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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隱 第七章

晨鐘暮鼓,寺中的生活寧靜而安詳。

過慣了刀頭舌忝血的生涯,而今清靜下來,于慕容華衣說來,卻是難得。

每日里在木魚聲中醒來,听和尚念經禮佛,看那些個僧人挑著扁擔,沿著山間的碎石小徑,一顛一顛地將溪水挑進寺里,這般平靜的日子,平日里何嘗有過?

閑來無事,她最常做的,便是纏著荊芸秀,要學什麼廚藝女紅。每當看著荊芸秀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外加玲瓏剔透的特色點心,她就忍不住重重嘆息。

為什麼同樣是女人,她連烤只山雞都能烤成焦炭的顏色?

第九次從濃煙滾滾的廚房里躥出來,慕容華衣喘著氣,指著抿嘴偷笑的荊芸秀道,「這輩子,再不進這地方了。」

拉起她的手,荊芸秀笑道,「不進就不進。」抿了抿嘴,岔開話題道,「姐姐,你上回不是說要學刺繡嗎?」

「對呀。昨兒個下山,我把你要的繡線素巾都買來了。你瞧著合適嗎?」

「合適,當然合適。」

于是,兩人一同進了廂房。直到晚飯的時候才出來。

沈著臉,慕容華衣一聲不吭地坐在飯桌前,悶頭吃飯。

荊芸秀低眉順目,一言不發。間或偷偷覷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

「這是怎麼了?」夢無痕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沒事。」慕容華衣抬頭說了一句,繼續悶頭吃飯。

「姐姐……」荊芸秀望著她,欲言又止。

「芸秀?」荊孝儒奇怪地看著她。他這個妹子雖是養在深閨,然而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扭捏。

咬了咬唇,荊芸秀覷了覷慕容華衣,小聲道,「姐姐,你的手——還是用紗布包一包吧。」

「華衣,你的手怎麼了?」夢無痕蹙眉問道。

「沒怎麼。」慕容華衣面色一紅,瞪了荊芸秀一眼,悶悶道。

「伸手給我看看。」夢無痕道。

「都跟你說沒什麼了。」慕容華衣惱羞成怒道。

「沒什麼?」夢無痕挑眉,眸中帶笑地望著她。

指掌微動,眾人尚看不清他的動作,慕容華衣的左手已經落入他的手中。

「你——」惱怒地瞪著他,慕容華衣恨恨地道,「你是看準了我武功不如你?」

「我是怕你傷著了,卻不說。」夢無痕淡淡一笑,翻開她的掌心。

一望之下,不由吃了一驚。

左手五只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眼,有些明顯扎得很深,血珠緩緩地滲出來,端是慘不忍睹。

吸了口氣,夢無痕抬眸,「怎麼回事?」

慕容華衣別開眼楮,不理他。

「芸秀?」

「啊——?」被他這樣淡淡地看過來,荊芸秀只覺的壓力頓增,喃喃地道,「那個——姐姐說,嗯,想要刺繡。」

「刺繡?」吃驚地望了慕容華衣一眼,半晌,夢無痕嘆了口氣。

告了聲罪,拉著慕容華衣離席,尋了紗布為她細細包了,末了,嘆氣道,「華衣,以後要什麼巾帕繡品,就去繡莊買罷。」

想當然耳,又惹來慕容華衣嗔怨的一瞥。

好在從此以後,慕容華衣再不提刺繡這檔子事了。

然而就在她一心想要當個賢惠女子,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時候,荊芸秀卻對她那身高來高去,英颯利落的功夫羨慕不已。找了個空檔央她傳授兩招。

慕容華衣眯著眼楮,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嫻雅的氣質,清秀的容顏,縴細的身段,進退有度的舉止,無論從哪一樣看起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良家女子。這樣的女子竟然要學功夫?

