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欲情歸(上) 第三章
馮宣仁自那天起沒有再出現在醫院里。方嬤嬤安排傷好了的阿誠在醫院里當雜工,說是少爺囑托的,其它什麼也沒有說。
阿誠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卻不覺日子過得慢,因為忙碌,縱然是勞累的,總覺得比在馮公館里過得舒坦,這兒不會有人因做錯事而揍他,醫院里的工作者大多是神職人員,說話輕聲輕氣態度溫和的,偶爾擦身而過碧眼高鼻子的洋人醫生,臉色冷漠倒也不似在外頭的趾高氣揚,拿人不當人看。阿誠不懂什麼基督教天主教,但看眾人對那個綁在十字架上的老頭那麼敬重,想來總是個好的神,至少在這兒他覺得呼吸都要自由得多,在這個神庇護下。
偶爾,他也開始學著醫院里的護士嬤嬤對著牆上的神說話,他不算虔誠但是真心實意,因為除了這個老頭外沒有人會听他說話。他說得最多的是︰我想回馮公館,我想見弟弟,還有少爺。神總是一臉穆靜,柔和而淡漠地看著他,世人皆有心願,他能管得了幾個?
教會醫院相當繁忙,因為只有這兒對貧苦民眾收相當低廉的費用或是免費的,所以醫院里每天要接待為數不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平民,他們大多是因衛生條件差溫飽不定營養不良缺少抵抗能力而得各種各樣由細菌感染而起的疾病,送進教會醫院的時候大多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醫院里每天如戰場一樣地緊張。
阿誠每天打掃病房,清理病人嘔吐的髒物,幫護士們分送床單,也每天看著有人被活著抬進,死著抬出,也有人會好好地走出去,但有可能以後再會被抬進來,治病冶不了他們的饑餓和貧苦。
阿誠覺得很悲哀,為他們也為自己,但他問不了為什麼。
天氣漸漸轉涼,深秋已至,醫院內的松柏依舊青翠,但外面街道上的梧桐葉開始發黃卷邊,如年月已舊的紙片兒生生地發脆,一張兩張地隨風而落,悉悉索索地被踩碎在行人腳下。
寂寞的少年計算著自己留在醫院內的日子,不得不懷疑少爺是不是會永遠將自己留在這里,如果是這樣倒也是不錯,這兒有吃有穿,溫飽是不愁的,只是他想到弟弟不由又不安心起來,恨不得現在就跑回馮公館去。他這樣想著,卻沒有實踐,少爺總有把自己留在這兒的理由,還有,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個月里想得最多的只有少爺馮宣仁。
這一天剛黑,阿誠就被方嬤嬤叫到接待室里,一個高額瘦臉寬肩的男人站在里面,看見阿誠就微笑︰「小弟弟,認得我嗎?」
阿誠搖頭,心里已是明白這人肯定是少爺派來的,不由高興起來。
「那天晚上太黑你不會看清楚的,不過我可看過你。」來人搖了搖手中的圓邊帽,笑道。
那天晚上?原來這個人當時也是在場的。
「是不是少爺叫你來的?」阿誠直接地問。
來人點了點頭︰「你快點去拿東西,你少爺等著呢。」
阿誠連跑帶跳地奔回去換上的醫院工作服,穿上來時馮家的青布衫,跟方嬤嬤不舍地道別後就與來人出了醫院門。
門外街道旁停著一輛黑車子,車子里空無一人。
「少爺呢?」他問來人。
「你不要急,我這就載你去。」男人打開車門,讓阿誠上車。
車起動,開得不快不慢,窗外風景已是紅紅綠綠的霓虹無數,阿誠猶如恍然隔世,一切顯得既熟悉又陌生,說不出什麼滋味,想這一個月被丟在醫院,如同重新活過一回,現再回馮家雖是心中期望的,但卻熱忱不起來。
「少爺……少爺沒事吧?」他想到那天馮宣仁回去的光景。
「馮組長沒事啊,」那人邊開車邊回過頭瞄了阿誠一眼,「他倒很替你擔心,怕那天的事把你嚇壞了,沒想到他一個大少爺對下人會這麼好,不過他對我們也是很好的。」
「唔……你們到底在干什麼啊,」阿誠想了想鼓足勇氣問道,「為什麼你們要叫少爺為馮組長?」
那人聞言挺驚訝︰「咦?難道你不知道嗎?馮組長拉你進那事干嘛,奇怪……」說的話好似自語自言並不回答阿誠。
沉默過後,他又開口︰「不過大概馮組長已經決定把你拖進來了,要不不會要我把你接他那兒去的,反正,」他轉頭瞥了阿誠一眼,笑了笑,「到時候,你自會明白的。」
阿誠心里已經有些底了,少爺是馮公館的二少爺,但他做的事卻和馮公館沒什麼關系。
這樣想來心中難免暗沉下來,也不再言語,只回憶著那天的情景真是驚心動魄。
車子拐來拐去,駛進了一條燈光燦爛的梧桐道,旁邊植物蔥榮茂盛,掩隱著數座雅致的小樓,黑鐵鑄花柵欄,尖角圓頂的式樣,盡是異國的風格,連街燈也是方方的洋味十足,合著路上跑著比外頭街上要多數倍的車子和洋人後,終使阿誠目瞪口呆後醒悟︰「這不是去馮公館!」
