荑所毀!你們明明已暗許終身,為何又要令孟荑答應與我成親?這些年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滿肚子晦氣,難道我木俯垠會聘娶不到妻室,偏偏要去奪人所愛?」

掄起拳頭不住地敲擊著牆壁,木俯垠像狂濤嘯吼般的仰天大吼。

「俯垠,這件事我們誰都沒有錯,我們都鐘情于孟荑,雖她心系于我,但你卻醫治好她老父的沉哥重癥,在那種情況下,我……我們實在無能為力啊!」

「無能為力?這些年來我怎麼地無法忘記,雖然我得到了孟荑,她卻是個沒有心的活死人,因為她的心全都放在你身上。我是她的夫婿,卻像個陌生人,她格遵為人妻的責任,卻只是以報恩的心態看我這個大恩人。而你現在卻告訴我,你無能為力!」腳步踉蹌地跌撞到床前,木俯垠湊返到齊鐵生面前,咬著才由齒縫間一字一字地迸出話來。

「那你要我怎麼辦?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你木俯垠是何等光彩,治好孟荑老父的多年重病,婉拒任何酬謝。而我呢?雖然是陰山癲怪的大弟子,但師父生性古怪,對我們這些徒弟授業,向來只傳給秘訣心法,可未曾領著我們操習術業,雖已習藝期滿,卻仍是一知半解-族民性驃悍,加以恩怨分明,當孟荑她爹起意將她許配于你時,我們哪有說話的余地?俯垠,這麼多年過去了,孟荑的墓木早拱,你就別再鑽牛角尖了。畢竟,你還有幸,至少能擁有孟荑數年光陰。」感謝地揮揮手,齊鐵生氣喘吁吁地急撫著自已胸口。

見狀趕緊沖上前去為他揉撫著急促上下起伏著的胸膛,紫嫣慌亂地端起已是微涼了的湯藥,送到齊鐵生唇畔。

「公公,湯藥已涼,快些服用以鎮咳去痰吧!」將自己花了大半天時間,以蓮藕、百合、烏藤葉以文火炒蜂蜜,再以開水對沖的方子清飲奉上,她殷切的期盼老人的人咳能早些痊愈。

「唉,我這次受此風寒煞是怪異,常會口干舌燥,得用力呼氣才喘得過氣來。前些日子請的大夫開了半夏厚樸湯、烏欒散、二陳湯,但是服藥月余,卻仍感到喉頭有痰,極不舒坦。」仰頭飲盡那碗由黏稠的膏狀物所沖泡的湯藥,伸手抹去嘴角的殘沫,齊鐵生用力喘著氣說道。

「嗯,這口干舌燥表有熱象︰要用力呼氣才喘得過氣來,是肝郁氣虛。若要化痰,得加上補氣舒肝和清肺熱的藥。」伸手扣住齊鐵生的手腕,靜切他的脈象幾分鐘之後,紫嫣說著轉向身後的父親。

「不錯,由痰的辨證上,可分為熱痰、燥痰、濕痰、寒痰,-要下藥,可要先辨別原因與癥狀,再細心下方子。」微微地頷首,木俯垠仍是滿臉狂涓之色的說著話。

相對于木俯垠的冷漠和無動于衷,床上的齊鐵生卻是用充滿贊賞的目光望著紫嫣。

「江湖傳說這紫嫣已可承繼衣缽之說,果真不假,我鐵心山莊是何等榮幸,可以聘娶得到這天下第一醫神之女,冷菩薩木紫嫣!」

「公公過獎了,公公乃陽亢陰虛體質,平日飲食需加調養,牛羊烤肉類的熱性食物,要多所節制,平日保健由益氣、養陰、除濕及清熱著手。紫嫣已命人去為公公抓劑,這粉光參和黃耆茶可補氣︰天然白虎湯——西瓜和天然的復甲湯——甘蔗汁都具養陰效果,這二者北地難尋,我亦命人至江南一帶找了。山楂烏梅湯可理氣化濕︰白木耳炖粉光參可補氣養陰;豆腐荷葉汁和黃連、黃柏、知母等均可清熱。紫嫣已將單方交給廚房,相信在藥療食補雙重作用之下,公公的小恙必可盡速痊愈。」將齊鐵生一飲而盡的空碗收回,紫嫣仔細地為他整理被褥,而後垂手而立地解釋著自己所開的單方。

「嗯,很好,老夫只要瞧見-一如孟荑般娟秀的模樣兒,病就已經好了一大半-!

