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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心狂魅 第二章  白鷲

恢宏典雅的御書房中,局足不安的隋帝背著手,時而坐下站起,時而踱步不停。

他在等待,十七年來,這等待不停地煎熬著他的身心,他不禁引頸瞧望,這一生中,從未有哪一次的締結盟約會令他如此心焦的期盼、等待!

他的「永世之血」、「永世之命」,全都看此一舉,所以,他不得不焦急,不得不恐懼。好一會兒之後,當他終于听見宦官的求召聲傳入,他的心情幾乎是狂喜得無法遏止。

「威遠大將軍司徒誼咎覲見!」

「宣!快宣!」他喜形于色,忙道。

「下官司徒誼咎,叩見皇上!」

一抹清澈堅定的男子聲音傳入,隨聲而入的是一名身著銀白軟甲,年約二十六、七歲的武官。

年輕武官有雙精炯明澈的瞳眸,謙和恭順之中,卻又帶了些許桀驁不馴的氣息。他的相貌煞是好看,端正的輪廓隱含儒者特有的爾雅溫文,但在他那和煦輕暖的笑顏中,則隱藏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犀利。

誼咎入了御書房,叩跪隋帝之後,接著便對隋帝呈上一只蒼藍色繡銀的絹布。

「下官幸不辱命,已為陛下取得隋迦兩國的盟約之好!」

隋帝接過絹布,等不及為愛將賜坐,便立即敞開絹布審視。

「哈哈哈……等了這麼多年,朕終于等到「你」了——」

隋帝的神色之間充滿了一種陷入瘋狂的喜樂狀態,爾後他才記起身邊的誼咎,然後收起心神,轉向了誼咎。

「此番之行,多勞愛卿了!」

「這是下官之責。」誼咎恭敬的回答。

「對了,這趟迦蘭之旅,愛卿可有遇上什麼奇異之事?」

「奇異之事……」

誼咎失神的低吟呢喃著,腦中不禁浮起班師回朝的前一夜,在酒宴之後,遇見一名命相師對自己所說的一段話……

「愛卿?」隋帝的聲音喚回了誼咎的神智,誼咎趕忙回神應話。

「是。」

「愛卿可是遇上了什麼怪異之事?」

「不……只是……啊!不……沒什麼,下官並未遇見什麼奇怪之事。」

隋帝望著他,一臉狐疑,最後,終于止住詢問的沖動,另下一道聖諭。

「愛卿此次迦蘭之行,居功不小,朕本當賜你厚賞,無奈邊境多事,此番又需愛卿效力……」

「這是下官之責!」未等隋帝說完,誼咎便自行應道。

「好!不愧是我隋國大將!座前誼咎听令!朕命你率兵出使迦蘭,並長駐迦蘭,此行務必要獲得迦蘭全國上下的信賴,再取其黃金礦脈!」

「下官領命!」

領了聖諭後,誼咎便立即退出宮,返回府邸整裝。

待誼咎離去之後,隋帝旋即又再召來誼咎靡下的參謀公晴,吩咐道︰「好好盯住誼咎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誼咎興起了叛國之心,便格、殺、勿、論!」

是夜,出使迦蘭所需的行裝終于整理完畢。

誼咎斟了一杯酒獨自品飲,倚著窗口,望著月色,誼咎忽然又想起了命相師的那段卦言——

你終會遇見她,遇見那名你將舍命守護的天子……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全看你們的造化與命運了……你得記住!今生若是無法圓滿,必當在來世里求報還……

「來世嗎……」誼咎低聲呢喃道,不知怎地,一抹陰郁突然涌上心口。

他望著懸空明月,今夜大地一片銀光,他輕皺起眉將酒一飲而盡,無法解釋的惆悵掛滿懷。

帶兵進駐迦蘭,對于不善兵事的迦蘭來說,雖有利于護衛邊境,但同時亦有引狼入室之險。

誼咎明白,迦蘭境中所擁有的黃金礦脈,是令隋帝亟欲與之締結盟邦之好的主要原因,但以迦蘭如斯風雅的古國,他認為,戰爭該是得到整座礦源的最短捷徑。可是,隋帝卻情願以這種緩慢方式……或許在迦蘭國中,有某個讓隋帝動心的東西是十分難得的吧!

