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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的手 第5章

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孟人豪終于知道什麼是生活、什麼是人生。

這個暑假,不用人豪要求,妙雲就主動和他一起回家。從去年暑假,她和孟蝶交了朋友,她們互相通信。孟蝶比她大兩歲,中專畢業後,在醫院當護士。她是個心地善良又單純的女孩子。某種程度上,他們姐弟兩個都有些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對世態人情充滿幻想。這都因為父母對他們的保護太周到了。

回家一個月,人豪就覺得家里有某些地方不對勁。他很奇怪爸爸這幾天上班沒個準點,下雨天,父親干脆就留在家里,對于年年是全勤的父親,這可非同尋常,

「爸,你們廠今天放假?不是節日呀!」人豪望著外面的雨問。

爸爸用力抽口煙,嘆氣道︰「上班,白忙活,發不出工資。」

人豪愣住了,這時媽媽進來。

人豪立刻問︰「媽,你們廠發不出錢啦?」

他媽點點頭,立刻安慰他說︰「你別擔心,供你上大學還是綽綽有余,你就把學業學好,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人豪無法安心。他父母都在同一個工廠,曾經也是不錯的企業,可是隨著改革,它失去競爭力,正被淘汰。而這些像他爸媽一樣的工人,沒有學歷、沒有技術、沒有門路,如何維持生活?

人豪終于知道父母如何維持生活了。爸爸到街頭修起了自行車,每天弄得滿手油污,中午不回家吃飯,就啃干饅頭。當他遠遠望見父親用黑黑的手,握著饅頭,一口一口地吃,來了修車的,連忙放在一邊,干完活,再接著吃。人豪心碎不已。

而媽媽呢?她賣饅頭、包子。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和面、揉面、燒火,姐姐和妙雲都加入。然後媽媽推著三輪車就到附近的居民區賣。人豪偷偷跟隨著,他看見媽媽堆著笑臉和客人說話,那種奉承、討好的神態,是人豪最為鄙視的,如今卻出現在媽媽的臉上。妙雲呢?她圍著圍裙,麻利地幫著媽媽,看上去,干得很歡快!她怎麼就可以這麼貶低自己?她是B大的校花呀!她學習成績優秀、聰明無比,卻來賣饅頭,難道,她也想和媽媽那樣過一輩子!

「這是你閨女!都知道幫媽了,多俊秀的丫頭!」一個老太太夸獎妙雲。

人豪的媽媽老孫得意地說︰「這個不是我閨女,是我未來的兒媳婦!」

「哎呀!你真命好呀!」人們紛紛說。

老孫高興得臉開花,一早晨的疲倦消失無蹤。

妙雲羞澀地別過眾人的目光,望見了遠處拐角的人豪,他一臉鐵青,幾近憤怒地瞪視著她。她慌張了,怎麼?誰又得罪了他?

妙雲和老孫說了一下,老孫也看到兒子,囑咐幾句,就讓妙雲過去找人豪。

「你起得這麼早?」妙雲問,放假以來,人豪都是睡懶覺,不到十點不起。孟蝶罵他是「豬」。

人豪鐵著臉。

「怎麼了?」妙雲討好地握住他的手。

人豪卻一下子甩開她的手,「誰叫你來賣這個的!你覺得很光榮是不是?賣饅頭,虧你們想得出來,多丟臉!」

妙雲安撫他道︰「好了,只是暫時的。」

「別賣了,家里,有我爸丟臉就足夠了!」

妙雲嚴肅地說︰「人豪!我不覺得孟叔叔修車、孫阿姨賣饅頭是丟臉的事!」她直面人豪,「我們憑著勞動吃飯,我們是正正當當的。工廠發不出工資,大家難道都在家里喝西北風嗎?勞動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不允許你做!」人豪叫,眼珠子都蹦出來。

妙雲軟聲道︰「你爸媽多辛苦,你姐姐很快就結婚了,需要嫁妝,你們家不至于一分錢不出吧!況且,我也沒覺得累!我們這幾天做多少都賣多少,我還和孫阿姨說,如果我們賣得好,有點余錢,我們可以開個門面,專賣饅頭、糕點……」

「夠了!錢錢,你滿腦子除了錢,你還有什麼?」人豪罵。

妙雲無語,她是滿腦子錢,那也是被逼迫的。這個世界,沒有錢,能行嗎?

