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蝴蝶 第五章
台灣台北
關錦棠的猝然慘死震驚了商政兩界。他一生耿介,為人正派,很受朝野達官名流敬重。他的財勢也使得許多政壇顯貴以能和他攀上交情為榮,所以他有不少權貴之交,而居然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在他車子上安裝炸彈,炸得他粉身碎骨。
這件案子要是不能在短期內查個水落石出,許多人都將灰頭土臉。
但是這些他都不知道。他是行經一家商店,听到「關錦棠」的名宇在電視新聞里一再重復,他停下來看,才知道關錦棠被炸死的消息。
關錦棠位於陽明山的家宅,「雲廬」,本來十分清靜,從未有訪客。關錦棠從來不把外面公事上的應酬帶回家,與他相交的人都知道,他的愛妻玉體欠佳,怕吵,不論任何人,所有到他家拜訪的提議,他向來一概婉拒。他死後,「雲廬」設起靈堂,來悼祭的人絡繹不絕,除了想看看他堅拒訪客的家到底什麼樣子,更好奇地想一睹據說曾是台大校花,生得勝似西施,賽過貂蟬的關夫人的盧山真面目。
但每個人都乘興而來,大失所望的離開。在靈堂答禮的是關錦棠的大哥和弟弟兩家人,關夫人因悲慟過度,原本縴弱的身子不堪這悲慘的打擊,臥病在床,不便出來謝客。大家更納悶的是,怎麼也不見關錦棠一雙兒女?據說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和女兒都在美國,代他管理那邊的「關氏」企業,而且都極出色。
兒子關輅設計的電腦微處理機和數字系統還得過獎。「關氏」所有辦公大樓,不論國內、外,使用的都是關輅設計的整套系統,因為十分精密復雜,同業或同行皆無法盜用,「關氏」電腦因而在市場上始終一枝獨秀。「關氏」企業許多成功的大企劃案,也都出自關輅的策畫。「關氏」近十年各個公司和相關企業的成長率直線上升,關輅居功厥偉。雖然沒人有幸見過他,卻都知道關錦棠有個不亞其父雄風英名的龍子。「巨霆」的下一名接班人非他莫屬。
正當大家奇怪這位龍子,準繼承人,為何不見出現在他父親的靈堂上時,有個人每天在「雲廬」外面徘徊,猶豫著該不該、要不要進去。常常,他跟著一群人進到宅內,便駐留廳外,隔著一段距離,注視靈堂上關錦棠的遺像。等人群出來,他又跟出來,听他們的竊竊私語。如此一天當中進出無數次,他不由得開始懷疑他自己的身份。這些人談論的那個似乎有通天本領的關輅是誰?如果已經有個關輅,他便不是關輅。那麼他又是誰?他不是呂木森,也不是關輅,他是何許人.他來自何方?該去向何方?
他認為他記得他父親,可是廳堂中高懸的遺像中的關錦棠,和他記憶中的父親不大一樣。夜晚人盡散去,他坐臥「雲廬」一局牆外,試圖找回些記憶。有時他站在鐵門外,看著里面的兩層樓白色建築,冀望尋回熟悉的感覺。沒有。他對這個地方沒有絲毫印象,他完全不記得它。如果他曾在這里住過,這里曾是他的家,他應該多少記得一點,不是嗎?可是當他來到台北,腦子里想著要回家,他並沒有在街上亡目目亂逛,他直接坐車上陽明山,下了公車;沒有向任何人問路,自己走到「雲廬」門口,好像他每天都這麼坐車,然後走一段路回家似的。他覺得很茫然,很困惑。有時候他立在大門外,或進去到廳堂外面,他隱隱覺得好像听到有個聲音在叫喚他。「進來。進來。」那聲音說。
他定神再听,卻是里面的主人在對前來拜祭的人招呼︰「請進。真不敢當。」而後那個叫喚他的聲音就不見了。屋里那些關家的人和親戚,他一個也不認識。他的一身褪色粗布襯衫,廉價灰黑色長褲,和髒髒的運動鞋,跟來此那些西裝革履,皮鞋晶亮,穿名牌服飾的各界名流,十分的不搭調。但就算有人注意到有個外表土氣的鄉巴佬狀的年輕人,不時從廳堂外面茫然往里張望,也沒有人來趕他走或問他是誰。
他到底是誰?他並沒有悲傷的感覺,然而他又無法叫自己離開,不要在這個明顯的不屬於他的地方逗留徘徊。白天他像個游魂似的跟著來祭悼的人群出出進進,在大門和廳門問走來走去,听別人說話,想找到些……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麼。晚上他就睡在「雲廬」圍牆外面,席地而臥。偶爾會有某種聲音把他驚醒,但等他清醒的傾听,四下只是一片沉寂的黑夜圍繞他。頭七最後一天的夜里,他又忽然醒了過來。他的肚子餓得頭發暈。來台北後,他為了省錢,一天只吃一餐,而且多是一碗陽春面打發他的轆轆饑腸。
此刻他的胃正大聲向他發出哀嗚。但是他還听到另一個聲音,有點像是申吟,當他側耳專注的听,又像是嗚咽的聲音。他從地上起來,走到鐵門前,透過鏤花空隙向里面看。除了樓下的靈堂大廳,屋子其他房間都一片灰暗。也許是死者的家人睡不著,在靈堂里哭泣,他想。可是他怎麼可能听得到呢?隔著偌大的庭園,那聲音清晰得仿佛在他耳畔。他扶著鐵門,想再看清楚些,不料門竟往里推開了。夜靜更深的,他不可以擅自闖進別人私宅。他的理智如此告訴他,但他的雙腳卻有自己的意志般,走了進去。大廳的門開著,兩支白色臘燭靜靜伴著懸在牆上的關錦棠遺像。他不自覺地跨過門檻,站進廳內,默立注視相框中可能是他父親的男人。有些模糊的影像在他腦海掠過。