在隋迦兩國締結盟約的會議結束之後,滿天的落霞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披了黑紗的天幕與明月。

身穿銀甲的誼咎,一邊撫著頸子返回寢居,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起了一件令他困惑的事情。

入駐迦蘭近一個多月,他漸漸發現,迦蘭人的風俗民情,幾乎遠遠超過隋國,這個早在中原漢族建立皇朝以前,便已存在的內陸佔國,竟以其悠遠豐沛的歷史文化,巍巍地傲視所有的鄰邦。

令誼咎好奇的是,一個如此斯文脆弱的國家,究竟是以何種方法長存呢?是其所崇信的神佛庇佑?還是在朝政的遞換里,皆有名君掌政的緣故?

「唉!現在不是我該分心之時,如何盡心博得迦蘭君臣的信賴,然後探其金礦所在,才是我應該想的事情!」誼咎吐了口氣,甩甩頭,自言自語地呢喃道。

自從天氣入秋以後,整整兩年,他縱橫沙場,現在,他只想快快解決隋帝交付的任務,待為時一年的任期屆滿,他便要返回隋朝,卸下一身染滿血腥的冑甲。

正當誼咎這般想著時,突然,從迦蘭大翰林學士閣里飛出一只渾身雪白的鷲鳥!那鷲鳥的身形幾乎是一般鷲類的兩倍大,飛沖凌霄的姿態,映照著月光,竟熠熠地閃著一片異常晶亮的光芒。

恰巧抬起頭的誼咎望見了這只怪異的白鷲,不知怎地,好奇心莫名竄起,想也沒想的便縱起身,疾速地朝鷲鳥飛離的方向奔去。

「等等——」

也不顧這樣的疾奔是否會引來他人的側目,誼咎幾乎是使盡全力地追趕著。

只不過,白鷲很快地便在一片密林里失去了蹤跡。

一陣青光激射,失了白鷲蹤影的小林里,卻突地落下一名穿著華服、身形縴細似少女的白色身影。就在白影出現在密林的同時,一群身著黑衣、頭帶面罩、手執長劍的男人自空中凌躍而出,迅速地對白影展開凌厲攻擊。

白影身形輕靈地避開了綿密的攻勢,並在側身躲過劍擊的同時,直指向黑衣人的額頭。僅不過是一轉眼間,大部份的黑衣人便全都定住了身形,再也無法動彈。

「放棄吧!你們會死的!延齡宮的德-皇子可是鬼啊!」白影低低的吐出了這句話,聲音像幽靈似的輕輕飄出。

其余活動自如的黑衣人對白影的話彷若未聞,一波波的攻勢仍是輪番上陣。

眼見無法輕取白影的性命,為首的黑衣人遂取出頸上的短笛一吹,發出了一陣高嘯。瞬間,林地四周出現了數名異族服飾的女子,那些女子們手持銅鐸,眼畫艷彩,活似番族祭祀的女巫。

「濕婆多達國的巫子?巫子侍奉的神-,不正是冥路的陰帝嗎?」

白影凌躍起身子,周身驀地射出一陣強烈火光,青艷磷火熠熠閃耀,一時間,整個林地便陷入一種似幽冥的鬼氣中。

磷火繚繞,帶起一片炙悶的灼熱感,疾速蔓延的火蛇,飛快地纏向巫女們,霎時,驚懼的尖叫聲沖向了天際。

「哇啊——」

不過一剎那間,就在白影與巫女們眼神交視的一瞬間,她們竟像瘋了似的猛力拍打著自己,並不停地發出驚聲嚎叫。那突如其來的景象,幾乎讓一旁的黑衣人呆住了。

「你們就帶著被火灼燒的幻覺,一輩子活在噩夢里吧!」

「妖孽!延齡宮的二皇子果真是能支使妖術的妖孽!」

「不是說了嗎?延齡宮中的二皇子可是鬼哪!」

驚駭支配了黑衣人的心,狂亂的刀劍開始猛烈的砍向白影;白影卻絲毫不見懼色,水袖一揮,艷紅之火再現,那些黑衣人也在瞬間跌入與巫女們相同的幻境中。

就在月色逐漸被夜雲遮蔽之時,一陣低緩的男音突然闖入了。

「誰在那里?!」

幾乎是震天的一驚,白影來不及射出水袖,一股無形之氣便突然吸走了纏住眾人的火舌,而後反勢沖向白影,將白影的身軀擊飛了數十步。

血氣逆流讓白影吐出了一大口血,白影舉袖拂去嘴角的血,面露駭色地望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從林外走入一名身著銀甲的男子。

