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秦淮(上) 第八章
「培文,關於競標項目的會議準備得怎麼樣了?」秦淮天享受著夏培文親自端來的咖啡。
夏培文看著眼前這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男人,嘆了口氣︰「你昨天又是凌晨才睡的吧?」
秦淮天笑了笑,又喝了口咖啡︰「培文,你泡的咖啡越來越有水準了。」
夏培文白了一眼故意叉開他話題的人沒好氣地說︰「那些資料你完全可以交給人去整理,提出重點後你再看。你那幾個總裁助理難道都是虛設的嗎?」
「我想認真將那些企業和秦海的優劣對比一下,到時決策時也心里有底一些。別人提取的總不如自己的來得合心意。」
夏培文仿佛無奈似地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感慨︰「真不明白你,秦海都是現在這般規模了,你還這麼拼命干嘛?地位名譽財富想要的都有了……」
秦淮天听了也似頗有感觸地淡淡一笑︰「都有了嗎?」低下眼語氣停了停,忽又抬起,目光一熾,「我只是想向世人證明一下,秦海並沒有什麼商業死角。只要我想,它可以向任何行業任何領域發展。」
夏培文愣了愣,隨後說道︰「你還是和當年那樣,自信得讓人佩服,也自傲得讓人厭惡。」說罷自己倒先笑了。秦淮天卻呵呵朗笑起來。
「培文,你覺得這次可能性有多少?」秦淮天斂住笑問。
夏培文也正色︰「我看不超過百分之五十。那個德國的Kelen集團無論財力還是勢力都和我們不相上下,且對方還是幾十年蜚聲國際的建築業界的名角。」
「百分之五十嗎?」秦淮天嘴角一揚,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輕笑,「我會慢慢讓它變成百分之百的。」
夏培文卻沒有他那麼輕松,皺著眉角︰「淮天,不是我打擊你,若不出點奇招,此次恐怕難有勝算。」
秦淮天靜著,眉微微擰起,形成一種憂郁與俊朗混合的成熟,夏培文一旁看著,竟難以移開目光。
「培文,我之前要你做的那些宣傳怎樣了,有沒有什麼效果?」
夏培文神智一凜,用著一種歷來沉著的語氣︰「如你所料,其他企業認為我們那麼大力推銷自己的建築人才和理論,是看中了商貿城那塊肥肉,都不肯示弱,紛紛派出精英來和我們打擂台較量。」
秦淮天這次有了明顯的笑意︰「是嗎,那就讓他們看看秦海的頂尖建築人才,我對自己這三年來的眼光絕對是有信心的。」
夏培文點頭︰「嗯,這樣一來,秦海的建築人才在業界便免不了一時名聲大噪,而實力也會被一定程度上被認可。可以讓我們加一點印象分了。」
「光這樣還不行,」秦淮天拿出一只煙來,點上。
「我不是早教你戒煙的嗎?這東西對身體不好。」夏培文眉頭皺得更深了。
秦淮天抱歉地笑笑︰「沒辦法,戒不了。」吸了幾口,秦淮天忽然正眼凝視夏培文,語氣也有些深沉,「培文,我想讓你去見一個人。」
夏培文不解地望著說話的人。
「一個此次競標成功與否的關鍵性人物。」
看著秦淮天大有深意的笑容,夏培文猛然一醒︰「你是說去找負責此次投標工程的那位中央領導?」
秦淮天點點頭,然後作了一個手勢,眯著眼笑了。
看懂他意思的夏培文一驚,搖頭道︰「不行,淮天,這是犯法,若事情敗露或有人告發上面查起來,就麻煩了。」
秦淮天吐了圈煙霧︰「當然不會讓人抓著把柄。而且,秦海現在所缺的就是在建築這一行的業績印象,若要說公平,這場競標早就不公平了。所以我也只不過是在不公平的情況下努力為自己爭取點機會而已。」
夏培文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愣了會兒悶悶地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淮天,你今天又要去夜色嗎?」快要下班時,夏培文從下面一樓的副總裁辦公室跑上來,見秦淮天正收拾著文件,要出去的樣子。
秦淮天只沉沉地應了聲,依舊收著。
「要去找閔維?」
這下秦淮天才霍地抬頭,一臉不解地望向門口站著的人︰「你……都知道了?」
「那天彤彤生日,我在陽台上看見你在車上吻他了。」
秦淮天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什麼。畢竟閔維是彤彤的朋友,雖然沒公開,但瞎子也瞧得見兩人關系肯定非同一般,不然彤彤也不會帶他來家里參加那天的生日聚餐了。而現在夏培文竟曉得他和閔維是這種關系……
「淮天,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我不會阻止你,但若不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他並不適合你。」
秦淮天呆了呆,神色霎時黯了許多,沉默了將近一分多鍾,才緩緩嘆氣似地說道︰「謝謝你提醒,尺度我自己會把握的。」
