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詩人 最後的詠嘆調
「……那伽。」
「醒醒,那伽。」
「起床了,那伽。」
閉著眼,仍可清楚地知道是洛斯艾爾在呼喚自己,就像那時一樣——
就像一年前,自己腦中一片空白的醒來時,洛斯艾爾在身邊叫著自己一樣。
「你醒了?」公爵坐在床邊,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伽,「回憶的滋味如何?」
「謝謝。」那伽低聲道。
「嘖,何必勉強言謝。你很痛苦吧,不用刻意掩飾。」公爵嘲諷著。
「公爵!」另一邊的統領瞪了他一眼,又再轉向那伽,「你沒事吧?」
「沒事。」那伽坐起身來,翻身下床。
「你要去哪里?」統領急忙問道。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行!」公爵一伸手,抓住了那伽的手腕,「你要和我們回地獄!」
知道扳不開手上的桎梏那伽也不掙扎,只是偏著頭冷笑︰「去做什麼?」
「我們無法將猊下的靈魂單獨帶回去,只好請你一起回去。」統領無奈地說道。
「沒興趣。」
「你還不明白麼?這可由不得你!」公爵扯著那伽向外走去。
「那倒是。」那伽點了點頭,選擇對統領眼中的歉意視而不見。
又過地獄之門,無盡的黑暗劈頭蓋腦地襲來,將那伽里得密不透風。
不記得路了,一點也不記得,然而,洛斯艾爾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進耳中,指向著宮殿的所在。
「那伽。」
「嗯?」
「向左。」
「嗯。」
「你是不是不想去宮殿?」
搖了搖頭,那伽沉默地邁著腳步。
「……我真的是魔王靈魂的一部分?」
「……嗯。」
「那……你是不是要讓我回到魔王的身體里?」
「……」
「那伽?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
唯有這個問題,那伽無法回答。
繼青年之後,連這個一直陪伴自己的靈魂也要失去了麼?
可是,他們本就是一體的,既然青年不願和自己一起走,要這個不完整的靈魂碎片,又有什麼用呢……?
該全部拋卻,還是留一點記憶殘片,那伽真的不知道,更無法回答。
地獄的王者,坐在大殿的寶座內黑色雙眼中射出的目光陌生而冰冷。
「他是誰?」只有聲音仍然是熟悉的。
「稟猊下,這個人類的身上有猊下靈魂的一部分,請猊下收回。」公爵俯首在地道。
「我的靈魂怎麼會在一個人類的身上。」听似問句,實則回絕。
「屬下所言絕非捏造,統領也可以作證。」
「是。」統領單膝跪地,看了那伽一眼才道。
後者只是面無表情地听著他們的對話,一語不發。
沉默片刻,魔王下令道︰「你們先退出去,我有些問題要單獨問這個人類。」
「這似乎不太妥當吧,猊下……」公爵皺起了眉。
「退下。」平靜的語氣,卻令听者寒意直起。公爵和統領對視了一眼,終于不請不願地退出了殿外。
「哈哈,我等你好久了。」門闔上的下一瞬,魔王就笑著對那伽這樣說道。
吟游詩人,目瞪口呆。
「你不會以為,我當真把你忘了吧?」走下王座,容貌未有絲毫變化的青年站定在那伽面前,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那伽沒有回應,也不避開。
「可是我卻當真忘了你。」他只是這樣說道。臉頰和掌心摩擦的感覺,似曾相識。
「我知道,」青年淺笑著,「公爵消除了你的記憶我都知道……但是我卻發現,可以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送到人間界和你作伴。」
「他很羅唆。」
「那可真對不起。」
「又很笨,什麼都要問。」
「嗯。」
「知道我路盲。還不停地嘲笑。」
「嗯。」
「思維遲鈍,語焉不詳。」
「嗯。」
「……我一直不知道,他就是你。」
「……對不起。」
