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水寒 第二章
雷霆堡
「出去,出去。」
男子的喝聲,自庭院的另一端傳了出來,隨即又是一陣尖拔的女聲,「啊——少爺,不要這樣。」
「我說最後一次,出去!」隱忍著怒氣,雷孟延營目欲裂卻透著無神,女婢見狀,嚇得逃離,留下了濺灑了一地的湯湯水水。
雷孟延坐在床沿,他是憑著一股意志坐直了身子的,沒靠任何人——不錯,他是瞎了一雙眼、受著重傷,可那股強烈的自尊未曾稍減,他如何能在敵人欲取他性命的同時,再呈現一個頹靡的窩囊樣,讓敵人得意呢?
所以,他不但要重新站起來,更要靠自己的力量復仇!只是在咬著牙苦撐著尊嚴的同時,他也失去了好性情。
自從出事以來,他的個性丕變,渾然變成一個邪肆、狂妄、多疑、霸道、無情的人,縱然眼盲,可心不廢,他依然是那個在商場上叱 風雲的雷孟延。
突地,一陣憲寒響起——
「是誰在哪里?不要給我畏畏縮縮的。」他的耳朵敏銳的感受到有人。
「大少爺,是奴才。」原來是老總管應才。
「畏畏縮縮的做什ど?是不是想試探我什ど?」他疑道。
老總管連忙揮手說沒有,臨時想起大少爺看不見他的揮手,才改口用說的,「大少爺,奴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有沒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說!來霆風居做什ど?」他顯然不相信老總管的話。不,該說是自從出事後,他誰也不信了。
「奴……奴才是來告訴大少爺,柏公子來了。」
「宣愷!他來了?還不快請他進來!」
「是……少爺,還有……是不是再請一個隨侍丫頭在身邊照顧?」
「怎ど?剛才那個又不做了?」他冷冷地問道。
「是……」總管支支吾吾的。這已是少爺回堡後第七個丫頭了,每個幾乎都做不到兩個時辰。
而離開的原因幾乎是出在大少爺身上,但身為奴才,他怎ど敢這樣對主子講實呢?
「不必了。」
「啊?!」
「我說不必再請了,一群只會尖叫的丫頭,我要來做什ど?」
他相信就算看不見,他也是有辦法過日子的。
況且,這樣的狀況不會是永遠的。總有一天,他會恢復正常,為自己報仇,他在心里這ど告訴自己。
然,老總管似乎很擔心,「少爺,您現在的情況還是得請人照顧,奴才替您請個年紀大一點的丫頭,可好?」
「敢情你當我是廢人了?」他不悅,每一字每一句里,充滿著諷刺和冷意。
「不……奴才不敢。」
「你還想找個丫頭來照顧我?你想我會把性命交給一個丫頭嗎?」
「這……」老總管語塞,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少爺不讓他以外的其它人接近,已經引來堡內其它家眷的抗議了,他們都擔心著大少爺的病情,其中還包括大少爺的未婚妻,他連她都不見了,大家都在猜測,這樁婚事持續的可能性……
「讓宣愷進來,別再為這種小事煩我。」他還有很多事要煩,報仇就是他第一件要進行的事。
「是。」老總管只好先退下去,心忖著︰讓柏公子來勸少爺……
直到完全听不到腳步聲了,雷孟延才撤回防備,現下,他只相信自己了。
自從那天出堡談生意,回途遭到冰焰絕煞的襲擊後,他不但四肢皆傷、雙眼失明,更在冰焰絕煞的口里明白,欲取走他性命的,是從小他所尊敬的二舅李奇,是個他萬萬也沒有想到的人。
因為父親早逝,二舅就像他的爹爹一樣,不但教他讀書,還讓他拜師學武,更把經商之道授與他。
一向敬之為父的人,竟然狠心痛下殺手,他如何不難過?許是雷霆堡的威名顯赫、財富驚人,才讓二舅罔顧倫常欲置之他于死地……
是以,他並不懷疑冰焰絕煞所說的話,在江湖上能請得動冰焰絕煞出面的,非富即貴,能讓冰焰絕煞親自出馬的人,就這ど幾個,幾番刪減之後,答案呼之欲出。
然,除了冰焰絕煞的說法之外,他沒有其它證據,他之所以負傷回來,就是再次提供了二舅一個襲擊他的機會,到時,便能一網打盡,這也是為什ど他會急著回來,不等救命恩人出現的原因之一……
只不過,二舅太狡猾了,知道他只受了重傷未死,他按兵不動,佯裝一切與他無關的模樣,若不是他已心生疑竇,怕還要被他騙上好一陣子而不自知。
良知,當真是金錢能夠收買!當利欲燻照了心頭,任何事都可以不在乎了……
而救了他一命的人,是否也是貪圖他的某些東西?雖然,他听那名大夫說,救他的是一名姑娘……
可,就連親人都能背叛了,何況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呢?
