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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上九下(下) 第四十一章

長安城的初春,乍暖還寒,萬象復蘇。

子七面無表情地靠在馬車的車壁上,食指輕輕挑開車窗簾子,迎著傍晚的夕陽霞光,看著朱雀大街邊的玉器鋪子出神。龍套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說著些什麼,他偶爾會敷衍性地點兩下頭,心思卻全然不在那上面。

從前,朱雀大街跟現今一樣熱鬧,有個傻姑娘時常會從道觀溜到這兒來玩,每回遇見他,都會恬不知恥地扯著他的褲腳,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樣。

那時候的子七怎麼也沒想過,會有物是人非的今時今日。

就算他日日都會刻意地經過朱雀大街,刻意地去咸宜觀門口徘徊……想見她一面,竟已成了奢望。

許久後,他放下了車窗簾子,彎了彎嘴角,一絲寡淡蒼涼的笑浮上了臉頰。

「子七,我們很久沒有打馬吊了。」見他終于像是收回了幾份心神,裴澄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手有些癢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馬吊可以讓子七回到從前的樣子。

沒料,段子七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搭話,繼而看向了龍套,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呃……我說有何姑娘的消息了。」龍套有點不太習慣地看了眼裴澄,少爺已經很久沒有罰過他了,諸如這樣平靜地跟他講話,實在讓他覺得不太自在,總覺得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嗯。」子七哼了聲,意興闌珊的模樣。

「那個……少爺,她就在咸陽,你要不要安排下,看能不能想法子親自去把何姑娘接回來?」派去咸陽的人都已經勸了何姑娘很久,她就是不願意回來。龍套猜想,何姑娘興許覺得少爺的誠意不夠,只有讓少爺親自出馬才行。

「咸陽麼?」子七思忖了會,想起何靜曾說過一直想在咸陽開個分號,「不用了,找幾個人暗中保護著,別讓她出什麼事就好,她若是想回來,自己會回來的。」

子七不覺得自己對于何靜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她絕不可能會是為了他連家都棄的人。去咸陽,多半是她一早就計劃好的事,即使他沒有毀婚、九金沒有砸場,她還是會走。

「這樣……不太好吧……」龍套偷偷飄了眼他家少爺。

「有九金的消息麼?」他很淡漠地繞過了關于何靜的話題,快兩個月,子七幾乎用上了所有心力找九金,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沒有。」龍套回得很小聲很無力。

「不是去洛陽查了麼?也沒有?」子七不悅地擰起眉,激動地直起身子,這都是些什麼人吶?不過就是找個女人,找了那麼久居然還沒消息,難道唐九金還會人間蒸發了不成?!「段龍套,別以為我轉性了,我再給你一個月,要是還找不到九金,那你就跟她一起人間蒸發!」

「可是少爺,那天是你親自去的咸宜觀,小道姑的話你也听見了嘛,小姐可能是跟師公一起走的耶。你又不了解小姐,更不了解那個師公,只知道他在洛陽有個上清宮,上清宮的道士說,師公壓根就沒回去過,洛陽都快被我們的人翻過來了。我看說不定是師公覺得夜長夢多,決定再也不要道士的身份了,直接把小姐綁去成親……」

「你個死龍套,我看你是徹底活膩了!」子七完全振奮了,隨手拿起一本被裴澄丟擲在馬車里的冊子,揉成一團強塞進了龍套嘴里,「閉上你的嘴!回去抄一千遍‘段府家丁守則’,特別是第三十二條!」

「子七,冷靜冷靜,別忘了,要蛻變要成熟要穩重。」裴澄無奈瞥了瞥嘴,伸手按住子七,語重心長地嘆了聲,「龍套說的也沒錯,還記得項郝送給九姑娘的那個玉白菜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這樣的人四海為家行蹤飄忽,要找他談何容易。我覺得他不太可能帶九姑娘去洛陽,他們倆不是還有婚約嗎?我去找個仵作替你一段日子吧,你不如親自去杭州看看,項郝的爹娘就住在杭州西子湖畔,他興許會直接帶九姑娘去見他爹娘,把婚事先定下來再說。」

這些話裴澄想說很久了,看著子七每天買一堆姑娘家用的東西,丟去九金的院子里;還非要讓明德門那家賣豆腐腦里每天送上一鍋來;這還不算,他還每天要去買玉葉子的那家玉器鋪,讓掌櫃敘述一遍九金那天來修補那片玉葉子時的情景。回憶太少就是痛苦,每天每天,翻來覆去,能讓子七拿來思念九金的也就那麼幾件事兒,作孽喲。

