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叩簾櫳 第一章
盛夏,窗外的知了叫得異常的熱鬧,紡霧卻覺得心情越加煩躁,桌上散滿了她隨手寫下的文案草稿。
原本以為這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慣例寫寫風花雪月、男男女女、冷冷或軟軟的文字,讓生活在這個俗世的紅塵男女,因著這樣的文字訴求,觸動滿懷愁索,然後不顧一切的掏出錢來,買回自己說不出口的心聲,哀怨的傾泄自己難以出口的情緒。或者這也是促銷的手段之一。
不過,紡霧卻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哪里。企畫書上的文案寫的是她的名字沒錯,但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听見那個徐大制作人開口邀過她一句。
想到這里,紡霧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只怪自己對他有莫名的綺思吧!她真想听他開口邀她一句︰請參加吧,哪怕只是「加油」兩個字也可以。可接下這個工作,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制作助理居中聯絡,她連徐士哲的人影也沒有見到過,若見得到啊……或許她還可以故作姿態,冷冷的拂袖而去,或者……不顧一切的對他傾訴自己有多麼的喜歡他也可以。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紡霧真是恨死自己了,怎麼這樣的優柔寡斷卻又對他念念不忘;而好不容易有了接近他的機會,卻不遲遲不見他的出現呢?
「神經啊!你。」紡霧生氣的罵自己,試圖停止腦子里想念徐士哲的思緒,隨手抓了一塊抹布,開始用力擦起地板,也不管那地板兩小時前才擦過,而她的膝蓋已跪得又紅又腫。
每次紡霧一開始擦東抹西,飛雪就愛對著她大叫,指稱她有潔癖。在高中時,她否認了三年、大學不幸又同校的听她嚷了四年,早就沒力氣去爭辯了。
其實,紡霧不過喜歡借著這個方法,來暫時忘掉某些煩惱,可不像她飛雪大小姐,一煩起來就愛拖人逛街、買衣服、吃大餐,不花個萬兒八千,難消大小姐心頭之煩。每到那個時節,紡霧無疑是被飛雪「迫害」的頭一個對象,不僅要听飛雪的滿腔「煩」言,還得擔心自己身材變形走樣。但不管如何,做了七年多的朋友,紡霧始終不曾和飛雪吵過架,也不是特意珍惜這分友誼;只是相識已久,模清彼此的脾氣,自然什麼事就會想到對方或者容忍對方了。
對飛雪而言紡霧是她最親愛的怪脾氣朋友,所以她抱怨紡霧最多的,就是紡霧習慣把什麼事都藏在心里,冷淡的態度讓人看了就有氣,可又冷得教人想著要去接近她,好奇的猜想︰如果有機會打破紡霧那種渾身如冰的冷,她的心是否只冒著冷冷的白色煙氣,或者其實是溫吞但不失暖意的火?猶記得當時紡霧找碴的問飛雪一句︰「為什麼是溫溫吞吞的火,而不是熊熊烈火?」
「如果是熊熊烈火,為啥燒了二十幾年還沒把你的冰化透?難道你是雪線上的萬年冰,永不融凍的啊?」飛雪眯著眼楮,一下子把紡霧的「碴」反擊回來。
想到這里,紡霧笑了起來,牽動了臉上的肌肉,記起自己有幾天不曾笑過了。
幸好這幾天飛雪到國外出差,否則只要看夠紡霧兩天的面無表情,準又要火大的拖她出去亂跑,或者再來一頓大餐,以彌補自個兒的「精神委屈」。
