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顏 第八章 梅霓雅
敦煌城外,一頂頂帳篷在沙海里撐起,那些帳篷都向著居中的一頂金色帳子圍攏。
中間的金帳里,數百名教徒圍住了一個女子,匍匐在地,神色虔誠而歡喜。連自恃甚高的長老妙水都恭恭敬敬地隨侍在側,听著那個褐發女子的命令。
那個女子是個西域胡姬,年紀已過三旬,有著蜜色的肌膚和深藍的眼楮,雖然容貌不見得美麗,可那高爽的額角和決斷的眼神、卻隱約有男人也不可企及的魄力——那便是從回紇日夜兼程趕來的月聖女梅霓雅。也是明教中僅次于教王的權力人物、回紇的公主和教母。
旁邊一名黑衣人遞交上了一支金箭,上面寫著戰書的回復。
「哦,果然不出所料、高舒夜還是應戰了。真是奇怪,為何還要提前到日出時分?這下非要令父汗的大軍冒著危險、白日里急速趕來不可了。」千里穿越沙海奔赴敦煌,梅霓雅眼里居然沒有絲毫的風塵困頓之色,只是冷定地問左右,「星聖女還沒醒麼?」
那些衣衫襤褸的教民還沒來得及回答,帳子里影子一動、如疾風閃電般一掠而回。那名黑衣人單膝下跪,朗聲回答︰「尚未。」
那是和月聖女梅霓雅一起前來的十二名黑衣刀客之一,據說那些在回紇擔任可汗貼身侍衛的黑衣客、都是出自昆侖光明頂的修羅場,是十年前那一場浩劫後教中重新培養出的**,個個技藝驚人。而月聖女梅霓雅、則是這一群被馴服的獸的主人。
「哦,看來金針對她的腦部有很大影響啊。」梅霓雅微微蹙眉,看著手下帶回的那一支金箭,喃喃,「不然我不過對她小小施行了一個術法,怎麼會至今還沒醒來?」
長老妙水小心翼翼地躬身,憂心忡忡︰「月聖女,前日星聖女和敦煌城主已交手一輪,處于下風——屬下以此判斷星聖女無力帶領教徒穿越敦煌,必須要勞動月聖女前來。只是……屬下很擔心,這次祁連山的決斗,星聖女只怕依然不是高舒夜對手。」
「這小妮子做事向來一塌糊涂!」梅霓雅不置可否地冷笑︰「倒真是可笑……那家伙的武藝還是沙曼華教的,十幾年後徒弟反而超出了師傅?」
長老妙水默然,低聲回答︰「月聖女應該知道、當年一箭射穿高舒夜胸口之後,星聖女足足有兩年未能握弓,武學荒廢。此消彼長,也是自然的。」
梅霓雅繼續冷笑,眼楮里有一種蔑視,她揚起了濃眉︰「那小妮子,什麼事情都做不好!難怪教王一開始就有命︰若沙曼華不足以擊破敦煌帶領教徒東去,那麼事情就交由我來全局負責——我心中已有計劃,你大可放心。」
「是。」長老妙水畏懼于月聖女的口吻,只好低首听命。
這邊黑衣殺手重新入帳,單膝下跪︰「稟告月聖女,星聖女即將醒轉。」
「好!」梅霓雅一拍案幾,立刻起身,「帶我去看,快些!」
長老驚訝于月聖女的急切,遲疑著要不要跟過去看看。然而,在她撩開沙曼華休息的那個帳子門簾的時候,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將醒不醒的沙曼華被月聖女拉了起來,靠坐在帳子中心的木柱上,神色茫然。而月聖女梅霓雅神色肅穆,碧藍色的眼楮里浮動著妖異的光芒,注視著尚未真正醒轉的沙曼華,嘴里喃喃輕聲說著什麼,聲音綿長而詭異。
妙水稍一細听、便覺得神智一陣模糊。
——攝心術!月聖女居然在對星聖女施行著攝心術!