「我沒有說要帶你去馮公館啊。」男人懶懶地回答。
阿誠有點慌︰「先生,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心里琢磨著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會是拐了去賣吧?怕就怕是為少爺的事,底氣就不足起來。
「唉,你不要急呀,」男人笑了,指了指前方,「到了!」
車停罷,面前的樓和來時看到的數幢差別不大,不過門口站著的人讓阿誠心一下子松了下來。
「少爺!」
正是許久未見的馮宣仁,倚在門邊看著駛近的汽車,臉上依舊不變溫暖的笑容。
阿誠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表達欣喜和期盼已久後獲得的快樂,只是見馮宣仁平和的笑臉的那一剎那,他把在車上所想所顧慮的一切統統棄之腦後。等到被興奮佔據腦袋的昏眩過去,他才發覺自己正緊緊地擁抱著馮宣仁,雖是沒有掉眼淚卻是眼角已經泛酸了。
「讓你等那麼久,急了吧?」馮宣仁也似有所觸動,輕輕撫著少年柔軟的頭發。
「沒關系,少爺,」阿誠有點羞澀地搖著頭,「我在醫院里很好,真的很好。」
馮宣仁伸手探了探他腰部,笑問︰「傷沒事了吧?」
「沒事,早就沒事了,」阿誠放開馮宣仁原地轉了一圈,「方嬤嬤說跟以前一樣好了。」
馮宣仁有趣地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真是寬了心,想這個家伙算是硬挺的,一般稍是弱一點的人經歷那樣的事不會這樣沒有負擔似的笑得開懷,如果不是不懂就是確實的堅強,是塊能經得起風險的料子。
「少爺,你怎麼在這兒?」阿誠終于想到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他差點認為自己會被人拐了去。
馮宣仁指著門內︰「以後你就跟我住這兒,家里不用去了。」
「為什麼?」阿誠奇怪,心里異常的高興。
「因為……現在你是我的人了。」馮宣仁眨了眨眼,阿誠听著有點別扭,但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老爺太太讓我來這兒侍候少爺?」
馮宣仁淡然道︰「家里現在不能去,你和我呆在這兒吧。」然後轉頭對站在旁邊載阿誠過來的男人說︰「阿剛,辛苦你了,現在你回去吧。」
阿剛笑著點頭︰「馮組長,那我先走了。」又隨手拍著阿誠的肩膀︰「怎麼樣?小兄弟,我沒有把你賣掉,你不是好好地見著了你家少爺吧?」
阿誠撓頭,臉上緋紅起來,有心思被大白于天下的尷尬。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羞澀的,但他就是無端地不安。
馮宣仁和阿剛見其狀都笑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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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整幢樓在外表上的洋派,屋內卻是陳設簡樸干淨,沒有什麼多余的無用裝飾物,符合馮宣仁的品性。
他領阿誠進了樓梯旁的房間,里面床桌椅皆有,還有兩個箱子。
「你就睡這兒,箱子內是你的衣物,我讓阿三整理的。」
「阿三,還好吧?」阿誠想到已經有很多時日沒見到弟弟了,頗為惦記。
「他很好,我已經跟他說了你的事,」馮宣仁把阿誠眼里的焦急看在眼里,「過些日子,我去把他接來,你們兄弟倆就一起住這兒吧。」
「少爺……」阿誠心中一陣暖意涌起,哽住喉嚨,竟無法言語。
「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馮宣仁伸手掏出一樣東西,竟是一把手槍,把阿誠嚇壞,直擺手︰「少爺,這這這……就不要了吧?」
馮宣仁表情凝重,抓住他的手把槍放在里面︰「你拿著,我會教你怎麼用,這里並不安全,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你先拿著,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至少讓我安心點。」
槍沉甸甸,寒冷的金屬感刺著皮膚,阿誠的手有點抖,但他還是听話地握緊手接住了槍,因為馮宣仁這一句「至少讓我安心點。」