放下抹布,隨手打開梳妝台左邊的抽屜,一盒子的照片中,紡霧不假思索的抽出那最泛黃的一張。燦然的童顏躍入眼中——圓圓、大大而帶笑的眼楮,及肩的辮子,綴著兩朵蝴蝶結。紡霧還記得那蝴蝶結是粉粉的藍,兩邊綴著水藍的珠子。配上藍白格子的洋裝,照片中的她戴著草帽,手里抓著個小水壺,像是正要去郊游的樣子。
每當紡霧又「忘了笑」的時候,飛雪就會拿這張照片來逗紡霧,並且站在她面前,以照片為藍本,一遍又一遍的教導紡霧「如何笑」,像個老師般正經,露齒苦笑不足以拿到及格的成績……然後要她笑得像照片中十八年前的她,飛雪才會停止搞笑舉動來安慰她。
飛雪總夸她這照片照得好,「留下了你早衰的童年。」夸完總不忘補上一句嘔人的話。
不過,這張照片今天沒有帶給她同樣的效用,她只是怔怔的看著十多年前的自己。三十幾度的室溫使她昏沉的腦袋沒有笑的情緒,焦慮和壓力仍然重重的壓在胸口。
放下照片,關上抽屜,扶著梳妝台的邊緣慢慢站起來,動了動麻痹的右腿,當當的鐘聲告訴她現在是下午四點,或許她該開始準備自己的晚餐,早早吃飽、早早上床,暫時忘卻煩惱,不過更好的方法是干脆把這有名無實的工作辭掉,只可惜了她的四年計劃,還有更多的不甘心——不甘心飛雪總取笑她的「不務正業」。
紡霧想想自己又何嘗務過正業?大學四年,打工是正業,念書反倒是副業,畢了業快一年,連個朝九晚五的「正業」也沒做過。想當初一考上大學,她就立志拿個中等成績做個交代,其余的時間用來打工存錢,為畢業後要閑散兩年做準備。乍听之下,每個朋友都說她腦袋瓜有問題,不然就批評她標新立異。她總是裝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心里卻犯嘀咕,干嘛人人都要把她「拉入正軌」?原來要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就不能把自己的計劃公諸于世。這是她連續被每個人批評之後領悟得來的「真理」。
因為有所領悟,所以紡霧在別人不務正業的批評中,過著自認為務正業的日子。兩年多自彈自唱的打工生涯,除了存了一些錢之外,也累積了作詞作曲的能力讓她可以各處投稿。畢業之後,做的是同樣的工作,如上接接一些企畫文案,兼著翻譯些文章,維持了基本的生活需求,算是實現自己的夢想,遺憾的是「成名」始終與她無緣,或者她該像飛雪的戲言︰「忘了吧!算了吧!趕快找個老公嫁了。」
記不清飛雪是篡改了哪首歌的詞,只是在心情極度低潮時,紡霧想想,自己一頭撞壁之外,居然有這個額外的選擇可以安慰自己,可惜紡霧除了徐士哲之外,始終沒對誰動過心,所以還是沒有。或許,讓她不肯放棄這個教她氣悶的工作,是因為有機會表現自己和借此「成名」的虛榮心。但成什麼名呢?一家跨國唱片公司的文案?或者借機接近……
「可笑。」她再次暗罵自己,決定早早吃飯後上床睡覺,暫時忘卻煩惱,明天再做思慮。
???
現在是什麼時候?
徐士哲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忘了這里不是台北,沒有療傷止痛或者只是放松心情?
「療傷止痛?」他的心蕩了一下,他徐士哲灑月兌的不需要療傷止痛,全是報紙雜志上的鬼扯。翻個身,倦意又朦朦朧朧的涌上來……他根本記不清楚緋聞中女主角眼、鼻、眉、嘴的樣子,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像……
???
「幾點?」紡霧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張望著鬧鐘凌晨一點。那麼就是說,她已經睡了六個小時,似乎可以不必睡了,為什麼她還覺得煩躁,全身發痛?