「嗯。」子七應得很快,裴澄這句話他已經等了快兩個月了,要是走得開,他早就走了,「龍套,回去準備下,明天一早就啟程,去杭州。記得把我那些衣裳都帶上,恐怕要有些日子了,我不喜歡穿舊衣裳。」

「唔……唔……」龍套無奈地哼了兩聲。搞不懂他家少爺到底是去追妻的,還是去展示那些衣裳的。

「哦,記得帶我自己買的那些,何靜做的就別帶了……」估計九金不會喜歡看見那些。

「唔……」那也依舊算是很浩大的工程好不好?

「要不要給她帶些豆腐腦去呢?」

「……」

龍套實在好想把嘴里的那堆紙拿出來,吼一句︰少爺!小姐並不一定就在杭州!即使在杭州,她也並一定會跟你回來!即使跟你回來,也並不一定代表她還愛你!!

洛陽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棟宅子,常年空置著,年關時總算有了些人氣。

只是苦了池塘里的那些魚,冬天的時候凍死了一些,開春了又補充了點新鮮血液。可惜有個姑娘天天無所事事,唯一的消遣活動,就是待在池塘邊長吁短嘆地喂魚。于是,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撐死幾尾。

「哎,魚兒魚兒,快吃呀,撐死總比餓死好。」長吁短嘆的人兒完全無視了之前被自己折騰死的那幾條鮮活魚命,不停地往池塘里灑著魚食,自得其樂地咕噥著。基本上,除了她的穿著打扮和長相不像仙女之外,喂魚食的動作就宛如仙女散花,頻率極高分量極多。

終于,有人瞧不下去了,「阿九!你到底算是在折磨魚,還是折磨你自己?」

「是紅扁呀。」九金稍稍放慢了手中的動作,懶懶地掃了眼迎面走來的紅扁,「我在喂魚呀。」

「喂個屁咧,你打算讓整池魚都撐死嗎?」紅扁沒好氣地在她身旁坐下,心疼地看著池塘里的魚兒。

「對于魚來說,撐死是種很光榮的死法,總比到了冬天凍死、又或者餓死、淹死有出息點。」說著,九金雙掌互拍了會,拍落了最後那一點魚食,抱起膝蜷縮在了水榭邊的美人靠,把頭擱在了欄桿上,默默地看著池塘出神。

看著她那副頹唐的模樣,紅扁無奈地搖頭,嗟嘆道︰「我看你是快要把自己給餓死了,瞧瞧你最近瘦了多少,以前還挺豐腴的,你學人家玩飄逸啊。還有,除了喂魚你就不能找些其他事做麼?自打來了洛陽,你就一直待在這棟宅子里,門都沒出過,好歹也下山去洛陽城里逛逛呀。」

「嗯?」九金略顯呆滯地挑了挑眉梢,「師公不是說,我每天只要吃和睡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嗎?你不覺得我很像這池塘里的魚嗎?既然被人圈養起來了,游來游去,也離不開這個池塘了,還有什麼好多想的。這樣安安穩穩、衣食無憂,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呀,這是她以前最向往的生活,除了忘記了開心的滋味,什麼都好。

「還有什麼好多想的?嘁,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人是到了洛陽,心還在長安吧。要不然,你天天盯著那片玉葉兒發什麼愣?」沒志氣呀沒志氣,紅扁搞不懂,怎麼如此沒心沒肺的唐九金,也會有為相思犯愁的日子。

「只是覺得它漂亮……」說著,九金用從衣裳里掏出那片玉葉兒,口不對心地痴看著。

玉器鋪的掌櫃把它修補的很好,幾乎都看不出痕跡,還是那片晶瑩剔透的玉葉兒。這是七哥哥送她的生辰禮物喏,不舍得丟,又不敢掛脖子上。就這樣,時不時地拿出來瞧瞧,記著長安城的那些傷,便夠了。

每次只要一見到玉葉兒,九金就很容易恍惚,這次也不例外。她表情很惆悵很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玉葉,不算美,因為太出神還導致出現了輕微斗雞眼的癥狀。可是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樣,還是讓一旁的紅扁不敢出聲打擾她。

