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詩人 第二話 時光的忘卻術
迷宮的驛道口
「那伽。」
「嗯?」
「還沒有看到城鎮嗎?」
「沒有。」
「可是那天的那個侍者明明說以機車的速度只要兩天就可以到達的啊。」
「是麼……」
「你也听到了呀,那伽!」
「……」
…………
五日前。
「我吃完了。」
「多謝惠顧,客人,接下來您要去哪兒呢?」熱情的侍者在送上賬單的同時問道。
「嗯……」
「如果還沒有目標的話,不妨去時間消逝之國看看如何?」
(「時間消逝之國?」)
「時間消逝之國?」
「沒錯,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客人,騎機車的話兩天就可以到達了。」
(「那伽,那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呢?」)
「所謂時間消逝之國……」那伽將頭側向侍者的方向問道。
「哦,客人您還不知道吧,就在驛道的另一端的那個國家,從十多年前開始,每隔三年左右,就會有十天的時間消失呢。」
「十天……消失?」
「嗯,就只有位于那個國家的人會失去三天的時間,而且身體方面也不會有什麼異常,是件很奇怪的事吧?」
「唔……」
「馬上就要臨近‘消失之三天’的周期了呢,客人,如果您沒有事的話,不如親身去看看?」
(「去吧,去吧,那伽∼∼」)
「多謝款待,那麼,我告辭了。」那伽沒有作答,起身離開。
「歡迎再來。」
「那伽。」
「嗯?」
「其實……」
「其實?」
「其實……你又迷路了吧?」
「也許……吧。」
…………
機車第三次在同一個記號前停了下來,看著樹蔭內自己留下的石陣,那伽迷惑地偏過了頭。
「那伽。」
「嗯?」
「怎麼不走了?再拖拉下去,天就要黑了哦。」
「有點奇怪……」
「哪里奇怪?」
「我們已經第三次經過這里了。」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路盲耶……」
「不對……」
「不要狡辯了,哪里不對?」
「我是筆直地朝著一個方向開車的,你感覺不到麼?」
「好像是……」
「所以,決不可能會退回到經過之處。」
「……你說得有點可怕誒,那伽。」
「究竟是為什麼呢……」
霧色彌漫的山間,寂靜得有些異常,仿如一切生物的鳴響,都被斷絕在了視野之外。
因此,當一個蒼老的女聲驀然響起時,那伽恍然竟有隔世之感。
「你好啊,吟游詩人。」落日余暉在來人身上投下深紅的光暈,襯著她唇畔的笑意,看起來正當少女,和入耳的聲音截然不同。
(「她……她叫你什麼,那伽?」)
「你好。」那伽點頭示意道。
「這幾天來的人似乎特別多呢。」女子的眼中,透露著饒有興趣的訊息。
那伽卻並不想回應對方的興趣,淡淡地說道︰「請問,要怎樣才能走出這片山谷,去到‘時間消逝之國’呢?」
「這里就是時間消逝之國,「女子的笑意愈發擴大了,「也許可以說的更確切一些,這里是時間消逝之國的國界,離邊境的城鎮只有四索柯里。」
(「那伽,你剛才開了近十索柯里居然都沒有看見城鎮哦……」)
「可是我卻一直只能在原地繞圈子。」那伽據實以告。
「我知道。」女子了然地說道。
(「哦?」)
「哦?」那伽挑眉。
「如果不是這樣,你不可能看得見我。」女子若有所指地道,「反正天色已暗,今天你是無法離開這山間了,不如來舍下小坐如何,吟游詩人?」
(「無業游民,那伽是無業游民啦!」)
「你怎麼會知道?」那伽直截了當地問道。
而女子也立刻明白了少年所指何事,以手拂過被風吹落在額前的散發,她淺笑著︰「因為,我是個佔卜師呀。」
***
佔卜師的小屋,似乎是在半山之腰。
山並不高,卻被奇怪的薄霧籠罩著,到了夜間,更是濕氣逼人。
接過女子遞來的山泉水,點頭致了謝,那伽這才問道︰「你說,你是佔卜師?」
「你似乎不太相信,吟游詩人?」女子笑吟吟地反問道,臉上粲然的表情襯著蒼老的聲音,在空氣中留下一種奇妙的違和感。
「並非全然不信,」那伽搖頭,「只是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今天就是要讓你親眼見一見的。」女子一面說,一面將雙手舉到了桌前。
手中不知何時,捧住了一個耀眼的水晶球。
「你要為我佔卜?」那伽問道。
「這里除了你,還有其他人麼?」女子一偏頭道。
(「還有你自己呀……」)
