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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島 過去篇 2

張開眼楮,他最先看到的是頭頂晃動的床罩,然後他轉動脖子,窗外的天色此時逐漸變亮,太陽的光輝將天空映照得有如火焰般。

一滴一滴,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下,彷佛沒有止盡。

「昔文……」

背後的男人抱緊了他,把臉埋在他的肩上,赤果的肌膚緊緊相貼。

「不要哭,昔文,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會覺得難過……」

他蜷縮起身體,緊閉的雙眼無法阻止淚水的溢出,他使勁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喉間壓抑的哭聲流泄出來。

厭惡,他厭惡著只能像個無助孩子一樣哭泣的自己,厭惡著明知男人會感到難過,卻還不知羞恥地向男人索討安慰的自己。

「非兒……這明明是錯的,不該這樣做的……我明明知道的……可是為什麼我不制止?為什麼我會懦弱到連這種錯都沒辦法制止……」

「昔文……昔文……」

背後的男人加重了擁抱的力量,不帶任何地輕輕親吻他的後頸。

「那不是昔文的錯,所以不要再責備自己了……」

——不要再安慰他了。

他很想這樣說,因為就是男人對他太過溫柔了,才會讓他變得如此貪心,一直索求著男人的溫柔而不懂得付出。連他都覺得自己非常的卑劣不堪,男人卻總是一再地說他溫柔……他才不溫柔,一點都不溫柔。

溫柔的,是這個抱住自己,不斷安慰著自己的男人。

卯時,當他慢吞吞地爬起床,穿好衣物時,男人已經準備好粥食。

看到滿桌的清粥小菜,他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不是跟你說過不用煮了嗎?」

男人搖頭,一臉認真地說道︰「那可不行,昔文不是容易胃疼嗎?大夫說過了,這種病狀不能餓肚子的。」

「胃會疼……」他低垂下眼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男人輕撫他的頭發,光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讓他有種被安慰的感覺。

「就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我還記得昔文胃發疼的時候,整張臉蒼白到沒有血色,連站都站不穩……每次一想起那樣痛苦的昔文,我的這里,會好痛。」男人按著胸口,眼中透出清晰可見的憂傷。

「……我知道了,我吃,我吃就是了。」他發出一聲極低極低的嘆息,認輸般地端起碗拿起筷子。

見狀,男人轉憂為喜,俯身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笑逐顏開地囑咐︰「昔文也不用逼自己全部吃完,只要挑喜歡吃的就可以了。」

他無奈道︰「你該說不可以挑著食物吃才對吧。」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夾了一筷子的青菜到他的碗里,笑道︰「如果昔文有挑食的習慣就好了,可是昔文什麼都吃,沒特別討厭的,也沒特別喜歡的,做什麼菜就吃什麼菜。」

「這樣不好嗎?」他疑惑,將溫熱的青菜吞入口中,一股甘甜中揉合了些許咸味的香氣在他嘴里擴散開來。

男人搖頭,嚴肅而鄭重地說道︰「才不好,要是昔文挑著菜吃,我就可以把昔文不吃的菜記下來,做菜全做昔文喜歡吃的,這樣昔文就會覺得很感動了!」

「居然只是為了這種事?真是個傻孩子……」他無奈一笑。

「昔文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才不是‘只是’而已呢!」男人不滿地揮舞著筷子。

「是、是,是我不對,不該這樣說。好了,筷子不要亂揮,專心吃飯。」

「昔文又敷衍我了……」

男人好似還有點不太甘心,嘴里嘟嘟噥噥地念個不停,不過視線一與他對上,男人的不甘瞬間又化為嘮叨。

「昔文,不要老是夾距離你最近的幾道菜就好了,這個也滿好吃的,你吃吃看。」

「嗯,味道不錯。」

男人挑眉,一臉懷疑道︰「是真的味道不錯,還是昔文只是習慣用夸獎敷衍我?」

「非兒,食不言,寢不語。」

「不公平,昔文剛剛還不是邊吃邊說話……」男人低聲抱怨了一句後,表情委屈地夾起菜,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下。