這寒谷此刻正在江南捉拿那藉神佛之名,騙色斂財的馬佛子,等他回到鐵心山莊,老夫即刻廣發喜帖,邀請全天下英雄豪杰,到我鐵心山莊做客,給-們完婚。」連連咳出許多深色的濃痰之後,齊鐵生氣若游絲地癱在床上說道。

「好啦,別在那里現世了。我要-熬的七物降下湯,-熬煮好了嗎?」見到紫嫣和齊鐵生在那里談笑,木俯垠突然快步地走了過去,粗魯地打斷他們的談話,冰冷她睨視著紫嫣說著,直到紫嫣原有些紅潤的雙頰,血色都條然褪去之後,他才悻悻然且沒有預兆地轉頭走了出去。

被父親的一頓沒頭沒腦夾槍帶棍罵得莫名其妙,紫嫣只得噙著淚地呆立在那里,手足無措地緊盯著自己足尖。

雖說早已習慣父親的喜怒無常和說話夾針帶刺,但自懂事以來,父親倒也未曾在外人面前如此的斥罵自已,這使得紫嫣更加迷惑幾分。

從小她就知道父親並不是很真心的疼愛自己,倒非木俯垠令她饑渴或是凍著了,事實上在生活所需之上,木俯垠是非常大方慷慨,再加上這麼多年來經他醫治的人不計其數,使他們父女所到之處,皆有人奉之為上賓,尚且為了爭做東道主而大打出手的亦大有人在。

只是……黛眉重重深鎖,紫嫣抿緊唇地收拾著湯罐陶碗。別人家的父親是慈祥可親,可她木紫嫣的爹爹,卻總愛以言語苛求于她,令地無所適從。

自從幼時因露齒向那位摘花給她簪在發梢的大嬸嫣然一笑,被父親斥為放浪形骸,不守禮統之後,從此她再沒有展露過一絲歡顏。因為只有彼此相依為命,所以她戰戰兢兢地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為的就是要討父親的歡心。

無論我怎麼做,父親總像是沒有滿意的一天……喟嘆著將收拾妥的碗筷放進柳條籃內,正要離去時,冷不防齊鐵生卻噢住了她「紫嫣,這些年其是苦了。」深深地呼出口氣,齊鐵生已不像方才喘得那麼厲害了。

「公公?」

「唉,我沒想到-父親這心胸狹窄的個性一直沒有變!當初看-酷似-死去的娘時,我還很慶幸有-陪伴他,應當可撫慰他思念-娘的心情,卻不料他因愛生恨,怨氣倒全發到-身上了。」

「公公,萬般都是命,紫嫣早已領受到父親的痛苦了,再怎麼說,他畢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嗯,以後-就是我鐵心山莊的人,不再孤苦無依,這全莊上上下下百余口,全都會將-當成親人。現下只等寒谷由江南歸來,我即刻為-倆完婚。」

「公公還是不要太過操勞,早些將病養好才是。」

「唔,其是我的孝順兒媳,-下去休息吧!」

離開那棟專為齊鐵生休養而搭建的小屋,紫嫣便回到自己暫住的小廂房。為了表現出對紫嫣父女的禮遇有加,齊鐵生特意將全鐵心山莊最舒適的養心齋撥出,由一隊機伶俐落的婢女們在此服侍。

正要走進養心齋大門,紫嫣險些與一位匆忙迎面而來的男子相撞,驚魂未定地躲閃著,由背影中可看出是那位叫齊泰的男子。

听多了僕婢們的嚼舌根,紫嫣對這位具有嫡于身分,卻仍被當做僕役使喚的男人,有著很深的印象。初見齊泰之際,她錯以為齊泰已近中年。待專門服侍她用膳的老嬤嬤點明之後,她才了解這齊泰方才剛入而立之年,只是因為他在修練某種內功,故而使他外貌早衰,望之竟已如近五旬之老翁。