這是一個痛苦的暑假,對于孟人豪,簡直是人生的裂變。他一向自命清高、志向遠大,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他那些美夢,被現實糟蹋。他親眼目睹他的親人在陽光下流汗、做著最底層的工作,因為貧窮,他們必須丟掉一切尊嚴、驕傲。

每到想起媽媽和妙雲一起賣饅頭,他就泛起一股涼意,也許幾十年後,妙雲就是媽媽,他就是爸爸。他們還在為在這個世界存活而苦苦掙扎,他的兒女也在為每一分錢拼命節省,一代一代又一代,永遠貧窮,永遠無法在陽光下仰起高傲的頭顱,永遠做著生活的奴隸。

他無法再去想了,對未來的描繪,駭住了他。不行,他必須奮起,他要擺月兌眼前的一切,他要扭轉他們的命運。

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向他襲來,而他毫無準備。

事情還是起源于他媽媽賣饅頭,因為孟蝶時常值夜班,早上無法幫助媽媽。妙雲就主動幫忙。她從小做活慣了,一上手,人豪他媽就覺出,這孩子樸實、能吃苦,人豪找這樣的媳婦,她萬分滿意。她帶著妙雲四處賣饅頭,並且向顧客炫耀自己的兒子找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懂事、能干的媳婦。

就在暑假即將結束的一個早晨,妙雲像往常那樣和老孫去賣饅頭。忙忙碌碌的,出了一身汗,但她心情愉快。她感覺自己已經越來越融入這個家庭。有一天,她也會成為這家里的一員,一家人說說笑笑,該是多麼幸福呀!

「咦!你不是老顧的女兒嗎?」一個老太太盯住她問。

妙雲停住了手邊的活,老太太有幾分眼熟,她認識爸爸?妙雲點點頭。老太太別有深意地打量她一番,又看看一邊的孫阿姨。妙雲心頭一沉,她想做什麼?她想阻止,可是她阻止不了。她感覺眼前一陣發黑,咬緊牙關,她站直了身體。她不害怕,不害怕,她有人豪,人豪是愛她的。

那一整天,妙雲都有些恍惚,她想去找老太太,求她饒了她,積點陰德。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里。

孫阿姨從外面回來,天色已經有些黯淡。妙雲仍舊能夠看到她的臉色不好。妙雲堆著笑臉說話,她也沒多搭理。妙雲是多麼敏感,她明白老太太一定把那些無聊的傳言說給了孫阿姨听。

妙雲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臉。孟蝶去上夜班,人豪和他爸在客廳看足球賽,不時地傳來父子的叫好聲,聲聲刺疼妙雲。

人豪被媽媽拉進廚房,莫名其妙。

「她說她媽媽是做什麼的嗎?」媽媽嚴肅地問。

「老師呀!」人豪說。那次妙雲和沈茜、采靈的話,經由沈茜的大嘴,人豪很快知道了,他問起妙雲,妙雲回答了。

他媽憤然地說︰「她說得好听,人豪,傻兒子,你被她騙了!」

人豪糊涂。

老孫就干脆把從老太太那里听來的,和盤托出︰「在前街那個小區,胡主任的丈母娘以前就和顧妙雲她爸一個廠。她家的事,人家一清二楚。她爸是個老實人,糊里糊涂地娶了一個漂亮老婆,這女人作風不正派,出身不好,有媽沒爹。和一個有老婆的胡搞,叫人家老婆告了,以前在大學里,到了下面,也不老實。後來就跟著一個男人偷偷跑了,連五歲大的女兒都不要了!听說,連這個女兒都未必姓顧。可巧老顧是個軟骨頭,就把這個女兒當作親生的。那女人一走十幾年沒音信。老顧一個人把孩子養大了!前幾年死了。」