有人說要消除壓力的最好方法,是把該做的事做完,把該丟的東西丟掉,她知道煩躁是為了該做的事沒做。「何不起床呢?」她自問。
其實做那些文案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唱片的好不好也不與她相干,用不用她的文案,也不是第一次遭遇的困擾,她在乎的是不願在徐士哲面前示弱,怕拿出來的東西不被采用,會傷了自己的驕傲和自尊。
紡霧不知道徐士哲那個男人是怎麼「看上她」的?她納悶著打開房間的燈,突如其來的亮光灼痛她的瞳孔,紡霧用力的眨眨眼楮,發現凌亂的桌上多了一張信紙,上面寫著︰回來了,明早見。下款還綴著個笑臉,加上幾句法文。她把紙湊近臉孔,看著那幾個有點「變形」的「英」文字,不用說也知道是飛雪回來了。
她想去敲飛雪的門,鬧醒她,對她嘀咕自己的煩惱,可是這樣對她又太不公平。飛雪並不是她情緒的垃圾筒,即使飛雪自己並不介意,甚至很樂意的安慰她所有的苦惱和煩悶,可總得適可而止呀,何況現在是半夜,也許飛雪才剛入夢呢。
紡霧坐在床沿,將紙條隨手放進餅干盒,順手將桌上的廢紙掃進垃圾筒,紙團疙疙瘩瘩的擠滿垃圾筒,就像她的腦海里也擠滿了疙疙瘩瘩的煩惱一般。
她半眯著眼楮試圖沉入一片空白的思緒,夜分外的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只能感覺空氣燥熱,沉滯的移動,紡霧的腦海中浮現著很久、很久前的一首歌︰
月朧朧,鳥朦朧,
晚風叩簾櫳……
燈朦朧,人朦朧,
但願同入夢……
記不清確切的歌詞是什麼了,可那種涓涓溫柔卻時常纏繞心頭,尤其失眠的夜更容易出現;似乎這麼燥熱的夜,就適合听這種涼秋中帶著溫意的調調。紡霧記得「那人」說過,他可以在十分鐘內完成一首曲,至于歌詞卻需要花上三個月的時間推敲……紡霧實在想不出他最近怎會紅成那個樣子,說他的曲也不挺特別,幾個前奏音符,就知道是他「徐派」調調兒;詞嘛,他倒真的填得不多,可他就是能捧人,什麼歌只要掛上他的名字,沾上他的那麼一點邊,就足以讓唱片大賣,歌曲教很多人瑯瑯上口,不服氣的她只能嘲弄那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
唉!怎麼淨貶他,存心和他過不去嗎?她實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態,也不了解自己是什麼地方值得他「看上」?想起他最近的緋聞,一會兒是和某大歌手同居,一會兒又是和他的得意女弟子相戀,再不又是某個指名第一次發音非得要他制作的女影星公開點名愛上他,熱鬧的讓人應接不暇。他倒是什麼都不解釋,出現在公共場合也一徑形單影只的。就這麼著,足以讓好多歌迷為他瘋狂,包括她這個傻瓜也要為他失眠。唉!她不知在心里否認過幾百次了,不過這些否認無助于她的患得患失和沾沾自喜。
她真痛恨自己的膚淺!
一徑的提到這份工作就惶惶不安,卻實際上連他的廬山真面目也沒見過,紡霧只能胡亂猜想是徐士哲神經有點兒錯亂,才會莫名其妙的要她去當那張唱片的文案。為了這件事,那個企畫不知道對她睞過幾次眼楮外加多少次嘲弄的微笑。也許是她的化名——江雲,知名度不夠,不夠格上影劇版的頭條。
怎麼念念不忘他呢?
徐士哲、徐士哲、徐士哲……
她在紙上涂滿他的名字,恍惚中浮現他那經常沒有什麼表情的臉孔,猜想他的臂彎中今晚不知枕著哪個女人?又是一個該死的失眠夜……
???