長老妙水的眼楮因為震驚而睜大,幾乎月兌口驚呼,然而她終于忍住了。一直等到梅霓雅將攝心術施完,讓將醒不醒的沙曼華繼續睡去,她才吐了口氣。
月聖女轉過頭看到了長老震驚的表情,嘴角卻泛起了一絲笑意︰「怎麼?很驚訝?」
妙水不敢對視她冷銳的目光,連忙低下頭去︰「不敢。月聖女所做,必有道理。」
「妙水,你越老倒是越會說話了。」梅霓雅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將沙曼華放回褥子里,低頭撥開她的眼皮看了看,點點頭,「我對她施行攝心術,也是為了讓她棄除雜念,可以全力對付高舒夜。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好法子?」
妙水一震,不敢回答。
梅霓雅站了起來,嘆了口氣︰「你道三妹敗落是因為技不如人?當日高舒夜負她、她怒極了連射十三箭——以她的箭術,若不是心中不忍、又如何會十三箭還射不中那人心口?十年前怒極攻心之時尤如此,十年後、我怕這個傻妮子更是連弓都拿不起來了。」
老婦訥訥不發一言,心下暗驚︰執掌光明界的三聖女只是名義上的姐妹,雖然在昆侖絕頂一起長大,相互之間卻少有往來、甚至鉤心斗角不斷。然而沒有想到,月聖女梅霓雅對這個最小的妹妹、卻比自己這個曾親手帶大她的人更了解。
梅霓雅凝視著沉睡中的沙曼華,眼神凌厲︰「不要再手軟啊,沙曼華!十年前因為你的輕信、讓光明頂流滿了鮮血——十年後,我令你一見到那人的面、不要听他的任何狡辯之詞,只管拿起銀弓金箭、直射他心口!」
沙曼華仿佛在做著什麼噩夢,身子輕輕掙扎,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卻說不出話來。
妙水伏地听命,頓了頓,終于忍不住輕聲提問︰「若是萬一星聖女輸了呢?如何對拜月教交代啊。」
梅霓雅冷然︰「輸了也就算了——她只要能牽制住高舒夜一日,便已足夠。拜月教不足顧慮︰我教在中原受到圍剿、他們作為盟友卻在南疆袖手旁觀!我教和拜月教已然交惡,所以不必投鼠忌器。」
那樣漠然冷酷的話語、讓旁邊的長老妙水不自禁全身一震,低下了頭去。她知道、月聖女是完全把孤苦無依的星聖女當成了一枚可棄的棋子了!
仿佛也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凌厲,梅霓雅微微一笑,補充了一句︰「當然,能活著回來更好,畢竟培養星聖女、教中也費了很大心力。所以三日後,由你陪著星聖女去祁連山——等決斗完後再陪她趕上我們的隊伍!」
話說到這里的時候,又一名黑衣刀客單膝跪倒在帳外,手里托著一卷羊皮紙,低聲稟告︰「月聖女,敦煌城內有密信書卷送到!」
叱 方遒的梅霓雅,一听到那個消息眉間居然喜動顏色,霍然長身而起︰「快送上來!」
柔軟的羊皮在案上一寸寸展開,旁邊的長老妙水驀然月兌口驚呼︰「天,這是……敦煌城防布兵圖!」梅霓雅大笑起來,神色欣喜,手指點著羊皮卷上畫著的密密麻麻的圖形︰「真是天助我也,在這個時候,給我們送上了這樣一份厚禮。」
長老妙水吃驚地看著月聖女,「是誰?」
梅霓雅點頭,微笑起來︰「綠姬。那個高舒夜忽視了的女人。她本是回紇人,為饑寒所迫,自小被賣入敦煌高氏府上為奴。但後來瑤華夫人疼愛她、那小妮子也把夫人當母親看。後來,瑤華夫人為了除去世子高舒夜、入了我教,信奉了明尊。」
長老妙水恍然大悟︰「原來當年我教擄走高舒夜,便是為此?」
「是啊。」月聖女冷笑點頭,「原本是要殺了他的,偏偏教王覺得他資質出眾、便留下他做了修羅場的殺手。結果惹來多少麻煩……本來我們擄去高舒夜,瑤華夫人便可立連城為世子,這樣敦煌城也便是我們明教的一個分舵了——偏偏高舒夜在昆侖呆了十年,居然逃回來了!所有的部署一下子被弄得亂七八糟。」
說著當年的事,月聖女梅霓雅不禁咬牙︰「瑤華夫人被縊死後,綠姬和總壇失去了聯系——外無援助、內無同黨,只好蟄伏起來。她視瑤華夫人如母,因此恨公子舒夜入骨,時刻不忘反噬。主動聯系總壇,說願意為殺死公子舒夜盡力。可那時候總壇元氣大傷,根本無力再顧上敦煌這邊的事情,也只好任由那小子當上了敦煌城主。」
手指點在羊皮地圖上,那里、密密麻麻的底圖上用朱筆圈出的,便是各處城門、水渠和兵營分布。月聖女梅霓雅贊許地點頭︰「難為她忍了那麼久……這次終于抓到機會,把最重要的東西送了過來。」聲音頓了頓,梅霓雅一揚頭︰「三日後,我們便直穿敦煌東去!」
長老妙水仿佛被月聖女眼里的光芒鎮住,片刻後才低低道︰「可既便公子舒夜離開了敦煌、我們又有地圖,可敦煌駐守著十萬神武軍——我們如何帶著這麼多教徒東去?」
梅霓雅微微笑了起來,眼里有銳利的光︰「神武軍號稱十萬、實際兵力不過五萬有余——而我從父王那里、要來了五萬驍騎。出其不意的突襲,對付敦煌足足有余。」
「什麼?」長老妙水這一次再也壓不住地月兌口驚呼出來,「聖女你……你調動了回紇軍隊攻打敦煌?」——雖然梅霓雅是回紇可汗的長女、明教在回紇的教母,但若說要調動如此龐大的軍隊、為明教東去中原開路,似乎也匪夷所思。
將手上的羊皮卷收起,梅霓雅冷笑,氣勢奪人︰「回紇如今已經是西域霸主,而中原大胤王朝內亂叢生、國力衰微,卻還要滅明教、殺傷我國商旅教民無數——我父王早已窺測敦煌多年,苦于沒有合適機會將其一舉收入囊中、以便徹底控制這條絲路——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哪里肯錯過?」
白發蒼蒼的長老這一回是徹底呆住了,看著月聖女。
-從霍青雷那里偷印了模子、打出鑰匙開啟秘櫃之後,所有能找到的情報都已經秘密送出去了︰水文分布圖,敦煌城防圖,城中兵營分布圖,甚至敦煌內府的詳圖——都被她送到了城外明教的手上。月聖女梅霓雅派使者告訴她,在公子舒夜前去祁連山赴約決斗的時候,她便會帶著明教人馬進入敦煌——待殺了公子舒夜,連城到時候便可坐上城主的位置!