好罷,既然要學功夫,那她自然也不會藏私。就先從蹲馬步練起吧。

于是,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荊芸秀一動不動地在後院蹲了半個時辰,撲通一聲,毫無形象地跌坐在地上,叫道,「不學了,姐姐,我再也不學了。」

這事傳到荊孝儒耳里,自是大為心疼,喚了妹妹過來,千叮萬囑地道,「往後再也不準這麼胡來了。」

夢無痕微微苦笑,望了眼慕容華衣,道,「你呀,盡會折騰人家姑娘。」

「功夫便是這麼練出來的。」眼眸子一轉,慕容華衣笑道,「不過我說芸秀,你也別學什麼功夫了。白白浪費了精神。就像我,現在對什麼廚藝呀,女紅呀,一概敬而遠之。」

荊芸秀抿了抿嘴,嘆了口氣,「以後,再也不說學什麼功夫了。」

這一來一往,已是十天過去。

這一日,慕容華衣從山下探了消息回來。說是臨安王爺帶兵投奔燕王去了。而此時,荊孝儒的傷勢也已好轉許多。

于是夢無痕雇了馬車,又修書一封,囑荊孝儒帶著,讓那對兄妹去他江南的別鄴。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會安置他們。

一路將兩人送到山下。

荊孝儒有傷在身,躺在馬車上,然而一雙眼楮,卻依然殷切地望著夢無痕,張了張嘴,喚了聲,「恩師。」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夢無痕淡淡地道。

窒了窒,荊孝儒垂頭,半晌,問了一句,「那您——還回不回京城?」

「回。」夢無痕道。

荊孝儒的眼楮立刻亮了起來,抬頭道,「那就好了。若是恩師回了京城,聖上定然龍心大悅。朝堂之上,六軍之中,總算有人能鎮得住場面了。」

听他一句一句說下去,夢無痕並不打斷,直到他說完了,才苦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是神是仙?如今朱棣大軍直指南京,揮軍而下勢如破竹。你以為靠我一個人,就定能力挽狂瀾,保得南京無恙嗎?」

荊孝儒立刻反駁道,「恩師早年隨太祖南征北討,戰功赫赫,無論朝中軍中,影響力都是勿庸置疑的。」

「我在朝中有些人脈,軍中確也略有薄名。」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夢無痕接道,「但你要記得,這萬里江山,不是一個人能撐得起的。」

怔了怔,荊孝儒道,「那——恩師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夢無痕道,「該做的,我自當去做。你且寬心,在江南好生休養。等到時局穩定之後,再做打算。」

沉默了一下,荊孝儒垂首。

其實他心里明白,待這陣風波過去之後,天下局勢又有變化。若是當今聖上無恙,依然穩坐龍庭,他還有為官的希望。若是聖上不幸,燕王登基稱帝,那今生他是只能效仿陶淵銘,采菊東籬下了。

那邊,兩個姑娘手拉著手,說了陣子體己話,離情依依地走了過來。

上了馬車,荊芸秀抹著眼淚,道,「姐姐,你們可要快些來江南呀。芸秀和哥哥會在那邊等著你們。」

「去吧。」慕容華衣拍了拍她的手,道,「一路保重。」

「時辰不早了,是該啟程了。」望-望天色,夢無痕道,「你們一路保重。到了江南,需要什麼盡管和那邊的趙管事開口。」

「多謝恩師。學生這就去了。」荊孝儒抬頭看了看他,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輕薄的煙塵里,馬車漸行漸遠。