「爸,我要這一雙,可以嗎?」
「當然可以。」
「爸,這個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下?」
「當然可以。」
他是個好爸爸。他恍惚地想著。一個慈愛、永遠帶著寵愛的笑容的爸爸。自遺像中回望他的一雙眼楮,是嚴肅得幾乎嚴厲的。一張蒼老然威峻的臉龐上,隱隱透著沉重的表情,好像他在擔心什麼事。他的頭轉向樓梯,腳跟著就走了過去。撫過光滑的扶欄,他抬頭往上看,看見一個小男孩,咯咯笑著從扶欄上面開心地滑下來,然後掉進下面一雙等著接他的結實有力的臂彎,他們大笑著。「再一次!再一次!」小男孩要求。
他閉上眼楮,睜開,幻象不見了,樓梯上什麼也沒有。他緩緩拾級而上。到了頂端,他沒有猶豫或懷疑地便轉向右邊走廊,在第二扇門前停住。他慢慢舉手握住門把,轉動,打開。他先看到他自己。一扇和門相對的窗子前面有個鏡子,他就在里面。
緊接著,他明白鏡子里不是他。因為那人的穿著和他不一樣。他這輩子從來沒穿得這麼體面過。他更沒穿過那種鱷魚皮似的鞋子。對面那個人的頭發修剪得很漂亮,不像他這麼亂糟糟的,而且因為好久沒洗而有股子油膩膩的怪味。他第一眼會以為是自己的倒影,是因為那人長得很像他。不,他和他的臉孔簡直是一模一樣。連身高也差不多。「對不起。」他草率地喃哺道歉,轉身就走。
「我等你好久了。」那人說,聲音柔和得近乎哀怨。
他頓住,折轉身。「等我?」
「進來,把門關上。」
他遲疑一下,照做了。他停在門後面,繼續和那個彷佛是另一個他自己的人對面而立。「你……唔,認識我?」他小心地問。
那人嘴邊一抹飄忽的笑。「你也認識我,只是我們好久沒見了,太久了。」他皺皺眉。「我不記得見過你。」如果見過,他會記得。現在他不覺得他們那麼像了,因為對方生了張俊美得不可思議的臉。對面的人讀出他的心事般,柔和地笑了。「梳洗一下,整整裝,你就不會有懷疑了。」「什麼?」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那人開始朝他走來。「這是你以前的房間。這兒是你的家。只是你離開了很久,我們都以為你死了。」他瞪著停在他面前的人。「你是誰?」
「我是關軫,你的孿生妹妹。我們倆是雙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緊盯著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著鏡子的臉,然後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筆挺休閑褲,男人的皮鞋。最後他盯著自稱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楮回來看著對方。「胡說。」
「我必須打扮得像個男人,因為你不在時,我要假裝我是你。假裝你沒有死。」「假裝?」他听不懂。「我是活著啊。」
「我很高興。」關軫說,可是語氣卻幽怨、哀愁。「可惜爸沒能來得及親眼看到這個事實,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滿疑問。「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麼會……」
「看起來和你這個名副其實的男人沒什麼不同?」關軫的笑悠忽而苦澀。她轉身走回她先前憑立的窗邊,月光映照下,她的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眼楮黑得像無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這件事說來話長,簡單的說的話,是我必須開始代替你,成為你的替身之後,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嚴格的訓練,到最後我都相信我是關輅,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我的身體也在訓練過程中,受到……任何人皆無法想像的束縛,而不被允許和正常的女人一般發育。」關輅的臉轉向仍站在原處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沒答腔,不過她知道他听得懵懵懂懂。望著和自己出生時僅相差幾分鐘,在他們母親月復中密切相連,血脈相親的哥哥,不但活著,而且生得高大健實,再胖一些,碩實些,便幾乎是他們父親年輕時的再版,關軫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情感。再見他滿眼滿臉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屬於女性的關愛和溫柔陌生的在關軫體內泛開。她不認識這種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殺太久了。雖然現在面對死而復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兒身也無法恢復。