人豪那天真的、純潔的心,一時間,根本無從去消化、理解這些事情。他糊涂、茫然、不解,那麼美麗、純真、可愛的妙雲,會有那麼骯髒的母親。

「不行!我告訴你,人豪,不行。我們是正正經經的人家,哪里能讓這樣的女人進家門!」

「那是她媽,又不是她!」人豪本能地為妙雲辯解。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就等著瞧吧!就咱們這窮廟,能擱下這麼漂亮的人?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她現在是年輕,等吃兩年苦,受夠了,就會和她那娘一樣甩了你!」

人豪絕對不接受媽媽的推斷。他的妙雲絕對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無論理智上、情感上他怎麼樣地為妙雲辯解,而在他的意識里,完美無缺的顧妙雲已經有了瑕疵。那個污點,是用眼楮看不見的,但它總在某處藏匿著,等待有一天去破壞他們的感情。

妙雲明顯地感覺出,一家人對她態度的改變。她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然而仍舊傷心欲絕。而人豪被這突然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無法安撫妙雲,他自己也需要安撫。

妙雲提前回了學校。在校門口,遇見提前回校的邵齊,他很詫異人豪沒和她一起回來。看她蒼白的臉色,他認為他們鬧了矛盾,妙雲賭氣,才一人回來了。

妙雲躺在床上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是命,讓她遇見那個老太太,是命,她無法得到圓滿、得到幸福。她想就此死去。人為什麼活著,沒有希望,活著做什麼?

邵齊一直沒再遇見妙雲,想起那天她回來時的樣子,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去找她。

傳達室老大爺說︰「這兩天,就一直沒見她下樓。也沒打水。」

邵齊直覺不妙,他沖上樓,用力敲妙雲宿舍的門,也沒有答應。他撞開了門,就見顧妙雲爬在桌上。他推推她,她沒動;他忙試脈搏,還在跳動,他松了一口氣。

他抱起她,想把她送醫院。她卻動了。她拉住他的衣袖,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沒吃飯!」

邵齊立刻去附近的飯店,給她買了一些可口的飯菜,並特地去食堂熬了八寶粥。

「你不必說話,慢慢吃,先喝粥!」他坐在她對面。

妙雲一邊喝粥一邊流淚,她不想這麼脆弱,可是她控制不住。原本這一切應當是人豪做的,可是他在哪里?想到被他討厭、輕視,她的淚更是如雨下。此時此刻,她真正痛恨那個生她的女人,她為什麼給她帶來這些?

「先哭完,再吃飯!」他挪開粥。

妙雲雙手捂住眼,啜泣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總之他一直坐在她對面。不言不語。

晚上,邵齊又來了,他帶來一個錄音機,找出那盒磁帶,按下播放鍵,飄蕩出蔡琴的歌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遠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听著熟悉的旋律,妙雲放聲哭了。但願,但願她沒有敞開心懷來愛,但願一切只是一場夢境。

「我外公家在解放前曾經非常富有,應該說是大資本家。49年離開了大陸。我媽就跟著我外婆生活。我外公有老婆,所以我外婆不能跟他一起走。說好再回來接,卻杳無音信了。」在淡淡的旋律里,妙雲說起那些塵封的往事,「動亂年代,我媽很不幸。幾次遭批斗,但她是個要強的人,她寧願被關起來,也不肯被革委會的那個頭頭侮辱。結果那個頭頭就反咬一口,誣陷我媽媽。我媽媽被逼離開學校。遇到我爸爸。他們結婚了,生下我。後來她就走了。我一直覺得她不是個壞女人,可是她還是離開了我和爸爸!」妙雲輕輕搖頭,她不明白那麼溫柔、善良的媽媽為什麼舍得拋下她?她一直幻想媽媽有某種外人不知的理由,被迫離去。