「但我並不想佔卜。」少年婉拒著。
「你想出去麼?」女子突然問道。
「想。」理所當然地點頭。
「那麼你只能接受我的佔卜。」女子笑了,「我想,也許告訴你比較好。從山的這頭到時間消逝之國最近的城鎮,只有四索柯里,尋常人半天就可以到達。可是,一年中總會有幾個人,無論怎樣走、怎樣繞,都出不了這片山中。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看見我,也只有接受我的佔卜,他們才可以離開。」
(「哪可能有這麼奇怪的事……?」)
「是麼?」
「不信的話,你可以再去試著離開。」伸出食指劃過水晶球光滑的表面,女子頭也不抬地道。
「……你要卜什麼?」
「水晶球顯示什麼,我就卜什麼。」女子聳了聳肩道。
「那麼,我需要做什麼?」
「什麼也不用做,」女子注視著手中的水晶球,緩緩答道,「亦什麼也不要想。」
水晶球轉動了起來,折射出淺藍色的光芒。
「你有一個劫。」很快,女子就將手壓在水晶球上道。
(「結?什麼結?」)
「劫?」
「不錯……一個劫,」閉上眼,女子邊回憶邊若有所思地道,「你們的卜相何其相似……」
「我們?」
女子笑了,看起來很高興︰「是啊,前幾天也有人迷路了,看見了我……短短幾天內有兩個人來到這間屋子,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
「你似乎很喜歡見人?」那伽奇道。
「不錯,」女子不假思索地點頭道,「因為我很少見到人。」
「既然離最近的城鎮只有四索柯里,你為什麼不去那里?」
「去不了呀。」女子仍然笑著,只是頗有些無奈。
(「去不了?」)
「去不了?」
「我和你們一樣,只能在這山中徘徊……而我想你也許听說過,佔卜師是無法為自己佔卜的。」
「唔……」
轉過話題,女子以手托腮看著那伽,「還是說說你的卜相吧……你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吟游詩人?」
「我並不想知道未來。」
「哈哈哈!」女子爽朗地笑起來,神色間一掃方才的苦澀,「很少有人當著佔卜師的面這樣說,你很坦白。不過,如果我堅持要告訴你呢?」
「這也是走出這座山所必需的條件麼?」
女子搖了搖頭,也將笑容斂了起來,「是為了救一個人。」
(「救人?」)
「誰?」
「前幾日到我這里來的人。」
「我的卜相與他有關?」
女子點頭,「不錯,你有一個劫,他也是……你們的劫之間有些關系。」
「既然都是劫,我又怎麼能救他?」
「雖然都是劫,仍是大有不同,」女子正色道,「你可以度過這個劫,他卻不能。」
這次,是那伽的臉上浮起了笑意,「既然不能,要我怎麼救他?佔卜師會認為自己卜出的結果可以改變麼?」
女子怔了一怔,垂下了眼瞼,「我知道希望將他從這劫中拯救出來的想法也許很可笑……但是,我就是禁不住想要去拜托你,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
「因為,卜相出來的那一刻,水晶球中翻涌的悲傷,幾乎要將我淹沒。」
「……」沉默半晌,那伽這才道,「我要如何知道那人是誰,又身在何方?」
收起了恍惚的神情,女子道︰「既然有同一個劫,你們遲早會遇見……關于那個人,如同我知你是吟游詩人般,我也只知道,他是個魔法使。」
「魔法……使……?」
***
山中的清晨來得很晚,爾或是由于大霧的緣故,遲遲不見陽光射入林間。因此,屋外仍是朦朧一片時,那伽就起身告辭了。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很快你就能看見城鎮的。」女子伸出手指著西方道。
「謝謝。」那伽點頭致意,發動了機車。
想了一想,女子又再笑道︰「祝你平安,吟游詩人。」
領悟到對方的好意,那伽微微一笑。
而後,塵土飛揚起來,機車帶著轟鳴聲劃破悠久的寂靜,只在空氣中留下空洞的回響。
***
時間消逝之國
「呼,終于、終于、終于到了呢,那伽!」
「你是否可以考慮修改一下這樣感嘆的語氣呢,洛斯艾爾?」
「可是我真的以為就要這樣跟你一輩子在樹林和驛道上轉來轉去了呢。」
「如果我可以把你一個人扔在那里的話……」
「等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
「怎樣?」
「……我一定會認錯的!」
「……」
正午之前,那伽終于看見了久違的城鎮。