「我……」她哥哥猶豫,不安地頓一下。「我是誰?」
再一次,關軫走向他。「你是關輅。」
「我是關輅。」他訥訥自語,然後問她。「我是關輅?」
「你四歲時被綁架,從此音訊下落全無。但是,是的,你是關輅,我的孿生哥哥。」「綁架?我不記得……」他喃喃回憶著,「我只記得在一間很舊的空屋子里,我的衣服被月兌光了,我想他們怕我跑掉。我好餓,好渴。有一個人,我阿爸,偷偷拿面包給我吃,給我水喝。另外一個人打我……」他瑟縮了一下。「他要殺我滅口,我不知道為什麼。」關軫──此刻她敏銳、精敏的思維是屬於夾在現實和非現實之間的關輅──眸底精光一閃。「你記得要殺你這個人嗎?他的容貌?你認不認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腦中一片空白。「不記得。我只記得阿爸。我恢復片斷記憶之後,我知道阿爸是他們其中之一。不曉得為什麼他最後救了我。」「你沒問他?」
他神色陰暗。「他死了。被人殺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臨死前,他把這個交給我。還給我。」他修正補充,從又皺又髒的褲子口袋掏出一只懷表。「是爸爸給我的。他借我戴。」關軫看見他手中的金質懷表,眼里淚光閃動。「你記得?」
「只有……一點點。」他握緊掌心的懷表,彷拂它能賜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記得這個地方,這間屋子。記憶……也只有一點點,很模糊。」他沮喪、挫折的搖搖頭。「我不確定我是誰。」「你是關輅,哥,你回家來了。」關軫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顫動的手握成拳貼在身側。「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搖搖頭。「這好像是個奇怪的夢。」「這不是夢,」她輕聲告訴他。「你回家了。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巨霆』?」
「我們關家的家族企業。一直以來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撐著它,壯大它,防著不讓……一些人破壞、瓦解它。現在他們等不及了,他們害怕,因為他們找不到我……他們找不到你,又無法逼爸把他們要的東西給他們,而你將會是繼爸之後,出來阻擋他們財路的人。他們無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殺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她愴然一笑。「他們已經做了。」
「做……什麼?」
「殺你。除掉關輅。對他們而言,關輅已經死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殺的不是關輅。」「他們殺錯了人?」
「不,他們沒有殺錯人,凶手殺的那個人的確是關輅,一個關輅的替身。」他皺緊雙眉思考,接著震驚地彈開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門。「你是說……你……」她蒼白的臉浮上奇異的淒然夾著安然的微笑。「沒有關系,哥。你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他眼楮張得大大的瞪著她。「你是……他們把你……他們殺了你?」他很輕地問,盯著她的眼神彷佛她會突然間變成另一種不是人類的形狀。她點點頭,表情變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臉陰冷得教人渾身發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無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間,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她又點點頭。「不要怕……」