「她在香港?」邵齊也知道妙雲收到香港來信的事。

妙雲點頭,「我不知道她怎麼去了那里!我爸走了以後,她就來信,我都沒看,我恨她,一直恨她,常常覺得自己的一切不幸都來源于她。」

邵齊道︰「現在人豪家里,知道了你媽媽的事?」

妙雲點頭,「是的,而且他們被告知的,肯定不是真實的情況,你知道,一些人總是隨便說話,還自以為了解內情!」

「你沒有解釋?」

「我無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切到底怎麼了?我只能承受結果。」

「你還有人豪,只要他愛你,你就沒必要擔心!」

妙雲苦笑,「他?邵齊!你們同學、同宿舍兩年了,你應該了解他吧!一個天真的、浪漫的、完美的人,他即使因為真的愛我,而接受了我的出身,在他的心底里,也會是個疙瘩,讓他不舒服!」

邵齊默然。

開學以後,人豪仍舊嘻嘻哈哈,只有妙雲和邵齊會感覺出他些微的變化。他像是休眠的火山,隨時準備噴發。

迎接新生的晚會,作為新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孟人豪辦得有聲有色。大二了,他變得更加成熟,一股男性的揮灑自如的魅力,讓他光芒四射。

這次晚會的「明星」不再是顧妙雲,而是白安娜。

她是美國華僑,她的家族在那里有自己的企業,屬于富有的華人階層。安娜在美國出生,在那里成長,是一個完全西方化的女孩子。她的祖父母擔心她完全被「洋化」,讓她回國讀兩年書再回去。她已經取得加州大學的入學資格。來B大只是為了表示不忘故土。

一頭短而翹起的卷發,橄欖色的健康膚色,燦爛的微笑,瀟灑的洋派頭,白安娜立刻風靡校園,成了眾同學議論的話題。

課間休息,同學們都在走廊上聊天。

沈茜神秘地對妙雲說︰「知道嗎?班武說,白安娜加入了耕耘社,並說要再排演節目!她做女主角!」

妙雲沒覺得奇怪,也許白安娜是對戲劇挺感興趣的。

「羅志彬說,你的校花名號被她搶去了。」采靈不滿地說。

妙雲輕松地說︰「那太好了。」她很討厭這個名詞,為了它,人豪總是嘲弄她。

沈茜卻憤然地說︰「不行,孟人豪是你的,我們不能讓她搶走!」

妙雲心中苦笑,我的?我甚至連我自己都不屬于我。

外語系,課業繁重;晚上去唱歌,回到宿舍時常是十一點多了。她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練習發音、每晚唱歌,她的嗓子經常痛,她也不在乎。

直到一天,在PUB里,她嗓子突然發不出聲,台下一片唏噓。她倉皇地回到後台。

老板無情地說︰「如果明天嗓子不好,以後不用來了!」

妙雲已經習慣了人世的冷漠,她平靜地走出PUB。這樣也好,就不用擔心被人豪發現。她的嗓子壞了,會永遠壞下去嗎?