飛雪將手中的早餐一古腦兒的放在桌上,快中午了,紡霧的房間還听不到動靜。她知道紡霧昨晚幾乎沒睡,她又困倦的張不開眼楮,只能睡睡醒醒的猜想紡霧可能在干什麼?其實也沒安安穩穩的睡多少時候,但是她不想替紡霧擔太多心事,何況她也有自己的事要煩。
她想不清楚這種好陽光的日子里,不上班、不做事可以讓自己的好心情延續多少天?或許把紡霧叫醒,讓紡霧帶著吉他,她開車子,然後一同跑到某個不知名的山上去听溪水潺緩,听一個下午的吉他聲,方不負這種心情。
她調皮的將耳朵貼在紡霧的房門上。
「沒動靜。」自言自語後,飛雪握著拳頭重重的捶一下門,然後滿臉帶笑的預備「挨罵」。
「早啊。」不到三秒,一張沒表情的臉孔出現在飛雪的眼前,她听不出紡霧的聲音里有多少怒氣。
「醒了,還是一夜沒睡?」她打量著紡霧。
「你說呢?」紡霧揉了揉眼楮。
「眼楮沒血絲,眼袋沒‘黑輪’,好得很,可見你這二十天來沒想過我。」飛雪挑剔的回她。「還有,別抬頭,我知道你身高一七二,我蹬上五寸高跟鞋都罩不過你,別再叫我踮腳尖了行不行?」
「申申……」紡霧倚在門邊,無奈的喚著飛雪的小名。「你今天怎麼了?看完你那個小日本子回來,就讓你精神亢奮得不惹火人不行?」
「喔——喲!」飛雪拉長聲音。「不要叫我申申!那是八百年前的小名啦,叫我飛雪,好嗎?」
「你不覺得申申好听?飛雪多拗口,真想不通你爸怎麼把你取個好像武俠小說的名字,偏你又姓申。」她懶懶的回應飛雪的好情緒。
「還說我呢?你那江紡霧的名字才怪異,誰見過霧可以紡的?迷蒙一片跟你的怪脾氣一樣;你那筆名更奇怪,誰見過長河大河會說話的?」
「你怎麼了?說句好話給人听,譬如說今天天氣很好什麼的。」
「唉唉!別把我的話扯遠,干天氣什麼事,回答我的問題吧。」飛雪故意纏個不清,又拿眼偷偷打量紡霧臉上的表情。
「什麼問題?」紡霧不解。
「就是剛才我問你的問題。」
「重復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忘了。」紡霧無奈的說。
「嗯……」飛雪遲疑了一下。「其實我也忘了剛才問你什麼了。你看天氣這麼好,你知道我心情也會很好的,逗逗你罷了!知道你昨夜沒睡好,我心疼你呀!如果你快去找個男朋友,我就少操點心,也不來鬧你了。」飛雪低下頭說。
「你替我難過嗎?」紡霧往飯廳走,邊問。
「看你情緒真的不好,不敢惹你了,否則你順手給我一巴掌,我還能不原地轉三圈嗎?」飛雪拆開早餐袋,將煎包、蘿卜糕和豆漿放在紡霧的前面。「你的,這是我的。」飛雪分配著把鮪魚三明治擺在自己面前,再從冰箱拿出咖啡。
邊吃邊打量二十幾天不見的「家」,陽光照滿所有看得到的空間,客廳的茶幾上綻著一大把鮮紅的玫瑰,豐盈溫暖的陽光照在玫瑰花瓣上,亮鮮鮮的灼人眼楮,飛雪看得失神。
「晴日催花暖欲燃。」喃喃自語後,她對紡霧笑笑。「今天早晨的鄉下,一定是滿坑滿谷的大霧,你該去住鄉下才有霧可紡。」飛雪調侃的加了幾句。