青年將靈魂暫時收回到自己的身體,也承載了洛斯艾爾全部的記憶,一年的日升月落,化成他唇際的苦笑。
「我多希望能用自己的身體踏足于薄雪草的山谷,看一看那片純白的世界。」
「現在也還來得及。」
「你不是說過吟游詩人從不回頭的嗎?」
「在世界的某處一定還會有這樣的景色。」
「如果沒有呢?」
「那我就種滿整個山谷。」
「那伽……」
「我帶你走。」
「……」
「我帶你去各種各樣的國家,風餐露宿你也不許叫苦。有時可見青天碧水,有時只是漫天黃沙,那時也不許你回頭。」
「……」
「你說絕不後悔的。」
「……」
「今天離開這里我真的會把你忘得一干二淨,從此你悶死也好、溺死也罷,我再不會放在心上。」
「我們去紫木之林吧。」青年終于開口道
「移動的森林?」那伽挑眉,「要怎麼找到它的入口?」
「我已經找到了。」青年只是笑著拉住那伽的手推開了殿門,肆無忌憚地從公爵和統領的面前走過。穿過長廊,穿過曠野,穿過阿克戎河的下游,紫霧籠罩的森林,果然就在眼前。
仍然是拉著那伽的手,青年踩過落葉踩過枯枝,踩過紫色光芒映射的大地,來到了正對出口的湖邊。
「送行?」終于被松開了手的那伽,冷冷地說道,「從這里出去後,我們就各不相干,你別再分裂一個靈魂來跟著我,恕不歡迎。」
青年沒有回答,反倒朝著湖心縱身跳下,直直地沉至水面下,再不見蹤影。
「洛西華!」那伽一聲驚叫,也跟著跳了下去,在水中拼命睜著眼,想要找出那個笨蛋的身影。
五秒鐘後,他被一雙手拉上了水面。黑發的青年正定定地看著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你不是說,從此我悶死也好、溺死也罷,都再不會放在心上了嗎?而且說了兩次。」
「不會有第三次了。」那伽掙月兌開青年的手,自己游回了岸邊,不顧衣物仍淌著水,就這樣走出了出口。
這一次,他在地獄之門前停留了片刻;然而,背後只有一片寂靜無聲。
沒有人跟來。
清晨沒有人吵嚷,也仍舊可以醒來。
路上沒有人閑談,也仍舊可以前進。
岔道沒有人指向,也仍舊可以迷路。
連吟游詩人冷淡的表情似乎都沒有絲毫改變。
直到有人在起風的驛道口喊出了他的名字︰「那伽「
加快了腳步,那伽自顧埋頭走著。
「那伽!」背後的喊聲提高了音量。
「你回去吧。」終于,那伽開口了,卻仍是沒有回頭。
「什麼?」
「我說過,不會再讓一個靈魂跟著了。」
「那如果有身體呢?」背後的聲音笑吟吟地說道。
猛地駐足,轉身。
那伽眼前的,不再是只聞其聲的靈魂,而是嘴角上揚著、黑發黑眸的青年。
聲音有些哽咽了,但那伽仍是隱忍著道︰「你怎麼來了?」
青年大笑︰「這一年來,我不只學會了游泳,還會分裂出有身體的靈魂了哦。」
「你是說……」猜到了答案,那伽看著青年深邃的瞳孔求證。
點了點頭,青年道︰「沒錯,地獄里現在有王坐鎮著。」
「洛斯艾爾?」
「叫這個名字亦可。」
有些擔心地皺著眉,那伽道︰「地獄由他管,你不怕變得天翻地覆麼?」
「就是要天翻地覆才好啊。」青年挑眉道。
「哈?」
「我那半個靈魂那麼羅唆、又那麼笨,但好歹也是正牌的地獄之王。他惹的事,統領和公爵還不得乖乖收拾麼?如此一來,他們哪還有精力來找我?」青年得意地說道。
「你還真是知人善用。」
「多謝謬贊。」
對視一眼,吟游詩人的嘴角,緩緩地露出了淺笑。
***
空山新雨後,烏雲散,彩虹現。
天如碧洗,芳草沁香。
濕漉的山腳下,站著兩個人。
少年穿的,是在吟游詩人中見慣的雪白長袍,左手微舉、雙唇輕啟,似是在吟唱歌謠。在他的身邊,立著黑發黑眸的青年,雖然一語不發,然而那眼角眉梢,卻是滿溢的笑意——
貧困的鄉間畫師,憑著賣出這幅油畫所得的鉅款,贖出了自己的愛人。
然而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曉,這幅畫幾經輾轉,最後的歸處,竟是地獄之王寢宮的西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