*
由於晚上睡得太晚,以至於閔維覺得自己狀態不佳,眼楮下隱約有了淡淡的陰影。幸好周五下午沒課,他從中午便開始一直補眠。
到吃晚飯時便自然地醒了。乘著沒人時,舒舒服服地沖了個澡,然後去食堂吃飯。
「小維,今天我們去唱歌怎樣?」
不知何故顯得一臉落寞的周老大,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蔫搭搭的。
閔維笑道︰「怎麼,老大,又是一個被女友拋棄的周末?」
周老大耷拉著耳朵,越發無精打采︰「香香這周回家去了。」
閔維伸出手拍拍他肩膀以表同情︰「老大,為你默哀,可我今天不能陪你,我得去賺Money去。」
閔維調皮地眨眨眼,穿上外套。
周老大一臉哀怨︰「真是見利忘友的小東西,賺錢難道比快樂來得重要嗎?」
閔維走到門外回過頭來︰「賺錢和快樂都很重要。」說罷留給室內的周老大一個美美的天使笑容揚長而去。
*
大概閔維一輩子加起來的失望次數也不會有今晚所遇的多。從十點踏入夜色開始,他就被這種不讓人快樂的情緒頻頻包圍。
他本以為秦淮天會先他而來的,興沖沖地進來之後卻沒看見人影。之後夜色大門每打開一次,他便下意識地抬頭瞄上一眼,無奈每次都是失望地移開目光。
死秦淮天臭秦淮天,說什麼我去學校接你,結果一周沒見人影,說好來這兒找我,卻讓我等了兩個多小時還不見鬼影。他忍不住在休息時用腳狠狠地在地面踩,仿佛那便是他久等不至的那個人。
一點之後,閔維月兌下了工作服,一同有幾個同來這里兼職的大學生,換衣後紛紛從他面前走過。
「閔維,還不走啊?」
「嗯,就走。」閔維應著,慢慢穿好外套,走出換衣間。朝外間看看,走置靠吧台很近的一個位置。
閔維當初來夜色時,假身份證上是18歲。閔維要了杯酒在椅上坐下。
他之前不明白秦淮天為什麼總喜歡挑這個顯得有些寂寞的位置,坐下來後發現,從這個角落可以看清整個酒吧,而燈光下的人們卻很少會注意這個暗影里的角落。他便可以摒棄人們的視線而又將所有人納入自己的視線之下,在一旁冷言悠閑地觀察……
秦淮天沒有來,盡管閔維苦等。
從九點半至一點,閔維的世界里只有兩個詞語、兩種感情交替。
期待……失望
再期待……再失望
……
閔維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貝克特的那幕著名的荒誕劇《等待戈多》,他自己會不會也像劇中的流浪漢那樣,在沙漠的孤樹下等待那個或許本就不存在的人,等待一種虛無。
閔維望著大門而坐,眼神卻穿過了大門不知到了哪里。
事實證明,等待是世界上最善於蠶食人希望與耐心、也是最慣於欺騙人心的東西。
因為,你等的那個人,或許要很久才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閔維就這樣坐了下來,杯中酒,點滴未少。
他不知今晚的自己該用一種怎樣的心情離開這間酒吧,所以他坐了下來。
「怎麼,今天還沒回去啊?」
閔維聞見一陣優雅的香水味,抬頭,酒吧老板娘含著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不想說話,閔維只是點點頭,遂又將頭低下,唇貼在酒杯邊緣,舌頭伸進杯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舌忝著里面色彩亮麗的液體。
佩雯被他這種無意識的動作逗得笑了。閔維這樣子活像只大眼溫馴的哈巴狗兒,慵懶地伏在食盆邊緣舌忝水喝。
閔維不明白今天老板娘為何會與他主動搭訕,有些奇怪地盯著她的笑顏,更沒想到下一刻老板娘做了他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佩雯端過閔維還握在手中的酒杯,臉上的笑意並不比那杯中之物讓人沉醉的效力差上半分。
「你不會喝酒麼?這麼久了才發現你原來不會喝酒的,瞧好了,喝酒要像這樣。」
佩雯瞧著閔維那水水女敕女敕的眼里全是模不著頭腦的神情,忽起了逗弄之心。紅唇在剛剛閔維嘴貼過的地方壓下,輕卻極其魅惑地一轉,然後輕笑了聲把杯中的酒一仰而盡。
閔維幾時見過如佩雯這般的女人在自己做出此種風情萬種的挑逗曖昧之舉,半秒內,臉就紅成了熟蝦。
這個女人……怎麼這樣∼
佩雯喝完了酒,見也戲弄得夠了,笑意慢慢收斂起來。
「你在等人嗎?」
提起這個,閔維更不想回答,像是自己先前那頻頻張望的行為落入了她眼中。
佩雯見他不答,並不生氣,反而笑了笑︰「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在等秦海的老板是嗎?」
閔維再怎麼無視,也不能泰然而處了。他抬起眼望佩雯,正對上她那墨黑的眼神。
「小朋友,作為阿姨,我要奉勸你,別太靠秦淮天那種男人太近,更不要去惹他。你……和他玩不起的。」
閔維听著,只覺腦中一片混亂。那種男人……哪種男人?