譚雋的車再次停在她旁邊。最近妙雲已經多少習慣了這個人。她拿定主意對他的一切行為熟視無睹。

「嗓子需要保養,明天我給你帶些藥來!」譚雋說,「明天,在這里等我!」說完,他發動車子飛馳而去。

第二天,妙雲根本就不打算「赴約」。她喝下沈茜的「胖大海」。現在她連發音訓練課,都無法上,說話也沙啞。校醫說,她的聲帶出血。如果不仔細保護,有可能影響一生。

采靈听了,臉都綠,著急地直追問醫生︰「現在的情況能治好嗎?」

妙雲黯然。返回宿舍,她裝出平常的神態,不讓采靈、沈茜她們擔心她。如果嗓子真的壞了,就壞了吧!她還有頭腦、有手腳,可是再也不能唱出甜美的歌聲來了。

她驕傲地向父親炫耀︰「我參加唱歌比賽得了第一名!」

「我們的小雲雲,是只會唱歌的小黃鸝!」爸爸舉起她,笑著說。

沒有了歌聲,是多麼令人哀傷,仿佛是丟失了生命中最快樂的那一部分。

又過了一天,晚上,妙雲和采靈出去上自習。回來時,王凝對她說︰「顧妙雲,晚上系里有人找你,把這些藥給你!」

「是個什麼人?」妙雲問,「留下紙條了嗎?」

「有封信,是個男的!Veryhandsome!」

妙雲疑惑地打開信,先看署名,是譚雋︰你好!贈上幾味中藥,都有益于聲帶的保護。以後學會注意保護身體。

妙雲模模這些藥材。從開學以來,她和人豪就疏遠了。先是人豪忙籌辦迎新晚會,現在又忙學生工作。他沒有屬于她的時間。在邵齊的鼓動下,她曾經試著找人豪談談她媽媽的事,但人豪避而不談,明顯地不願意提起她媽媽。他說︰「我只愛你,所以你就別煩我了!」他在逃避;她何嘗不想逃避,可是逃避能解決問題嗎?

她嗓子壞了,他卻不知道。她不想讓他心煩,她希望自己能給他帶來歡笑;可是當她生病,她感覺脆弱,她需要他的陪伴,然而他沒有。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孤獨了。只是這份孤獨里,少了從前的恬淡,帶著絕望的痛楚。

而似乎譚雋的藥很管用,妙雲的聲帶恢復了。她吸取教訓,注意休息,不敢沒命地唱歌了。同時,她又開始打工。這次是教一個五年級女孩學英語。這是章老師給聯系的。她對妙雲的事情,一直很熱心。

一天晚上教完課出來時,發覺外面正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遮蓋了灰蒙蒙的城市,天地澄明。妙雲情不自禁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甚至跳起舞,口里哼著歌。

譚雋遠遠就望見這個畫面,皚皚白雪里,一個紅色的身影快樂地舞動。

他掉轉車頭,趕上她。

驟然見到他,妙雲倏地停住一切動作,「謝謝你的藥!還有……」她想解釋為何她沒去「赴約」。

他擺擺手,問︰「會不會跳華爾茲?」

學校里每周末都有舞會,人豪又喜歡熱鬧,經常拉著她去。他們還是舞池里,叫人羨慕的一對哪!

譚雋執起她的手,笑說︰「來一曲吧!」

被他握著手,妙雲直覺地收回去,背到身後。她不能和這個人有什麼牽扯。她應該離他遠一些。

「希望有一天,能夠和你共舞!」他清淡地說。

晚上,人豪和幾個同學喝了幾杯,頭昏腦熱。最近他喜歡起喝酒。因為喝了酒,麻痹了思維,可以讓他暫時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爸媽已經堅決地表示︰絕對不接受妙雲,連姐姐也說,他應該慎重。他愛妙雲,絕對不肯放棄,可是妙雲呢?

這次開學,爸爸只給了他一半的生活費,說另一半過一陣子再寄。他知道家里很拮據。姐姐要結婚,為了維持面子,給姐姐的陪嫁肯定不能少。他上學又花錢。父母已經沒了固定的工資,每天風風雨雨地賺錢,孟人豪感受到了貧窮的滋味。

他好面子,不想讓人家看出他沒錢,所以還要「打腫臉充胖子」,不時「豪爽」地請同學吃一頓。最近,他手里已經接近空了。連著幾天,他都是去蹭妙雲的飯了。

外面下雪,人豪心緒煩亂,就走出宿舍,信步走向校門。

一束車燈光芒射來,人豪別開頭,驚異地看見妙雲從車上下來,接著是一個男人,陪著妙雲走到大門處,看著妙雲進去,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這一幕像是電影的回放鏡頭,一遍一遍在人豪腦海里回放,那個有車的男人,像是一把鋼刀插進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學校的石椅上一整夜,瞪大眼楮望著黑沉沉的夜幕。

愛情是什麼?

