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天使 楔子
「我夢想能過一個下雪的聖誕節……」
福瓊公司總部正在舉行盛大的慶典活動,到處充溢著叮叮當當的踫杯聲,嘁嘁嚓嚓的談話聲,還有嘻嘻哈哈的笑聲,這片喧鬧嘈雜的聲音幾乎把歌手的歌聲全部淹沒了。
查斯-福瓊厭惡地看著眼前的喜慶活動。他就像丘吉爾山地牧場上的一匹野馬,與這兒的氣氛格格不人,然而眼下,他對此卻無能為力。
舉起冒著氣泡的酒杯,他啜了一口香檳,寧願自己在任何其他地方,也不願呆在這兒——他的姑祖母八十歲生日的盛大歡慶活動的中心。
一棵高六米多的聖誕樹,上面綴滿了閃爍不停的燈泡和喜慶的紅綢帶,挺立在房間的中央,門邊有一座天使冰雕,長著翅膀,戴著光環,捧著豎琴,此時,冰雕已經開始融化。身穿制服的侍者正根據來賓名單,核點著一張張鐫版印刷的請柬。
多大的玩笑。
查斯用力扯了一下過緊的無尾禮服的衣領,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在這人聲鼎沸的大廳里,擠滿了他的親戚。這些年來,這些親戚全是他生活中匆匆來去的過客。他們身穿節日盛裝,攜帶著各種昂貴禮物(這些禮物都將捐贈給慈善事業),向家族中堅毅而優雅的最高主宰凱特-福瓊致敬。
但他覺得這些都無法和一瓶冰啤酒、沾滿塵土的牛仔靴,還有喧囂擁擠、煙霧騰騰的小酒店相比。酒店的吧台上面會有一架電視機,讓你能一邊觀看籃球比賽,一邊大聲抱怨牛肉的行情,或是听听看不見的喇叭里傳出的加思-布魯克斯或韋朗-詹寧斯等人的歌聲。
然而,他卻呆在這兒,在這座城里,看著蒙蒙細雨飄落在大玻璃窗上,感受著對他十分疏遠的姐姐迪莉婭慣常的那種冷淡,她身穿閃閃發亮的紅色絲綢衣服,刻意地避開他。對此,他毫不在意。
歌手是個身材苗條修長的女子,一頭黑發,著一襲緊身的金色長裙,頭上斜斜地戴著一頂聖誕帽,以引起客人們的注意。
「祝你生日快樂……」歌聲響起,客人們一起加入了這歌聲,凱特-福瓊在旁人的攙扶下,微笑著站到了略高出地面的舞台上。盡管歲月已讓她置于老年人的行列,但她的藍眼楮里仍然閃爍著充滿活力的火花。歌聲剛落,她就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後,她做了一個簡短的發言,開始與她的兒輩、孫輩,以及依附于她的大家族的其他旁系親屬挨個握手擁抱。
查斯屬于後一類人。當福瓊家族聚集在一起時,他就像一頭離群的小牛,煩躁地在人群邊徘徊,內心狂躁不安,他根本不打算附和其他親戚去做他們認為最好的事。對化妝品公司、優先認股權、企業聯合或是購並這類事情,他根本就不熱衷。
唉,如果真不在乎的話,那你是見了什麼鬼,會跑到這兒來呢?
