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胡同 第十四章
婂瑩蜷縮著身子,一手環抱屈起的雙腿,一手緊緊抓著祁豫棠的大手,小臉靠在自己膝蓋上,兩眼疲倦得幾乎睜不開,卻是睡了一會兒又馬上睜開,不斷看著那仍在昏迷的人,深怕他有甚麼異狀。
但這一晚也夠她累了,哭得幾乎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先是將祁豫棠那把沉甸甸的劍給抽出來,然後將自己那件外袍割成好幾塊布條,再小心翼翼將他幾處嚴重傷口涂上藥粉後纏了起來。
所幸天可憐見,最近連著幾天夜里都在飄雨,婂瑩于是在屋內撿了個較大的破碗,放在窗戶邊蒐集滴落的雨水,好不容易才累積半碗,便拿來沾在祁豫棠唇上,又將布條濡濕放在他燒燙的額頭。
就這樣一會兒接水一會兒更換他額上布條,捱了不知多久,才覺得祁豫棠燒得沒那麼燙了,也才安心地坐下來歇息。
婂瑩將視線停在他傷臂上的那條淡綠色汗巾,想起上回暖閣里他隨手一扔就丟棄在地,與當初縫好之後的反應還真是天差地別。
那日,她永不會忘記當天情景……
十日之約讓婂瑩雀躍不已,自從她家出事後便再也沒這麼開心過;她刻意比約定好的時辰又遲了一刻鐘才前來,本以為會見到早已在樓上等候的祁豫棠,卻沒想到他竟比她還晚。
她一人獨自倚著窗邊欄桿,那條繡好了的汗巾仍是妥妥當當地收在袖子里,結果一壺茶都喝完了,仍沒見到他身影。
約莫是有事情耽擱了。但眼看著天邊雲朵顏色越來越橘紅,她不禁有些氣餒,究竟等還是不等?正猶豫著,忽見一人走來。
「二爺請小姐挪駕到馬車上。」
婂瑩愣了一下,轉身往樓下張望,果然不遠處有輛單匹馬車,她認得車廂上頭的雕飾確實是祁府,遂跟著那人下樓。
才掀開簾子,就見到微微淺笑的祁豫棠。
你遲了。因何原故晚了?婂瑩本來想問的話全都沒說,就只是坐到他對面,感覺到自己心跳亂得不像話,甚至都快不敢用力呼吸了。
「我看看。」祁豫棠見她都不開口,兩只耳朵卻又像十天前那樣開始發紅,忍不住揚起嘴角,遂打破沉默,將手遞到她面前。
婂瑩怔了下,連忙從袖子里取出那條汗巾,放在他手上。
那條上好緞面的淡綠色汗巾,原本滴到油漬的地方多了好幾朵茉莉,花色潔白,精細的縫法卻又使得花瓣堆疊極有層次,除了幾朵綻放的之外,還有含苞的,花朵底下連著幾片碧綠色葉片,整體看來清雅又月兌俗,尤其幾片花瓣微微卷起,有如輕風拂過,看來更是賞心悅目。
「這真是你繡上去的?」祁豫棠有些驚訝。他算是看過不少上等手工刺繡了,這花朵雖說繡工不見得是最頂尖,但那花的姿態與意境卻如此動人,足見其用心之深。
婂瑩見他眼神頗有驚艷之色,登時喜上眉梢。「那當然不假。」
「你的手還真靈巧。」祁豫棠將視線看向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手指修長且膚色白皙,縴細卻不見明顯關節,指甲修整得十分整齊干淨,且還染著粉女敕女敕的顏色,看來竟是那樣惹人憐愛。
「那天敢自告奮勇,當然是有點把握的。」她半開玩笑地說著,說完卻又有點羞赧,不由得咬著嘴唇。
祁豫棠將那汗巾拿起來輕輕往她額頭上拍一下。「真淘氣。」
婂瑩沒想到他會忽然做出像是逗她似的動作,一時間又是開心又是緊張。一直以來,她都只能遠遠地看他,雖然她時常往祁府走動,卻都是跟豫寶混在一起,偶爾能听到一些他的事就夠滿足了,哪想得到竟有一天能像此刻這般跟他同坐一輛馬車,更遑論還能跟他說說笑笑。
「你怎不現在就系上?」婂瑩見他始終保持著和煦的臉色,不似以往祁府設宴時高高在上的驕態,于是大著膽子提議。
祁豫棠也覺得可行,便將那條汗巾自腰間塞入,然後平平整整地調整好位置,垂墜在衣服下擺,與他今日穿的深咖啡色衣裳也挺相襯。
「看來等十日是值得的。」他其實早忘了今日之約,要不是方才正巧行經茶館,又剛好不經意抬頭往上望,這隨意的一眼竟然又如此湊巧地看見她倚靠在欄桿上發呆,恐怕不知要幾日後才會想起。
真真是妙不可言的三個巧合。
「但我卻等得不太值得。」婂瑩笑著橫了他一眼,小手按著肚子輕嚷。「好餓。」
這丫頭剛才還很靦腆羞澀,此刻不緊張了,果然開始恢復原本的伶俐,祁豫棠可沒忘記上回她讓三貝勒顏面掃地之事。
「想吃甚麼?」他本來晚上約了人,但忽然改變了主意,一方面是為了那極其用心的手工,再者,他也好奇她會跟他開口討甚麼謝禮。
婂瑩掀開簾子往外張望,發現馬車緩緩前進,已經來到城西,于是轉頭向他說︰「城西有間店叫做十里香炒坊,我想吃那兒的糖炒栗子。」