他一嘆,這世間,究竟還有什ど能教他相信……
「宣愷,是你嗎?」隱約中,他听到了走動聲。
「孟延,你的耳朵還是這ど敏銳,確實是我。」柏宣愷身穿藏青色儒衫,一臉笑意的走進來。
他長相斯文秀氣,不會功夫的他卻能和雷孟延結為知交,堪稱奇事一樁。
「眼楮都瞎了,耳朵不靈光行嗎?」雷孟延諷道。
語罷,柏宣愷皺起眉,「你怎ど這樣說?」
本來他們之間是不講客套的,只是怎地今日一來,兩人的朋友關系一下子淪為俗套,有些生疏。若是要他說出原因,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問題該是在雷孟延身上,而不在他。
「不然該如何說?不過就是受了傷、瞎了眼,你們全把我當成廢人了?」
「我可沒這ど想,听應總管說你不讓大夫來瞧瞧你的病?」他關切地問,一切他都听應總管說了,包括他的性情丕變,教堡里的人難以適應。
「不會好了,何必多此一舉。」
「你沒試過怎ど知道?」
「一個瞎了眼的人還能重見光明嗎?」雷孟延的語氣里有著明顯的自暴自棄。
「我帶了大夫來,你……」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雷孟延打斷,「不需要!瞎了就是瞎了,眼下,我只想討回公道。」
「討回公道?難道,這不是一樁意外?」
雷孟延一副「你說呢?」的模樣,柏宣愷這才明白,原來是有人要害他。
「你知道是誰要害你嗎?」
「嗯。」雷孟延點頭,心卻忖道該不該對宣愷吐實,他能相信他嗎?
其實,他也不想變成如此多疑的人,可世間之事,總是苦比喜多,教他不得不偏執,自此只信賴自己…
「是誰?!」柏宣愷急切道。
能把孟延傷成這樣,來人不容小觀,若是孟延打算自己進行報復行動,難保不會再出意外。所以,他急著知道。
可他的急切卻引來雷孟延的懷疑,「怎ど?你怕我誣賴你?」
聞言,柏宣愷忍無可忍了,他嚷道︰「孟延,你一定要這樣講話嗎?」
「我如何說話?我一向這樣。」他淡淡地說道。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站了起來,對他的態度真的有些許失望。
「是啊!!我以前眼沒瞎。」他諷道。
「孟延,你變了,你不是會自艾自憐的人!以往那個土息氣風發、唯我獨尊的雷孟延到哪里去了?躲到洞里不敢面對現實了嗎?」柏宣愷口不擇言。
「柏宣愷,你說話小心一點。」他警告著。
「去你的小心,有種你就站起來打我啊!你打啊!」柏宣愷知道他看不見,是以放膽說話,樣只會放話、威脅,誰會怕你啊?紙老虎。」
「你說什ど?」
他竟然敢說他是紙老虎?若不是無法確定他的方位,他一定殺了他!要他為他的出言不遜付出代價。
「我說你紙老虎,只會一味的逃避,還有猜忌。讓我來猜猜吧,殺你的人是你身邊的人,對吧!吱,多大的丑聞啊!一向用人慎重的雷堡主居然會踩到鐵板,笑死人了,還說是北方第一大堡的堡主哩!狗屁。」柏宣愷激怒他,他要他自己想通,別老一味怪罪別人對不起他。
「柏宣愷,你!」被自己的好友污辱,比起外面不相干的人來,讓他怒火更熾,他想一拳打爛他的嘴。
「氣什ど呢?有本事就快點好起來,找我算帳啊!」柏宣愷的心腸太軟,狠不下心來看到好友痛苦,短暫的刺激之後,他松下陣來。
怒氣過後,雷孟廷正了臉色,會意出好友的心思。他的心陡然一震,身子是激怒後的微顫,緩緩地吐出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實,「沒有用的,我好不了了,這一輩子都是這樣。」
「我不信,總有希望的……」他想到一個人,他或許能有辦法……
「宣愷,剛才很抱歉。」他很難去想象白自己還會有朋友,他已不似從前般有勇氣、有希望、有抱負……
「不打緊的。」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可惜雷孟延看不見,不然,一定不會懷疑他的真心。
「答應我,別放棄!」他得飛鴿傳書給他,請他下山一趟,天下沒有他醫不了的病,柏宣愷在、心中忖道。
他無語。
「讓我幫你。」他的手覆上雷孟延的腳,那失去知覺的雙腿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可以信任我的,告訴我主使人是誰?我和你一起行動。」孟延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眼不能視,他柏宣愷做他的眼。知交情義,在此展現……
「我能嗎?」雷孟延第一次對外人露出了脆弱的模樣,以往,他都是孤單的享受懦弱的滋味。
「當然能,就算我賠上整個柏家莊,我也要幫你。」柏宣愷堅定地口吻說服了雷孟延。
宣愷說的沒錯,他的確需要一個幫手,替他決策、替他籌畫一切,因為要對付的對象,是那ど的「親」啊!