馮宣仁微笑,握著槍的少年看上去像個戰士,一個滿臉迷惑的戰士,這不要緊,他需要的不是他與自己心意相通,他只要他的忠誠,他需要他的忠誠,可忠誠是一種不穩定的情感,世上沒有絕對的忠誠就像沒有絕對無條件的感情一樣,拿什麼去保證?
金錢?地位?信仰?理想?這些對眼前這個樸實而懵懂的少年來說,似乎還沒有什麼吸引力,不過只是目前而已,他還年少,不是嗎?
馮宣仁矛盾地分析著自己的心思,他無法清楚自己倒底想要一個志同道合的戰士還是一個對自己絕對忠誠的……人。他在暗自苦笑,一個普通的少年而已,卻在自己心深處的位置越來越復雜,怎麼會這樣?目前,他對他能說的只是,跟著我,因為我是你東家。這個理由對于他來說無疑是諷刺的,他無法和他創造一種在心理上的平等。這點,讓人覺得無力。
此時的阿誠當然不會知道他少爺思如亂麻,他仔細地看著手中那把槍,想到那天夜里少爺也許就用它完結了一個人的生命,他還能很清晰地想起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那人倒地時沉悶的聲音,頓覺心中的槍奇寒無比幾乎傷手,但不敢把它扔掉。
「不要再看它了,」馮宣仁注意到少年眼中隱晦的恐慌,把手蓋在那把槍上,「我還有些事要跟你說,你整理完自己的東西後,到樓梯上右邊的書房來。」說完,就離開房間。
听著少爺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阿誠馬上前前後後打量了自己的新住處,他把手中的槍塞到枕頭下,覺得不妥,又藏到衣箱內,一會兒又拿了出來,來回折騰了多時,終于從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一個小紙盒,把槍放在里面,又把小紙盒放到床底下靠床腿的隱匿處,拿衣箱擋在旁邊,成了嚴嚴實實的讓人無法窺破的角落他才覺安心,如釋重負。
把衣箱打開,只有幾套單薄的布衫和一點生活用品,這便是阿誠全部的家當,他把衣衫都拿出來,里面跌出一個紙包,打開竟是小半塊干硬的糯糕,阿誠笑了,但笑容馬上凝在面上,這必是阿三的心意,不知他怎麼弄到的,舍不得吃光還給自己留了半塊,想到阿三鄭重其事地把糕包好放進衣箱的模樣,阿誠感到心疼,這個雙胞弟弟啊……
書房亂得一塌糊涂,成堆的書全放在一排書架上,橫七豎八地相互擠壓堆砌著,大概搬來的的時候也是匆忙的,一切沒有整理的樣子。書桌上也雜亂不堪,信箋、鋼筆墨水瓶,筆筒還有一疊疊的冊子沒規沒矩地佔滿一桌,馮宣仁正坐在書桌後聚精會神地翻一本冊子,穿著舊式的白布衫,微縮著肩膀,看上去不似個少爺卻像個教書先生。
阿誠敲門。
「噢,東西整理完啦,」馮宣仁丟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來,皺著眉頭指著四周,「你瞧這兒亂的,幫我一起理理吧。」
阿誠點頭,走到書桌旁開始著手理東西。馮宣仁靜靜地看著他忙碌一會兒,又開了口︰「阿誠,如果我這次沒有把你接到這兒來,你想不想一直呆在教會醫院?」
「想。」阿誠老實的回答。在教會醫院時,他固然很累卻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和自由,那種感覺讓拙于表達的他無法形容給馮宣仁听。
「那我明天仍舊送你回去,好嗎?你可以一直呆在那里,我讓方嬤嬤安排你當學工,將來你可以替人治病,而且會有自己的生活工作等等,你明白嗎?」
阿誠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不笨,他當然明白這是一條改變自己命運的道路,一個高香也燒不來的機會,如果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擺月兌一輩子低人一等的境遇。
「少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馮公館的佣人有幾十個呢。」雖然心中狂跳不已,阿誠沒有停止手中的活,聲音有點澀。
馮宣仁一怔,他沒有想到阿誠會這麼問,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少爺,如果你什麼都替阿誠安排好了的話,今天就不用把我接過來,更不用給我槍。」阿誠也無法理解自己的話語,好似這些話自己跑出嘴巴的,想擋也擋不住,所以他一直不敢看馮宣仁的臉。說這樣的話,大概任哪個東家都會認為這個小子實在是不識抬舉。
無法假裝無動于衷,放下了手中的活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低著頭。