他去抓門把,發現他的手掌是濕的,他的手在顫抖。「你是……是……鬼?」「你不用怕我,哥,我是來幫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聲,是不是驚動、吵醒了屋里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鬼。他終於開了門,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過走廊,沖下回旋形樓梯,穿過大廳,一路跑出大門。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遠,才扭頭往後看。什麼也沒有。那個鬼沒有追來,「雲廬」也看不見了。他雙手按著膝,半彎身,急促地喘著氣,他因為跑得太急,呼吸幾乎調整不回來,胸口有些窒悶。他的雙腿發軟打顫,腦部因缺氧而發暈。慢慢的,他在路邊蹲下來。他離開六南村的家時,隨身帶著的簡單包袱丟在「雲廬」外面他露宿的牆邊了。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他不會回去拿了。他不會再回去「雲廬」。他需要好好想一想,雖然現在他還不知道他要想些什麼。
曙光初露時,他張開眼楮,發現自己坐在路邊打了一會兒盹。他揉揉眼楮站起來,望向通往「雲廬」的路那頭。他昨晚作了個好奇怪、好詭異的夢。他的胃咕嚕咕嚕地吵著。他模出口袋里剩下的錢。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雲廬」外面,思索如何尋他的身世之謎。他得去找份工作,找個住的地方。也許安頓一陣子後,他可以再回來看看。問題是,台北這麼大,他不曉得他該往何處去,及他能做什麼。
★★★
琬蝶下了計程車,匆匆跑向「民生」戲院,一面看看手表。其實從東區趕過來的途中,她已經看表看了十幾次,她遲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電影早就開演了,就算她哥哥還在約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頓「丫丫」的牛排。這還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罷了,要听他嘮叨個至少半年,才會教她抓狂。急切間,琬蝶差點在跨過通道時絆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東西以平衡重心。那是個木梯。她抓著它時,搖晃了它一下。「喂!」梯頂上的人朝下喊了一聲。
「對不起……」琬蝶仰起頭,聲音卡在喉嚨里,血色迅速自她臉上褪去。梯頂的男人僅瞄了她一眼,回去繼續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個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筆刷,認真、謹慎地在電影廣告牌上一筆一劃修補上面的字。他那麼像他,又那麼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滿五顏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腳上同樣染滿色彩顏料的膠鞋。及他的工作。關輅什麼都可能是,但絕不會是畫電影廣告的工人。
而且關輅已經死了。死在她懷里。她還親自捧著他的骨灰壇回台灣,把他的魂靈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踫上他父親同時遇害,家里正在辦喪事。她沒有進關家。她甚至沒有下車。
「我想你到這里就可以了。」凱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關輅的骨灰壇。「你和他非親非故,進去不方便。」
她在美國再三懇求,才得到允許和他們一起帶關輅的骨灰回來,讓她最後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凱文說的沒錯,她和關輅緣盡於此了。此外,她總覺得關輅的死是她的過錯。若他家人問起,她如何以對,如何以答?
她不怪凱文充滿責怪和恨意的眼神。她的自責和罪疚更深。關輅的影子深印在她心中,她不曾試圖忘記,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忘得了。似乎他死後,她的一部分生命也跟著他走了。她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懷念他的東西,只有緊緊守住他們在一起短暫的一個多月的回憶,把那每一天、每一刻的點點滴滴,封上一層臘,封在她的心底深處。