他將空酒杯放在一只銀托盤里,用肩膀推開了落地窗的門。落地窗通向一個有棚的陽台。空氣經過雨水的洗刷,清新而寒冷。二層樓下的大街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車輪碾過路上的水窪,水花四濺,引擎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整座城市燈火通明,給夜晚增添了喜慶的氣氛,在各個街角,請求募捐的志願者們搖響了鈴鐺。
「我看見你逃到這兒來了。」
他一驚,轉過身,發現姑祖母披著一條毛皮披肩,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陽台上。「我猜,對你來說,里面的人可能多了點。」她朝緊閉著的玻璃門點點頭,里面的聚會正熱烈歡快地進行著。
「不錯,是有點兒。」他向她一笑。「凱特,生日快樂。」
她輕聲笑起來。「在我這把年紀,每一個生日都具有特別的意義。」她的眉毛輕輕揚了起來,似乎是在說一個私底下的笑話。「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就是我最後的一個生日。」
一時間,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她對生活的熱情和活力,她或許會比她所有的子孫們都活得長。「我可有點懷疑。」
「是嗎?」她漫步走到陽台邊,抬首看著那一幢幢摩天大樓。迷蒙小雨輕撫著她的臉,她眨眨眼楮。
「你是怎麼月兌身出來的啊?」
「噢,年紀會帶來某些特權,」她轉過身朝著他。「此外,我告訴斯特林和杰克,說我不想有人打擾。我想他們能幫我
應付過去的。」斯特林-福斯特是凱特的丈夫兼律師,八年前,凱特成為一次謀殺的目標,當時,有人準備制造一次飛機墜毀事件來謀害她,被斯特林察覺了,使她幸免于難。杰克是她的長子。「不管怎麼說,我想和你單獨在一起呆幾分鐘,」她誠懇地說道,「因為我有一個提議。」
「听起來有點危險。」他揶揄道。
「說不定吧。」她又一次發出了格格的笑聲。「你有你父親的幽默感。」
「我可不知道他有什麼幽默感。」查斯可不願接受這種他像他老爸的想法。澤克-福瓊曾是那麼不可一世——有愛妻、嬌兒、存款,以及在蒙大拿州西部最好的大牧場。但由于多種因素,時機不好,運氣不佳,還有更糟糕的判斷失誤等等,使他喪失了一切。如果說有什麼是查斯不願去干的,那就是成為生活中的失敗者。他失去的夠多了。任何人都無法想象那是多大的損失。
「噢,澤克極富幽默感。」她悲哀地嘆了口氣。「生活奪走了他的一切。查斯,別讓這一切再發生在你的身上。」
他根本就不願去想那個老頭,也不願去想自己的可怕境遇。「你說到有一個提議。」
「唔。」她雙手搭在磚砌護欄上,強勁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可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其實是一個小協議。你知道,幾年前,有人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已在天國之門的另一邊舒服地安頓好了的時候,我卻將家族財富分給了每個繼承人一部分。」
查斯點點頭。「我記得。」
「這樣做的結果還不錯,」她沉思著說。「你應該記得,那一次,我把懷俄明州的一個相當大的牧場給了我孫子凱爾。當然,在正式讓他繼承前,他得在那個牧場呆六個月。當時,他還是個城里男孩,我想,他暗地里一定在詛咒我逼迫他放棄他的那種生活方式,但這事真起了作用。」
查斯記起了這一切。說真的,當他听到他的一個公子親戚繼承了那麼一大片土地時,確實非常妒忌,但當時他正忙著處理一大堆的麻煩事兒。他不想表露任何感情,只是把兩只手插進了口袋。「這事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想跟你簽個類似的協議。」
跟每次感覺到有麻煩時一樣,他頸背的肌肉立時繃緊了。「什麼協議?」他問,語調中帶著一絲懷疑。
「別這樣瞧著我。不會是什麼壞事,相信我。我在蒙大拿西部有一個新牧場,不幸的是,這個牧場需要有人幫助才能維持下去。」她搓搓手,用一只手的手指摩挲著另一只手的指關節。「很顯然,我無法親自去解決這件事,而在這個家族里,你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人,你能用自己的工作方式將它完全改變過來,到那時幸運就會降臨。」
查斯從不相信幸運,不過今晚他不想發表什麼個人意見。
