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下) 第十五章
次日清晨,還未起身,已听院內有人喧嘩。
一人道,「眉兒,等會我們要三間屋子,我們哥倆一左一右,你住中間,好不好?」
有女孩子清脆答道︰「人家哪來那麼多空房子給你住,你不如干脆說要個院子吧。」
「我們師傅就是山莊莊主,這莊子這麼大,多住個幾間房子有什麼關系。」
「阿落你老這麼自來熟,也不害臊。」另一人道。
听聲音卻是自己新收的那三個笨徒弟,慕容天又驚又喜,穿上外衣,走到門前。
門一開,外頭挨個跪下了三個人,都如朝陽般笑著,抱拳齊聲道,「徒兒拜見師傅。」
猛然間,見這毫無機心的三人,慕容天也不禁心情大好,驚道,「你們怎麼來的。」伸手扶起他們,抬頭卻見薛紅羽在三人身後,正微笑看著他。
心中有些恍然,不禁對他也回了一笑。薛紅羽朝他點點頭。
「師傅,我們其實老早就來了,天天都在門口轉悠……」眉兒道。
卻被阿落接口,「眉兒你說得好沒出息,什麼叫轉悠,師傅,我們是想進來找你,可老被門口的護院擋著,那些人死活不讓我們進來。」
眉兒被人突然打斷,心中不悅,狠狠哼了一聲,「奇怪了,這種說法莫非很有出息?怎麼我沒听出來?」
阿落見她動氣,自知失言,不敢還口。
方磊笑道,「今天早上,我們正要再過來,在路上遇到這位相公,說能帶我們進莊。果然跟著他,那些護院就不敢再攔著。師傅,你可要換了那幫護院,簡直是目中無人。三言兩語不合就動手打人。」
眉兒接道,「所以昨兒我們把他們狠狠教訓了一頓,給師傅你出了口惡氣。」
其實這三人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麼敵得過李宣和曹子勁手下精兵,估計是被那些侍衛給教訓了一頓,不好意思,卻把事實顛倒來說。慕容天一笑,倒也不在意。心想,能換我也找換掉了,怎麼會自己窩在這里受氣。
三人拜了自己為師,自己半招也沒教,他們卻一路跟來,這份心意也是難得。只是李宣這時候放了這三人進來,又是什麼意思?
慕容天怔怔,卻不敢深想。
轉頭去看,這麼大的響動,對面李宣屋里居然毫無動靜。
***
薛紅羽果然給三人在客房中揀了三間相鄰的,緊挨著住下。
那方磊阿落都是大喜,大力稱贊薛紅羽為人爽快,這人卻是榮辱不驚,只淡淡笑著受了,也不多言語。
有了這三個活寶攪和,慕容天倒覺得日子好打發了很多。
過了幾日,他背傷好了大半,想著左右是無法出莊,又受三人師傅師傅的天天叫著,卻真起了性子要來教他們武功。
沒想到那三人所謂拜師,原來閑著無聊,沒事找事鬧著玩的。這一下見他動真格的,每日里逼著他們立樁,站馬步,背劍訣,從早到碗除了吃飯睡覺不得休息,個個都是後悔不已,叫苦不迭。
每天里不是這個扭了腳,便是那個發了燒,第三個人的借口居然是要照顧病人,紛紛逃了不肯來練。
慕容天只覺有趣,把那些小把戲一一揭穿,笑著看三人面面相覷的窘態。
那三人見此招不靈,便改變計策,變著法要往慕容天飯里下迷藥。四人初見時,這一招已經不靈,此時慕容天更加是加倍留意,反把方磊、眉兒各迷倒了一次。
試過種種計謀都不管用之後,這三人只得死心練功。
慕容天喜愛這三人天真,有心要教他們些真功夫護身,便想了些實用的劍招,一一教來。