匆匆地打了個照面,那齊泰在見到紫嫣之時,似乎也頗為錯愕驚惶,但隨即面無表情地快步離去。

做著請安的動作的紫嫣僵在那里,對這位自己應該稱之為大伯的男子突兀地轉身就走,她感到萬分不解,可也沒那個膽子去喚住他。況且,即使真要與他面對面的話,自己也未必找得出任何合宜的話題。

佇立在門口目送著齊泰遠走,紫嫣這才聳聳肩地準備走入房間,此時由小膳房里閃過的人影,令她心知有異的疾趨往那間獨立的小廚房。

養心齋是鐵心山莊中最幽靜僻遠之所,听說是齊鐵生斥費鉅資,著各地延請的工匠們,經年累月的日夜趕工,所搭蓋出來的別致獨居小廂房。一直都是由齊鐵生的元配王夫人所居住,直到數年前王夫人搬到佛堂後,這養心齋就空在那里,只有在貴賓如木氏父女登門拜訪之時,才有間歇性的短暫啟用。

因為王夫人個性溫文內向,且一心向佛茹素,放在善心齋有著自己的小廚房,專為王夫人預備素膳之用。而自從紫嫣父女住進來之後,這膳食均由山莊主屋的廚房供應,這小廚房倒只有在紫嫣煉丹熬藥時才派得上用場了。

躡手躡腳的往小廚房走過去,紫嫣一面屏息開啟自己的所有感官,小心翼翼的推開虛掩著的木門只見剛才匆匆與自己擦身而過約雨矜嬸母,正皺緊雙眉地捧著那只已在火爐上炖熬近半個時辰了的陶罐,噓噓吹著氣的直搓著手,用力地將陶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四處找著東西般的東張西望。

像是見獵心喜地找到灶旁的餿水桶,她立即拿起仍冒著陣陣濃煙的陶罐,眼看著就要往那只餒水桶中倒下去。

「雨矜嬸母,-要干什麼?」眼看自己耗費一上午的心血都要付諸流水了,紫嫣急急忙忙地使勁推開門,出聲想要制止她。

沒料到紫嫣會突然出現,雨矜大吃一驚地失手將那只陶罐潑倒在桌子下,心急之余立即彎下腰去撈撿著陶罐。

「紫……紫嫣小姐,我沒听到-的腳步聲!」結結巴巴地說著,雨矜不小心打翻了裝鹽的瓦罐,眶當一聲瓦罐應聲裂為幾件碎片,而她在情急之下,卻偏偏湊巧的被銳利的邊緣,在她布滿老繭的手掌間畫出幾道深刻且明顯的傷痕。

「雨矜嬸母,-受傷了,快讓我瞧瞧。」快速地沖到雨矜身旁,紫嫣先將半傾倒的陶罐扶正,揭開蓋子看到里頭約莫剩下三分之二的藥湯,紫嫣躍到喉頭的心,這才總算是稍稍可以放松下來了。