只為那樣的許諾,她竊取了情報、力圖和梅霓雅里應外合,一舉拿下敦煌。
然而此刻,綠姬坐在昏暗的瑤華樓里,卻對著手上最後一枚銀色的小鑰匙發呆——這枚鑰匙究竟是開啟哪個櫃子的?所有其余的鑰匙,都一一使用過了,那些櫃子里裝著不同的軍機秘密,只有剩下這一枚、她完全不知道對應何方的秘櫃。
按這一串鑰匙排列的順序、這枚銀色小鑰匙應該是最近才被霍青雷串到腰繩上去的——可究竟是開哪個櫃子的?綠姬細長雙眉緊蹙著,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後傳來輕微的嘆氣聲和腳步聲,她連忙收起鑰匙,轉身看著踱步來去的葛衫少年。被軟禁在這里好幾天,高連城沒有了當日剛來到敦煌的那種銳氣和煞氣,仿佛被消磨了鋒芒一樣、每日在瑤華樓里踱步來去,心事重重地嘆氣,似乎心里也有什麼在天人交戰。
「少主,為什麼總是嘆氣?」終于忍不住,綠姬安慰,「放心,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然而高連城只是抬起眼楮看了她一眼,眼神卻是茫然的,開口問了一句︰「綠姨……當年我母親…我母親真的是要殺舒夜?」
「是。」綠姬坦然回答,「夫人一心為你、自然容不得他。」
高連城的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忽然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去,低聲︰「為什麼?我又不想當城主!你們為什麼非要殺舒夜?」
綠姬詫異地看著高連城,顯然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何這般死腦筋︰「夫人是為你好啊!誰不想當敦煌城主、安享榮華?掌握了敦煌,就控制了絲路、控制了中原和西域的命脈!——少主,夫人只得你一個孩子,自然盼著你能得到一切。」
「那也不能殺我親哥哥啊!」高連城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們把舒夜擄到昆侖去當奴隸、又在他傷重的時候刺殺他?為了權勢,骨肉相殘!——你們怎麼連這種事都做得出?」
一個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臉上,將他的話語打斷。
葛衫少年定定看著動手打他的綠姬,似是不可思議——從小到大,綠姨還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麼?」綠姬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憤怒,「你還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對付舒夜,以他那樣的脾氣,也不會放過你——夫人只是不想讓你吃虧!所以她用盡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處去!」
高連城捧著臉,訥訥地看著綠姬扭曲的臉,覺得心里冷了一半。
「你怎麼還不明白啊……」綠姬看著眼神單純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費盡心力立了你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鶯巢的金櫃里留下了手諭。說,如果舒夜有一日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歸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計置他于死地?」
高連城臉色煞白,忽地喃喃︰「原來他這般對我、也算公平。」
「生于帝王富貴之家,從來沒有什麼兄弟可言——因為權柄只得一個,手卻有好幾雙。」綠姬抬起眼楮,眼里是陰冷絕決的光,看著瑤華夫人的兒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舒夜這般對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日你若要殺他,也是理所應當。」
她的手抬起,指著壁上那一套盔甲——這是歷任敦煌城主的家傳寶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後一直放在瑤華樓里。她微笑︰「不出兩日,你便可以穿上這套盔甲、君臨敦煌。」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連城半晌不語,忽地喃喃,「那……你為報答母親的知遇之恩,不顧一切一心為我——這又算什麼?」
綠姬猛然呆住,為這個相悖的事實而無法回答。
「其實,綠姨你是一個忠義的好人。」高連城苦笑了一下,踉蹌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訴公子兩日後布置後的殺局,然而仿佛猛然間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她的手指握緊了那一枚銀色的小鑰匙,月兌口喃喃︰「對了……還有一個地方!鶯巢的金櫃!」
鶯巢的金櫃密函——那個歷任城主用來存放遺囑手諭的地方。