(「快找家旅店吧,那伽,我都累死了。」)
「騎車的又不是你……」
(「看你開車也很緊張啊,天曉得會不會又迷上個十天半個月!」)
「……」
…………
不理會洛斯艾爾的抱怨,那伽四顧張望著,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旅店。
店里就同外面的建築一樣,看起來老而陳舊,不過確實打掃得很干淨。
甫推開店門,一名男子便笑著迎了上來道,見是那伽,霎那間泄了氣。原本站在櫃台後的女子連忙走上前來,有些勉強地笑著道︰「您好,客人,請問是要住店嗎?」
那伽點了點頭,跟女子到櫃台前辦些小手續。
女子背後的架子上,掛著些餐點的名牌,一個黑色的相框擱在邊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黑色的相框,連其中的相片亦是黑白的。相片中的青年約模是二十五、六歲,卻笑得一臉純真。
「客人,請隨我上樓。」從櫃台下方拿起一把鑰匙,女子輕輕喚著那伽。
點頭,那伽又再看了照片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那麼,這里就是您的房間了,客人,」女子為那伽打開房門,然後將鑰匙交給他道,「有什麼事的話,請您搖一下床邊的鈴,我馬上就會過來的。」
「嗯。」那伽點了點頭。
「那麼,我先告辭了,客人。」
「勞煩。」
門關上以後,洛斯艾爾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那伽。」
「嗯?」
「剛才那張照片,會不會是他們死去的孩子?」
「……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憑什麼猜?」
「當然是憑直覺!」
「你什麼時候知道‘直覺’這回事了?」
「喂,不要藐視我!我的直覺可是告訴我,那個就是他們的孩子哦!」
「那你就繼續這麼以為吧。」那伽翻身上床,側臥了下來。
「喂,那伽,別睡!先別睡啊!我們來討論一下這個狀況嘛∼∼」
「這和我有關嗎?」
「世間萬物都是有聯系的!」
「那麼,繼續憑你的直覺猜測其中的聯系吧。」
「我們討論一下嘛,那伽∼∼」
「……」
雖然整個晚上洛斯艾爾不知為何都圍著這個話題絮絮叨叨,但那伽還是睡了個久違的好覺,第二天清晨醒來的時候,洛斯艾爾難得的安靜。
「那伽。」
「嗯?」
「……你睡得倒是好,我可是整整想了一個晚上都沒有合眼哦!」
「想這個做什麼?」
「那個佔卜師不是說你有個劫嘛,劫啊什麼的,一般不都和死人有關嗎?」
「……」
「我這麼替你擔心,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嗎,那伽?」
「教你一個新的詞語怎樣?」
「什麼?」
「自作自受。」
「這個詞我原來就會的哦。」
「哦?」
「你這個‘哦’是什麼意思啊,那伽!」
……
「您起來了啊,客人,那麼請下來用早餐吧。」在走廊上相遇的女子朝那伽露出微笑道。
「嗯。」那伽點一點頭,緩步走下樓梯。
「走了走了,快點哦!」門口有個孩童剛用完早餐,用餐巾抹了抹嘴,正朝大廳內的同伴揮手喊道。
「請用早餐,客人,」一個老婦從廚房出來,一邊送上三明治與牛女乃、一邊對那伽道,「今天大家都去參加封山祭了,您要不要也去參觀一下呢?」
(「封山祭?」)
「封山祭?」
點點頭,老婦笑著解釋道︰「你大概不知道吧,新來此地的客人。這個國家原來叫作封山之國,只是由于最近十數年來每隔三年就會有十天的時間消失,所以大家才管這里叫‘時間消逝之國’,原來的名字反而很少用了哦。」
「嗯。」正將一塊火腿三明治送入口中的那伽含糊地應允道。
「封山祭,是我國一年一度的盛典,來自四面八方的商人齊聚在此,那種熱鬧的氣氛,平日可是很難看見的哦。」
(「有熱鬧誒,去看看,去看看嘛,那伽。」)
「我知道了。」點點頭,那伽禮節性地詢問了封山祭舉行的廣場所在。
***
封山祭的盛況,幾乎有些超出那伽的預料了。
因為經常一個人上路,反而不太習慣人聲鼎沸的場面,在階梯上遠遠看了一會廣場人頭攢動的景象,那伽轉過身,朝另一側的山谷走去。
起伏的群山如掀尾蛇般環成了一圈,無始無終。
「那伽?」
「嗯。」
「難得這麼熱鬧,你竟然不去看?」
「熱鬧有什麼好看?」
「一路上少有這樣的盛況,那伽都不去玩,好無聊哦∼∼」