那三人其實天資不差,之前未得明師教導,是以功夫粗淺,此時卻是得了機緣,得窺高深武學門徑,才有機會成就日後威名。
這一日,慕容天正教三人自己家傳劍法中「追星逐月」這一招。
這一式招式並不復雜,講究的是個快和準,這意境卻是能意會不能言傳。
三人練了十數遍,總也不到位。
慕容天道︰「這個一時半會也強求不得,多練幾遍,日後對敵多了,自然有體會……」正說話間,卻見林子外白袍一閃而過,心中一動,讓那三人自行練習,自己快步追了過去。
***
走到林邊,慕容天放緩腳步,那白衣人韶秀俊雅,站在樹下,抬頭看著那郁郁蔥蔥的樹冠,良久,才幽幽嘆了口氣。
慕容天真沒料到是他,不由冷了臉,正要掉頭就走,卻听李宣道︰「既然來了,還躲什麼躲。」慕容天一震,自己已經盡量躡手躡腳,居然還是給他察覺,正猶豫著要不要見他。
卻听對面一人道︰「王爺好興致啊。」那聲音尖利,居然是數日未見的曹子勁,大搖大擺從樹後走了出來。
李宣悠然道︰「曹公公這幾日一直悄悄跟著我,豈不是興致更好。」
曹子勁無言,面色微紅,顯然被李宣給說中,暗下吃了一驚。
隔了片刻,曹子勁道︰「我听下人說,王爺已得了那藏寶圖數日了,不知道二王爺是否已經知曉。」
李宣笑了笑,「不知。怎麼了?」
曹子勁咳了一聲,被他噎得有幾分不自在,又道︰「其實王爺得了那藏寶圖也沒用,听說這圖還配有兩句口訣,由那持圖的家族世代相傳,這兩樁少了一樣,東西便找不著。當年皇上就是不知道這事,派了無數的人去找,卻只是白費了工夫。這事情王爺可不知道吧?」
慕容天心里怦怦直跳,卻見那李宣沉默半晌,道︰「那家族姓慕容還是姓章?」
曹子勁道︰「不是慕容家便是章家。」
李宣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曹子勁道︰「王爺,你當真就此放過章家?二王爺卻是不會答應的。」
李宣道︰「這口訣我自然會問出來,我自有我的手段,你和二王爺都不用多管。倒是公公你,從此刻起若再跟蹤我,就休怪我不客氣。滾!」
曹子勁怔一怔,眉間閃過一絲惱怒,卻隨即桀桀怪笑起來。只听衣袂響動,怪笑漸行漸遠。
李宣皺著眉轉身,卻是不禁一怔,慕容天站在不遠處,單手扶樹,冷冷看著他。顯然不是剛到。
兩人遙遙對望,各有各的心思。
隔了片刻,李宣抬步朝慕容天走來。
慕容天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眼皮微微垂下。
那呼吸聲漸漸近了,那熱氣漸漸近了,他卻只覺傷感,他突然想起那個荒廟中的夜晚,他也是這麼慢慢逼近自己,但那時候的自己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念頭……
我曾經很相信你。
真的,很相信,雖然我自己並沒覺察。
「嚓」的一聲輕響,鋒利的劍尖已點在了李宣喉間,那寒氣早滲入肌膚。
慕容天嘆息道︰「……為什麼不躲。」
李宣也不驚,似乎這一劍他早料到,「躲了你又會如何?」
慕容天眼神一斂,「殺!」
李宣凝視他,眉頭慢慢扭結起來。
他輕輕道︰「所以我不躲。」
為什麼?慕容天看了他半晌,這個人他看不透,為什麼害人的人卻有這麼傷心的眼神,太無恥了不是嗎?