「那麼,你得去住北海道才有雪可飛,不然住合歡山也行,只可惜見不到你那日本郎。」紡霧古井不波的回敬。
「噯,說到這件事,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偏偏你也雨我也雨,又是霧又是雪的湊到一塊;還有,別提我那日本郎,忘了吧!算了吧!我和他早該完蛋的啦!」飛雪又說又唱的回答,順手丟掉包三明治的餐巾紙。
「結束了?」紡霧故作訝異的問。
「唉——早該完蛋了,不過畢竟還是沒有。」飛雪很不在乎的說。
「十萬八千里路遠的戀愛是滿難談的,不過你們不也交往滿久了,再久一點也許就有結果,別唉聲放棄。」她拍拍飛雪的手,哀傷的感覺涌上心頭,到底不是每個戀愛時候都是快樂的。
「誰說放棄的?慘在放也放不了啊,不然不會三天兩頭他自願往台灣,我自願往日本跑,我們兩個人前世相欠!除非等誰先變心了,不然還沒完呢。」紡霧看飛雪有些負氣的模樣,回答的聲音中有著忿忿不平,卻有更多無力感。
「你媽還是不同意?」紡霧試探的問。
飛雪搖了搖頭,眼眶紅了起來。「別問了,別問了,再問,我要哭的。」強裝出一個笑臉,然後轉身背對紡霧。
她雙手撐在桌上,看著飛雪將杯碗放進洗碗槽清洗,打量著不知道看過幾百次的背影。實際上,飛雪矮她沒幾公分,一頭長而微卷的頭發襯著純女性的身段,有種說不出的娟柔細致。
紡霧偶爾戲說要不是自己也是女人,可真要愛上飛雪。說是這麼說,可沒有人打算去實現,畢竟只有男人能讓她們倆偷偷暗戀,朝思暮想,即使紡霧有著短短的頭發、平板的身材,外加中性化穿著,她仍擁有女人的本能。
「不談你男朋友,談你今天干什麼用力敲我的門好了。」紡霧毫無技巧的轉換話題。
「想找你出去走走。」飛雪背著她聳聳肩。
「逛街?」
「別損人了,這種好天氣,約你逛街太辜負你,找你去山上听泉,夠不夠雅興?」飛雪還是沒轉身,不過听得出話里沒帶笑聲,揚高的話聲中,似乎已恢復往常的戲謔。
「哇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紡霧夸張的從高腳椅上跳下來,造作的一把抱住飛雪,心里卻對自己的「虛假」感到一點點罪惡,安慰飛雪的意思太明顯。
「哼!言不由衷。」飛雪笑著一把推開她。「怪惡的,對面有人偷窺哪!別叫人家誤會我們之間的關系啦。」
「誰有興致窺視兩個老女人?」紡霧笑了起來。
「難說,比我們無聊的人多的是。閑話少說,帶著你那把老吉他跟我來吧。」
「干嘛?」紡霧瞪大眼楮擺出一臉恐怖樣。
「還能干嘛?彈啊。」飛雪跟著裝糊涂。
「你彈還是我彈?」紡霧故意問。
「說的好廢話,我這音痴只配開車載你,你說你彈還是我彈?」
「唉——」紡霧長長嘆口氣︰「我忘了高中時代你DoReMi只能正著彈,倒著彈無論如何也彈不回來的,哈……」
「八百年正史教你念念不忘,新新‘死記’的作者是江紡霧,筆名江雲嗎?」飛雪故作生氣的說,紡霧忍著笑朝右邊一閃,避開飛雪提起的手。
「死不死記不必管,好歹我也和你同一所學校畢業。」她若無其事的轉了個話題︰「你開車還是我開車?」