目送他們遠去,慕容華衣忽道,「你就讓他們這樣去了?萬一路上踫到臨安王府的人,或是出了其它什麼茬子,那如何是好?」

「他們都已經走了,你才想起問我。不嫌晚了些嗎?」夢無痕微笑地望著她。

「我就不信你沒有安排。」慕容華衣瞪著眼楮,佯嗔道︰「還不快從實招來,你暗地里究竟找了誰去護送?還是一會兒我們綴在後頭,索性一路將他們送去江南。」

「我們還有事待辦,拖延不得。」夢無痕淡淡一笑,接道,「不過我確是派了人護送他們,你盡可放心。」

「誰?」慕容華衣好奇地道。

「你不妨猜猜。」

靈光一閃,慕容華衣抬眸道,「難道是——和尚?」

「不錯。」贊許地點頭,夢無痕道。

「好呀,你竟然瞞我到現在。」

慕容華衣瞪著他,難怪這些日子以來,他和覺念寺的方丈慧遠禪師成天關在禪房里,烹茶下棋,談經說佛,端是一見如故。

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一早就認識了。

于是又問,「如今可能告訴我了罷,這覺念寺究竟是個什麼地方,這群和尚又什麼來歷?」

「其實也沒什麼。」夢無痕微微一笑,正要說下去,忽听遠處官道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

由遠及近,濃煙滾滾,蹄聲如冬雷陣陣。

數十騎快馬在夢無痕面前敕勒勒地停了下來。為首的那名騎士右腿側拐,縱身躍下馬來,卻在看到慕容華衣的一瞬,面色微變。

見到此人,慕容華衣也是一怔,悄聲對夢無痕道,「這人名喚江驊,是朱棣麾下的一員大將,很得重用。」

以前為朱棣做事,她與此人打過幾個照面,沒想到卻在此處相遇。

江驊上前一步,朝夢無痕抱拳,施禮道,「夢大人,末將江驊,奉王爺之命,請大人前往一敘。」

他官拜燕王座下左衛都指揮,原是個粗豪人物。如今一通文縐縐的話說下來,眸中已有不耐之色。但出門之前王爺偏生千叮萬囑,要他見著夢無痕後,定需以禮相待。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以武相挾。

主子對此人萬分看重,這他是知道的。

然而眼前此人,素帶白袍,望之僅是一介書生,除了氣韻比常人優雅了些,其它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縱是時常听到關于夢無痕的傳聞,又知燕王對他很是其中,但一見之下,卻不免有些失望。

自古文人輕武,武者輕文。江驊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雖然探子回報說,夢無痕身邊有一女子相伴,卻沒想到竟是慕容華衣。再看兩人相處時的神情舉止,便知她與夢無痕交誼非淺。

他再怎麼魯直,也知道慕容華衣是不會站在自己這邊了,不但如此,甚至她還會幫著夢無痕拖他後腿也說不準。

這一來一往,江驊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將軍所說的王爺,可是指燕王?」夢無痕淡淡地問。

「正是。還望大人莫讓末將為難。」江驊冷著臉道。

淡淡一笑,夢無痕道,「只不知,燕王以何召見在下?若是今日之前,王爺有召,無痕當欣然前往。然燕王興兵作亂,已成謀反之勢。而今凡我大明臣子,討賊誅逆是為本分,燕王召見,恕無痕萬難從命。」

江驊的眉頭越皺越緊,怒道,「咱就問一句,你算是跟不跟咱們去見王爺?」

夢無痕搖了搖頭,平靜地給出兩個字,「不去。」

慕容華衣原本懶洋洋地靠著樹干,這時忽地婉轉一笑,俏生生地站直了身子,道,「我說江大人,您是听到了嗎?我家公子說不去呢。」

眼珠子一轉,接道,「您還是趕緊回去復命吧,別在這兒浪費時間啦。」

江驊眸光一沈,高高舉起手去。

那數十人立刻齊刷刷地躍下馬來,站在江驊身後,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陣勢。這些黑衣人方才騎在馬上,還沒什麼特別的。如今下了馬來,手指搭在腰間的刀鞘上,頓時凌厲起來,就仿佛一柄蒙塵的寶刀,忽然月兌鞘而出,鋒芒畢露。看得出,這些黑衣人,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的死士。

慕容華衣依然笑靨如花,背脊卻繃得筆直。袖中的短刃已然劃至掌心,指月復貼著刀刃,感受著冰涼的觸覺,莫名地感到心安。

唇角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容,夢無痕安靜地站在那里,不動如山。

江驊眯起眼楮,高舉的手眼看便要揮下。

山腳下,殺氣彌漫,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就在此時,忽聞一聲佛號!