「你答應過我不動他們。」
「我沒動。」
慕容天有些怔住,「你到底什麼意思?」
李宣直直看著他,看了很久,「……你的意思是,口訣不在你這里嗎?」
慕容天這才發覺被他套了話,不由倒吸了口涼氣,不再回答。李宣越過他,往前走去。
「李宣!」
李宣回頭,銳風撲面而至。
***
三人,終于練畢時,才發覺師傅一直未歸,阿落道︰「眉兒,你看怎麼辦?」
眉兒撇撇嘴,「怎麼辦,去找唄。一個大男人居然來問我。」說著徑自前行,阿落痛心疾首道︰「真是里外不是人,討好也不是,不討好也不是,眉兒也太記仇了,一句話至于嗎。」
方磊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看來她討厭你了,接下來該換我上吧,老實說,兄弟,我還真是高興啊。」
「喂喂,等等我啊。」阿落抬頭看他們兩人背影,連忙邊喊邊追上去。
三人行了不多久,卻見慕容天踉蹌著走進林子。
「師傅!」三人驚道,迎了上去,慕容天見是三人,停下,調整了一下氣息,終于笑了一笑,「走吧。」
四人走了幾步,眉兒突然道,「師傅,這不是回院子去啊?」
慕容天停步,「不用回那里了,我們馬上出莊。」
***
月朧星淡,燭影搖窗。
李宣放下手中書卷時,薛紅羽正抬手敲門。
「進來吧。」
門沒拴,薛紅羽推門而入,垂手而立。
「走了嗎?」
「走了。」
「王爺你的傷……」
李宣模了模脖項上纏著的白布,「不礙事,皮外傷,幸好躲得快。」
那一劍,真是毫不留情,慕容天逼急了,也是會殺人的。
李宣不再開口,伸手拿了桌上剪刀,取下軟緞宮燈罩,去剪那中間過長的燭心。
薛紅羽抬首道,「王爺,你把這莊中之人一個個都放走了,二王爺那里怎麼交待呢?」
燭花一跳,李宣緩緩道︰「不用交待,曹子勁也知道圖已經在我這里,可是……」他沉吟半晌,眉頭微鎖。
薛紅羽道︰「王爺為少殺戮,一片苦心,紅羽佩服。」說著,雙手攏袖,施了一禮。
李宣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你錯了。」
薛紅羽詫然抬頭。
「他人的死活自有天命,我原本不能管也不想管。可二哥……他是個手段毒辣的人,慕容家既然被他找到,不管他們交不交出這圖,都只有死路一條,慕容……」
他的臉色突然溫柔了下來,盯著燭花跳動,眼神迷離,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隔了片刻才繼續道,「……我欠他太多,總該有還的時候,這便是我在還他了……二哥不久就該知道圖在我這里,總不會繼續對無用的人追殺到底。」
薛紅羽凝目看了他片刻,卻還是推手為揖。李宣皺眉道,「為何還是行禮?」
薛紅羽笑道︰「自然為了王爺這份舍身為人的情誼。」
李宣一怔,「胡說。」
薛紅羽笑而不語。
李宣將臉別過去,片刻後,居然漸漸紅了。
靜了一會,李宣突然想到某個要點,臉色一整,「此處再呆下去,怕是連尸骨都會找不著,我們早走早好。……你去通知他們,偷偷備好馬匹兵戎。等我命令,破曉前找機會出去。只要到了京城,便不用再顧及二王爺和曹子勁的追兵。」
薛紅羽道︰「王爺,要不要找曹公公一敘?」他眉間含笑,卻似成竹在胸。
李宣會意點頭,「恩,你去找他來。」
***
「听說王爺已經問出口訣了?」曹子勁站在薛紅羽剛剛站過的位置上,神情算不上恭敬。「原來口訣在慕容家?不知道慕容天現在何處?」
李宣皺眉看著他,「你問題倒真是多。敢問曹公公,我們兩到底誰是王爺?」
曹子勁恭順般點頭彎腰,面上一半都隱入了陰影中,兩只眼窺視般向上瞧他。
「王爺如果什麼都不想說,不知道為什麼要找奴才來?」
李宣嘿嘿冷笑,「曹公公這奴才做的真比主子還囂張,莫非我還不能叫你來?」
「奴才該死。」
李宣心念一轉,伸手自懷里掏出那皮囊,扔在桌上,道︰「這就是大家找得天翻地覆的地圖!」
曹子勁伸手來拿,李宣一把擋住,「你拿去給二王爺。」