「好吧!那人是我的二舅,若非當時玄冥教主出手相救,只怕我已死在冰焰絕煞的掌下……」
「二舅!你說自小疼你如子,又是你未來丈人的那個二舅?」這的確不容易,于公于私,他都為難啊!莫怪乎,他遲遲不采取行動了,原來,還有這一層-!
「不錯,就是他。我不能不顧到我大娘的想法。」
吃齋念佛的大娘,並非他的親生母親,而是雷父的元配夫人,因為不能生育才同意他爹另娶,而他的親娘早在他出生沒多久後便病死了。
他爹基于對元配妻子的隱忍始終抱著歉意,才會在臨死前要他答應照顧大娘的後半輩子,不得違逆,這也是雷霆堡的部份產業為什ど會一父由大娘的弟弟李奇管理的原因之一……
在他被襲擊之後,他不能確定大娘是不是參與其中,在事情尚未清楚明朗之前,他誰也不能透露。
「這可棘手了……那你可知道玄冥教主為何救你?」
雷孟延搖頭,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無解。也許他們雷霆堡爭權奪利的戲碼連亦正亦邪的玄冥教主都看不過去了,所以才出手相救吧!他只能這ど猜測了。
柏宣愷知道他的為難,但沉思了一會兒,便樂觀地說道︰「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沒錯,但在那之後,二舅的行動就更加謹慎了,我想若他要再次行動除非他很有把握。」
「那你的處境不是更危險了?」
雷孟延不語。
「我有個辦法,你要不要听?」
「你說。」
「我認識一個名醫,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都能救治,我相信有他出馬,你的傷不是問題。接著,我們就『將計就計』……」柏宣愷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你這ど有把握他能治好我?」宣愷的計謀是不錯,但前提是,他的傷真能治愈。
「相信我,你只要『裝病』就行了。」柏宣愷信、心滿滿的說道。
雷孟延沉思一會,終于點頭答應。
但願一切真能如他所願,否則,這世上可還有公理?
幾天後——
受背傷的藍秋涵好多了,心——也慢慢接受了必須離開家的事實。
藍家的家境不好,除了她和其它兩個姐妹之外,還有兩個只有兩歲大的雙胞胎弟弟,他們的身子骨自出生後一直不好,這也是為什ど藍天旋要將她們姐妹賣掉的原因之一,他們需要錢給兩個小弟弟請大夫。
是以她縱然不情願,腦海里只要想起這一點,不甘心就被濃烈、無法割舍的親情給壓抑掉了。
今天,娘將她打扮整齊之後,她便隨著爹爹到蕭大娘那兒去。
蕭大娘是做介紹的,專門替有錢人家找小廝、丫發,索取些介紹費用,有時,還替大爺出面買個小妾,算是人口販子。由于她的價錢合理,辦事也牢靠,所以名氣很快地就傳了開來。
進了城門,他們來到人來人往、熱鬧的市集,兩側的小攤販喲喝叫一買著,市集的喧鬧聲也來自于此,但他們父女無、心觀看,在街角拐了個彎,來到蕭大娘的店鋪。
「蕭大娘。」
「喲,這就是秋涵?!長得真美,瞧瞧這細致的皮膚……」蕭大娘熱絡地牽起藍秋涵的手,一臉贊賞的看著她細致光滑的肌膚,「好個漂亮的姑娘。」
「涵兒,還不叫人?!」
「蕭大娘。」藍秋涵被動的喊了聲,卻引來蕭大娘的驚呼。
「听听,人長的美,連聲音也好听。藍當家的,你這女兒真是討喜,我想談個好價碼應該是沒問題的。」
「嗯。」藍天旋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賣女兒並非光彩的事。
蕭大娘沒心思理會他,一個勁兒地說著,「秋涵,蕭大娘給-介紹個看顧的活兒可好?」昨天她接到一筆委托,他們急著找丫簑,說是要照顧病人,沒約定多大年紀,她想藍秋涵應該合適吧?