他能給顧妙雲帶來什麼?

顧妙雲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她會像她媽媽那樣水性楊花、嫌貧愛富嗎?

我為什麼會看上她?因為她長得漂亮,她心地善良,這樣的女人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可是偏偏是她!

愛情必須有所附麗,這是魯迅在《傷勢》中的結論,兩個相愛的人,一起貧窮,其結果只有分開。

他愛著妙雲。貧窮的現實使他自卑,使他面對妙雲的痛苦,心如刀割。他渴望自己一夜暴富,可以救她月兌離苦海,他希望自己就是灰姑娘的那個王子。可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身無分文的窮學生,他的父母靠著修車和賣饅頭供應他上大學,他一無所有,除了一肚子的夢想。

他也恨妙雲。她那麼優秀、出色、光芒四射,可是她又流著那麼糟糕的血。像她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當然有無數的男人來追求,其中必定有非常有錢的,比如那個開車的。妙雲可以從中選出一個最合意的,她會忘了他。也許因為心地善良,她不忍心拋棄他。可是那又怎樣!她是變心了,哪個人面對著富貴榮華不心動?尤其像她那種出身的人!

這樣的愛恨交織,讓他失去冷靜。

人豪並不反感白安娜,也許有些微喜歡。畢竟她是個漂亮的、吸引人的女孩。他們經常一起忙碌社團的事情,漸漸地也混熟了。

「孟人豪!」安娜盯住他的眼楮,「你喜歡我嗎?」她雙手搭在他肩上,從後面看,像是環抱住他的脖頸,她的頭發貼著他的額頭,非常的親昵,情侶一般。

「喜歡!」人豪隨口說,手還翻弄著安娜帶來的美國雜志。

這是個中午,教室里只有他們兩個。

「那為什麼不吻我?」安娜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似的,說出這句話。

人豪一愣,看她,她的臉上逐漸顯出捉弄的神色,他們的唇距離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幽幽的香味,听說她用香奈爾的香水、CD的唇膏,不知品嘗起來,是什麼味道!人豪心猿意馬地想。遽然,她把鼻尖觸著他的鼻尖,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他的頭腦一片膠著,鬼使神差地,他吻住了她。她熱烈地反應他,和羞澀的妙雲不同,她來自開放的美利堅的。她熱情似火,燃燒了他的所有理智。

他也曾試著「侵犯」妙雲,可是她都堅決地推開他。然而安娜沒有拒絕他,反而加深了他們的吻……

邵齊討厭宿舍里的嘈雜,無法看書。他背起書包出來上自習。一間間教室找過去,他準備找一間整個下午都沒課的教室,他可以上一下午的自習。

從後門的玻璃窗看去,他看見一對男女正放縱地糾纏一起。他冷冷地走開。但沒走幾步,他停住了,那個男的是孟人豪!懷疑自己眼花,他返回去再看,果然是孟人豪。邵齊有個沖動,要一腳踢開門。可是他到底忍住了。