她失神地仰著頭呆望著上面畫廣告的男人。怎麼會有個和關輅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還是她太思念他,眼花看錯了?她無法移開她的目光,等著、期望著,希望他再把臉低下來,讓她再看一眼。彷佛听到她默默的祈求,或感覺到有人在下面看著他,他真的往下看了,琬蝶的心跳猝然停止。她沒有看錯,是一張和關輅一模一樣的臉,只是他的臉部線條要陽剛些,較男性化。他的肩以乎也寬些。坐在那上面,他的寬肩幾乎擋掉了她視界所及的一片天空。
「干嘛?」他問她。
琬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長得很像我愛過的一個男人。太……難為情了。她應該道個歉,為剛才搖晃他的梯子,害他差點跌下來,然後走開。可是她舍不得走開,她想多看他一眼。想多看關輅一眼。或者留下個新的、沒有血的記憶。
男人納悶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他下來了。琬蝶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當他落到地面,站住,和她面對面,她有片刻窒息,無法呼吸。面對她的分明是關輅本人,除了那頭過長、凌亂的黑發,和那身沾滿顏料和油漆的連身工作服。「干嘛?」他又問,一雙關輅的復制黑眼楮上下打量她一遍。「顏料掉在你身上,弄髒你的衣服了嗎?」
聲音不像。他的音調帶著些直率的粗獷,固執但友善。他的國語發音也帶著股閩南腔。他不是關輅。很像,像極了,五官完全一樣,臉型如同一個模子,可是他不是。當然不會是。關輅死了,死在她懷里,她衣服上染著他的血。
「沒有。」她繼續看著他,依戀地看著他,向後退開。「沒有。對不起,妨礙你工作。對不起。」她轉身走開之前,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可是她還是微微一笑,也看見了他眼里困惑的表情。她亡目的往前走,撞到一個人才停下來。正要道歉,那人先吼起來。
「搞什麼啊你?遲到了一個多鐘頭也!太過分了……」唐飛住了口,彎彎他一八O的身高,端詳他一六七的妹妹,兩行淚沿下她的鼻梁兩側,滑下臉頰到她嘴角。「怎麼哭了?好啦,好啦,不罵你就是了。我把票轉賣給另外兩個人了,沒損失,好了吧?」琬蝶舉手抹眼淚,卻越抹越多。它們滾滾而下,像月兌閘的水。
唐飛手忙腳亂的掏出手帕為她揩拭。「哎呀,不要哭了嘛,好了,好了,牛排也不要你請了,這總行了吧?」琬蝶抽著氣,設法止住淚水。她一把搶過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
「干嘛?還偷笑啊?」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把手帕放進她皮包里。「對不起,哥。」
唐飛看著她哭得紅紅的眼楮。「怕我罵你,拿這一招來唬我,你越來越厲害了,明知道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不是故意遲到,復旦橋上出車禍,車子全塞住動彈不得嘛,我能怎麼辦?牛排照樣請你啦。」
「得了,」唐飛環住她縴細的肩往外走。這個唐家的獨一無二千金,可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疼著長大的。「快告訴你老哥,誰欺負你了?」
「哼,誰那麼大膽子?民生東路方圓一百哩內,有誰不識唐飛的英風颯颯?」
「唐飛的英名遠播自是不用提了,可是你走了好幾年哪,人家可不認得這個標致的美人是我唐某人的妹妹。」
「可見你名號還不夠響,面子還不夠寬。」她故意斜臉斜眼瞄他。「再不就是你長得太遜,人家想像不出你唐某人能有個如此沉魚落雁的妹妹。」
「我還飛禽走獸呢。」他捏捏她臉蛋。「從實招來,哪個膽大包天的臭小子惹你傷心了?」他們正好走出來到走道,琬蝶抬眼就看到那個畫廣告的男人。他還站在梯子旁邊,看著她,看看她哥哥,又看向她,眼中深沉的深邃表情,一下子就把琬蝶的心魂又牽了去。關輅深不可測的眼楮,如此鮮活的在她眼前。她走出唐飛環著她的臂彎,毫不自覺的走向那個男人。他的雙眸定定餃著她的表情,使她差點忘情的要過去抱住他。她抓住了一絲冷靜,停在他面前。「請問……你叫什麼名宇?」她想知道。她必須知道。她問得冒昧,可是她不在乎。
他眼中又出現困惑的表情。「干嘛?你認識我?」
唐飛也走了過來,站在她後面。「小蝶,你認識這個人嗎?」