「呃……」
……
「那伽。」
「嗯?」
「你要去哪里?」
「山里。」
「去山里做什麼?前天剛才在另一座山中迷了路……」
「直覺。」
「直直直……直覺?你直覺到了什麼,那伽?我怎麼什麼直覺都沒有?」
「……」
…………
像是要甩開什麼思緒般,那伽輕輕搖了搖頭,腳下的坡度漸漸伸高,樹林間的縫隙也越來越小,凜冽的寒風吹過臉頰,略有了些刺痛。
「那伽。」
「嗯?」
「你在找什麼?」
「……沒有。」
自己看起來像在尋找什麼麼?
似乎確實如此,但究竟想要找到什麼,卻是連自己都不知曉,仿如只是身體內吟游詩人的本性,驅使著他來到這片無垠的山地。
日光,被枝蔓交錯的古木們嚴拒在外,那伽眯著眼,有些費力地辨認著腳下的土地,無奈光線實在太過暗淡,兼且山中不知為何多裂縫——
只見他一腳踩空,筆直地墜了下去。
「那伽!」
洛斯艾爾的驚呼震痛了那伽的耳膜;身體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只覺得背部一陣劇痛,咸澀的水鋪天蓋地地漫入了眼耳口鼻。
用殘存的力氣蹬著腳讓身體上浮,那伽好不容易將頭探出了水面。
幸好,掉落的只是個小湖泊,游不出十多米便重新觸到了山地,爬上岸去,有些無奈地擰了擰身上濕透的衣物,那伽環視起四周來。
卻不料,有兩個人直落進他的眼簾。
***
忘卻術的魔法使
兩個人的說法,也許並不正確。
因為真正看著那伽從湖中走出的,只有一個男子,另一個則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邊,如同熟睡一般。
那伽思忖了片刻,便向坐在石塊上的男子走去。
男子穿一襲紅衣。
說是紅衣,然而早已被山間飛揚的塵土模糊了色彩,只能依稀分辨出這曾是一件十分華麗的外套。
「奇怪……」待那伽在男子面前站定,他才喃喃地道。
(「奇怪什麼?」)
一偏頭,那伽露出質疑的眼神。
「真奇怪……你也是魔法使麼?」
魔法使三個字,讓那伽微微變換了眨眼的頻率。
(「什麼魔法使,那伽才不是……」)
見那伽不回答,男子的眼中希望和隱忍的光芒交纏起來︰「是不是?你是不是魔法使?會嗎……你會忘卻術嗎?」
(「忘卻術?那是什麼?」)
「忘卻術?」皺著眉,那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是魔法使吧,會用忘卻術吧?」男子只是一再地重復。
「很遺憾,我不是魔法使。」
「不可能……從這樣的高度掉下來卻毫發無傷,普通人怎麼可能有那種體質?」紅衣的男子不死心地吼著。
(「那伽可不是普通人,他的運氣好得沒法想象∼∼」)
「我有必要騙你麼?」那伽反問道,「不過,如果你是魔法使,我倒有一事相告。」
想不出那伽有什麼理由說謊的男子,有些賭氣地背過了身去,沒有接話。
「關于一個劫。」那伽輕聲補上一句。
「一個……劫?」男子有些不解地低語,繼而像是想起了什麼般,猛地站起身來,雙手搭在那伽肩上搖著,一張臉因瞬間的興奮而泛起了紅潮,「你也遇到了那個佔卜師對不對?她給你佔卜了?不……不,是她讓我來救我的吧?她告訴你怎樣才可以解開這個劫了?對不對,對不對?」
退開一步擺月兌了男子過于用力的搖晃,那伽道︰「我確實遇見了那個佔卜師,她也確實讓我來救你,不過很遺憾……她沒有任何辦法助你解開那個劫。」
「那她為何要你來救我?你是忘卻術吧,不然……你一定知道什麼關于忘卻術的線索吧?」
「很遺憾。」
「不可能,那你怎麼救我?」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救你。」
「不會的……佔卜師說你能救我,你就一定有辦法的!」男子用手抓著自己的頭發,痛苦地說道。
「很遺憾,」那伽淡淡地道,「讓我來救你並不是佔卜的結果,而是她的個人意願。」
男子抬起臉,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伽一眼,而後才失望地垂下了頭。
「這麼說,你是真的不會忘卻術……?」
點頭。
「那你無法救我……不,你無法救他……」
(「他?」)
「他?」那伽一面問,一面將手指向男子身邊的青年。距離如此近,那伽才發現,男子身邊的青年,一直沒有呼吸過。
「嗯……他獨自醒不過來,所以我必須想辦法喚醒他。」
(「他死了?!」)
「他……?」