「你開車就和我彈吉他一樣好,饒了我吧,我還想嫁小日本子哪!」飛雪夸張的嚷完,一把將車鑰匙攥在手心里,三步兩跳的跑出門。
「不讓我開車,我就不彈吉他,你真去听泉好了。」紡霧威脅著隨手甩上鐵門,跟著跑下樓梯。只是還沒走到樓梯口,就看見飛雪把車子從地下室車庫倒出來,還急速的做了個U型轉彎,她一時傻了眼,瞪大眼楮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卻見飛雪從車窗被探出頭來朝著她笑︰「技術不賴吧?」
「小日本教的?」紡霧拍著胸口做出驚嚇狀。
飛雪側著頭想了一下。「不是,是壞心情教的。」說完扁了扁嘴,又說︰「嚇倒你了吧?」
「沒有。」紡霧趴在車窗上打量飛雪,想知道飛雪這種不太尋常的舉動,背後有什麼含意。
「啊……心情、心情,我用想象的心情,想象我心碎啦,使我有雨天的心情,喔!雨天的心情……」飛雪唱完順手抹了紡霧的臉,咯咯的笑出聲。
「神經!」紡霧輕聲嘀咕著將吉他塞在後座上邊猶豫著要坐哪個位置好。
「前座。」飛雪看穿紡霧的心思,毫不留情的一句出口。「怕我摔死你?真摔車,前後座都差不多喔,膽小的不要去。」
「我怕死,也怕看你發脾氣。」紡霧打開前座坐進去,慢條斯理的回答飛雪的話。
「我沒有發脾氣,只是心情不好。」
「只是心情不好?」紡霧故作懷疑的重復。
「別分析我了。」飛雪攤開雙手又說︰「你知道我的,狂勁過了就痊愈,此情無計可消除。願你愛上某人的時候,別受同樣的苦。」
「不懂。」
「你這愛情呆子當然不懂,等你哪天掉進去就懂了。」飛雪又笑又嘆氣的推推她。
「誰管那些,重要的是現在我們要去哪里?你看天氣這麼亮、這麼暖,你不是最喜歡這種天氣嗎?如果我是你,情事再過三年煩惱也不遲。」
「對!對,你還年輕,心情還不定,難接受任何愛情。」
「別亂篡改歌詞,如今這個年代講求著作權法的喲!」
「誰管那些。」飛雪模仿紡霧剛才的語氣。
「對!對!」紡霧也回敬一句。「還有一個問題沒唱完,我們到底要去哪里?有本領你用唱的。」「到處亂走,隨便亂走,你跟我走……」唱了一唱,飛雪忽然停下來。「忘詞了,辦不下去,ㄙㄨㄚ
「再唱嘛,不信你都能把我的問題用唱的辦完。」
「哈!只要你多做些流行歌,讓我听的瑯瑯上口,我這個歌辦還能玩上好幾年咧!誰不知道我的本領大著哪!」飛雪神氣的對她揚頭。「到處亂走吧!隨便開到哪里都可以玩,如果趕不回來,就在山上住一夜,反正我明天還有假,至于你這個富貴閑人嘛,這個不是問題啦!」
「富貴不敢當,閑人還沾得上邊,真謝謝你啦。」紡霧真心的說。
「謝我什麼?」
「謝謝你心情變好。」紡霧真真假假的答。
「我還以為你謝謝我稱贊你哪!」飛雪笑著重新發動車子。「雨過總要天晴的,總不能一輩子跟自己過不去吧?天塌下來你個子還比我高啊,不然還有他幫我擋哪。」
「對,還有他,他是誰啊?」她學著飛雪的甜甜的語氣。看著開闊的路在眼前無限延伸,心中慶幸星期一的中午,台北的交通順暢無阻。
???