曹子勁的眼楮滴溜溜的轉,縮回手,看了看皮囊,道︰「王爺為什麼不親自呈給二王爺?」
李宣道,「我還不想回京城,打算跟小天在四處去逛逛名山大川什麼的,也好避避暑,怎麼曹公公還不放行?」
曹子勁曖昧笑一笑,攏袖道︰「奴才不敢,王爺本來是風流倜儻的人物,原該有享不盡的艷福,只是那口訣……」
李宣不耐,「你倒是忠心,半點水也不放,只怕隔牆有耳,你卻附耳過來。」
曹子勁盯著他看了看,似信似疑。
李宣一拍桌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滾回去,明兒我走的時候,卻不要再找這種事情來煩我,等回了京城,我自己跟二哥說便是。」
曹子勁忙湊了過來,低聲道,「二王爺怎麼肯等那麼久?」
李宣盯著他漸漸靠近的鬢角,輕聲道,「那口訣共有十四個字,便是……」說著聲音更低了,曹子勁又往前移了移。
耳邊卻是再無聲息,曹子勁驚覺不對,正抬頭時,卻是腰間一麻,整個人便木了。
他心知中計,口中卻道︰「王爺你這是在玩什麼?」
李宣笑道,「玩什麼,玩金蟬月兌殼。」說著,拿了繩子來捆他雙手,片刻便捆成個粽子。再一腳踹到他胸前。
曹子勁四腳朝天倒在地上,被踢得怒火蓬生,心念電轉,道︰「王爺,你居然敢背叛二王爺?!」
李宣不語,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曹子勁突然笑了起來,「王爺,二王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你以為能逃得了。」
李宣哼了一聲,「他遠在京都,我為什麼逃不了?」
曹子勁也不說話,只是笑。
李宣一怔,心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心驚。
立即揚聲道︰「紅羽!紅羽!」
叫了兩聲,薛紅羽急匆匆的奔了進來,「王爺!」
李宣猛然轉頭,「準備得如何?」
「就等破曉了。」
「不用再等了,馬上就走。」
「王爺?」薛紅羽不解,「雖然已綁了曹子勁,可此刻走,守衛必然生疑,敵多我少,難免廝殺啊。」
李宣眯眼,沉聲道︰「二王爺已經在來此的路上,我們怕是等不到天明了。」
***
兩人剛走出房門,卻見莊門處一片白光,竟似走了水一般,兩人對視一眼,均見對方臉上的駭然。還不及開口,便有人急報,二王爺一行人馬已到莊前。
難怪火光沖天,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
「來的好快……」薛紅羽喃喃道。
李宣鎖眉不語沉吟片刻,轉身回屋,見曹子勁已掙扎著起身,正在瞧著他,面上不自禁的得意。
「王爺,你此刻放了我,也許二王爺還能饒你。」
李宣冷笑,出手如電,閉了他周身大穴,曹子勁一驚,已是口不能語,手不能舉。
「你覺不覺得我殺了你,反更易自保?」
曹子勁眼珠子幾乎都瞪了出來。
「紅羽!」
「王爺!」
李宣掃視屋內一番,沉聲道,「看來現在是出不去了。等明日一早,我便面見二王爺,找個借口出莊。你交待下去,大家都給我準備著,不得有一絲松懈……半點破綻也能叫大伙死無葬身之地,生死就在這幾個時辰里了。」
「遵命。」薛紅羽瞥了一眼曹子勁,「王爺,既然他已經知道我們計劃,那留著便是個禍害。」
曹子勁聞言不禁露出懼色。
李宣思忖片刻,「殺他不難,不過他此刻已經受制于我,留著或者能有他用。」
薛紅羽點頭退下。
李宣「呼」一聲吹熄那燭光,月光從窗子照了進來,他轉身,一雙眸子在暗中隱隱發光,宛如獸類。
曹子勁渾身一寒。
***
次日,李宣果然一早便起身,帶著幾人,來到李緒住的院子。
雖然才旭日東升,晨風初起,李緒居然也已經梳洗完畢,正待出門。
兩人正巧在院門口遇上。
李緒大笑,「九弟,我正要去找你,怎麼突然就自己來了?」說著來握他的手。