「听著,查斯,這個協議的要求是,你得在一年的時間里改變牧場的面貌,讓它扭虧為盈。如果到了明年聖誕節,你能達到這一目標,這塊牧場以及牧場上的一切就全歸你了。嗯,如果做不到,你就只能放棄它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凱特,這個厲害的女人,正用一個真正的福瓊家人的專注盯著他。一個幾乎不像女人的女人,她像釘子一樣堅硬,像鞣過的皮革一樣堅韌。
她完全了解他。噢,她竟這樣控制了他。「你是當真的?」
「千真萬確。」
他懷疑地眯起了雙眼,不過他看得出,她的眼中沒有一絲騙人的痕跡——只有堅毅。純粹的明尼蘇達人的堅毅。
「有人把這片土地給了我,以抵消欠我的債務。查斯,如今你有一個機會把它變成自己的。你有什麼要說的?」
他剛想開口,落地窗的門開了,一個滿頭金發、梳著法式辮子的女人探出頭來,她有一雙明亮的藍眼楮,神情嚴肅。「對不起,打擾你了,福瓊夫人,有兩個記者想采訪你。」
凱特用手理了理頭發。「稍等一會兒,凱莉。你見過我的佷孫查斯了嗎?這是凱莉-辛克萊,我的社交秘書和得力助手。」
「很高興認識你。」凱莉說,露出了一絲笑容。
「也很高興認識你。」
凱特緊了緊裹在肩上的毛披巾。「我馬上就去。再給我幾分鐘。」
「我會招呼他們的。」凱莉眨眨眼,又縮回門里去了。
凱特轉向查斯。盡管她的眼角與嘴角兩旁都出現了皺紋,她仍然是個十分出色的、一往無前的女人。她揚起了一道眉毛。「恐怕是禮節性拜訪。」她將頭側向一邊,仔細地審視著他,似乎想判斷出他在想什麼。下面的大街上傳來一聲響亮的喇叭聲,窗玻璃里傳出了清晰的《銀鈴歌》的曲調。「嗯,查斯,有什麼要說的?我們能達成這個協議嗎?」
他不再考慮。他一生都希望能擁有自己的土地,如果她是認真的,這就是一個畢生難逢的良機。正當他面臨人生的十字路口時,這個機會在最恰當的時間降臨到他的頭上。「是的,夫人,」他故意拖長聲調慢悠悠地回答道。「我想我不是個傻瓜,竟會錯過這個機會。」他無須花很長時間就能搬家啟程。再沒什麼能讓他留下來了。
「很好。」她看上去如釋重負。「合同在斯特林那兒。我想我們應該做得正式一些。」
「謝謝你。」他向她伸出手去。
「還不到謝我的時候,查斯。」她將冰冷的手指放進他的手掌里。她輕松的微笑消失了。「有一件事你得明白。」
你得有充分的準備。這事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一點不錯。好了,她現在打算讓你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什麼事?」
她放下了他的手,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已經讓神經繃得夠緊的夜晚,可她似乎想再為這個夜晚增加一點戲劇效果,她回過頭來。「這個牧場位于雲雀坡的沃特曼舊地。」
查斯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猛力捏緊手中的空酒杯,由于用力過猛,指關節都變白了。
「它旁邊就是……」
「我父親的地方。」無數已消逝的往事一下子在腦海中——一浮現︰炎熱的夏天搬運牧草,老拖拉機噴出的滾滾黑煙直沖清澈的藍天;母親堅持在每頓飯前要做祈禱,星期日要穿漿過的襯衫;他的雙胞胎兄弟查特從繩索秋千上蕩了出去,在將要掉人那口廢游泳池的冰水里之前,他放聲大笑;還有一只名叫博的灰毛跛腳狗。在他回憶著這一切,想到這一切是如何改變時,他的嘴變成了土灰色︰他曾經信任過的一切,他所摯愛的每一個人,都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查斯?」凱特的微笑消失了,雨淅淅瀝瀝地灑落在下面的城市里,她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如果這樣做對你太過分的話……」
他猛地抬起頭,專注的眼神直視她的兩眼。「我會去的。」他毫不猶豫地說。即使他得面對那麼多痛苦的回憶,必須面對無可掩飾的事實︰他一生中信任的所有人都已經離他而去,那又怎麼樣呢?
多年來,他一直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他需要一個機會,證明他比他老爸更強。他,查斯-福瓊能獨自干出一番事業。他不必依靠他的姓氏為自己掙得一切。凱特的提議是一個畢生難逢的機會。再說,他又失去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根本沒有。
他打開落地窗門,攙扶著她走進屋里。「告訴我名字該簽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