獲得喘息的眾人見狀,立即乘隙飛身離去。

「你沒事吧?」

誼咎一見跌坐在地上的白影,立即一個箭步上前,將白影扶起。他定楮一看,才發覺懷中受了傷的白影竟是一名年輕少女。

少女頸佩雕工精細的珠玉環煉,耳戴瓔珞路針墜,五官清麗絕塵,宛如梵天壁圖里的方外仙子一般。

但此刻,她的臉龐、衣衫皆沾著血,出色秀麗的臉上還顯露著一抹驚駭的神情。

「姑娘,你還好吧?」

誼咎撕下衣衫的一角,想要替少女擦去血漬,可是話還沒說完,少女便猛地推開他,驚恐的飛身離去了。

「姑娘,你——」

少女幾乎是用盡全力地向前飛奔,仿佛身後有千百個惡鬼在追殺她一般。直到那銀甲男子的聲音沒入風中、听不見了,她才停下腳步,靠在一棵盤根交錯的老樹邊大口喘息,眼淚在松懈神經之後,竟不受控制的簌簌流下。

好可怕!好可怕!

少女握緊了發顫的雙手,神色像是臨死的恐懼,隨著剛剛那陣狂奔而落出頸項的是一條刻著「延齡德-」四字的細致金鎖。

從來沒有人能打破她的法界、逃出幻境的噩夢中啊!為什麼那名銀甲男子竟然可以做到,而且傷了她?

一直以來,為了保住愛子德昕的太子寶座,淑貴妃不斷買通殺手,狙殺宮里最有可能爭奪太子之位的皇子,例如意外淹死的三皇子、誤飲鴆毒的七皇子,以及被蛇咬死的前東宮大皇子……每一名原本可能成為太子的皇子們,全部一一死在淑貴妃手中,就連「她」這名遭父皇打入冷宮的二皇子也不能幸免,只因她是當今東宮皇後的繼子!

害怕嗎?這永遠無法停止的暗殺……不!她從不曾害怕過!

當母族舒樂的異能力蘇醒過來後,她已漸漸學會如何操控這股她就是想甩也甩不掉的奇異幻力!從以前到現在,還沒有一名殺手能夠逃得過,他們只能永遠活在她所制造出的幻境里,作著一個永遠無法結束的噩夢。

她雖不夠仁慈,卻也不殘虐,只要人不來犯她,她便不會犯人!她心里一直只有一個簡單的願望——平平靜靜地在學士閣里過完這一生。

她不想當太子,甚至不想當這個「二皇子」!

可是,噩夢還是緊緊跟隨著她!淑貴妃、儀貴妃……一件又一件,一樁又一樁,乃至今夜遇見的那名破了她法界的銀甲男子。

好可怕……好可怕……十七年來,從未有過如此讓她懼怕的感覺。她知道,他若不是她的「輔命星」,便是她的「奪命星」!

「不要緊的……不要緊……」她一邊擦去淚,一邊按住自己不住發抖的雙臂。

沒有人知道舒樂的「重天」與秘密,沒有人知道!

「只要……只要殺了他……不論他是「輔命星」,還是可以殺我的「奪命星」,只要殺了他,平靜就會再回復了……」

再見到那抹絕塵出色的身影時,已是隔日申時以後。

誼咎並不奢望能再見到那名白衣少女,昨夜當她見到他時,她的眸里透出了駭然與恐懼,仿佛看見了什麼可怕的妖魔鬼怪。

誼咎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他從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但以眾人對他的評價而言,他自認為自己至少應該算得上是相貌端正,雖不敢自比宋玉,但好歹也有衛青的俊雅吧!

「那時,你一臉畏懼的表情,我還以為自己的頭上是不是平空多出了幾只角呢!」

第二次再見到她時,她的神色顯得自然多了,清麗的臉上掛著一抹微窘的微笑,那模樣幾乎讓誼咎看呆了!

他並不是沒見過美人,可是卻從沒見過像她這麼出色的,宜靜宜動,像是一株沾了露水的劍蘭,帶著一點驕傲的英氣,一點智慧的深思,還有一點羞怯的嬌柔。

「謝謝你救了我,昨晚夜色闃暗,我沒料到還會有人出現……」她低著頭對他解釋,說昨夜的蒙面黑衣人是惡人派來的刺客,為了保護主子、擔心主子的安危,她才會來不及道謝,便匆匆離去。

「可惜我一點也沒派上用場。」誼咎笑著搖搖頭,臉上雖是笑著,但心里卻仍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些困惑。

他總覺得似乎有哪兒不太對勁兒……啊!是了!那雙眼!