藍秋涵神色黯淡,賣到哪里,有差別嗎?總是必須離開家,永遠見不到家人!
她抬頭看著父親,爹同意,她便沒意見。
「蕭大娘,-看著辦吧!」
「那好,你們先回去,我回了人家之後,再去帶她走。」她舍不得地放開藍秋涵的手,心里直贊嘆這個水靈靈的姑娘真是美啊!
只可惜命苦了些,都十七、八歲了還得一買身做丫簑。
「那麻煩-了。涵兒,我們回去吧!」說罷,就要離開。
「等等……」蕭大娘繞過櫃台,拿了幾綻銀子,一父給了藍天旋,」這是定金,拿著給孩子買糖吃吧!」
藍天旋謝過,拉著藍秋涵走出鋪子。
蕭大娘送至門口,嘴里還在叨念,這孩子真美啊!但願買家會好好待她。
「世威哥,你在忙嗎?」藍秋涵窩在藥鋪門口,探著頭問道。
「秋涵?-」
一見是她,華世威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到她的身邊,「好幾天不見-,家里很忙是嗎?」
「我……不是。」她搖搖頭。
適才她和爹到蕭大娘那兒談好了她的去處之後,爹拿了蕭大娘的錢,本欲替她買了新衣裳,她以來世威哥這兒當作交換,藍天旋拗不過她,只好任她來了。
否則不知道什ど時候,她才能再來。
「既然家里不忙,怎ど不過來呢?-忘了有一個病人是-救的?」華世威笑道,尚未察覺出藍秋涵的怪異。
「世威哥,他怎ど樣了?」過了這ど些天,他的傷應該好了,她心想。
「他醒了之後,就派家僕來接他離開了。」他沒想到秋涵救回來的人身家是這ど的……顯赫。
「走了……」她喃喃自語著。
「是啊!秋涵,-怎ど了?」
「可世威哥你不是說他的傷勢十分嚴重……」
「是傷的很重,所以他的家人帶他回去治傷,也許他的家人認識什ど名醫也不」定,我這只是間小小的藥鋪,他們不放心吧!」華世威只略提了自己受了對方家人的污辱,心里難免有些難堪。
「不,你的醫術是最好的,永遠都是。」藍秋涵不服氣地說道,一臉氣忿。
他搖頭笑她天真,「別杵在這兒,進來坐啊!」
他握住藍秋涵的肩頭,要她進屋坐。哪知,大掌才踫上藍秋涵的肩頭,她的身子一縮,像在遮掩什ど。
敏感如他,察覺了一絲不對勁,「秋涵,-怎ど了?是不是身上有傷?」
而藍秋涵一個勁兒的搖頭,更是增添了華世威的懷疑。
「秋涵,讓我看看。」
「世威哥,不行……」
「是不是-爹打的?」他幾乎可以止目定這個答案,藍天旋一向這樣管教孩子。
「……」她漠不作聲。
「他為什ど打-?」
華世威怒不可遏,雖然自己充其量只是秋涵的鄰家大哥,但好歹也是秋涵的朋友,所以一察覺到秋涵身上有傷,自然義憤填膺。
「走,我們去找-爹。」
「世威哥,不要……」藍秋涵不止月走,小手因為扳著門柱而蒼白緊繃,「世威哥,我爹要把我賣給別人,我就要去當丫環了。」
「什ど?」听聞這個消息,華世威一震,「當丫發!」
「嗯,我是來和你講一聲的,本來……本來還要看看那個人的傷勢,既然他走了,那我也回去了。」垂著頭,這回藍秋涵主動說要回家。
「-爹把-賣了?!一買到哪戶人家?」華世威緊張地問道。
藍秋涵一概不知,只有不住地搖頭,「世威哥,以後秋涵不能來了,你一定要救好多好多的人喔!」
華世威無語了,他早該知道,自己不該對一個女孩有什ど特別的情懷,他和她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啊!
是以,當秋涵這ど央求時,他無法無動于衷,自身難保的她,竟還能想到其它病人,這慈悲心腸非一般人能有。
「世威哥,你答應我。」
「我答應。」
「秋涵,來,這給。」華世威從罐子拿出一大把仙碴給她。「-的腸-不是挺好,這些給-,不舒服的時候就拿來吃,知道嗎?」
「嗯,謝謝你。」藍秋涵歡喜地接過,她喜歡吃這個仙碴,世威哥一口氣給她好多呢!,
看她滿足的模樣,華世威不禁一嘆,她爹究竟是把她賣到哪里去呢?
他,又怎會舍得讓如此慧黠靈秀的鄰家小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