馮宣仁心中苦笑不已,這個小子果然機靈,一句就點穿自己的矛盾之處。
「阿誠,你听好,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留在這兒,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包括性命。二是去教會醫院,你應該知道你會得到什麼,選一個,現在就作決定!」
馮宣仁口氣強硬,他從一堆雜物中模出一包煙,點了根吞吐起來,眯著眼從自己口中吐出的煙霧中窺視著少年的反應。
阿誠終于抬起眼楮,馮宣仁也看著他,兩人對望著也對峙著,屋內寂靜,只有煙霧升騰繚繞,如兩人糾纏不清的心思。
「不。」
過了半晌,阿誠終于從口中擠出一個字。
「什麼‘不’?」
馮宣仁掐熄指間的煙,盯著那張臉。
「我不去教會醫院。」阿誠平靜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雜物理著。
馮宣仁冷冷道︰「你不去的話,將來可不要後悔啊。」
「少爺不是要我‘忠誠’嗎,如果我去了教會醫院,就沒有什麼‘忠誠’可以說了。」
馮宣仁皺緊眉頭,思忖著,忽然站起身來伸手用力按住阿誠忙著的手,眼對眼勸說著︰「現在不要說得這麼輕松,仔細想一想,不要錯過機會。」
阿誠被迫看著那雙變幻莫測的眼楮,倒是更平靜了︰「少爺,我已經決定了。如果你真有這個心思的話,把阿三送去教會醫院好嗎?」
馮宣仁緊盯著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他的臉湊近阿誠的臉,近到無法再近。阿誠的皮膚已經拂到溫熱的呼吸,這令他緊張起來,不知不覺地屏息,失神地看著在眼前慢慢擴張的面容。
「你真是個傻小子。」馮宣仁輕輕地開口,方使阿誠略覺放松。
「少爺,你答應了?」
馮宣仁點頭,放開他,伸手又模支煙出來餃在嘴邊。
「謝謝你,少爺。」阿誠欣喜萬分,激動地手足無措。
還不知道誰謝誰呢。馮宣仁心里嘀咕著,真所謂五味雜陳,淡淡的喜悅盈盈于懷,卻又有點悲哀,為自己的手段。
阿誠真的很高興,這樣的話,弟弟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前途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自己也不負母親臨走前的一番無言的囑托。
「你自己的前途呢,有沒有想過?」馮宣仁看著少年嘴角邊溢著的笑容,皺起眉頭。
「我自己……」阿誠頭也不抬地回答,「我跟著少爺就好了,少爺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馮宣仁沉默著抽自己的煙,他不明白這是少年在社會環境下養成的奴性還是其它什麼因素使他能輕易說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斬斷所有理不清的思緒,把煙頭一扔,大聲回應︰「好,好阿誠,好兄弟!」
阿誠沖著他抿著嘴微笑,一臉的坦然,什麼兄弟不兄弟,他還擔當不起,數年的飄零,至少讓他知道自己該跟定什麼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擺動物什的細微聲音,用不了多少時間,桌上已經井井有序,就像兩個人的關系,在相互較量中似乎得到了該有的秩序。
阿誠知道自己開始面對另一番人生,但他不知道自己選了一條什麼樣的道路,人力如此弱小,誰能預測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確的階梯,而這個階梯又不知何時會斷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擇下。
這個浮華絢爛的時代,如不夜街頭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滅無蹤,在這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們的眼楮怎麼還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更何況一個從小顛沛于世的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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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叫介亭街,不長,卻是相當有看頭。它是租界里鬧中取靜的高級住宅區,住的不外乎是些洋商富賈或者是本地一些顯貴們金屋藏嬌之處,幢幢紅瓦粉牆的洋樓掩映在植物茂密的葉冠枝結中倒是風情萬種,讓人浮想聯翩。身姿曼妙時髦容妝的女郎,西服漿挺說話軟聲細語的中西紳士結伴出入此街各處,不失為介亭街的另一道靚麗風景,相比于外頭世界陰雲密布的緊張氣氛,這里似是個例外之處,粉飾之下輕浮而安寧的平和,華車出入的男女臉上都掛著文藝味的笑容,月兌離于世,用金錢和權力堆砌出來的太平樂園和幸福島。