李宣瞧他面上並無異色,也不知道曹子勁之前到底報了些什麼,把他給引了來,微微笑道︰「二哥旅途勞頓,自然該我來拜見二哥。」
「進來說話,來,來。」兩人持手入房,李緒轉頭對身後侍衛道,「你們再去找找。」
「二哥找什麼呢?」李宣好奇道。
「曹子勁這閹人,飛鴿傳書給我說是急事稟告,我人來了,他卻不知跑哪里去了。居然此時還不來見我。」
李宣心念電轉,「曹公公,他昨天下山了,說是有點私事要辦。」
李緒不滿道,「他此處無親無故,哪來什麼私事?」
「那就不知道了,等他回來二哥再問問吧。」李宣含糊道。
李緒不語。
「對了,那圖。」李宣省醒,笑道,「我見二哥到來,心中一喜,居然把正事給忘了。」說著,自懷中掏出那皮囊,雙手捧著遞給李緒。
李緒大喜,小心接過,把那皮囊,層層解開,拿出那薄薄透明的圖,看了半晌,「檐陰翻細柳。澗影落長松。這不是上朝薛道衡的詩嗎,怎麼在這上面?」
李宣搖頭,「到手時就有了。」
李緒點頭,看了半晌,「听說還有兩句口訣?」
李宣道,「那口訣卻是薛道衡另一首詩中的,‘今來承玉管。布字改銀鉤。’」
李緒皺眉,「這口訣說也跟沒說差不多,叫人無從猜起。」
李宣點頭,「我听著也是,干脆留給二哥手下那些文人們去想,平日里花銀子養著他們也不是白養的。」
李緒笑了笑,「說的也是。」將那圖紙層層包好,放入懷中。
李宣見他心情大好,趁機道︰「二哥,我來了這麼許久,簡直要悶死了,打算今兒帶人去打獵,你去不去?」
李緒看他一眼,「你不是有個慕容天陪著的嗎,怎麼會悶?」
李宣笑一笑,「那個人不解風情得很。」
李緒也笑,「哪里人人都跟你一樣,使不盡的手段。好啊,我也手癢了,跟你一起去好了。」
李宣微怔,他原本想著李緒昨夜剛到,又得了藏寶圖,該不會有心情跟著自己去圍獵,自己領著下屬正能溜掉,正是千年難遇的機會,礙于面子,也不能不邀李宣。本是隨口這麼一說,沒想到李緒卻應了。
「好啊,」他反應也快,馬上答道,「那半個時辰後,我在山莊門口等二哥。」
浩浩蕩蕩的隊伍自從山莊內行了出來。
為首兩人高頭大馬,一身戎裝打扮,身負弓箭,談笑風生,都是俊美華貴,引人側目,正是李宣李緒兄弟兩人。後面薛紅羽等人也著勁裝跟隨,一行四五十人,卻還是李緒的手下居多。
這山莊其實已是位處山中,眾人卻嫌不夠僻靜,只揀那樹木高深處行進,走到後頭,小路也沒了,荒草叢生,兩人下了馬。
李宣道︰「看來接下來只能步行了。」他見李緒跟來,便想著法挑樹多處前行,只為這種視野不闊處,處處行為受阻,對方追起來難度也大。
李緒「嗯」了一聲,笑道︰「在這種地方行獵,果然別有風味。」
李宣招手,薛紅羽喊了數人帶著往林中去了,不多久便听那幾人在樹叢間大聲吆喝,聲音震耳欲聾,驚起無數飛鳥走獸。撲翅聲不絕于耳。
倏然,見灌木間竄出了兩只狐狸,卻是被那幾人的震天聲響給嚇出來的。猛一見此處人更多,驚得滿地亂跑,李宣大喜,取弓瞄準,箭如閃電般,正中一只狐狸的後腿,那狐狸在地上翻了個滾,打著跌奔遠了。
李宣得意道,「二哥,看來我卻要贏了,我們分頭,看誰先獵到那狐狸。」
李緒笑一笑,「好。」
李宣領人追了過去,跑了一柱香時間,回頭只見樹干重重,再看不見也听不見那些人聲喧嘩了,才停下。數了數,身邊還有七人,都是跟著自己多年的侍衛,個個都稱得上忠心耿耿。眼見馬上便能逃出生天,李宣心中不由激動,低聲道︰「逃回去,每人都賞黃金百兩,走!」
這話出口卻是眾情激昂,一個跟著一個,無聲快速的穿過叢林。
行了不久,卻听身後一聲慘叫,眾人都是一驚,回頭。
卻見走在最後的侍衛撲倒在地,被人一刀從背後幾乎劈成了兩半,滿身血泊,有人去探,那人已然氣絕。
眾人均是大駭,面面相覷。
李宣停子,抬頭環顧,那風吹得樹枝搖曳,沙沙直響,眼前除了自己人卻再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他心中卻是如捶鼓般砰砰直跳,頭皮直發麻。滿心只有一個念頭——追兵就到了,好快!!