「他是怎麼樣的男人你知道嗎?」沒多想便問出了這句。
佩雯笑笑,只是這次不再萬種風情,卻是有了別人不易發現的苦澀。
「是一個只會逢場作戲,沒有心肝的男人。所以,不要以為他對你百般溫柔便是對你動了心。動心便不是秦淮天了。」
閔維听完,呆呆地坐在那里,竟是半分也不想動了。
他心里憤怒,可更多的是悲傷。
他不明白。
上周的淺語低憐,那般的卿卿我我,還清晰地在他感觀和思想的記憶邊緣徘徊。
分別時還對他說周五來找他的人,一整夜都沒出現,連電話也沒有一個。他實在給今天那個缺席的人找不出任何一個理由。
他不願相信秦淮天就是那種濫男人,他想找出證據來證明給那個轉身走向吧台里側的女人看,秦淮天不是她所說的那樣。
無奈,他找不出。
閔維又坐了會兒,起身出了酒吧。快兩點了,他知道若這時回去,定會被小莫罵死,可他更不想在今夜這種心情下還回到那個冷冷清清的寢室。
*
「你這是什麼意思?」閔維走出酒吧之後,佩雯看著大門外走近的男人,一臉不悅。「干嘛害我一起和你騙小孩子!」
秦淮天在閔維剛離開的位置上坐下,淡淡地道︰「沒什麼意思,只是有些厭了。」
佩雯雙手抱胸,冷哼︰「厭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打什麼煙霧彈,你秦淮天嘴中從來都不會說一個厭字的,因為,你從來都只會冷漠地離開。」
秦淮天看了她一眼,手指在那桌上唯一的酒杯上來回摩娑,仿佛還有剛剛某種余溫留存。
「他還只有16歲。」過了一會兒,秦淮天不無感慨地說。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佩雯的表情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不由放下抱著的手臂,臉上滿是不信與驚訝,但顯然,她的吃驚失態並不是為這句話的內容,而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秦淮天。
「你……在開玩笑嗎?」雖然她覺得一個像他這樣寸刻寸金的男人在酒吧門外枯坐上幾個小時,開玩笑的可能性並不太大,但她還是忍不住這樣問。
秦淮天抬起頭來︰
「不是玩笑,但我現在已經決定將它變成玩笑了。」
*
閔維小心翼翼地扭開門鎖,期待不會驚醒睡夢中的人。可他一進門便怔了。客廳里燈光大熾,電視還播放著球賽,而沙發上的人不知剛剛是睡了還是醒著,但閔維開門進來的一刻,那垂著的眼瞼睜了開來。
「回來了?」成莫仿佛剛剛淺睡過一陣,眼神有些粘濕。
小莫怎麼還沒睡,還沒睡……
「嗯,我今天……」
「又加班了?」不等他解釋完,成莫倒替他說了。閔維有一陣的不知所措,眼神不由自主地挪開了與成莫的對視,垂下的雙手也悄悄放在身側,手指不安地相互摩擦著。
「要洗澡嗎?」成莫站起身來關了電視,看樣子要準備睡了。
閔維不想小莫這麼容易便放過了他,心里有些失神。
「還楞著干什麼,都這麼時候了,不洗澡就去睡吧。」
閔維站在原地看著成莫就要走向自己房間的步子,一種被忽略的寂寞郁悶與先前一整晚的失望傷心攪在一起,讓他覺得全身乏力,嘴里不由叫道︰「小莫……你就不問我加班都干了些什麼嗎?」
成莫走向房門的腳突地一頓,仿佛整個人就此被釘子釘住,半晌才緩緩轉身︰「你都這麼大了,生活上這些細枝小節還需要我過問嗎?」
不知怎麼的,閔維听了這句話,鼻子只一下便不受控制地開始發酸。
是啊,我長大了,小莫,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麼疼我了。默默地走進洗漱間洗臉刷牙洗腳,出來時,客廳的燈已熄了,只有小莫的房門開著,里面的燈光柔和地灑進客廳,照在他關著的房門上。
閔維走至那大開的房門前停住。