拉過雨矜那鮮血直冒的手掌,紫嫣立即撕裂自已雪白的裙擺,將血拭去後,這才再用另條手絹兒,緊緊地捆扎住雨矜的手腕部位。

「雨矜嬸母,我記得上回爹爹所調制的金創藥仍有一些存放在古井的水桶中冰鎮著,-等等,我立即去取了來為-敷傷。」說著撩起裙腳,紫嫣就急著要往外跑。

立即伸手攔住她,雨矜卻是拚命地搖著頭。「不用了,紫嫣小姐,我們下人做粗活慣了,哪有不受傷的?別理它,過幾天就會好了的小事。」

「這傷口深可見骨,雨矜嬸母,我……」

「紫嫣小姐,我雨矜只是個侍婢,每回-見到我就行那麼大的禮數,實在跟我們的身分不合,雨矜我也委實承受不起!」緊緊地握住紫媽的手,雨矜眼底流露出一股黯然的光彩。

「雨矜嬸母!我……」

「不要再這樣喚我,紫嫣小姐,在老爺說話之前,我雨矜就只是名賤婢,是服侍老爺夫人的婢女,-懂嗎?」

望進她眼里既認真又淒涼的成分,紫嫣駭然地反省到,自己這些年來的舉動,在她自以為是恪遵晚輩對長輩的儀禮之時,卻在不經意之間嚴重地傷害到這位婦人了。

意念一轉,紫嫣立即懊惱悔恨得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沒想到自己在無意間,竟鬧了這麼大的笑話!再者,也是鐵心山莊上上下下的包容,否則自己這逾節之禮,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要貽笑大方了。

嚇得自己全身的冷汗,紫嫣惶恐地望向眼前面色微慍,但不見怒意的雨矜。

「我……我倒是大大的失禮了哩,這……雨矜阿嬸,我紫嫣對不住-,這廂向-賠禮了。」豁然開朗之後,紫嫣立即撩起裙擺,深深地朝雨矜一拜的說道。

「沒的話,紫嫣小姐是我鐵心山莊末來的主母,雨矜怎敢有任何怨言。」瞧見那打翻過的陶罐,雨矜說著又趨上前去要拿取那個陶壺。「這藥剛才打翻了,我看我去把這藥罐洗一洗,再重新為老爺熬藥吧!」

聞言立即跑了過去,紫嫣很快地自她手裹搶回藥罐。

「不用了,這罐里尚有一大半的湯汁,我再加些沸水,等它涼些,便可給公公服用。」將里面的藥湯倒出來,揭開大灶遮去濃郁白煙的鍋蓋,以勺子舀起半碗多的滾水,徐徐地倒人藥罐之內。.

「但……但這藥……」似乎頗為不安,雨矜在旁焦躁地踱來踱去,幾番欲言又止,但在紫嫣凝神望向她時,卻又吞吞吐吐地顧左右而言他。

「阿嬸,-還有什麼事嗎?」拿把孔明鵝羽扇,來來回回地揭著湯藥,紫嫣好奇地看著盤桓不去的雨矜。

對這位向來總如陀螺般不停忙碌著的健勁婦人,難得地在這養心齋的小膳房待了這麼久的紀錄,紫嫣感到十分訝異。

「呢……小姐,我看-服侍老爺這樣衣不解帶的辛苦,好些天沒有好好的休息了。

這樣吧,這湯藥就由雨矜為-送去服侍老爺服用,小姐-也好偷空打個小盹兒!」急急地想要端起那碗色澤褐黑的藥汁,雨矜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焦慮。

「那倒不用了,阿嬸可知這帖藥的作用?」

「這似乎跟老爺平素喝的藥不太相同。」

「是啊,依脈理來看,公公心窩苦悶、動悸、不眠、肩凝耳鳴眩暈,是陰陽兩虛,所以爹爹治以溫陽育陰,用地黃飲子加減、野菊花、黃蘊、杜仲、丹皮、黃連和川芎,再加這七物降下湯,可使公公不再下肢麻痹、疲勞倦怠、頭痛盜汗。」

「既然是天下第一醫神所開藥方,自是錯不了的,但是……」不時地瞄瞄那碗烏黑如墨的藥汁,雨矜還是一徑地流連不去。

「阿嬸盡管放心,爹爹醫術精湛,人人都說爹爹可起死回生,況且公公的病情並非已至難醫沉府,相信只要很短時日,在公公壽誕之前即可治愈這風寒小恙。」

朝雨矜再一次地打個萬福為禮之後,紫嫣即端起那碗應是續命仙丹的湯藥,迤迤地往齊鐵生的臥房而去。

只是,即使在兩年後的今天,任憑地想破腦袋,地想不出何以那碗湯藥倒反成了齊鐵生的催命丹,也使她和父親從此離散,被未婚夫齊寒谷所棄而致流落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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