「就這個?」出乎他意料,原以為她會想些刁鑽的名堂。
「嗯。」她用力點頭,小臉十分認真,看起來非常期待。
祁豫棠于是吩咐駕車的小廝去尋那間店,沒多久車便停在十里香門口,他正想吩咐小廝下去買,卻被婂瑩阻止。
「哪有人請吃東西不親自買的?」她一雙大眼楮伶俐地笑看著他。
好啊,果真沒這麼好打發,不過這要求倒也不過分。祁豫棠沒說話,輕輕拍她額頭一下便親自下車,那駕馬小廝看見主子竟然自己要買,也是大感意外。
祁豫棠從沒到過這樣簡陋的小店,店內全無擺設,就只一對老夫婦,一個在里面挑選生栗,一個在門口炒栗,看來不起眼,卻聞得陣陣栗子香甜氣味。
「二哥!」婂瑩忽然掀開簾子嬌聲大喊。「我要小顆點的!你多買一些啊,可別太小氣!」
祁豫棠正開口要買,冷不防听她聲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回頭瞪她一眼,卻見那秀麗可人的臉蛋正抿嘴巧笑,一時間竟覺得十分可愛。
「拿去!看你幾時才吃得完。」他將一大袋香氣四溢的栗子遞到她懷里。
婂瑩喜孜孜地捧著,挑了一個捏在手心里,沒幾下就給扳開,她將那黃澄澄的果粒拿給祁豫棠,卻見他搖頭不取。
「這很干淨的,豫寶也吃過幾次,都沒鬧肚疼。」她將那粒放進嘴里,又剝了一個遞到他眼前。
她竟知道他是嫌髒不敢吃。
看她滿是期待的模樣,再拒絕就顯得自己小氣了,祁豫棠只好勉為其難接過吃了,只不過仍然面有難色。
婂瑩忍不住噗哧一笑。「又不是喂你毒藥,怎這樣的表情?」
祁豫棠沒搭腔,但自己也覺得好笑。其實這栗子入口香甜,風味不俗,味道不比他以往在家里嘗到的差。
「這間小店賣的點心都很不錯呢,過年過節時他們會做更多樣點心,我最喜歡他們的芸豆卷,又綿又彈,也不會太甜。」婂瑩又俐落地剝了幾顆,自己吃得很高興,也塞了幾顆給他。
「還想吃什麼?」總不可能晚上只吃這個吧?看她吃東西總覺得特別好吃,一時間也不急著赴約了。
「不用了,我得回家了。」她今天出來得也夠久了。
祁豫棠眼神不著痕跡地瞄過她嘴唇,上回怎沒發現她那有如花瓣的唇如此好看;其實不只是唇,此刻仔細打量,她下巴削尖,鼻梁高挺,卻秀氣,兩個大眼楮顧盼流轉之際竟透著一股靈動氣質,膚色白皙,黑發如緞,身形比一般女子略高,也因此顯得更為修長窈窕,莫怪王府貝勒也甘願低聲下氣地討好。
或許,像醇親王府三貝勒那樣拜倒在她裙下的,還不止一個?
「方才你怎敢就這樣上了馬車?」他似有深意地探問著。「以往也這麼大膽嗎?」
婂瑩怔愣一下,察覺他像是懷疑她時常跟人廝混,不由得有點委屈。
「你是豫寶的二哥啊……」她低語,語氣輕得有如微風拂過耳際。「若是其他人,給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不高興了?」祁豫棠看她一臉被誤解的模樣,反倒覺得安心。「只是提醒你,別隨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
你不是陌生人,我遠遠看著你不知幾年了,只是你全然不知罷了。婂瑩抱著那一大袋栗子,直勾勾看著他,卻不言語。
怎麼那雙大眼楮隱含嬌羞又帶著水氣,在略顯昏暗的車廂內看去有如水波般閃著盈盈光亮,祁豫棠心中一動,不由自主語氣放得極低極緩︰「真不高興了?」
「我從沒坐過其他人的車,上次跟醇親王府那人吃飯,只是因為他不斷去煩豫寶傳話,也就見他那次而已,除此之外再沒跟其他人出去過。這都是真的,你信不信我?」婂瑩輕輕說著,萬般不願他有所誤解。
祁豫棠凝視著她,那語帶怨懟的解釋以及波光閃爍的眼眸,竟有種楚楚動人之姿;她其實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卻說得這樣明明白白,深怕他錯怪了她。
「我信。」他伸手過去想揉揉她頭發,就像兄長對待妹子那樣,結果手掌不由自主撫著她臉頰,大拇指輕輕刷著她女敕臉。
婂瑩忍不住全身微微顫抖,半邊臉像是發燙似的,一時間全沒了主意,只听見自己微弱低喃︰「二哥……」
這聲嬌怯怯的呼喚讓祁豫棠心頭一蕩,忽然用力一把將她整個拉過來,一手環住細腰,一手按著後腦,唇緊緊貼著她的,婂瑩輕呼一聲,身體一攤軟,整袋栗子掉下,灑了滿地。
她動都不敢動,眼楮閉得死緊,腦袋鬧哄哄作響,整個人像是被電得麻軟,心底卻又甜得不可思議。
好半晌,他才輕輕松開她,兩手還得將她扶著,以免她摔跌在地。
這一吻對祁豫棠來說心血來潮的成分居多,一個姿態楚楚的少女在他面前低聲軟語的委屈解釋,只求別被誤解,這情景誰又能不動心!