「維維,進來吧。」成莫穿著睡衣靠坐在床上。
閔維順手關了門,走到床邊,停了幾秒,馬上又爬上床,鑽到了成莫身邊,像只貓樣地蜷在他的身旁。
成莫在他頭頂笑了笑,對閔維的舉動似乎早有所料。以前維維在外面受了委屈,總是會這樣粘在他身上尋求安慰的。手撫著柔順的黑發,像撫著小貓周身柔軟的毛一樣。
「怎麼了?有什麼心事?」
閔維調了調身體的位置,把頭靠在成莫的臂彎里,讓自己更好地享受著這種溫柔的安撫,暫時忘記那個混蛋男人。
「你去找秦淮天了吧?」
小莫的問題似乎永遠都讓他措手不及。閔維那舒服得快要睡去的意識此時像被針刺了一下,將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成莫嘆了口氣,低下頭來,把他的頭拉在胸上,幾乎將那僵住的身體整個兒抱進自己懷中。
「維維你用不著緊張,那姓秦的對你圖謀不軌,我早就發現了。」
閔維怎麼能不緊張,原來小莫早就知道了。他越發不安地挪動了體,渾然不覺成莫將嘴貼在他後頸窩處,似在親吻著。
「小莫我……」閔維無法開口解釋。是解釋他不會做同性戀?還是解釋他不會對秦淮天動心?或是解釋秦淮天對他根本就沒那個意思?
「維維,那種男人不管使什麼花招你都不要相信。」
「他……沒有使什麼花招……」閔維結結巴巴地說。心里卻有些落寞,他根本就不屑於對自己這種小毛孩子使什麼花招,對他來說,他或許只是個稍微新鮮一點的調情對象,甚至連調情對象也算不上……
成莫冷哼了一聲︰「他不會使花招,因為有人會自動貼上去對不對?」
閔維想移開被成莫抱住的身體,因為他無法再安心地享受小莫的撫慰,他感受到了小莫的怒氣。可他剛一動,成莫便收緊雙臂把他牢牢扣在懷中不許他動彈。
他不好再用力掙月兌,就那樣依著原來的姿勢僵直地躺著。
「維維,你在緊張什麼?」成莫感受到了他肌肉的緊繃,說著頭越發低下,用下頜觸開那寬松的睡衣領,然後擱在那涼涼滑滑的肌膚上。
閔維煩惱自己不知道小莫腦袋里究竟是怎樣想的,東一句西一句讓他模不著頭和腦。
突然感覺小莫把他的頭給搬了起來。
「維維,不要被他的外表和手段給迷惑了。他是個天底下最差勁的男人。」
閔維從未見過表情如此深邃的小莫,一時間有些懵。
心里漸漸地被兩種情緒所引導。一方面他奇怪小莫的態度,總以為小莫知道他和秦淮天的關系後反應會更加激烈的;另一方面,成莫的話在他心里所造成的沖擊他想忽視也不行。
為什麼連小莫也這麼說?
他,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差勁嗎?
「小莫,你很熟悉他嗎?」話一出口,下一刻他幾乎想剪斷自己的舌頭。
他明顯地感覺小莫摟著他的手臂一緊。
「像他那樣的有錢人,女人玩膩了便玩男人,有什麼稀奇的,而且秦海董事長過而立之年也未娶,報上關於他的花邊新聞也滿天飛,但眾人口中傳得最多的卻是他包養男妓的事……」
閔維听著小莫一句句地說著,心里卻又些模糊起來。那個私生活糜亂的秦淮天怎麼也無法和自己心中早存著的那個印象、那個笑著對他說「秦淮之水天上來」的人相吻合。
但他還是清楚,小莫所說的絕不是空穴來風,否則,自己也不可能在酒吧被他搭訕,繼而糾纏了。
在成莫的輕撫下,閔維的思維漸漸模糊,最後漸至遠離。等了一夜,他很累了。
成莫將他輕放在身側,手慢慢撫著那睡著了的細女敕臉頰,臉上竟浮起一絲顯然的笑意。
笑意冷凝。
「維維,絕不要對他動心。再堅持會兒,因為他馬上就會……」
想起今晚那個坐在跑車里望著酒吧抽了一包多煙的男人,成莫臉上的那抹冷厲的笑意難以避免的加深幾分。
有個男人已經將腳伸出,正在地獄的門邊徘徊。
這叫他如何能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