寬袍大袖,罩著紅色的袈裟,手持一柄漆金禪杖,面如滿月,慈眉善目,正是覺念寺方丈慧遠大師。

他遠遠而來,舉止從容,腳下卻如行雲流水一般,轉眼就已到了山腳。這時山中響起肅穆的鐘聲,嗡嗡地連擊三次,余音不斷。

伴隨著鐘聲響起,四面忽然涌出二十幾個和尚。定楮看去,那些和尚年齡都在四十上下,按東南西北排列,每處七人,呈北斗七星之狀。他們手中既無刀劍,也無其它利器,僅握了根木質短棍,微微向外傾斜著。

「大師!」夢無痕微笑頷首。

「夢施主。」慧遠大師雙手合十,回禮道。

「咦?」驚訝于和尚的一身輕功,扯了扯夢無痕的衣袖,慕容華衣悄聲道,「你說,這慧遠和尚究竟是什麼人?」

握了她的手,夢無痕但笑無語,惹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邊三人一派輕松,然而燕王那邊,江驊的面色卻立刻變了。

「四方天河陣!」瞪著慧遠大師,江驊一字一字道,「你是七巧才子豐丘海?」

身為燕王的臂助之一,他自然是識得厲害的。

這四方天河陣,乃是七巧才子豐丘海所創。十年前此人帶著手下二十四天鷹,仗著一身絕世武功,再加上四方天地陣的助力,橫掃黑白兩道全無敵手,被江湖各派視為心月復大患,甚至召開武林大會,只為誅殺此人。

卻不想武林大會之後,各門各派竟是怎麼也找不到豐丘海的下落。而他在之後的十年里,也確實再也沒有出現在江湖上。

沒想到,今天卻在這里再次見到了旁人聞之色變的四方天地陣。若是他猜的不錯,這二十四個中年僧人,正是當年追隨豐丘海縱橫武林的二十四天鷹。

想到此處,江驊繃著臉,額頭卻開始冒汗。

「阿彌陀佛,出家人法號慧遠。」

喉結動了一下,江驊色厲內荏地道,「不管你是什麼人,如果不想與燕王爺為敵,就給咱立刻退下去。」

他為官甚久,即便知道慧遠和尚有可能就是十年前縱橫武林的七巧才子豐丘海,開口之下,卻仍月兌不了那口官腔。

然而慧遠大師也不氣惱,平靜地道,「日月山下,戒斗戒兵戒殺!還請施主速速退去,勿要使老衲為難。」

復又回首對夢無痕道,「夢施主。你我昨日棋局尚未終了,一會兒還待向施主討教。」

他說話語氣平和,然而一字一句,卻半分都沒有將江驊等人放在眼里。

夢無痕暗暗一笑,十年了的修身養性,那人骨子里的剛烈性子,卻還沒被消磨干淨,看來這脾氣一輩子是改不了了。

「正合我意。」他淡淡笑道,「如此,在下便于華衣先行回寺了,此處之事……」

話音未落,慧遠大師已道,「此處之事,交給老衲便是。」

朝慧遠大師點了點頭,與慕容華衣兩人,便徑自拾級上山。

「休走。」江驊喝了一聲。

數十黑衣人身形立動,飛身就待攔截。

「阿彌陀佛。」清風拂動,白髯飄飄,慧遠大師雙手合適,閉上眼楮,念道,「四方無極,天地有界!」

「北斗為尊!」二十四僧人齊聲喝道。

身隨意動,陣形立刻發動,一時間,四周之間人影旋動,將那些黑衣人密密地包圍在陣勢中心。

江驊只覺幻影幢幢,刀劍砍出去,明明看準了目標,卻偏偏砍了個虛空。

想是出家人忌諱殺業,那些僧人並不主動攻擊他們,然而時間久了,江驊等人便已氣喘吁吁,眼看就要累得跌坐在地,丟盡燕王的面子。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起,二十四武僧立刻退去,手中短棍卻依然向外傾斜,形成北斗七星之狀,將江驊等人包圍在陣心。