在昨夜昏暗月色里,他明明看見那雙明眸之中的冷靜與睿智,那種毫不猶疑、畏懼的冷峻眼神,正是令他難以忘記的最大原因,也正因為如此,他曾在邁步上前時,發現自己的出現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她並不是那種養在深閨里的千金小姐,至少他沒見過一個姑娘會有如此澄澈犀利的眼神,再想到那時幾乎是拚了命逃離現場的那群男人與女人……無論如何,「弱質縴縴」這種字眼絕不可能用在昨夜的她身上。

可是,今夜出現在他眼前的她,卻幾乎是完全換了一個樣子,一點柔順與愛嬌、一點羞怯與溫雅……難道明月對于女人的影響真有這麼強烈嗎?

「你是宮里的女宮?」望著低垂著頭的她,誼咎笑問。

「呃……嗯!我在……延齡宮。」

「延齡宮?延齡宮里住的好像是二皇子……說到二皇子,傳聞二皇子學識淵博,我倒是沒想到連二皇子身邊的女官也都這麼出色哩!」

「我——」

「我叫誼咎,司徒誼咎。」他指向臨近延齡宮的豐陽宮,對著她道︰「我就住在那里,瞧,和延齡宮很近吧!我們可算是近鄰呢!」

「我知道,你是自隋國來的使將。我……從其他女官那里听說了你的事。」

「我的事?不會是不好的傳聞吧?」

「是好事,每座宮里的公主和奴婢都在談論你,說你是個風雅斯文的武將。」她一邊搖頭笑著回答他,一邊像在觀察他的反應。

「那麼,你的主子呢?」扶著下巴,誼咎和她一起蹲在映著月影的荷塘邊,被她觀察的同時,也順便審視她。

「你的主子也像其他公主一樣討論我嗎?」

「咦?主子……哦!對,主子!」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輕支著手,誼咎一雙黑眼里的笑意更深更濃了。

看她這副慌亂的模樣,真是有趣!想必她從來不曾說過謊、做過這種事吧!再算算她的年紀,大概只有十六、七吧!一個學識豐富的皇子和一名武藝絕倫的女官……唉!瞧他遇上了多麼有趣的事。

「但他是皇子,皇子沒有理由談論你。」

「為什麼?難道我不受皇子的歡迎嗎?」誼咎故作疑惑地望著她問。

其實,受不受皇子們的歡迎根本不用問她,像三天兩頭沒事便跑來找他一同出游的四、五皇子就很愛找他!

「受歡迎。」她認真的點了點頭。

「那你呢?你也像其他宮里的女宮一樣談論我嗎?」他帶笑的眼眸像新月,隱含著一點點的壞心,期望她能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種反應。

「為……為什麼我要談論你?」她急了起來,雙頰當場泛紅一片。

一見她的雙頰布滿飛霞,誼咎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猛地捧起她的臉,溫軟的薄唇倏地在她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唐突佳人並不是他會做的事,但面對她,不知怎麼搞的,他似乎無法貫徹以往的本性。帶著無奈與憐惜,他緊摟住她,更深的探索著她那迷人的馨香與膚觸。

唉……他的謙恭有禮、他的謹守禮教……這會兒,可全都毀在她的手上了!

「你真可愛,我實在喜歡你喜歡得緊!」他感嘆一聲,將她摟得更緊。

「你……你……」

不理她氣急的模樣,誼咎一把將她抱起來,「咻地!」一聲,躍上了石亭的頂上。

她先是嚇了一跳,後來才記起要掙扎,不料誼咎卻在她的耳垂上咬了一下,輕佻且邪氣地笑著對她威脅道︰「你再動一下,我就要再吻你-!我這次可就不曾像剛剛那樣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保守喔!」

這麼一說,果然制止住了她的抗拒。

躍至石亭的頂上後,他才放下她。一離開他的懷抱,她立即跳離他數步遠,活像他是一個大色魔。

「你這無禮的家伙!」

誼咎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的抿著一抹笑,指向天際的圓月對她說︰「你瞧,這月亮很美吧!這是我初至迦蘭時發現的。站在這亭頂上,總覺得那月仿佛伸手便可以撈到似的!真美……」