他嘆息了一聲,夾了一顆蛋到男人的碗里。

「吃吧,我記得你早上都習慣吃一顆蛋的。」

這麼一點小事,馬上令單純的男人露出笑容,興高采烈地扒起碗里的粥配著蛋吃。

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男人的臉頓時黑了。

「……麻煩的女人又來了。」

「不要這樣說婕兒。」

他略帶責備地瞪了男人一眼,起身為女兒開門。

「爹,子非哥,你們早。」看到正在吃飯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男人,婕兒的笑容燦爛如花。

他看著女兒笑道︰「早,婕兒,你吃過飯了嗎?」

婕兒輕輕搖頭,困窘道︰「還沒,女兒慚愧,睡到不久前才醒過來。」

「那麼一起吃吧,是非兒做的飯,他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可是……」婕兒望向男人的背影,滿懷不安與猶豫地問道︰「可是不曉得子非哥歡不歡迎……」

男人踫地一聲放下碗筷,淡淡說道︰「我吃飽了,你們吃吧,吃完放著,我再收拾就可以了。」

語落,男人繞過他們,徑自走出了門。

「非兒——」

「爹……算了。」婕兒拉住了他,神色黯然地說道︰「女兒剛好想起有一件事情要辦,就不多待了。」

「婕兒……」

婕兒勉強牽起嘴角,笑道︰「爹,您也不要老跑到子非哥這里住,太麻煩他了。」

「嗯、這個、這個我也知道……」他回答得很心虛。

婕兒轉頭看了看竹屋邊種著的幾塊小菜圃,心不在焉似地說道︰「子非哥住的地方偏僻,又離村子有好一段距離……為什麼要特地搬到這麼遠的地方住?多不方便啊?夜深的時候也很危險,這附近很多山溝,要是一個不小心……」

他的胸中驚濤驟響,面上卻不能透出一點異色讓女兒懷疑——男人之所以會搬離村子,是顧及到他不想時時擔心親熱一事被村人發現的緣故。

「是啊,我也跟非兒說過了,可是非兒怎麼說也說不听,下次爹會再勸勸他的。」

「……爹。」

「嗯?」

婕兒的臉色微微發白,嘴唇翕動著,眼楮里充滿痛楚。

「子非哥會搬離我們家,是不是因為他恨我?要不是我慫恿村民們喝下那妖怪的血,要不是我提議帶人到外頭去……長生不死,青春不老,根本沒有人能抗拒得了這種誘惑……」

「……」

指梢末端隱隱發抖,瞬息之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噩夢的一夜。

喝下瘋子的鮮血,久病瞬間治愈的村人。

喝下瘋子的鮮血,瞬間返老還童的村人。

然後,其它的村人們全都發瘋了,拼命涌向那個瘋子,不斷地為那個瘋子放血……

但一個人的血,怎麼夠全村的人喝?

有人割腕放血,要喂那個瘋子喝,但那個瘋子卻怎麼也不喝,然後那個瘋子說了,只喝自己從活人身上吸取的鮮血……

瘋子還說︰「快做下決定吧,不然放著我在這里不管就好,因為太陽一出來我就會死了,殺死我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曝露在陽光底下……」

——那就暫時把這妖怪關起來,派人到島外去吧,不管是買也好騙也好,帶幾個外人回來。

女兒的提議,竟然通過全村人的認同,他無法相信,這種事是不對的,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這是不對的……

——爹,您也同意吧,身為村長,自然要為村子謀福了,對吧?

女兒看著他。

全村的人都看著他。

他忽然沒有辦法說話了,就連搖頭否決都做不到,只能不斷地後退腳步,直到撞入男人的懷抱。

——昔文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無論如何,我都會在昔文身邊。

總是堅強面對一切,卻又溫柔的男人毫不懼于瘋狂的村人,一如以往地表示對他的支持。

可是他想怎麼做?他想說這是錯的,不該做出這種事情,犧牲別人的性命換取來的長生不死、青春不老,是多麼的可怕、多麼的殘忍!

一旦說出口,他還能留在這座島上嗎?