幻影消失,江驊眼前豁然開闊,抹了把冷汗,道,「慧遠和尚,你是鐵了心和燕王作對,不讓咱上山?」

「出家人勸施主一句,萬事還當以和為貴。」慧遠大師右手微抬,二十四武僧立刻退了下去,「施主還是下山去罷。」

憤然瞪了慧遠大師一眼,終是畏懼四方天河陣的威勢,江驊揮了揮手,出頭喪氣地道,「收隊。」

望著數十騎人馬匆匆而去,慧遠大師撫著白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覺念寺的禪房中,茶香陣陣。

小沙彌正半蹲在紅泥火爐面前,搖著扇子煮茶。

他取下茶壺,在兩只杯子里注滿了水,恭恭敬敬地退出禪房。

端起茶杯,夢無痕啜了一口,贊道,「這茶泡得不錯。」

「你倒悠閑,卻累得別人在山下為你拼死拼活。」慕容華衣把玩著杯子,橫了他一眼。

夢無痕笑道,「慧遠大師應付得來。」

「七巧才子豐丘海,又怎會應付不來。」注意著他的神色,慕容華衣道。

夢無痕微微一笑,卻沒有否認。

眼皮子一跳,慕容華衣放下茶杯,「難道,他真的是豐丘海?」

她原本只是懷疑。畢竟覺念寺的方丈,和十年前縱橫武林的黑道高手,相差太遠了。

「如今這十丈軟紅之中,只有慧遠大師,沒有七巧才子。」夢無痕淡淡的道。

「好一個只有慧遠大師,沒有七巧才子。夢施主果然是個解人。」禪房由外推開,拄著禪杖,慧遠大師走進來,笑道。

「大師安好!」夢無痕笑問。

「十年之中,施主何嘗見過覺念寺方圓十里,有過什麼血腥爭斗。」慧遠大師白眉微軒,眸中精光湛然。

「自然是沒有的。天涯谷有你守著,我很放心。」夢無痕淡淡笑道。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之後,慧遠大師竟忽然撩了僧袍跪下去,「謝谷主抬舉,屬下愧不敢當。」

「啊,你是——天涯谷的人?」慕容華衣訝然道。慧遠大師就是七巧才子一事,已經夠令她驚訝一陣子了。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天涯谷的人。

不過如此一想,自然也明白了為何江驊等人一出現,慧遠就立刻趕來為他們解圍。也明白夢無痕為何放心讓荊孝儒去江南了,想來他已派了天涯谷下屬跟著了。

這時,夢無痕已將慧遠虛扶起來,笑道,「大師何必客氣。家師早已告誡無痕,對大師當以前輩之禮侍之,無痕又怎敢托大。」

微微一笑,對慕容華衣道,「華衣,慧遠大師是我師父好友,十年前接任天涯谷殿主一位,你來見過。」

慕容華衣眼珠子一轉,款款站了起來,笑道,「華衣見過大師。」

她這一笑既柔且媚,端是婉轉風流,旁的男人見了,只怕立馬酥了骨頭。就是慧遠大師,也不由心旌微蕩。

干咳一聲,收斂了心神,慧遠道,「女施主客氣了。」

夢無痕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這小女子竟這般胡鬧,連和尚都要戲弄。暗自搖了搖頭,警告地望了她一眼。

慕容華衣暗里吐了吐舌頭,湊近了他,悄聲道,「你瞪我干嗎?」

「莫胡鬧了。」低聲說了一句,夢無痕握了握她的手,對慧遠道,「大師,我們坐下詳談。」

慧遠含笑點頭。

于是,三人各自坐了。

小沙彌進來,為三人添置了香茗,又退了出去。

啜了口茶,夢無痕道,「燕王那里,想是出了什麼岔子吧?」

詫異地挑起兩道白眉,慧遠道,「谷主是如何知道的?」

這些日子以來,夢無痕都不曾離開這覺念寺,而燕王遠在數百里外的建州,那邊的變故,便是慧遠自己,也是剛從探子那里得到的消息。

「若不是變生肘腋,燕王怎會舍本逐末,派了得力屬下追截于我?」夢無痕淡淡笑道。

「谷主料得不錯。」慧遠點了點頭,接道,「數日前,朝廷的兵馬與燕王大軍對峙建州,兩軍大營之間隔了條漳河。然而不知何人竟在漳河之上擺下陣勢,使得燕王無法渡河。從建州,過漳河,是通往京師的必經之路,如今燕王大軍被阻,算是陷入了進退不得的境地。他派人來尋谷主,想來也是為了此事。」