她沒答理哥哥,一逕看住牽得她心口扭絞的臉龐。「不,我不認識你。只是……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看著她半晌。琬蝶覺得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絲恐懼。「你認識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反問。
「他……」琬蝶猶豫著。他不可能認識關輅。何況人已死,告訴他亦無妨。「他叫關輅。」
他很快地眨了一下眼楮,拿在右手的筆刷掉了下去。他彎身撿起來,再面對她時,封閉了所有的表情。「我不姓關,也不認識叫關輅的人。」然後他粗率地轉身,登上了梯子。琬蝶張口想叫他,又閉上嘴,頹然垂下肩。
「怎麼回事,小蝶?」唐飛納罕地問。
她搖搖頭,流連地仰臉上望。那人尊注地工作著,她看不到他的臉了,只看到他長長的手臂緩緩一筆一劃動作時,肩臂上鼓起的肌肉,和他寬如壁的背。
第二天上午早場電影開演前二十分鐘,琬蝶又來到同一個地點。她今天比昨天早,因為她希望能在他開始工作前見到他。雖然他有可能昨天已做完他的工作了。她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最後她想她不會見到他了。當她沮喪地轉身要離開,卻看到他站在建築轉角還沒有開始營業的眼鏡行鐵門邊,定定看著她。琬蝶和他對望了一陣子,鼓足勇氣走過去。他今天臉腮邊和下巴多了一層青髭,但輪廓依然是關輅的模樣。他不打算開口的樣子,琬蝶只好清清喉嚨,先出聲招呼。「你好。」
他點一下頭。「你找我干嘛?」
她沒料到他問得這麼直接,一時有些尷尬,難以回答。
「我看見你等了好久。」他說。
「你看見……你為什麼不叫我呢?」她更覺難為情了。好像做賊教人當場逮到似的。「我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她松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宇。」
他隔了一會兒才對她說︰「你可以叫我阿森。大家都叫我阿森。」
「阿森。」琬蝶試著對他微笑。他今天顯得有點防衛,而這個樣子使他更像關輅。「我姓唐,叫琬蝶。」
「我听到昨天那個男的叫你小蝶。」他說。
「你也可以叫我小蝶。」
他不吭聲,僵硬的站著。
「你……呃,」她沒話找話說,「今天不工作?」
「你令天不上班?」
「今天星期天……」她兀自笑了。「是啊,今天不上班。」
「我要工作。」他反倒說道︰「我想你會來,所以來看看。」
「而我真的來了。」她聳聳肩,掩飾她的尷尬。
「你找我干嘛?」他重復先前的問題。
她張嘴張了半天,「我不知道。」結果說道。
他低下眼,看著他又是顏料油漆又是泥土的運動鞋半晌。看向她前,無意識的踢踢鞋尖。「你昨天說的關輅,他是你什麼人?」該怎麼說?「朋友。」她答。「很好的朋友。」
「他在哪?」問這話時,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他……」未回答,悲意先涌上,琬蝶輕輕咽一口氣。「他死了。」
「怎麼死的?」
如果她不是這麼難過和悲傷,她或許會注意到他忽然變急迫的語氣,和迫人的眼光。而且為了不想讓他看見她眼眶忽然堆積的淚水,她把臉轉開了,看著街上的車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只能如此回答。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死了?」
悲慟太深,痛苦也太深,她完全沒有細察他這句問題的含意和語病。
「因為我在那。他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她喊了出來才知道自己在大聲喊,淚水隨即奪眶而出。他沒有想,僅本能直覺地在她欲轉身走掉時,握住她的胳臂,把她拉過來,安慰地擁住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想到要拒絕。她把臉埋向他胸膛。他仍穿著前一天同一件工作服,混合著油漆顏料和男性的體味鑽進她的呼吸,它們奇異的安撫了她。慢慢的,琬蝶鎮定下來,忽然記起他是個陌生人,他們站在面朝車來人往的騎樓走道上。她把自己拉開,羞窘的低俯著頭。「對不起。」
「沒關系。」他溫和地說︰「我要回去做事了。」
她立刻抬起頭。「我可以再見到你嗎?」不假思索地,她急急問。
他沉默了好久。「你可以來三樓的放映室找我。」終於,他告訴她。
放映室。一段揪心的回憶拉扯著她。「好。什麼時間對你比較方便?」
「都很方便。」他說︰「我從早上九點到半夜兩、三點都在。」
「我說找你就可以了嗎?」
「那里只有我一個人。」