「他病了,」像是怕從那伽口中流瀉出什麼不願耳聞的詞匯來,男子急急地說道,「他只是病了,我知道怎樣醫治他的,只不過……」
「忘卻術?」
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那伽,男子苦笑︰「是啊,只不過,我是個不會施忘卻術的魔法使。」
「忘卻術可以令他……令他的病痊愈麼?」那伽壓抑著懷疑的聲音問道。
「忘卻術可以治愈一切。」男子只是這樣回答。
忘卻術可以治愈一切。
留下了這樣一句話後,男子便不再言語,那伽看著他,亦沒有追問的意思,只是與男子坐開了些距離,兀自陷入了沉思。
「那伽。」
「嗯?」
「你在想什麼?」
「忘卻術。」
「你不是不會施忘卻術嗎?」
「嗯……只不過……」
「不過什麼?」
「我在想,似乎在什麼地方听說過一些與此有關的事……」
「不可能啦,不然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讓我想一想……」
閉上眼,少年微蹙起了眉。
男子一天沒有再與那伽說過話,那伽亦然。只是在吃著湖水洗淨的野果時,男子的一句低喃引來了那伽恍悟的神情。
「Pleaseopenyoureyes…「
「你剛才說什麼?」提高了音量,那伽問男子。
「我不是對你說的。」男子看著身邊的青年,頭也不回地道。
「我知道,可是你說了什麼?」那伽仍然堅持問道。
男子苦笑,「你不必追問,這是魔法使才懂得的語言,你听見了也無用。」
「但我卻听過,另一句相似的話。」那伽正色道,「說不定,會和忘卻術有關。」
「是什麼……?」男子有些敷衍地問道。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那伽用不熟練的口型發著奇怪的音調,「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消去並非從未存在。」男子喃喃地說著。
「原來如此……」那伽低語。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男子不停地重復著同一句話,突然又再追問道,「你是怎麼想到這句話的?」
「這一句與你之前所發的音調很像,我才記起來的。」那伽如實答道。
「是誰告訴你的?」
「那個人,似乎自稱是……JRD。」那伽偏著頭回憶道。
「JRD?」男子似乎吃了一驚,「真的是JRD麼?」
那伽點頭。
「他是我的老師!」男子臉上充滿了狂喜,虔誠地看著那伽道,「老師……老師現在何處?」
「這個我並不知。」
「那,他還說了什麼沒有?關于忘卻術……他知道什麼,又告訴了你對不對?!老師還說了什麼?或者……他往什麼地方去了?」仿佛又找到了什麼新的希望,男子熱切地看著那伽道。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急性子的人,他不能一樣一樣問嗎?」)
「他只是和我談起過魔法使都會為此修行的一種法術,」那伽的聲調卻是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究竟是不是忘卻術,我卻並不清楚。」
「是忘卻術,一定是的!」男子喜極而泣,「忘卻術是魔法使們幾百年來一直無法施行自如的法術,因此,成年的魔法使一定會踏上修行之途,希冀可以破解其中的奧秘。」
「你說是,也許就是吧。」那伽點了點頭,「因為他的話語中,確實多次提起過‘忘卻’這個詞。」
「老師……老師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了很多……」那伽側頭看著地上的石礫與灰塵道,「隔了很多年,我也有些記不清了。」
「好好想想,求求你好好想想!」男子一臉的焦急與渴求,「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看了男子身後的青年一眼,那伽緩緩點了點頭,「讓我好好想想……」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也是走在這樣的山中,迷了路,又遇見滂沱大雨,因此尋了附近的一個山洞躲避,就是在那里,我遇見了自稱JRD的人。
他向我報上了姓名,接著就問起我是什麼人。我說,自己是個吟游詩人。那時候,他笑得很高興,他說,吟游詩人是不是代替很多人、用詩將許多事記憶下來?