就連在水榭外站了許久的梅項郝,都只是盤著雙手,默不作聲。

他在等著她醒悟,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耐著性子,等了又等,效果似乎很不佳。果然,行事太君子,除了得來兩句無關緊要的贊美外,並撈不到什麼實際的好處。

做人還是實在點的好。

他直起身子,朝著九金走去。在她還處于神游之際,驀地將她拉起,讓有些措手不及地九金下意識地倒進了她懷里。感覺到懷里這個女人明顯消瘦了很多,項郝皺了皺眉,垂下頭,唇輕擦過她的耳際,落在了她的嘴上。

顧不得一旁還有個紅扁在充當觀眾,他有些霸道地撬開了她的齒,輕易地觸踫到她柔軟的舌尖,糾纏了片刻。這個吻很淡,很短暫,九金甚至都來不及反應。

「什麼滋味?」他抬起頭,輕聲問道,口吻略帶輕佻。算是暫時放過了她的唇兒,手卻依舊停留在她的腰際,沒有給她絲毫逃開的機會。

「唔……」九金怔怔的,用指尖觸了觸自己的唇,盡管這個吻結束得很快,可她還是清晰得感覺一絲隱忍的怒氣︰「你在生氣麼?」

「你覺得呢?」他眸兒輕眯,不答反問。

「應該是喏。」他明明是在吻她,可是九金卻感覺不到丁點的溫柔,反而覺得薄涼。

「你最近那麼乖,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怎麼把她的台詞給搶了,「是因為我弄死了你的魚嗎?」

「是。」項郝倒是回得很直接,「你到底為什麼要跟我來洛陽?就是為了來折騰我宅子里的這些魚嗎?如果是這樣,那我找人幫你打包,你帶著它們回長安去折騰。還有什麼想要的,給我列個清單,我一會就找人置辦齊了,馬上就送你回去。」

「我……」不就是幾尾魚嗎?做什麼那麼計較呀。何況,是他自己說的,她只要吃好睡好就可以了,其他事兒用不著她來操心的呀。

「我讓你吃好睡好,沒讓你忘記怎麼去笑。你非要每天行尸走肉地來面對我嗎?我不需要你那麼委屈,如果舍不得忘不掉,就給我滾回長安去。我可以無條件地寵你,不代表我甘願當個替代品,欣賞你回憶段子七的樣子。」項郝松開她,往後退了一步,斜眸冷覷著她。怎麼瞧都不像那種適合傷春悲秋的女人,偏要給他端出一副愁容慘淡的樣子,算什麼意思?他是虐待了她、毀了她一輩子,還是怎樣?

「師公……」雖然九金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連紅扁也看不過去,但是師公這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點。畢竟那丫頭本就是為了逃開那些不開心的事,才選擇來洛陽的,的確是不爭氣了點,可惜這種事急不來啊。

這是什麼人吶?前一刻還在繾綣纏綿地吻她,下一刻就一臉不屑地凶她。九金被他嚇到了,愣了些會,哽咽著吼道︰「我什麼時候把你當替代品了?!是你把洛陽形容得好像人間仙境,硬是把人家給誘惑來噠……」

「很好,那就當我犯賤,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誰沒了誰不能活的?!

「紅扁,還愣著做什麼,去替她收拾東西。」

「啊?」被點到名的紅扁很左右為難,實在不太想加入他們倆的戰爭。

「不用了!要那些廢東西有屁用,我這就走!立刻走!」九金死憋住淚,忿恨地瞪了眼師公,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提起裙擺轉身就走。

不就是這麼回事,反正被人踢來踢去的日子,她都已經習慣了。痛也不是第一次痛了,都已經麻木,還有什麼好怕的。

「喂,阿九……」居然真的就這樣走了?!紅扁倒是看急了,「師公,你快去把她追回來呀,阿九連這宅子都沒出過一回,這里是山上啊,要出事的!」

項郝愣了許久,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半晌後,總算是回神了,忍不住咒罵了句︰「去他娘的,她這爛性子到底是誰給寵出來的?」

吵個兩句就走,還真當自己翅膀硬了?

「哇哦,世風日下了呀,連師公都會罵髒話了。」

不過,師公還真是自做孽,明知道自己放不下,剛才還拽什麼喲。看著師公匆忙追出去的背影,紅扁皺起眉,唉聲嘆氣地呢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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