不能。

而離開了這座島以後,他還能去哪里?這座島,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的家啊……

所以,他同意了,他同意讓女兒帶人出島,同意喝下女兒取來的鮮血……他以為只有那一次,反正只有一次而已,只要犧牲一些和他不相干的人。

他錯了,大大的錯了,卻已經回不了頭了。

最後,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兩個選擇,不是全村的人一直永遠活下去,就是全村的人一起迎接滅亡……

「爹,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吧。」他隨口編了個理由。

「昨晚是牲祭嘛,爹應該是累壞了,若是還累,再多睡一會兒也無所謂,那些牲禮的尸體由我處理就好了。」

一听到「牲祭」這兩個字,他心中一震,嘴唇動了幾動。

「婕兒,關于牲祭……從下一次開始,爹想用不著到殺十三個牲禮吧?可以的話,減少到十二個還是十一個……」

女兒皺起一雙柳眉。

「爹,您在說什麼啊?不是說過了嗎?十三個剛剛好啊!一個用來讓那個妖怪有進食的,另一個牲禮的血由身為村長的爹獨佔,剩下的十一個牲禮的血剛好我們這些人分的不是嗎?」

「爹不需要那麼多……和你們一樣都喝一小碗就可以了。」

「這怎麼可以?爹,您是村長,怎麼可以和村民一樣都喝一小碗?更何況村民們也都認為爹的地位崇高,必須獨佔一個牲禮才行。」

「可是——」

「總言而之就是這樣了,爹要還有意見……」女兒的眼角一瞥,嘴角噙上一絲冷笑,「不如女兒為爹召集全村的村民來決定如何?」

「不、不用麻煩了。」他訕訕地轉過頭去,不再作聲。

女兒輕輕執起他的手。「爹,您是在可憐那些牲禮嗎?何必呢?爹就是太善良了……但爹可不要忘了喔……」

猛地,女兒用力抓緊他的手,指甲深深刺進他的手背,他霎時痛得倒抽一口氣,卻不敢發出一點痛哼。

女兒抬眼瞪著他,一臉陰沉,嘶啞的聲音像極了寂靜夜晚的大海嗚咽。

「爹,我溫柔善良的爹,你可不要忘記當初是誰同意讓我帶人出島去找那些牲禮回來的,事到如今你還裝什麼裝?吶,爹,你知道嗎?像你這個樣子啊,就叫做什麼你知道嗎?就叫做偽、善!」

一字一字,女兒的咬字異常清晰,宛如要將這兩個字深深印進他的腦海里一樣。

「婕兒……」

女兒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放開手,將些微從發釵上散落的長發撥到耳後,臉上綻出柔柔一笑。

「爹,我還得去收拾那些牲禮的尸體,就不和您多聊了。」

女兒臉色變換的速度之快,令他著實愕然了好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愣愣地點了點頭。「……好,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您和女兒客氣這些做什麼?」女兒告別了一聲,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後,又驀地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問道︰「對了,爹,您能幫我一個忙嗎?這個忙只有您才幫得了我了。」

一听女兒難得有事情想找他幫忙,他便想也不想地立即點頭應承了下來,看到他答應,女兒回過頭來,臉上的笑容動人,似乎相當地開心。

「爹,女兒想讓您幫的忙很簡單,是您的話一定沒有問題……」

***

天空蔚藍,遠方閃閃發光的海面像是一條綿延不絕的直線,帶點咸味的風徐徐吹撫。

一陣浪潮打來,身旁的男人似是感到有趣,月兌下鞋子卷起褲管,「啪啦啪啦」地踐踏海水,見男人如此興奮,他的嘴角也不由得浮出點點笑意。

他站在沙灘上,向正追逐浪潮的男人叮嚀著︰「非兒,褲管卷緊一點,小心不要弄濕褲子。」

「真是的……是子非不是非兒,都跟昔文說過多少次了。」男人賭氣似地鼓起雙頰。

男人做出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不僅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反倒還相當可愛。

「好,子非。」他點頭微笑。

「要記住然後叫習慣才行……」男人頹然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敢和昔文打賭,幾刻鐘以後昔文絕對又會把我叫成非兒。」