我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于是他說,那你能不能也替我記下些什麼?因為不知什麼時候,也許我就會將這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他說,他是為一種法術而踏上了旅途,一旦尋找到施行這種法術的方法,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還能剩下多少。
于是我問他,究竟要讓我記憶些什麼。我本以為他會講些刻骨銘心的故事,那些不能忘的、想要烙印在記憶深處的東西,然而沒有,他只說了些很零星、很奇怪的片斷。
他說,魔法使,是沒有愛的人。
並非生來沒有,而只是不能去愛。
他說,他們用魔法逆轉了太多因果,因此不能愛,被他們愛上的,就必要毀滅。
所以,如果再遇見魔法使,他想請我幫忙轉告那個人︰
‘放棄吧。
‘別再尋找了。今後所有的魔法使,都不要再出來修行了,那種法術,就讓它失傳吧。
‘如果說人類都有愛的話,我們是戰勝不了這種亙古之力的,因此,除了使我們的靈魂碎裂之外,這種修行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我們永遠都無法在保有記憶的情況下修得這種秘術,尋找它的旅程,只會讓我們失去自我的一部分,此外剩下的便如同一無所獲。
‘不要再修行。不要愛,也不要忘卻。
‘不要將自己的靈魂分割成碎片,那樣不會讓我們忘記疼痛;那種遺忘,並非真正的消除。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
「清晨雨停之前,他已經離開了山洞。那之後,我從未再听說過任何關于他的消息,不止他,其他的魔法使,也沒有遇見過一人。
「所以,這樣的線索對你有沒有用,我是一無所知,你覺得呢?」
那伽長久的敘述,沒有換來男子的只言片語,他只是緊抿著唇、蒼白著臉,痛苦地以手抵著額頭,通宵達旦。
(「那伽。」)
「嗯?」
吃著湖水洗淨的野果,那伽低聲應道。
(「不管那個魔法使沒關系嗎?」)
抬眼朝二十米開外地地方望了一眼,男子仍然維持著十數個小時前的姿勢,睜著眼,一臉苦思的表情,還不時用手杖擊著自己的頭,讓全身籠罩在一片紅光中。
完全沒想過要管的,那伽繼續咬著野果。
(「那伽,你真的認為那些話和忘卻術有關嗎?」)
「……」一貫的沉默,是那伽不想解釋的證明。
(「你昨天對他說的話中,真的、真的有線索嗎?」)洛斯艾爾仍然不依不饒地問著。
似乎失去了吃東西的興致,那伽在湖水中洗淨了雙手,站起身來,徑直看著男子的身邊。
躺著的少年,仍未醒來。
(「明明是死去的人了……他再怎麼想破頭也沒用吧,那伽?」)
「也許……」
話音未落,卻被主人強自收聲。
因為,不遠處的男子突然也抬起頭看向了那伽,讓動作太急太猛,讓那伽一時連眼神都來不及轉開。
對視半晌。
男子突然笑了,帶著疲憊,卻也隱含喜悅,「聊一會兒好嗎?」
點點頭,那伽走到男子身邊坐下。
「你……現在仍是吟游詩人?」男子望著波瀾微蕩的湖面問道。
「嗯。」那伽點頭道。
「吟游詩人,」男子臉上有欣慰的表情一閃而逝,「听說,吟游詩人會把別人的故事一直傳唱下去,是嗎?」
「……嗯。」
「那麼,請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請說。」
「代替我,記憶一段時光。」
(「笨蛋,記憶要怎麼代替啊?」)
「怎樣的時光?」那伽只是問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停留的時光,「紅衣男子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即使我再不能保留那段記憶,也不希望它就此從世上消失的時光。」
那伽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已經明白怎樣施行忘卻術了。」手撫過身旁青年有些散亂的發絲,男子平靜地說道。
(「呃……這個人說話是不是有點不著邊際,那伽?」)
「噓。」那伽幾不可聞地制止了洛斯艾爾在自己耳邊制造的聲響。
「老師說,我們不能愛,我明白。