李緒顯然已派人追上來了,他速度如此之快,只表明一開始,這便是個圈套,狩獵是不錯,但獵物卻不是狐狸,而是李宣。
此刻李緒不現身,不過是在冷眼旁觀,享受他的驚恐和痛苦,擊潰他們反抗的信心。
他是個高明的獵手,懂得利用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條件制造勝利,而自己,如何才能逃出這絕地呢。
李宣猛然吸氣,全力平息住自己的驚慌,靜了靜心,抬首,那雙眼已滿是堅定,侍衛們見他鎮靜下來,原在眾人間不斷涌動的惶恐也少了許多。
李宣道,「兩人一隊,背靠背,全力防御,能逃一個是一個。走!」
這麼一來,背後襲擊的確不容易實現,但速度卻減慢不少。大家都不出聲,那種緊張深入到每個人的心底,等在前面的還會是什麼?
如此走了大約一里,眾人都微微輕松了些,這麼走了一段,一旦習慣,速度便提升不少,又不見有人繼續襲擊,心里便漸漸升起了希望。
卻突然,听聞弦聲不斷,眾人還不及反應,有物勢如飛蝗而至,一陣箭雨落下,慘叫連聲中,侍衛又倒下了四個,剩下三人驚慌失措,面面相覷。
李宣見身邊侍衛還不待兩兵交手,便已經損失殆盡,知今日劫數難逃,心如沉入湖底,冷得直發顫。
頭頂風聲呼呼響起,卻原來盛夏之時,也能有這麼重的寒意。
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那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不期然想起前幾日,慕容持劍刺向自己,卻被自己急閃躲過時的情景,心中微微懊惱,為什麼那時沒趁機在他唇上偷個香呢,也勝過此刻至死後悔。黃泉路上,也難能安心。
睜眼,靜靜看了一周,山林肅肅,靜如墓地。
「二哥,你既然有心要殺我,又何必躲著不相見。」
隔了片刻,一陣笑聲響起,在森林間回蕩,「九弟,我怎麼會不見你。」
平晉王自樹後現身,風神俊朗。
另有一隊兵士自他身後沖出,圍住那最後兩名侍衛。
刀劍相擊的聲音只來得及響了數下,隨著那兩個身影遲疑的頹然倒下,同欽王終于只剩了孤家寡人。
兩人靜靜遙對,李宣道,「你何時起疑?」
李緒嘆息,「不存在何時,我此番來便是來殺你的。」
李宣瞳孔微縮,「為什麼?」
李緒平靜道,「你知我目的,卻有異心,怎麼能留?」
「你殺我,也不怕父皇知道?」
李緒哈哈大笑,「九弟,這一點,卻要怪你太過風流任性的性子,獨身追那慕容而來,做得這麼神神秘秘,知曉此事的人此刻都已是死人,不能再說話了。」
李宣聞言,知薛紅羽等人已喪身于自己之前,此人雖是太子一派,但為人平和可親,相處數月,不覺中已拿他當了摯友一般看待,此刻卻因自己慘死,也不禁低頭黯然。
李緒笑道,「其實九弟你如能快幾步,或者黃泉路上還有不少人做伴,也不算寂寞。」
李宣緩緩亮劍,李緒搖頭,嘆道︰「九弟你打不過我的,何必何必。」
李宣不語,翻腕橫劍,身形一閃,快逾鬼魅,李緒不及抬眼,破空之聲已至身前。卻見他右腿一退,側身讓過鋒芒,這一躲身法不見得有多高明,偏偏就是躲過了那劍鋒。
李緒朗聲笑道,「許久不見,九弟工夫果然高明了不少,可還是花架子太多,我老早便說過,有用的才值得練,好看的管什麼用?」
李宣手腕翻轉橫掃,劍光雜糅,人影重幻,招招搶攻。
李緒也不見多少動作,卻是不動聲色間,已把這些殺招一一化解了,退的位置不偏不祗,多一分便白費了力氣,少一分卻會在身上開個透明窟窿。