他笑道︰「非兒比較順口啊。」

「非兒順口,子非也很順口啊……」

男人不滿地嘟噥了幾句後,諱莫如深地沖他笑了笑。

「不過算了,如果是在和昔文親熱的時候,想听到昔文叫我子非的話,只要稍微使壞一下,昔文就會好听話了。」

「非、非、非兒!」

他的臉瞬間漲紅,熱到快冒煙似地,而男人卻是一臉愉悅地笑出了聲。

「呵,看吧,昔文又叫我非兒了,所以想讓昔文乖乖听話,果然只有那個時候最有用。」

「非兒!」

「是,我在。」

男人臉上的笑容擴大,右手慢慢向他探了過來,撫上他的頸邊,然後沿著脖側慢慢滑到他的背脊,溫柔拍撫。

「太好了,昔文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最近這幾天昔文一直很不開心,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哭出來的樣子。」

他聞言一愣,旋即移開視線,望向閃耀著粼粼波光的海面。

「昔文不想說嗎?」

對于男人的問題,他只是咬緊顫抖的下唇,靜默不語。

「昔文不說,是因為事情和我有關嗎?」沉吟了好一會兒,男人一瞬也不移地注視著他。

他的視線緩緩對上男人的雙眼。

「……非兒,你和婕兒成親吧。」

瞬間,男人瞪大了眼,一臉不敢置信地凝視著他,而他,則是再也無法直視男人,低垂眼楮,強迫自己無視胸口的疼痛吐出殘酷的話語。

「和婕兒成親吧,她一直在等著你。」

「和那個女人成親?昔文要我和那個女人成親?哈……」

男人抖著肩膀,喉嚨發出沙啞的笑聲,一雙凝視著他的眼眸陰郁得冷然無波。

「那個女人喜歡我,為了我遲遲不嫁,我就得負起責任娶她嗎?昔文是這個意思嗎?算什麼?這算什麼?你告訴我這算什麼!」

男人一臉憤怒地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推倒,騎在他的身上,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你想我會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和她成親吧’這種話嗎?那個女人喜歡我、想和我成親,關我什麼事情?我最重要的就只有昔文你而已,為什麼你要把我推給另一個人?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我嗎?我對你來說就一點也不重要嗎?」

男人在大聲咆哮的同時,兩道透明的液體毫無預警地從臉頰滑下,滴落在他的臉上。

很燙,男人的淚水,似乎擁有著能夠灼傷人的熱度。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上男人的臉頰,冰冷的手指觸模到溫熱的液體。

男人按住他的手,閉起眼以臉頰輕輕摩挲,淚水仍是一顆一顆不斷地滑出緊緊閉起的眼眶,讓男人長長的眼簾沾上細碎的水滴。

「最在意、最重要的就只有昔文,昔文卻不是這樣……可是不要緊,我一直告訴自己就算是這樣也不要緊……」

「非兒……」他哽咽了聲。

男人像發冷似地全身顫抖。

「昔文不在意我也無所謂……只要可以在昔文身邊……我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可是昔文已經不要我了嗎?覺得我是個……累贅了嗎?」

男人張開了眼,那雙沁滿淚水的眼中充滿絕望的哀傷,令他的胸口如針刺般地作痛,直要喘不過氣來。

「我會乖乖的……昔文如果討厭我任性,我就不任性……討厭我撒嬌,我就不撒嬌,會很乖很乖……絕對不再做昔文討厭的事情……也不再逼昔文要喊我子非。

「……所以昔文不要離開我,也不要讓我離開你好不好?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做昔文討厭的事情了……」

他的淚水無可抑制地涌出眼眶,用盡全身力氣地抱住了眼前這個脆弱的男人。

——沒有辦法。這個男人沒有辦法離開他,他也沒有辦法離開這個如此需要自己的男人……

婕兒,他心愛的女兒,請原諒他的自私。

等到這個男人不再需要他的時候,他保證一定會毫不挽留地干脆放手,讓這個男人離開。

所以,至少現在……至少現在讓他陶醉在這種被男人如此需要的感覺里……

「昔文,昔文,我的昔文……」

男人親吻他的手指,輕輕地,細細地吻著每個指梢,然後,男人把臉湊了過來,深深地吻住他。

溫柔卻又迫切的吻,讓他徘徊眼中的淚水再度忍不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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