邵齊憤怒地沖下樓,差點撞上一個人。

「邵齊!你看見孟人豪了嗎?下午學生會,我和他值班,他拿著辦公室鑰匙,他在哪里?」采靈攔住邵齊。

邵齊冰冷地說︰「不知道!」

可是,當采靈踏著輕快的步伐,向剛才那間教室走去時,邵齊想到顧妙雲,采靈知道了,她也必然知道。于是邵齊不顧一切地忽然從後面拉住采靈的手,低聲道︰「我有事和你說!」

采靈懵然,竟由著邵齊拉著她的手,走出教學樓,走到樓下的草坪。

「你什麼事?」她臉紅。

邵齊愣愣地搖頭,然後忽然又開口說︰「你那次不是說喜歡看小說嗎?走,我們一起去圖書館,我為你介紹幾本!」

采靈懷疑眼前的人,是否是邵齊的孿生兄弟。寡言少語的他,似乎不會這麼多話,也似乎不會理睬人的,今天怎麼這樣熱心?難道他在追求她?采靈偷偷打量他,雖然不如孟人豪,可是也非常出色,他是中文系的「才子」呢!被「才子」追求,一定浪漫。采靈高高興興地隨著邵齊去了圖書館。

人豪猶如磕藥後蘇醒,他跌跌撞撞地離開那間教室,走到強烈的陽光下。樓上,安娜推開窗子,得意地俯視她的獵物。

這個學期的另一大新聞是邵齊追求卓采靈。一個是中文系的「才子」,一個是外語系的「大眼美女」。

沈茜用雜志蒙頭,痛苦地說︰「你們都有人追,為什麼沒人追我?」

王凝笑道︰「不是班武和羅志彬都在追你,你多厲害,一次捕下兩個!」

「可是一個也沒孟人豪有意思!」她嘻嘻哈哈地說,沒看見妙雲進屋。

听到沈茜的話,妙雲心里一沉。她和沈茜是上下鋪,她在上鋪,桌子又緊挨著,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不可避免地驚動沈茜。

「顧妙雲!」沈茜起身,用雜志打一下妙雲的背,「你怎麼鬼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出,嚇死我了!」

王凝笑道︰「你在饞她的男朋友,她當然防備著你!」

沈茜大笑,「放心,就算是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找孟蠢豬。就算全天下就我一個女的,他也不會搭理我,他恨死我!」

王凝跟著笑,妙雲也忙堆出笑容。

邵齊找妙雲參加校報的編輯。妙雲知道,人豪的「耕耘報」已經成為學校團報的一個副刊,在同學們中反應很好。她不想和他去競爭。因此她拒絕了邵齊。

而邵齊則過分熱心地勸說,以至于使妙雲打趣他︰「邵齊!你要是想接近采靈,就直接讓她加入校報!不用通過我這個曲線。」

邵齊一愣。自從那次拉采靈去圖書館,非常湊巧地被同學看見,他就如同跳進染缸里,再也無法漂洗清了。他是性情冷淡、對旁人的議論並不在乎的人。他們願意說,就說吧!因而他也沒有做解釋。但看情形,如果不弄假成真,他可是犯了大錯。

「因為你的文筆好,所以請你!」邵齊端正地說,「顧妙雲,我認為你應該多參加學校的活動。」他在暗示她,讓她多留在學校,他希望她自己早些察覺。

妙雲卻無法看透他深層的含義,被他一再「請求」,她也只有答應了。

「孟人豪!」沈茜挑戰似的靠近人豪得意地說,「顧妙雲現在去校報做編輯了!」

人豪愣住了。

沈茜又來一句︰「上次她嗓子疼,你漠不關心,幸虧有位帥哥送藥,否則妙雲的嗓子說不定就壞了!」

帥哥!人豪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有車的男人。心火騰地升起。他拋下沈茜,直奔妙雲的教室。