「唉!你看有一條小路耶!」紡霧眯著眼楮推推飛雪,繼續又說︰「白馬王子就在路的盡頭,你該要去探險了。」
「難說喔!」飛雪閉著眼楮故作幻想︰「唔,我看見了,路的盡頭有一扇豪華氣派的雕花大門,門內綠蔭山幽,只有一條石子鋪的小路,你得一直走、一直走才可以看見主屋的入口,而且全部建築都是歐式的,很巴洛克式的華麗,有果男果女的雕像,噴水池中還有尿尿小童。這時有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走出大門,然後對我們說嗨,于是你就和他一見鐘情,再見傾心,那有什麼不好?」飛雪猛的張開眼楮,凶凶的問紡霧。
「你的幻想雜亂無章沒有根據,我听不出有什麼好。還有,假如在石子鋪的路上開車,可能你的車得常換輪胎,太劃不來,而且……」
「噯,噯!」飛雪唉聲嘆氣的打斷紡霧的話︰「你別那麼殺風景行不行,連幻想也不會,虧你還能寫歌?不信你一輩子能有徐士哲那種好風光,我看我要沾你的光可能很難。」
「是很難。」紡霧無所謂的回嘴,心里卻不可抑制的又浮上那人的樣子,真想抱怨飛雪干嘛沒事提他,讓她剛拋開的心事又狠狠的撞上心頭。
「不難,只是你有抑制自我成功的傾向,不過我也不在乎,你活得高興就好。」
「安慰我啊?」紡霧笑了笑。
「看見你眼楮罩烏雲。」飛雪摟了摟紡霧的肩膀。「什麼事又讓你心煩?本來你就愁鎖眉頭,這下子更是連笑起來都不快樂,我就怕你這樣愁。」
「別胡扯了,又是愁,又是愁鎖眉頭,不愁都要讓你說愁了。」紡霧皺著眉頭笑答。
「有愁就可解,就怕你學賈寶玉胡愁亂恨,那我連愁都解不了,你現在還皺眉咧!想不想告訴我?」飛雪勸誘的問。
「不想。」很干脆的拒絕。
「算了,我還是帶你去尋找白馬王子吧!省得你愁的我發狂。」飛雪嘆氣。
「我愁,你發什麼狂?」紡霧懷疑的問。
「不說,我只好放在心里猜,你要我不發狂才怪。」
她笑了笑下車往小路上走,不管飛雪的旁敲側擊。人總是有些放在心底的秘密,有一點別人永不能知曉的隱私,紡霧就想保留這麼一點點,何況她和徐士哲的距離那麼遠,說穿了只是一種妄想式的愛戀,她不能和飛雪談,也不知道怎麼談?或許只是不願飛雪笑她的不切實際,或許是知道談也只能發抒心里那種無論迷上一個人的煩悶和怕被那人看輕的恐懼,但是這些都是空中閣樓,紡霧知道自己真是在「胡愁亂恨」。
「哎呀!真是的。」她忽然听見飛雪在路的上頭大叫。「你猜這上面有什麼?」
「兩扇金漆大鐵門和一條石子鋪的小路。」她停在路中間回答,又問︰「被蜜蜂螫了?」
「沒有,是看見我不喜歡看見的東西。」很嫌惡似的。
「不喜歡看就下來啊!」紡霧喊上去。
「不喜歡看見的,可是又有好風景,還有涼亭可休息,只差路旁沒有‘奉茶’,別站在那里,上來看看嘛!」飛雪回喊。
她好奇飛雪那種語氣,卻還是安步當車,她不急著看見上面的好風景,卻好奇飛雪看見了什麼不喜歡的東西。等到紡霧爬上階梯的盡頭,才發現是一座好大的墳。
「很漂亮吧!」飛雪笑得好得意。
紡霧打量著四周,一座朱欄的涼亭中有石桌石凳,往兩邊看去是大片鮮綠的韓國草,一灣溪水從左邊蜿蜒流來,溪上跨著幾座小拱橋,沿溪栽著好幾棵柳樹,女敕綠的枝條垂掛溪面,映得溪水翠綠、翠綠的。竟是個傳統古典的中式庭園,只是在這種景色中,突兀的立著一座大墳。
「你的庭院深深深幾許不見了,只有一個土饅頭。」她瞅著飛雪直笑。
「還好你不是饅頭餡。」飛雪反擊。「不然我就哭死了。」
「咒人啊?」
「沒有,你忌諱我開這種玩笑嗎?」飛雪擔心的問。
「一點點。」她咧咧嘴承認。
「還好你沒掉頭就走。」飛雪用面紙擦了擦石桌和石椅。「坐吧!」她拍拍椅子要紡霧坐下。
