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封塵 第一章
我復姓賀蘭,單名楚。
起這名字的人,是當朝皇帝,也即我的父皇——賀蘭倚天。
我幼年模糊的記憶里,父皇就如其名,身材偉岸,胸廣肩闊,聲洪亮。被父皇抱在懷中,世間一切風雨,似乎都已被擋去。
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遮風蔽雨之處,仍攔不住沁皇後冷冷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輕蔑與厭惡,無一刻不在。只因我雖貴為太子,卻並非她所出。
對,我的生母魚弱水,是個女樂官。羽衣霓裳醉綠鬟,蝶燕雙飛舞紅腰。五年前,她在皇的壽筵上一舞奪君魂,迎著百官和諸妃嫉妒的眼光,嬌笑婉轉,倒入皇的懷里。
她如願成了皇的寵妃,她也知道,宮廷內外,人人都在背後稱她妖妃。她嗤之以鼻,巧笑嫣兮媚如故,佔盡父皇所有的恩寵。
父皇是真的寵她,不顧群臣勸阻,廢了立嫡不立長的祖訓,冊立剛滿四歲的我為太子。
大典上,母妃傍著父皇,得意地笑。香煙氤氳繚繞中,我望見一側的皇後,抱著與我同歲的妹妹洛灩在觀禮。面對母妃有意無意的挑釁眼神,她出乎意料地沒有憤怒,雪白的臉龐毫無表情。
我預感,將有什麼發生。
果然。
悶熱濕膩的一個酷暑之夜,我被熱醒了,沒有叫醒陪我同睡的太子伴讀,也沒有點亮宮燈,我躡手躡腳下了床,模去床後角落小解。
還沒解開衣服,有一個蒙面人悄無聲息地推窗而入,手里的刀光,即使隔著床帳,依然刺眼徹骨。我全身僵硬著,眼看這把刀沒入伴讀的背心。我背上也是一陣奇痛,宛如被殺的人是我。
一擊得手,蒙面人像幽靈般越窗消失。我這時才發覺褲襠里濕淋淋的一片,發著抖走到床前。
滿床都是暗紅的血,我的伴讀,就在睡夢中,連哼也哼一聲,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什麼聲音也發不出,跌跌撞撞地沖進隔壁母妃的寢宮,可空無一人。
母妃也許又和往常一樣,去了父皇寢宮。我如是想,心卻越跳越快。靜夜里,突然听到一陣嘈雜,伴著哭笑尖叫而來。我神差鬼使地鑽進了母妃床底。
宮門被踢開了。我听見皮鞭「咻咻」在響。母妃淒厲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微弱。低垂幾乎到地的床腳流蘇遮住了我的視線,我什麼也看不到,只能听著母妃不斷哀號,每一聲,都像一針狠狠刺在耳膜上。
那一夜,漫長的就像一生一世。
當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將嘴唇咬出了血,一團血肉模糊的軀體終于倒地。
我從流蘇的縫隙里望出。是母妃,曼妙善舞的身子染滿血,僵直地躺著。
皮鞭輕輕掉落塵埃。父皇的聲音是我出生至今听到最陌生恐怖的一次︰「這是你背叛的下場。」
繡著金龍的下擺離開了視線。始終默不作聲的沁皇後終于笑了︰「魚妃,你可知道,私通侍衛,婬亂宮闈該當何罪?」
母妃無力申吟,我無膽出聲。听皇後笑著,指使心月復宮人拿來燈盞,輕柔細語︰「從你在皇上身邊的第一天起,本宮就想燒死你這妖妃了。」
火光和焦臭夾雜而起,母妃淒慘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她翻滾著,突然,她和我的目光,透過流蘇交織了。
「楚兒!」
滿面血污的母妃失聲尖叫,又立刻捂住嘴。皇後不虞有他,冷冷笑︰「你的太子,早該去了極樂世界。」
我不知道垂死的母獸,是如何保護徘徊在死亡邊緣的幼子。可母妃充滿怨恨的眼瞳深處迸出了駭人光芒。她驀然爬起,帶著火沖去我的偏殿。
「沁皇後,你好毒的心,連我的楚兒也不放過!楚兒,你做了鬼也要為母妃報仇。替母妃殺了這狠毒的皇後,替我殺了那個負心的男人,替我滅掉賀蘭皇朝!楚兒,楚兒!你听到沒有?!!!」
尖銳淒絕的詛咒隨沖天火光縈繞夜空。人群擁擠在偏殿前手忙腳亂地波水救火。我聞著風中陣陣皮肉焦臭,茫茫從床底爬出。
半月後,城門牆根下多了個小乞丐。
我扔掉了身上所有珠寶掛飾,撕爛那件價值不菲的絲質睡袍,在泥塘里滾得面目全非。全身散發的臭氣足以叫每個從我附近經過的人匆匆丟下兩個銅板後掩鼻而走。
縱使父皇在面前,我想他也不會認出我。
但我還是成天縮在牆角的陰影里。
一個已經被燒死的太子冤魂,又怎能出現在陽光下?
絕頂聰明的母妃,抱著我那可憐伴讀的身體,一起化為焦骨。小小的骸骨被緊摟懷中,怎麼也拆不開。誰能料到,母妃死不松手抱住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孩子!
母妃的罪名是穢亂宮闈,本該鞭尸棄野。可據說分不開兩具尸骨,最後沾了楚太子的光,得以同葬祖陵。而母妃,又多了一宗罪︰虎毒食子,臨死都要拉自己的親兒墊背。
朝野上下,人人唏噓,沒人去關心那個「失蹤」的伴讀,也再沒人懷疑她是妖妃。幸好,她已死了。
而我,注定帶著她的詛咒,活下去。
天,飛起了雪。隆冬臘月,對一個四歲的乞兒而言,無疑是道死關。
我抱住凍僵的膝蓋,數著白慘慘飄過眼前的雪花。
多年後,我不止一次地回想,如果當初這樣數著雪花睡著了,也許是一種幸福。
就當我試圖闔上眼簾時,耳邊響起寂寞的車輪碾冰聲。
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塞進了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啃著兩天來唯一的食物,邊抬頭看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望著我,一雙溫和的眼楮充滿憐惜。解下天青色的袍子裹起我,抱我走回在他身後等待的一群男男女女,跨上僅有的那輛馬車。
我看見,車廂邊插著面半新不舊的旗子——錦繡戲班。
等我養肥了一點身體,我已經和這個班子里的人混得很熟。我很清楚,那襲自母妃的美貌,即使稍露形跡,已足以令人憐愛。
這也是楊班主,我的救命恩人,收容我的理由。
「我的年紀不小了,再唱個幾年,沒客人會再喜歡看個半老男人在台上涂脂抹粉。我的徒弟里,又挑不出天資好的。這個草台班子,我不能看著它倒了。」
他溫柔地說,替我梳著黑鴉鴉的頭發,凝視鏡中的我。
「等你成了紅倌,就再也不用挨餓受凍。」
我喝著他特意為我炖的老雞湯,什麼都不反駁。
本來,這條命就是他救的。
他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欣慰地笑了。
「你的模樣好,又乖巧,這楚楚可憐的風韻兒,最適合扮旦角。你先跟我學著戲,用不了十年,就可以挑大梁了。你的藝名,就叫蓮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