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船新娘 第八章-01
有一個凡事都說得有理的丈夫,讓人既覺得有保障,又覺得困擾,翌日,丹絲橫過公園時心里這麼想。
公園草坪上孩童傅戲,頭頂上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花蔭道上的情侶三三兩兩,丹絲輕盈走在小徑上,和風吹動她紫色的帽帶,她不禁愉悅的笑了。
洛克說得對,出來舒活筋骨,曬曬太陽,真好。
她剛和愛兒分手。她們一起去見伊先生,檢視她的畫冊印行的情況如何,丹絲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幅幅印在紙面,幾已成書,感到十分雀躍,愛兒提前為她的出書成功慶祝,特邀丹絲和伊先生到崔莫大飯店的餐廳去享用蛋糕和雪莉酒。
愛兒的妙語如珠令丹絲精神為之一振,分手時她再三向愛兒保證她獨自回家沒有問題,愛兒才放心讓她走。她在中央公園悠閑的逛了一圈,不知不覺走到面對燈塔街的那一側,看見對街的羅宅。
丹絲的步伐為之一頓,不知怎地感到無力,于是找了一張長凳坐了下來。不知道是否下意識驅策她來到這里的。丹絲懷疑的想,她隨即想像自己跨過街去,叩了叩羅府的門環,進入大廳,去與爺爺握手言歡……
可是他不是爺爺,如果她只是莉莉,而不是吉姆的女兒,如賴牧師所說的那樣,那麼她和羅亞利就毫無關聯,她只不過曾有一度,她感覺和亞利特別親,就像一家人……
如今就算見到亞利,她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他們兩方各自有錯,但是盡管亞利是那樣一個專制的老人,她仍盼望傳聞不實,他健康無恙……
「又和以前一樣在發呆了嗎?莉莉?」賴牧師柔和的問。「乖孩子,這不是好現象。」
丹絲捂住嘴巴不尖叫出聲。賴牧師照舊穿一襲白袍,頭戴草帽,手撐著一把傘擋住對他的白皮膚有害的陽光,身上一般濃烈的野姜花味兒,這使得他喚不出別的味道,包括丹絲喝過的雪莉酒味!
「怎麼了,孩子?不向你老叔叔問聲好?」
「西——西倫叔叔,」丹絲只擠得出這幾個字,她驚駭的看著他挨著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同時親密的靠近她。
「我一直在等你,等得好失望。」
「我?」她迷亂的搖頭。
「我剛剛在羅家的窗口看見你終于鼓起勇氣來了,你也知道從羅家俯瞰中央公園視野相當好。」
「羅家?」
「羅怒基先生非常好客,留我在他府上住下。打從你在法庭昏倒之後,我對你就一直關心極了,羅先生的鼻子貼了膏藥——喔,現在不提那些了,你來了就好。」
「我沒——」
「不必解釋你的遲到,孩子,上帝一向以恕人為本,我也不例外,你的謊言,甚至在拉哈那對我暴力相向,我都既往不咎,只要你和我一起禱告,坦承你的罪行,隨我回拉哈那你所屬于的地方就好。」
「什麼?」她肺里的氣息無法流通。「我不要!」
「你一定要,」他愉悅的笑了。「殖民地的孩子都好想念你,莉莉!你唱歌說故事給孩子們听,這是上帝的任務,把主的訊息帶給失落的一群,也是你的任務,你是永遠與我並肩同行的。」
他在說什麼?丹絲一點也听不懂!她根本不可能唱歌說故事給孩子听,他們不放心讓她和孩子接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光滑的臉龐浮現一抹同情。「你真的不記得了,對不對?你的情況一直不太好,正因如此,你才必須回去,回到真正關心你的人身邊。」
丹絲一躍而起。「我哪里也不去,我已是有夫之婦——」
「那個教堂所不容許的色欲之徒,光看姓麥的一眼就知道他獸性來混,你嫁了這種人,受其宰割,真讓我為你擔心.你一定過得非常痛苦。」
「我愛我丈夫,你別胡說,我有我在這兒的生活。」她往後倒退。
賴牧師把傘提高,也站了起來,以責備的口吻對她說︰「你腦子又不不清楚了,和那種丈夫在一起有什麼生活可言?再說對他也沒有保證,誰知道你哪天不會趁他睡覺的時候砸破他的腦袋,就像對我一樣?」
藏匿在丹絲的心深處的妖精,開始尖嚎嘶叫。「你胡說。」
「好孩子,你沒有告訴他,對不對?」他又出現同情的口氣。「的確,還是別讓外人知道你有暴力傾向。」