誼咎陷入喃喃自語中,堅毅的黑眸在此時顯得份外迷蒙,那沉醉的模樣仿佛是一名風雅儒士,一點也看不出他竟是縱橫沙場的威遠將軍。

也不曉得是不是被他那份悠然自得的心情感染,她竟也沉靜了下來,跟著他望向皎白的明月。

不知過了多久,當冷風漸漸吹起時,她才驚醒過來,忽然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看呆了吧?」

一回神,竟發現誼咎帶著笑,不知已經這般支著手望著自己多久了。

她頓了一下,才道︰「我……我討厭滿月,打有記憶開始,從沒喜歡過。」

一時之間,她竟然想起母親死去的那一夜……那一夜,月也一如今夜這般圓,母親帶著她,在她頸間綁上了白綾。

「娘是為你好……」

母親的表情有些失神,佇立在月光下,像尊冰冷的石像。她看著母親手中的白綾和木椅,突然明白它們所代表的意義。

「你得死啊……你若不死,會害了千萬人……」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是如何哭喊著求母親的,可是母親還是放了手,推開腳下的木椅,看著她漸漸地在她眼前死去。

「母後……母……後……救……救我……」

她扶著頸子,無法忘記那時冷眼旁觀的母親,記憶中窒息的感覺、無法呼吸的痛苦、昏眩、頸項間的灼熱,還有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逐漸踏入死亡的恐懼感,全都一古腦兒的涌上來……

「你怎麼了?」

誼咎拉住她的手,被她臉上的表情嚇著了。

就在提到滿月的前一刻,她的表情還是正常的,可是下一秒,一種像是冰冷僵直的畏懼神情便立即浮了上來。

這是第二次了!

昨夜她遇見他時,也是露出這種恐懼的表情。一個這麼年輕的孩子,可能遭遇到什麼可怕的事嗎?為什麼她的神情是那麼的駭然和掙扎?

「真可怕……死過一次的人,為什麼還要活過來……」

死過一次的人?她指的……是誰呢?

是她的主子,延齡宮的二皇子?還是她自己?

「人絕對不可能死而復生的,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誼咎心疼的摟緊了她。

她對著他搖頭,不知指的是什麼,是否認他的說法有誤嗎?

「別怕,我會在這里陪你的。」誼咎拍哄著她,心里突然浮起一絲熟悉的滋味,感覺有種莫名的東西漸漸在心中發酵。

許久,許久……她將他推開,抽離身子的動作說明了將要離去的意圖。

誼咎忙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則取下結系在腰間的玉佩,交到她的掌中。

「我們還會再見面吧?」誼咎問,黑眸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下回見面,你再將它還我!你要記得和我的約定。」

她沉默的低下頭,雙眼緊盯著那只玉佩,半晌後,有些疲憊的點了點頭。

「每個月的這個時候,亦即滿月的前後,我們可以再見,但你必須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要試圖去找我。」她淡淡的說。

「為什麼?」他不解的蹙起眉心。

「你是將軍,我是婢。」她不帶絲毫情感的回答。

「我不——」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抬起手及時打斷了誼咎想說的話,雙眸深深的凝視著他。「請你答應我!」

一時之間,誼咎無言了。

「明夜再見了。」

他听見了她的道別聲,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拉住她的手問︰「你的名字是——」

她頓了一下,然後回答他,「白衣,我的名字叫白衣。」而後,她輕靈地縱身一躍,跳下石亭,像只彩蝶般,在他還來不及多問她一句時,便已匆匆離去了。

「白衣——」

誼咎抬眼望向她所消失的延齡宮的方向,忽地,夜雲輕移,露出月兒的俏臉,撒下一地晶瑩的月光。他轉頭望向夜空中的皎潔明月,只覺今夜的月色美得好似她靈燦的眼楮。

「姑且不論你是誰,但至少你的身份絕不是女官!」誼咎輕撫著下巴,思考的表情浮現。「入駐迦蘭一個月整,可從來沒有一個女官會對隋國的誼咎將軍稱呼「你」……別想逃離我,神秘的白衣仙子!」

至少誼咎以為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那一身絲綢衣裳,與那份高雅的氣質,以一個女官的身份來說,是太過奢華,也太過雍容了點。

據僕婢所形容,迦蘭的十七個公主中,就有兩名是失寵的貴妃所生下的。倘若「白衣」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公主的話,便可以合理地解釋她那份從容典雅的氣質,與夜半出游、不合禮數的行為了。