李宣越打越是心驚,他方才幾擊已是準快穩均達及至,自己生平招數最凌厲,大概便是此刻了。李緒竟然是毫不費力的悉數化解,那功力實在高了自己太多,卻如何能贏得了。這麼一想,手中的劍便漸漸失了氣勢,一個不留神,被李緒一腳給踢中手腕,利劍月兌手飛出,「啪」的一聲沒入樹干。
李宣翻身退後,被李緒一把抓住他肩頭,卻扯動前日舊傷,李宣忍不住痛呼了一聲,李緒更不容情,用力將他扯了回身前。
「九弟受了傷?」語氣卻是關切溫柔。
李宣咬牙不語。
李緒見狀,笑了笑,「你那慕容公子,我也會送來陪你,只是要找人,時間大概久些,九弟你在奈何橋上等幾天如何?」
李宣聞言奮力掙扎起來,李緒用力制住,在他耳旁輕聲道︰「怎麼?舍不得了?他那麼好麼?」
李宣怒道,「你何苦做事做絕,這圖你也拿到了,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所有的人!」
李緒嘿嘿一笑,伸手探入他衣內,一番模索,李宣一顫,心知這人實在太過高明,自己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算計,也不再動彈。
果然李緒抽出一張薄絹,單手持著看了看,揚一揚,那圖上山水赫然,「圖給我了??那這是什麼?」他笑了一笑。
「你對李啟還真是忠心啊。」
李宣睜開眼欲言又止。想想卻終于閉目不語。
隔了片刻,突覺唇上一熱,李宣心中駭了一跳,睜目一看,卻是李緒吻了上來。正驚詫間,有什麼東西被李緒用舌推入他嘴里,滿口藥香,居然是顆藥丸。不由一驚,舌尖一抵,正要努力將那丸子吐出去,脖項一緊,竟被人拎了起來。
李緒單手掐住李宣,另一只手卻解下腰間酒葫蘆,一口咬下塞子,將那葫蘆嘴對著李宣口中灌了下去。
那酒嗆了李宣滿鼻滿口,已經溢出口中,這廂卻還在不停的倒。他幾乎窒息,瘋狂的咳了起來,不住搖頭,試圖擺月兌那束縛,胸前發間被甩得滿是酒漬,藥丸早順勢落了肚,李緒這才松手,冷冷看他倒地狂吐不止。酒倒了滿地,濃香撲鼻。
李緒拋下那葫蘆,「走!」
空葫蘆咕嚕嚕滾到李宣腳邊,他喘息著躺在地上,也不起身,听那腳步聲紛杳而去。
原本華麗的衣裳此刻已是一片浪跡,不復原貌。
李緒給他灌的是後宮常用的毒藥,喚做「酒散」,名不出眾,卻是遇酒則成劇毒,入肚即融,片刻發作,無藥可解。听說服了此物卻是不受太多痛苦,片刻即可歸西。李緒此舉既除了他,也算留了情,保他全尸。
李宣翻身坐起,靠著身後大樹,抬頭,郁郁蔥蔥的樹冠上透著一小片天,依然晴朗。
他凝目看了半晌,終于長長的吁了口氣,閉上眼,「小天……我真的盡力了……」
山林間,青翠欲滴,陽光明媚,那絲絲光線交錯下,他靜靜躺著。
「小天,小天,小天,小天……」輕輕念著,一遍一遍數著。
從他們相遇那一刻念起,每一聲慕容兄都要換成這個溺稱,他早該這麼喊,為什麼卻一直不能開口呢?太傻了,真的太傻。
他真想看自己這麼叫的時,慕容生氣的樣子。
一定很好看。
氣息已經開始混亂,胸口悶得快要不能呼吸,他卻固執的要數下去,突然咳了一聲,便是滿口血腥,血絲從他嘴邊慢慢滑落。
他沒有力氣去擦,但卻還在數。聲音漸漸的,漸漸的低落下去,幾不能聞。
「小天……小天……」
還不夠,肯定不夠,一定還有很多很多聲沒有叫……
……
我真想見你啊,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