「你在威脅我,」丹絲霍然了解。「為什麼?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我完全秉持上帝精神在做事,我只是提醒你別再連累你丈夫了,他不小心誤觸你的迷惘,如果你回拉哈那,他就不會再受害,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丑聞將會危及你丈夫的事業和前途。」
「不!」丹絲的胸口一陣壓迫感,她不能再給洛克帶來麻煩。
「我對商場所知有限,可是我知道羅家終將並吞麥氏兄弟,這是擴充規模的途徑,如果你勸你丈夫不要堅持,那麼他老婆的丑聞可能就不會傳揚出去。」
「放棄船廠?」
「不錯。」
「那是不可能的!」
牧師聳聳肩。「你幸運的住在波士頓繁華社會,這里的人們最喜歡蜚短流長了。」
她又被套牢了。丹絲握拳按在胸口,雙眼進出恨意。「該死的人,下地獄去吧!」
「你好大膽!」賴牧師向她逼近,她倒退三步,尖叫的旋身跑走,留下暴露在陽光下縮成一團,無法追她的牧師。在她頭上,恐龍噴火吐焰,妖魔鬼怪厲嘶慘叫,正如在噩夢,她只有瘋狂逃命。
丹絲狂奔回到杜芬街的家門,一身狼狽的靠在門扉喘氣不休,戴圍裙的巴太太險險撞上她。
「太太,你還好吧?那些隻果沒那麼要緊,你不必沖成這樣子。」
「隻果?」丹絲昏眩的晃著頭。「什麼隻果?」
「喔,你打算拿來做派的隻果呀,你把它們留在市場忘了拿回來了,剛剛又急急忙忙跑出去找。」
丹絲扯下帽子。「我沒買什麼隻果。」
「你又忘啦?才剛走了這麼一趟?」巴太太吃驚的抿住嘴。
丹絲的眉心糾結起來。「我今天沒上市場。」
「你怎麼沒去?」巴太太指著大廳幾上一袋東西。
「那些都是你買回來的,你忘啦?」
丹絲的腦子益發混亂。她真的把上市場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了?她幾乎要尖叫起來。那是有可能的,在踫見西倫叔叔之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哦,是的,我真胡涂,我去找費小姐。之後……」
可能逛到別處去了,請你把這些東西處理好。」
說罷,丹絲跌跌撞撞走到畫室,希望在這兒尋求到一絲寧靜,可是它卻讓她想到諾密教她作畫,而西倫叔叔發現之後的痛苦結果……
四壁的油彩仿佛在對她嗷嗷鬼笑,她再也受不了了,抓起顏料開始亂扔亂砸。
「到底怎麼一回事!」
洛克的暴喝在丹絲的哭泣聲中響起,他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雙臂抱住她,控制她歇斯底里的掙扎。
「該死,女人!不要又發作了!」
「我告訴你嘛,看見沒有,先生?」巴太太在門口兒尖喊。「她真的瘋了,我不要和一個瘋子待在這兒,太危險了,她拿刀想砍我!」
丹絲猛的愣住,臉色蒼白。「我沒有,」她抬頭看她丈夫峻厲的臉色。「洛克,我沒有」
「那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太太伸出左掌,掌心上一道血痕
「不!」丹絲申吟,軟癱在洛克懷中。「我沒有!」洛克把她移到一張搖椅上。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說謊!」巴太太呸道,用圍裙把手包住……
「出去,」洛克命令。「我付你雙薪,你走吧。」
「哦,上帝,」丹絲的牙關嘎嘎作懷「又發生這種事了。」
「阿丹,冷靜下來,」洛克蹲下,捧住她的臉孔。「到底怎麼一回事?」
「西倫叔叔,我在中央公園踫見他,」她噙著淚說,抓住洛克的手腕。「好可怕……我跑回來,巴太太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拿刀砍她,真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幸好只有如此,」他拉住她的雙手。「賴牧師對你說什麼?」
「他說如果我不回拉哈那,船廠會……完蛋!」
「別理他,你不會回拉哈那,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可能再搞出什麼花招。」
「什麼地步?」丹絲眨眼,極力端詳丈夫的臉色,看得出來,他受到很大的打擊,不止因為她狂亂的行為,而是另外有事。「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怒基要把奧德賽賣給坎特公司,我們紐約的客戶!他們急著在加利福尼亞航線上佔得一席之地,所以打算和我們中止合約。」