對于馮宣仁來說,這無疑是個最佳的庇護所,他沒有跟阿誠解釋搬到介亭街的原因,因為這一個月足夠讓人驚出一身汗來,而現在對于阿誠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天的事,馮宣仁沒有費太多勁給家里人解釋,只說遇到以前在國外的同學,談興漸濃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見同學在此地還沒找到下人打點生活就把阿誠留下一段時間,這都沒有任何令人覺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兩個特殊的客人敲開了馮公館的門。對方遞上的名片讓開門的老劉嚇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寫著︰國家安全所。這個單位的人到的地方都不會太安全。
不一會兒,兩個客人就被請進了馮老爺的書房皆會客室。
主人相當客氣,客人當然也不例外,畢竟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雖然自己是來找麻煩的,還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兩位隊長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馮老爺沒有寒暄就直接進入正題。
兩位客人互相視了一下,一個開了口︰「馮先生,這次冒昧打擾,因有些事需要馮老爺配合。」
「什麼事請直言吧。」馮老爺看似鎮靜心里卻是有些沉。這些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且這事十有八九沒有好的。
果然。
「馮先生是不是有兩位公子?」
馮老爺點頭,看著眼前兩個說話不爽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馮宣仁?」
「是我小兒,什麼事?」
兩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後站起身向馮老爺一抱拳︰「馮先生,能不能請貴公子跟我們走一趟,有不便處請多多包涵,而且這是軍統部的命令!」
馮老爺當即驚呆,但馬上鎮定下來,厲聲問︰「為什麼要宣仁跟你們走?」
一人笑了笑︰「馮先生不必擔心,我們只是要馮公子協助調查一些事,完事後就會把他送回來。」
「別在我面前賣關子,到底什麼事?」馮老爺把口中叼著的煙斗扔在桌上,面色十分難看,不由讓兩個客人直皺眉,他們已經說得夠客氣了,但對方畢竟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沒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馮先生不要激動,」一人連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頻頻發生官員被槍殺吧,最近我們有些線索了,但其中恐怕有點誤會,所以需要貴公子去確認一下。」
「這些事不歸你們管吧,為什麼會是你們找上門來?」
「這是上頭命令,我們也無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話,我們恐怕會失禮了。」話已經說得相當明白了。馮老爺只得緩緩地點頭,心里卻是一陣陣地恐慌,這個兒子果然會出事……
受到最大驚嚇的莫過于馮太太了,她萬沒有想到這兩個特務是要來帶他兒子走的,而安全所殺人不眨眼的臭名連路邊的叫化子都知道,這好好的一個兒子去了不知會出什麼事,她使勁拉著人不肯放,但被馮老爺給勸住了。
「現在讓他們走,辦法我們再想。」他只能這樣安慰妻子。