「你在想什麼?」她察覺到誼咎的出神,立刻扯緊疆繩停下了馬。

誼咎望著她,並沒開口回答,倒是因為馬速變緩之後,更可以藉此機會從容地細看她。

趁著月色清明,他與她相約在月下,並偷偷地牽了馬,奔出迦蘭皇宮,朝西力的森林快馬奔馳而去。

加上這回的見面,已經是三個月來的第十四次了。可是,她一如往常的神秘,而且總是在滿月前後才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曾試探過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從兵事到朝局,除了令他贊嘆的滿月復經綸與詩書外,她還是個極出色的射御能手。他沒見過一個女官能有這般的智識、才氣與能耐,就連那些皇子,公主也不見得有如此出色……

雖然心中的疑問多得不得了,但誼咎仍然遵守著彼此的約定——既不追查,也不探問。他想,她會告訴他的,因為他不認為她能長時間若無其事地隱瞞下去,尤其當他對她的感覺已經漸漸改變、漸漸趨向明顯的時候……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從剛剛出宮以後,你便一直這樣盯著我看。」

說她遲鈍,沒想到她卻仍發覺了自己的視線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望向她。誼咎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看著她。

「我只是覺得奇怪……」他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頓了一下。

「奇怪?奇怪什麼?」

「奇怪這世上怎麼會有一個女子像你這般出色、這般娟麗、這般令人著迷呢?」他笑吟吟地望著她,更加確定地認為她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公主。

才不過只是一些贊美,她便像是受了什麼不可思議的驚嚇般,一張小臉總要紅上好半晌才會消褪。他曾見過的公主,大多是受盡了嬌寵,對于他人的贊美,總是視為理所當然。

所以,她若非失寵妃子所生的公主,便是天生就有如此獨特的性情!而他明白,那性情,已緊緊的牽住自己的了。

「只是這樣看著你,就讓我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你!」

誼咎笑了出來,在她頰邊偷得了一個吻。

他承認這是輕薄與調戲,不過,他並不在乎,反正在她面前,他的謙恭有禮早就已經不知丟到哪條河里去了。

「走吧!時間不多了,再不快走,我們會見不到日出的。」

不待她抗議,他便拍了一下她的馬,一同策馬往森林那方的丘陵地奔去。

一路上,她沒有再說話,像是惦著什麼事似的,臉色漸漸變得黯沉。跑在前方的誼咎卻沒發覺到她的異樣,依舊笑容清朗的駕馬而行。

她的心不斷地交戰著,從來沒有人這樣待她過!那樣珍視、那樣喜愛,將她當作天地里的唯一……

白衣抬起頭,望向前方的誼咎,那寬闊偉岸的背影,像個屏障似的護衛著她,而他直視、毫不避諱的目光也深深的困擾著她。

笑時,他會輕輕撫著她、牽著她的手……從來沒有過!就連她的母親、父親也都不曾這樣對待她啊!他們只當她是蛇蠍、是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地將她送到宮內最偏遠的延齡宮,像幽禁般地當她再也不存在。

只有他曾這樣看著她,仿佛世上除了她,再也沒有其他人。可是,也因此,她的心才會愈來愈害怕,因為在他定定的凝視她時,她竟發覺自己的視線也同樣緊盯著他不放!

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心思會被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子輕易地佔據,有一夜,她醒來,便再也睡不著,只得起身走向窗邊望,卻不知怎地,他的身影和笑容,便突然跳進她的腦海里……那時,她嚇得怔住了,不敢相信他竟能影響她如此之深。

不!這不是她所要的,所以,為了永絕後患,她得殺了他!

還記得初見的那一夜,他毫不費力便闖入她設下的法界中,輕易地瓦解了她的法力,如果那時他有意要殺她,她是絕逃不過一死的!天生萬物,一物克一物,而他正是能夠克住她的人!

當年,在那條白綾絞上她的頸項時,她便告訴自己,今生今世,只要平靜地走完這一生,她就再也不欠誰。不欠母親、不欠「舒樂」,也不欠那流在體內的「重天」血咒!她不想再有所牽扯,不想再害怕什麼,然而,他的出現卻威脅到她想求平靜的願望!

所以,她得殺了他……

可是,她要如何接近武功高強的他呢?

除非,她以自己的身體來引誘,然後再趁他不備、欲火焚身時……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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