「魔法使是不可愛人的,一開始,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愛人之心,只是我們逆轉過太多因果、會給所愛之人帶來災禍,因此才會有這樣訓示。
「幾百年流傳下來,這條早已成了魔法使中不言自明的規則,然而……我知道,很多人都守不住這樣的規則——
「我曾一百次對老師說他們真傻,可是第一百零一次,傻的卻是自己。
「也許你會覺得這段感情很荒誕,因為我無法說出為什麼,始于何時、緣于何故,我全都無法作答。數天前我剛來到這個國家時,在山上迷了路,因為不知方向和幾天滴水不沾,連將自己轉移到城鎮的法術也施不出,這時候我看見他一臉笑容地走來,腦子里只是一片轟鳴——
「不覺得累,也不覺得渴,只剩下一片轟鳴。
「糟糕透頂——當時我簡直無法完整地說出這四個字來。我想,偏偏在最不濟的時刻,產生了最不濟的感情,我真是個大傻瓜。
「現在想來,那卻是如此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
「時間消逝之國……這名字和你們有關吧……?」那伽突然不著邊際地問道。
男子頗吃驚地看他一眼,而後苦笑︰「你真是聰明得過分,吟游詩人。我施了上百個記憶回復術才想起來些許零星碎片,卻被你一眼看破。」
「當局者迷。」那伽只是這樣回答。
「當局者迷……是啊,當局者迷……怎麼會這樣,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那一年他也許才十二、三歲吧,我只記得,自己踏上忘卻術的修行之旅,來到了這個國家……旅店,是了,還有一家旅店,店里就同外面的建築一樣,看起來老而陳舊,不過確實打掃得很干淨。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見了他,還是少年的他……可是,後來呢?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記憶仿佛被抽離了一塊,只剩下胸口的漏洞,像要把我吞噬一般,隱隱作痛。」
(「那一年?哪一年啊,你們究竟在說什麼呢,那伽?」)
「吟游詩人,你說,這是否就是我的劫?」男子哀傷地問道。
想了一想,那伽方才點頭。
「跨不過……呵呵,果然是跨不過……」男子苦笑道,將雙眼轉向青年,瞳孔中溢滿了溫柔,「我始終……沒有辦法不愛他呢……」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復?」那伽毫不掩飾地問道。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復——
「因為,我們早就失去了理智。
「對于魔法使來說,如果愛算得上是不幸的話,那相愛可說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正因如此,我連抽身的機會也不再有了。
「明知會給對方帶來災禍,卻從未想過要退避,總是安慰自己的,我們是不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唯有對這樣渾噩的自己,我感到有些怒不可遏。
「然而事實證明我一次次地錯了……我們不是不一樣的。什麼辦法都沒有。災禍絕對會降臨。
「這世上只剩下唯一一個方法,可以將他喚醒。」
(「忘卻術!」)
「忘卻術……」那伽在洛斯艾爾的喊聲中重復道。
男子點了點頭,「不錯,是忘卻術,又稱為復生之術的忘卻術。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忘卻術究竟是怎樣施行的。」
「……獻祭。」那伽突然低語。
「原來你知道?」男子吃驚地抬起了頭,「那又……為什麼不告訴我?」
「只是猜測,」那伽聳了聳肩,「而我不會以自己的猜測去推動別人的步伐。」
「和傳言中一樣呢,」男子沒有追究下去,「听說吟游詩人只是吟唱,對凡事都想要置身事外。」
(「不錯不錯!還經常無視我的好奇心,有熱鬧也不願意看!」)
那伽偏了偏頭,不予置評。
男子見那伽沒有辯駁,便又再繼續之前的話語,「我想了很久,怎料不是魔法使的你卻這樣了然……不錯,我想施行忘卻術,是需要記憶獻祭的。」
(「什麼叫記憶獻祭,那伽?」)
「是……小範圍的時間扭曲麼?」