鶯巢里依舊彌漫著奢靡的醉生夢死的氣息。歌舞才歇,絕色美人一擁而上,簇擁在居中的年輕城主身側,鶯啼燕叱、巧笑承歡,滿目春光無限。然而鋪了雪豹皮軟榻上,那人卻依舊神游物外般的漠然,絲毫不理睬周圍的眾多美人、眼楮茫然地看著外頭,瞳孔微微擴大。
——公子今日又服藥了吧?
美人們見慣了這樣的情況,在心里暗自嘀咕,卻不敢說出來。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擁在周圍,等待著公子點人侍寢。
外頭的玉樹今日換上了和闐白玉雕刻的瓊花,一樹樹如雪般美麗綽約。樹下無數佳麗嘻笑追逐,林間珍禽走獸徜徉出沒,連檐下的溝渠里、都浸滿了南海出的明珠——不枉了他這些年來的布置,每次藥力發作的時候,一眼看去,這個鶯巢居然和當年昆侖大光明宮的樂園依稀一樣……每次,只有通過藥力和幻覺,才能見到她罷?
「沙曼華……」陷入藥力中的人陡然月兌口喃喃呼喚,伸出手去,卻是觸模到了身側一名美姬的臉,捧在手心里看著,眼神恍惚,「沙曼華,是你麼?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那名美姬臉上露出了慶幸的笑——在鶯巢里服侍了這幾年,每個姬妾都知道公子每次服藥恍惚後便會胡言亂語。那個被點中的美姬回擊著其余女子嫉恨艷慕的眼神,嘴里卻是按照慣例、輕柔地回答著最穩妥的話︰「是我……我回來了。」
一邊說,她一邊溫柔地貼過身去,周圍其余美姬靜靜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來了?……讓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將那名美姬拉入懷里,用力抱緊。那個懷抱如同鐵般冰冷堅固,痛得她幾乎叫了起來。然而剎那間、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開了她,定定看著,眼神恍惚地搖頭,低語︰「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來見我的……除非為了殺我!」
美姬從未遇到這樣反常的情況,驟然呆住,驚懼交加地看著城主忽然仰頭大笑。
「你是來殺我的!沙曼華!」顯然是在藥性中迷失了,公子舒夜踉蹌走過來,用雙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撐不下去了。所有人都離棄了我︰墨香出賣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視我,父親死了……繼母她不擇手段要置我于死地!十年了……我受夠了。」
美姬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城主說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劍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氣,所以只恨自己為何長了一雙耳朵、要听到這般不可告人的機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為藥力的原因、瞳孔擴撒開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將她擁入懷中,喃喃︰「十年來,酒色無味、權勢嚼蠟,兄弟陌路,親情涼薄……這個世上…除了死、還有什麼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胸口的舊傷在酒力和藥力中灼熱起來,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肺的青絲仿佛又活過來了,蜿蜒著在血肉內,生長著、蔓延著,糾纏他的身體和魂魄、十年來竟不曾放松分毫。
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個美姬擁入懷里,埋首在她發間喃喃自語。忽然間仿佛瘋了一般、將她按倒在軟榻上,一把扯開她的衣服,猛烈地動作著、仿佛要把這個女子融入自己的身體︰「我等了你很久……來殺我吧,沙曼華。」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時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來,手指平平掠過劍鋒,一滴血順著雪亮的鋒芒滾到了劍尖上、凝聚。這把劍,還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昆侖大光明宮里當殺手時、教王賜給他們的獎賞。
是最後一次用它了吧?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劍佩在身側,令姬人束發。同時傳令下去,讓侍從們備馬、準備干糧和飲水——明日便是和沙曼華的決戰之期,而祁連山距離敦煌三百里,他必須提前一日出發。
昨夜侍寢的那個美姬惴惴不安地捧著鏡子跪在一邊,不停偷窺他的臉色。
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吧?不然這個女子不會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皺了皺眉,極力回想,然而腦子里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听了不該听的話,就該讓她閉嘴——他下意識地便抽劍往那個美姬頸間掠去,眾位姬妾驚呼一片,那個美姬尖叫著往後退,鏡子摔裂在地上,美麗的臉因為驚懼而扭曲。