「他們可以這麼做嗎?」
洛克咬咬下顎。「我還不清楚,目前他們只是通知我們停止建造,想活活把我們逼到破產,怒基在玩棋局,賴西倫只不過是他的棋子,用來刺激你我,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我,不是你,麥羅兩家一直在斗,只不過現在是一場殊死戰。」
「我們一籌莫展了嗎?」
「如果我們如約安出一艘成船,坎特就不能拒收,如此就可以阻止奧德賽的買賣,而我們也會有收入,然後再開始。」
「你的意思是……?」
「唯一的方法,先放棄亞古諾號。」
丹絲的心兒絞痛起來。「那是你的夢想廣
「夢想現在只好等待,我把所有人工和資本全押上去了。我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造好一艘船交給坎特,破解怒基的把式。」
「你必須集中精神在這件事上,不能為了瘋子莉莉分心、」丹絲痛苦的說︰「把我調走,洛克,例巴隊或到斯開島都可以,別讓我在這兒擾亂你。」
「你在胡言亂語,」洛克抿緊嘴唇線回道︰「我不會讓你走的。」一她的身子戰栗起來。「我老是失去記憶,巴太太又說……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洛克。尤其是你。」
「你好好待在這兒,你會好起來的,懂了嗎?」洛克把她拉人懷抱,臉埋入她發內。「我們會表現給他們看,我們會表現給所有人看!」
丹絲攀緊他,腦中的妖精暫時安靜下來,讓她听出了他語氣中的絕望和懷疑。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丹絲心忖,放棄夢想。
遠遠的一方,麥氏兄弟船廠在黑夜中燈火通明,工人熙來攘往,忙碌不堪,而亞古諾被棄置在這荒涼的一角,孤零零聳立在船架上,無人理會。
亞古話號十天前便已停工,洛克調集所有人力投入另∼艘新船的工程上,好完成坎特的合約,反擊怒基的計劃。他們通宵達旦的趕工,進度相當驚人,住老丁也拖著狗僂的身子加人陣容,在洛克勉強同意下,丹絲每天為洛克和老丁送飯,略盡她的棉薄之力。
今晚,在趕最後一班馬車回杜芬街之前,她忍不住獨自一人繞到船廠另一側去看只造了一半的亞古話號。
她緩緩沿著船架四周走,在高聳的船體前感到自己的渺小,她以藝術家的眼光觀注它的每一道線條,深深被它的流麗壯美所感動,她丈夫不但是個工程師,也是個詩人與藝術家。科學與藝術之美,在亞古諾號上展現無遺。
她相信,總有一天,總有方法,就算要靠奇跡,洛克也會把亞古話號建造成功的。
木架下突然發出聲響,丹絲站住,皺皺眉頭,不會有人在這地方干活兒吧?
「有人在那兒嗎?」
她知道不會有人回答,但心中卻感到困擾,那不會是她在想像吧?不,丹絲肯定的想,她是真的听到了聲響,決心證明自己,丹絲進小心繞過支架,朝和船身平行的工作棚走去,在一堆機械和木頭之間,她瞥見有個影子在閃動。
「什麼人?」這下,丹絲緊張起來。
她的眼角一閃,旋過身去卻發現空空如也,四周頓時變得黑影幢幢,她開始驚慌。
是老鼠嗎?她懷疑的想,或是有人企圖破壞洛克的心血結晶——亞古諾號?想到這兒,她不由得驚喘,轉身想去警告洛克。
不料一個踉蹌,感到一股推力,丹絲「哇」一聲朝一堆木材倒下,身子撞到硬物,隨即一滾,朝一個黑洞摔了下去。
黑得像偷兒的帽底。
「亞利就會說這種話。」丹絲在黑洞里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真的,據木坑底黑得起初她根本搞不清楚她的眼楮是張開的,還是閉的。謝天謝地,她掉在底層那厚厚的木屑上,沒有受一點傷。
她還真以她的冷靜為做呢!經過幾分鐘的目育之後,她開始行動,設法爬出這黑洞,可惜白費心機,坑洞太深,她爬不出來,大聲喊叫求援,又沒人听見,時間已晚了,所有工人該收工回去了。
丹絲別無他法,只好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她並不特別緊張害怕,只擔心洛克若是找不到她,不知有何反應?生氣?焦慮?誤會?她又該如何向他解釋她是怎麼摔入鋸木坑的?聲響?黑影是實是幻?
她反覆的想,間或打噸,終于熬到坑頂風到股股亮光。當她听見一陣啦達啪達的聲音,有人接近時,她立刻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