男子再次露出吃驚的眼神,夾雜著贊嘆,「傳言說吟游詩人無所不知,似乎也是真的呢……早知道你分析得這樣透徹,我也不用苦思冥想了。」
「我沒有修行過法術,終究只是猜測。」
「卻難得和我的結論絲毫不差。」男子有些嚴肅地收起了欽佩的表情,「老師的意思,我到現在才終于明白,施行忘卻術,要獻上我……也許是相關所有人的記憶。忘卻術是復生之術,大約也是一種時間退回之術,將這段時間撥回,其中的一切生死變幻自然也就不復存在。其實簡單得很……我要做的,大概就是親手消去自己最不願忘記的回憶……罷了。」
「不同的。」
「嗯?」
「你不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麼。」那伽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在沙石上比劃著︰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
「消去並非從未存在。」男子喃喃地念道。
那伽眨了眨眼,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聲音道︰「存在後抹煞痕跡的‘無’,與從未存在的‘無’,是絕不可能相同的。」
絕不相同。
「你確定要這麼做?」邊看男子將咒文刻在地上一遍遍默誦,那伽一邊問道。
男子慎重地點了點頭,「如果我記憶中的那些片斷沒有欺騙我的話,那麼,憑我的法力,只能在小範圍內施行忘卻術。因此,只要將你盡可能遠的移動走後再施術,你的記憶應該就不會受到影響。」
「這對你施行忘卻術會有影響麼?」那伽看了一眼男子身後仍以兩日前的姿勢躺著的青年問道。
「不會的……萬一有影響,我還可以等待自己復原,」男子搖了搖頭,「我只是希望,無論如何都有人記得,我們兩人之間不是從未交集過。」
「我知道了。」頓了一頓,那伽又再問道,「那麼,施行忘卻術以後呢?」
「我會忘記這十天的事,也忘記他……」看著躺在魔法陣中心的青年,魔法使的眼神悲喜難辨。
「然後呢?」
「然後……?然後,也許會再繼續旅行吧,至少要走過整個世界,才算是魔法使的修行……」
「……走過整個世界需要多久?」
「三年吧。」
「還會再回到這里麼……?」
「……」男子像是要說什麼,掙扎了半天,卻還是選擇避開了問題,「謝謝你答應幫我,吟游詩人。」
沾著灰塵的紅色外套在火光中落下焦黑的灰燼,那並不灼熱的火焰將那伽包裹其中數秒,隨後就失去了蹤影。
***
找到最近的旅店,晨昏不分地睡了兩天,那伽這才頭一次推開了窗戶。
天色湛藍地有些過于刺眼,直到無法計算距離的遠方,才露出了灰色的山脈。
「那伽。」
「嗯?」
「你說,那個魔法使施行忘卻術成功了嗎?」
「嗯。」
「為什麼?那伽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卜相說……他度不過那個劫。」
「誒?可我還是不明白……」
「忘卻,復又輪回。」那伽嘆了口氣。
「那伽,你說得太深奧,我听不懂∼∼不過,你的劫算是解開了嗎?」
「……嗯。」應該算吧,那伽微一頷首。
「那就好∼∼」
「……」
「說起來,那伽,你的機車呢?」
「在十天前的……」皺著眉,那伽確實不記得十天前自己在哪里迷路了。
「那以後我們要怎麼走?」
「一路吟游。」
沒有行囊,少年孑然一身走出旅店落了漆的正門。
身後封山的國度,仍籠罩在一片濃霧之中。
***
吟游詩篇︰名為忘卻的記憶
你還記得嗎?
或是早已忘卻。
在記憶深處涌動的,
可是真正的空白?
你歡喜麼?
抑或莫名傷悲。
可知這是因一無所悉,
還是思念的殘片作祟?
時間裂開了一個斷層,
被遺落在那里的,
是名為心之物。
無論重復多少次,
你總不能再將它拾回。
愛上一個人僅需一秒,
失去他只要十天。
環球世界不過是千個日夜,
而忘記一個人,
卻要用一世的輪回。
「那伽。」
「嗯?」
「你在唱什麼?」
「答應了的故事。」
「魔法使的嗎?」
「嗯。」
「可我怎麼听不懂?你只字未提他的事呢。」
「哦……?那我該怎麼提到他?」
「這個……總之,這樣唱別人很難听懂呢∼∼∼」
「不需要懂。」
「為什麼?」
「因為故事中的人早已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