「你瘋了,安全所是什麼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要這個兒子啦?!」馮太太淚如雨下臉色如紙,看著兒子被帶上車,她氣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只得沖著馮老爺發火。
「就是我知道安全所是什麼地方,才只能讓他們帶走宣仁,」馮老爺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們要帶走的人就是閻王老子也得放,否則你知道後果嗎,而且這是軍統部下的命令!」
「天哪,」馮太太癱倒在沙發上,手腳冰冷,「他一個剛回來的學生啊,會干出什麼事啊?!」
「哼……」馮老爺悶聲哼了一下,「我現在去想想辦法,希望盡快把他弄出來。」嘆氣而去。
馮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亂。
馮宣仁卻相當鎮定,當兩個客人還在父親書房里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是沖自己而來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他馬上撥通教會醫院的電話讓方嬤嬤作一下安排。
話已完畢,他忽然有種沖動,對電話那頭說︰「嬤嬤,能不能叫阿誠過來听電話?」
對方要去叫,他卻連忙叫住︰「算了算了,不要對他說,等我有空再去接他,暫且麻煩你了。」放下電話,心中不禁苦笑,鬼知道這回真有沒有事,如果沒辦法再見的話,讓他一輩子呆在那兒倒也好,自己也是放了心。真沒有想到,居然在這種緊要關頭,卻替一個少年安排今後的生活,他覺得自己真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輕,還沒有結束胡思亂想,房門已經被敲響。
幸虧馮家少爺總還是個很有點威懾力的身份,馮宣仁沒有吃太多苦頭,只是被迫一直重復著自己的「清白」。
「我怎麼知道,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
「世上重名的人很多,叫馮宣仁的又不只是我一個,你們怎麼能憑一個姓名就抓人啊!」
「拜托,我講過很多遍了,那天我一直在家,家里所有人都看見的,怎麼可能去殺人啊!」
馮宣仁很合格地扮演著馮家被冤枉的二少爺,他只希望家里快快有所行動,事情千萬不能拖長時間,要不誰會保證再出什麼岔子,那些特務們又不會找出什麼東西來。而馮家此時正出動所有關系和為數不少的金條子去打探消息。除了馮家,還有一個人最為熱心,此人是張司長,也就是張麗莎的父親。當他听到馮家二少爺被作為亂黨暗殺頭子被特務所帶進去了後,吃驚之下不由大笑起來︰「那幫軍統養的白痴八成又亂抓人了,這次居然帶走的是老馮那嬌滴滴的兒子,真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老馮居然還沒有被氣死啊,如果是老子我啊早就去闖安全所了!」他是這麼當笑話在說,卻急壞了另一個人,張麗莎,被帶進的人可是她夢中最稱心的夫君,怎麼叫她不心疼?所以,張司長很快就加入了營救陣容。
馮家的勢力經過一番嚴苛的考驗,其中金錢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于是可以證明馮宣仁清白的人多了起來,摻合來摻合去的關系都擰進了安全所,當然也有不少沉甸甸的東西也進了特務所不少人的口袋。
經過一個月的無功可陳,馮家二少終于毫發無傷回了馮公館。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一個「沒有什麼證據」,這真讓人捏把汗,一向不講什麼證據的特務們也會捭出這麼一條理由來,也算是個奇跡。令人虛驚一場的鬧劇,至少在外人看來如此。而馮家父子知道,安全所不會憑空帶人,這件事擺平了,有證據不足的幸運在里面,但難保下次有什麼東西真落在他們手上時就沒那麼輕松了。于是馮宣仁返家不久便提出搬進介亭街的洋樓,用以擺月兌日夜在馮公館外頭監視的特務,馮家經過這一碼事,覺得這不失為一個法子,畢竟這些特務們讓馮家的尊嚴多少有受挫之感。
單作為一個避難之地,劃于洋人區的介亭街當有它獨到之處,但在馮宣仁心中它另有作用。搬出馮公館勢在必行,這次事驚險之余倒給他一個難得的機會。而馮老爺心總是七上八下,卻也思量不出面對現在的形勢,讓兒子搬出去是福是禍難以定論,只求這真的是「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