見她被這吻給震得眼神迷離渾身發抖,他微微笑著,確定她不會從椅子上滑落之後,他俯身將地上的栗子一顆顆撿回袋里。
「家里人都怎麼喊你?」方才忽然想到,連人都抱在懷里吻過了,竟然記不得她名字,于是拐個彎問問。
婂瑩想了一下。「以前阿瑪都叫我瑩兒。」
阿瑪總是以萬般寵愛的語氣這樣喊她,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人這樣喊過。婂珍總是喊她妹妹;至于額娘,仔細想想,額娘壓根沒喊過她名字,甚至也沒單獨跟她說過話,每次都是婂珍在時以「婂珍你妹妹」稱呼她。
「晶瑩剔透的瑩嗎?」見她膚色白皙無瑕有如美玉,他腦海里隨即浮現這個詞,果然她略帶羞赧地點頭。
晶瑩剔透、水珠瑩瑩,果真人如其名。
「以後我也喊你瑩兒。」這名字真好記,往後見到她這張有如白玉又像掐得出水似的女敕臉,馬上就能聯想到這名字。
婂瑩心喜,忽然涌起一陣悸動。她真喜歡祁豫棠這樣喊,彷佛回到以前備受寵愛的日子。
「那我還是一樣喊你二哥。」她低聲輕輕說著,語氣不無撒嬌意味。祁豫棠笑了一下,伸手捏捏她柔軟的臉頰。
被她喊二哥也不壞,就像多了個妹子,但其實又不是親妹,想想,還真是別有一番風情。
兩人不再言語,婂瑩的小臉紅得一直不能退,他將之看在眼里,直到馬車又駛回原來的茶館,他才打破沉默。
「家在哪?我送你回去。」祁豫棠輕聲問著。
婂瑩抱著那袋栗子,兩眼不敢看他,只是搖搖頭。「我想自己回去,散散步。」
見她起身準備要下車,他忽然開口︰
「瑩兒,會結繩嗎?」
什麼?她轉頭,卻見他遞上一件系在扇子底下的玉飾,那上頭結的紅繩已經微微松開,婂瑩看向他,旋即明白了祁豫棠的用意,不由得微微揚起嘴角。「當然會。」
「幫我重新打一個結好嗎?」他眼神帶著笑意與試探。
婂瑩笑逐顏開,略帶嬌羞地點點頭,一手接過那條玉飾,像上回拿他汗巾時一樣回話︰「約莫十天即可完成,到時如何拿給你?」
好個冰雪聰明的女子。祁豫棠盯著她。「十天後同樣時辰,你在城西方才那間店旁等我,可好?」
「嗯。」豈有不願意的。婂瑩連耳根都燥紅了,迅速將玉佩塞在腰間,又抬頭瞧他一眼,這才下車。
婂瑩站在路邊,直到祁府馬車駛離,才轉身離開。
從那日開始,他們的十日之約就不斷延續,十日後還有下一個十日,只是祁豫棠不再主動開口相約,反而都是婂瑩在每次臨去前講妥地點,偶爾他會準時抵達,但通常都是遲來,而她從沒為此嬌嗔發怒,無論等多久,只要一見到他,她總是淺淺一笑迎向他,就像他從沒遲到似的。
婂瑩一直知道,這份感情始終是她看得較重,她自忖並非心胸寬大之人,向來也懂得精打細算,卻獨獨無法跟他計較得失。
只因這段情是她出乎意料而得,誰又懂得去盤算從天而降的好運呢。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會是祁豫棠的正室,甚至沒把握他是否願意將她留在身邊,只希望這是一段他日後偶爾懷念的回憶。
直到她得知他獲封騎都尉,專職京城內的安危秩序,而母親卻展開狙殺行動,與其在他心中留下殺人凶手的卑劣印象,甚至成為他奉旨捉拿的通緝犯,還不如讓祁豫棠永遠忘了她來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