「罷了。」長劍割破頸脈的一剎,公子舒夜忽然嘆氣,將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經是要去赴死的人了,還在意這一點秘密不成?他揮手令那一群受了驚嚇的姬妾各自回去呆著,自顧自的整衣起身、最後一次檢視身側所有東西,便欲舉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個金櫃上,公子舒夜神色變了變,仿佛終有什麼難了之事,令他猶豫著站住了腳。許久,他走到窗邊,從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飽了墨,迅速寫了幾行字,仿佛多年有無數話未曾說,公子舒夜急速寫著,眼里有難以抑止的激動光芒。但尚未成書,陡然又抓起揉做一團,扔到了一邊。
手里抓著筆,卻仿佛有千斤重,任憑心中山呼海嘯、竟不能書一字。
最終,他在雪白的雲版紙上緩緩只寫了兩句話,便擱筆。打開金櫃,將最後一張信箋放到了那一疊信上,凝視了半晌,重重關上了櫃門。拾起長劍,頭也不回地離去。
外面靜悄悄的,所有姬妾侍從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陽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鶯巢里萬樹瓊花綻放,一樹樹如冰雕玉琢,美麗華貴不可方物。那是他鎮守敦煌十年,傾盡心力布置的奢華銷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無一人的鶯巢里仰頭大笑起來,拂袖離去。他白衣側帽,只牽了一匹白馬,從側門悄然而出,不曾驚動一個人。他穿過那些玉樹瓊花、雕梁畫棟,揚長而去,不曾回頭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貴奢華在他身後如塵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沒有去瑤華樓。不知道為何,這個直爽粗魯的漢子內心隱隱不安,似是覺得出了什麼大事。他模索著腰間的一串鑰匙,看到了最新串進去的那枚銀色小鑰匙——這是那一日在鶯巢,看到二公子連城返回敦煌之時、公子舒夜交給他的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記住一定要把這件東西交給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當日公子說的這句話,霍青雷只覺心底有冷氣冒上來,騰地跳起來,向鶯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搗什麼鬼?說出這邊不吉利的鬼話來!
他一路走來,午後的鶯巢里居然空空蕩蕩,所有佳麗都躲在了自己的閨閣里,不敢出來——應該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罷?霍青雷是城主心月復愛將,不受拘束、便直闖金屋密室,大聲叫著高舒夜的名字。然而里面竟也是空無一人。
城主喜做長夜之飲,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卻去了哪里?
他有些躊躇地張望了一番,準備退出,然而在拉上門時、腳尖忽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個紙團。霍青雷展開那張揉皺的紙,只看得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高舒夜你這個混帳!」他大叫一聲,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來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鶯巢終于又安靜了下來。裝飾著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們探頭好奇的觀望,然而多年來的教讓她們養成了不問任何事情、只听從公子吩咐的習慣,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華麗的閣樓里,繼續彈琴歌唱、打發漫長的時光去了。
這樣的寂靜中,一襲綠衣跟在霍青雷之後、悄無聲息地飄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張望。
「就是這里了……」終于發現了門後嵌入牆壁的秘密金櫃,綠姬默不作聲地舒了口氣,拿出了那枚仿制好的銀色小鑰匙,「且讓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這里還留了什麼伏手?」
明日日出之時,待得高舒夜遠離敦煌、月聖女便要帶領明教進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著高舒夜而去,城里失去大將、更是守備空虛,簡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剛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揀到了什麼?只看得一眼便那樣失態?