妙雲正和幾個同學在教室里討論功課,人豪風似的進來,拉起她就走。她一向保守,和人豪戀愛,從不在公開場合做出親昵的姿態。她用力要掙月兌他,無奈他的力氣很大。

他們拉拉扯扯出了教學樓,來到樓後的小樹林內。

「你怎麼了?」妙雲揉著被他抓疼的手臂,有些生氣他的蠻橫。

人豪瞪著她,突然就抱住她親吻。

妙雲嚇壞了,「放開,這是大白天,人來人往的,你瘋了!」

人豪不理會她,他用力地吻她,感受著她和白安娜不同的味道。他弄亂了她的頭發,大手隔著衣服,模索著她,嘴唇一路來到她的胸口,用力啃咬著她的肩頭。

妙雲用力拍打他的背部,軟弱無力地說︰「不行,人豪,不行,你快放開我!」

忽然,她覺得胸前一陣冰涼,人豪伸進手去,正用力地揉搓著她。羞恥之心,使妙雲生出巨大的力氣,她奮力地推開他,回手就是一巴掌,「停下!」她含著淚,拽下衣服,捂住胸口。

人豪模模被打的臉龐,火辣辣的。一個巴掌打回了他的理智,同時也激起他的另一種憤怒。溫柔的、向來百般柔順的妙雲竟然打他!他們相愛,做些出格的事,又怎麼了?

妙雲驚慌地看看自己的手,又連忙上去模他的臉龐,「沒事吧!人豪,很疼嗎?你為什麼這麼……」

人豪沒有拒絕她的溫柔。他還是愛她,他知道自己這點沒出息。白安娜只是一時頭腦發昏。可是妙雲呢?她會拒絕那個男人的誘惑嗎?他不願意去問,也許是不敢去問。

「晚上,我們一起看電影吧!」妙雲討好地說。

「好!」人豪冷淡地說。

人豪的一篇文章在青年報上發表,他吆三喝四,請了許多同學去小飯館吃飯。妙雲要去上家教,沒有參加。

那晚,同學們鬧酒,把人豪灌醉了。他拿著酒瓶,站到桌子上,對著整個飯館的人,吼叫︰「我愛顧妙雲!」

同學們起勁地鼓掌助威。

人豪扯開嗓門,用「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曲調高唱「我愛顧妙雲!」

妙雲上完課,像往常那樣要離開。天氣寒冷,她想早回到宿舍。她沒有像樣的棉衣,在學校里湊合可以,卻不願意穿到家教家里。

「來!顧老師,先別急著走,喝杯熱牛女乃!」女主人熱情地說。

妙雲回身坐到客廳里。是非常富有的人家,家里的擺設高雅、精致,女主人雍容、華貴。妙雲感覺很自卑,這樣的世界,和她格格不入。她自己自卑,但也感覺出家教一家對她非常尊重,一點沒有鄙視的意思。他們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貧窮、低賤而加以藐視。

女主人溫和地端詳著她,贊許地點點頭,「不要拘束!凱蒂說老師教得很好!她很挑剔,請了幾位老師,只有你,她很喜歡!」

妙雲有些受寵若驚。那個凱蒂確實是個嬌寵至極的孩子。她也是有這份資格,出生在這樣富貴的環境,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萬千疼愛在一身,當然可以驕傲!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無所有,想驕傲,也沒有呀!

「听說你的歌也唱得很好!」女主人徐徐地問。

妙雲謙虛地說︰「會哼幾句而已!」

「你的父母都是做什麼的?」女主人和藹地問。

妙雲知道任何人都會問到這些,她平靜地說︰「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女主人一愣,「你是祖父母養大的?」

妙雲搖頭,「我跟著爸爸,我高二時,爸爸才走!」

女主人歉意地說︰「對不起!不該勾起你的傷心事!」

妙雲淡然地答道︰「沒什麼!」

女主人又詢問了一些她學業情況,才放她離開。

班武把飯館的情形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沈茜听,沈茜立刻在宿舍里「表演」。

妙雲不說話。

采靈叫道︰「啊!真浪漫!」

王凝站在床上,模仿著邵齊的神態,「采靈,我愛你!」

沈茜一頭倒在鋪上,捂著肚子發笑。其他幾個也在笑。妙雲忍不住也笑出聲。

采靈氣惱。

妙雲拉拉她,安慰她︰「明天,我們也去灌醉邵齊!」

「對!」沈茜說。

采靈臉紅,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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