「你要坐多久?」紡霧問。
「不知道。」飛雪把臉偎在冰涼的石桌上,又說︰「不知道是哪個人家,怎麼會在這里蓋這些東西,真奇怪。」
「可能是風水好吧。」紡霧自己猜測的回答。
「不覺得太費工夫了嗎?運這麼多材料上來,蓋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要不是我眼尖,一年大概只有清明節才會有人來,想必這個人,」飛雪指指墳墓︰「一定是個什麼有錢人家的怪脾氣爺爺,大概是個飽讀詩書的隱士,才會選在這種地方費事的栽柳開溪,建亭造橋的。」
「可能吧。」紡霧附和。「我去看看是個什麼人?」起身走下涼亭,跨過兩邊小小拱橋,又走了一段階梯才到墓碑前。墓碑上頭刻了個大大的「林」字,底下則是姓名,兩旁刻著兩串人名,看起來和尋常的墓碑沒什麼不同。紡霧走了下來,順腳跨過另一個方向,發現柳樹後裁著許多花,開得艷粉一片,她看了看,竟是最近兩年才引進台灣的姜荷花,想不到能在這種地方看到一大片。若從涼亭那邊望過來,柳綠太密了,看不出後面竟爛漫的開了這麼一大片花。
極目四望,除開栽種韓國草的地,雜草叢中還著許多細細的小花,紫的、白的黃的、粉紅色,多得撩人目光。紡霧只認出開紫花的是酵漿草,其它的則叫不出名字。
「哇!」紡霧忍不住輕輕低叫,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在心頭蔓延,忍不住腦海里響起許多旋律,卻又片段的組不成一首完整的曲子。
她在嘴里哼著,試著把那些旋律印在腦海里,一面沿著原路走回來。
「後面有桃花源。」她笑容可掬的對飛雪說。
「桃花園,那春天我們可以循著原路來摘桃子吃。」飛雪煞有其事的回答。
「什麼嘛!」她順手打了飛雪一下。「武陵桃花源,誰和你說到桃子樹。」
「武陵?你要去武陵農場啊!不過現在上去可沒有水蜜桃吃,我看到快過年的時候去比較適合。」
「發神經啊!三句不離桃子,想吃桃子想瘋了。」她忍不住嬌嗔飛雪的鬼扯。
「沒辦法,我的千百個前世前,大概是只猴子。」
「難怪你會被桃太郎迷得神魂顛倒,原來你前世就闖禍了,到這世還沒還清。」
「噯……怎麼又提他了,說好了不提這些傷心事的,我都不問你為什麼‘眼罩烏雲’了,你還提啥桃太郎。」飛雪用怪腔怪調的台語回答她。
「好,那麼停戰。」紡霧掛免戰牌,怕的是飛雪又要追問她的「胡愁亂恨」不說,怕飛雪猜疑;要說,又真是沒有面子。
「我想走了,你走不走?」紡霧再度轉開話題。
「你看過桃花源了,我還沒看到咧。」飛雪抗議。
「要經過墓前喔,不怕才帶你去。」
「有人陪就不怕,諒他也不會從墓中跳出來嚇我這善良的小女子,你走前面吧。」
「不是說不怕?不怕的人走前面。」
「我是說有人陪,那個‘有人’是打前鋒的,天塌下來你先頂。快啦!三點了耶,待會還要找路下山。」飛雪推著紡霧走在前面。
「是啊!我走前面,反正我腿比你長,跑也跑得比你快,有狀況我先閃人。」
「我堵在後面看你怎麼閃?」飛雪回嘴。
她們彼此嘲弄的往柳樹林後面走。午後的陽光有著恰到好處的溫度,歇了會的知了,好像知道太陽已經減弱威力,一徑的此起彼落的嗚叫。
「好個走在陽光里,身邊有個你。」飛雪說。
「你說好喜歡這樣的天氣能在一起。」紡霧接著唱。
她們會心的相視而笑。
天氣真是好。
「待會兒再去哪里?」紡霧忍不住問。
飛雪聳聳肩︰「有的是路。」說完又神秘的一笑。
「對,有的是路。」紡霧語帶雙關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