綠姬心里有重重的疑慮,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銀色鑰匙插入了鎖孔, 噠一聲,打開了那個歷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機密物件的金櫃。
「連城二弟如晤」——一打開金櫃,櫃門內側赫然刻著這樣幾個金色的字!
綠姬月兌口低低驚呼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櫃門內刻著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跡!他、他一早就料到了連城會來打開這道金櫃?這是他留給連城的信?
金櫃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堆白玉管子,飄出筆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著隸書的「墨」字,底下有一個小小的印記,做工細致、竟似大內御用之物。綠姬用顫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頁薄薄的書信,按照日期先後被碼放在金櫃里。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龍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連城被送往長安帝都的那一年。
「謹尊君之囑托。敦煌路遠,勿念。與君今生為兄弟,刎頸瀝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負。連城在彼吾當保其平安,潛心教以文武謀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齊齊排在那兒,報告著敦煌質子高連城在長安的種種事情︰何時學藝、何時習武,何時學習兵法謀略……每月一封,十年來竟從無間斷。
最後的一根,是半個月前寄來的——正是連城從長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連城攜聖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讓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貴之家,雖親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來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斬君首級以報母仇乎?我速來敦煌,君少等。」
最後一根玉管後面,是一本厚厚的冊子,翻開來、竟是一本雜記。應該是公子舒夜鎮守敦煌十年的間隙里陸續寫下,詳細記錄了絲路上西域諸國的強弱動向、諸王性格弱點;以及城中政務管理得失、神武軍諸將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處理——事無巨細,竟是整整一本軍政細則提要。
最後一頁墨跡尤新︰「敦煌為絲路要沖、東西命脈。大胤衰微後,諸國皆虎視眈眈,尤以回紇為甚。十年來為兄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盡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霍青雷自幼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眾望,弟若以其為兄之舊臣而見疑、則無異于自斷臂膀。可令其與綠姬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願之余亦可收為己用。諸事繁雜,不及一一細述。望善視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綠姬怔怔看著,忽然間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著這些書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個家伙偽造來騙連城的!」許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來,發瘋一樣將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腳踩踏。
玉管摔落後,金櫃內側現出了另外兩件東西︰象征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璽。那兩件東西靜靜擺放在錦緞之上,似是等待著新的主人來取。
黑豹紫金冠下壓著一張雪箋,墨跡未干,上面只得兩句︰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綠姬猛地安靜下來了,靜靜凝視著這兩句詩,忽然間眼里滑下淚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這里的每一封信、都將她內心執拗地偏信的那個說法擊得粉碎。她錯了麼?這些年來,她一直錯了麼?一直在權欲中爭奪,繼承了失去夫人的偏執的她、竟然還不如連城那個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日,敦煌便要迎來前所未有的災難了吧?她居然為了一己之私、將整個敦煌出賣!如果連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綠姨媽、做下了這等事來,他還會當這個城主麼?
她呆呆看著滿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轉變著。許久,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忽地拿著信箋、站起身向瑤華樓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詫異地看著一反常態的將軍,紛紛回答沒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裝從側門而出,當下掉頭策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著,奔得不辨方位,從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風沙呼嘯著刮到臉上來,他已經追出城外一百里,卻沒有看到一個人。
「高舒夜!你這他媽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來,目眥欲裂,忽然跳下馬將頭撞在沙丘上,失聲痛哭,手心里那一張揉皺的紙被握得浸滿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麼?就這樣一聲不響把整個敦煌扔了麼?以為老子會听連城那個黃口小兒的話?」
霍青雷下馬四顧,不知公子去了何處。他卻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這個粗魯漢子卻鍥而不舍,正上馬準備繼續追出時,忽然驚住了——一百里外,居然隱約有黃塵騰起!在離敦煌三百里開外處、竟有一支大軍奔襲而來,馬餃枚、人靜默,在沙風中悄無聲息。看方位,竟是繞過了嘉峪關、從弱水和居延海過來的。那條路,是敦煌去回紇牙帳的必經之地。
——回紇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間,仿佛有冷電沿著神武軍統帥的脊椎蔓延。他再也來不及想別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