琬蝶真想現在就和他一起過去。或許她想從他身上尋找關輅的影子,或許也尋求一些安慰,安撫她心底黑洞似的罪惡感,和自關輅死後,無邊無際的吞噬她的痛苦。表面上她相安無事的上班、回家,毫無異狀的過著日子,內心里失去關輅的痛苦和悲傷一天天的在蠶蝕她。她和關輅的事,她沒有向家人提及半個宇。盡管她和父母及哥哥都很親密,跟哥哥尤其從小就無話不說,可是關輅這件事,她無從說起。有時候當她沉浸在回憶中,她自己都覺得整個過程像是一場荒謬的、月兌離現實的夢。「我明天下班過去找你,可以嗎?」她問,口氣倒更像在央求。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校巡。「我說過,任何時候我都很方便。可是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她一時語塞。「我……要是你不歡迎,我……」
「我沒說不歡迎。」他皺一下眉。「你來的時候到售票口問一下,她會告訴你怎麼上去。」
「好。」
他點一下頭。「我真的要回去了。」
「謝謝你。」怕他開口改變主意,她趕緊走開。「明天見。」
「喂……小蝶。」她快走到街上時,他叫住她。她擔心地回頭望,只見他有些局促地問︰「你幾點下班?」她露出笑容。「五點。到這里大概六點左右。」
他又皺眉。「這麼久?你在哪上班?」
「信義路二段。下班時間塞車塞得很厲害。我會盡快趕過來。」
「你開車嗎?」
「我沒有車。我坐公車。明天我坐計程車過來。」
他揮一下手。「坐公車的好。反正到半夜我都還在這里。」
自關輅死後,她未曾笑得如此粲然。「明天見,阿森。」
「明天見,小蝶。」
★★★
小蝶。一路回他工作的放映室,他都在細細咀嚼地反覆念她的名宇。
昨晚,不,昨天見過她之後,他腦子里就一直想著她。她有一雙好憂郁的眼楮,它們深深觸動了他某道心門,深深吸引了他。她哀傷的眸子、盈盈如水的神情,使他心腑間牽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使他想保護她、疼惜她、憐愛她。憐愛是否就是愛?這算一見種情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從一眼相見,他不管做什麼都想著她。他帶著她的楚楚可人倩影入夢,早上天不亮、眼未睜,她的縴柔影子先跳進他腦海。而今天她的笑容像太陽點亮了他的眼、他的心,使他頓覺充滿活力和希望,期盼著明天她的到來。但令天是星期天啊,她不上班,為什麼不今天來找他呢?他本來希望能和她多相處一會兒,可是他必須回去工作。星期天,她要去約會吧?看她急著走,一定是去約會。是昨天那個高高帥帥的男人吧?他記得那個男的摟著她肩膀的樣子,他當時胃里還有股子酸味。他也看見那男的拿手帕為地擦眼淚。他要記得買條手帕放在身上。但是他希望她不要再哭。他喜歡她笑。她笑的樣子好美。她既然有要好的男朋友,為什麼還要找他呢?他不敢多問下去,怕她就不來了。
「你拿錯帶子了。」
他全身僵住,慢慢轉頭。自稱是他的孿生妹妹的人,雙手抱胸,倚著牆而立,仍是那一身黑衣服。「你幾時來的?」他問。他進來時沒看見她。不過他听到她的聲音之前,一直心不在焉。她說了她和他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
「我等你好久了。」
他換掉他拿錯的帶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他邊把帶子套上機器輪軸,邊問。
「要找你很容易。雙胞胎通常都有常人所沒有的心電感應,而我們之間的感應磁力比其他雙胞胎更強。」
「我沒有感應到你。」他說,繼續做著些瑣碎的事,眼楮不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看我?怕證明我真的是鬼?」
他看向她了,接受她的挑戰。「你能證明嗎?」
「我若證明,你就肯承認你是關輅,肯回家做你該做的事嗎?」
他靜默一陣子。「你要如何證明?」
「仔細看著我。」她說。
他看著。她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消失了。他眨眨眼,她不在那。他轉了一圈。她不在放映室里任何地方或角落。他的臉色變白。
「你上次在家里就相信了。所以你才逃走。」她的聲音在空中對他說話。而後,像片刻前消失那般地,她重新在他眼前現身。她的表情難過,但諒解。「我又嚇著你了嗎?」
他白著臉瞪視她。「如果我們真的是雙胞胎,為什麼我對你毫無感覺?」
她淒然搖頭。「因為你不確定自己是誰,你害怕。」
他抿緊雙唇。「我知道我是誰。」
「是嗎?」她聲音變得無比柔和。「你是誰?」
奇怪的,他腦中浮起唐琬蝶悲傷、哀愁的眼楮,當她談到關輅已死,她痛苦欲絕的神情。「我是關輅。」靜靜的,他首次親口說出並承認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