夢無痕少年時隨太祖南征北討,以智計出名,在陣法上亦有極深的造詣,這是朝廷上下都知道的。

潤了潤唇,慕容華衣道,「究竟是什麼陣勢?朱棣手下號稱猛將如雲,謀士如雨,難道竟然連一個人都想不出法子破陣?」

目光在夢無痕面上轉了一圈,慧遠緩緩說道,「有人說,此陣正是當年諸葛武侯之八陣圖。」

「八陣圖?」慕容華衣忍不住驚呼。然而一驚之後,心中卻隱約有所了悟,忍不住也抬眸望了夢無痕一眼。

功蓋三分國,

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

遺恨失吞吳。

當年諸葛武侯,正是憑借這八陣圖,抵擋東吳十萬大軍。于蜀國打敗之時,不但保得劉備無恙,還令蜀國殘軍得以順利擺月兌東吳的追截,保得之後天下三分的局面。

而今,八陣圖竟然再次現世,怎能叫人不驚?

沉吟一下,夢無痕道,「大師以為,此陣是何人所設?」

「阿彌陀佛。谷主心中早有定論,再問老衲,豈非著相了?」撫著白髯,慧遠笑道。

微微一笑,夢無痕道,「在下想要听听大師的意見。」

「你們兩個打什麼禪機!這里又沒有外人,明明白白說出來不好嗎?」眉梢子一挑,慕容華衣睨了夢無痕一眼,脆生生地道,「段易影三個字,就那麼難說出口嗎?」

夢無痕苦笑。這不是難說出口的問題。而是,縱然明知道段易影有問鼎中原之心,真正知道他做了,在情感上終是不願接受。

既已被慕容華衣道破,言辭間也不再閃躲,慧遠道,「少谷主三個月前便帶了數十名心月復手下離開天涯谷。據星影殿傳回的消息,少谷主已遣人混入燕王軍中,便是他自己,似乎也已得到燕王的信任。」

天涯谷自谷主之下,設有三殿,五閣,七堂,十二分壇。三殿為日明殿,月華殿,星影殿。慧遠正是月華殿殿主。而星影殿,負責的正是消息的搜集與傳遞。江湖傳言,天下秘密無數,卻無意能夠逃過天涯谷的耳目。這雖是夸大之辭,卻也能夠看出星影殿的過人之處。

而三殿首要,直接听令于谷主,便是段易影,真正能調用的人馬也不過只有七堂、十二分壇。就連五閣閣主,大多時候也是謹尊谷主諭令,各司其職,極少插手江湖事務。更別提什麼逐鹿中原,問鼎朝廷了。

這也正是段易影當初迫夢無痕服下忘昔的原因。畢竟,就算再怎麼不理谷務,夢無痕依然是名正言順的谷主,是三殿五閣效忠的主子。而他段易影,卻只是個空有其名的少谷主而已。

柔媚地一笑,慕容華衣道,「得到信任倒是未必,不過,受到重用倒是極有可能。」

燕王求賢若渴,重才惜才。而今又正是用人之際,以段易影的才華,又是刻意接近,朱棣是必然會重用的。

然而,夢無痕卻是陡然一驚,扶案而起。

「谷主?」慧遠詫異地喚道。

「怎麼了?」望著他,慕容華衣問道。她從未見他如此失態。

「沒事。」撫了撫額,夢無痕舒了口氣,道,「大師,請為我準備一匹快馬,明兒個一早我要趕往建州。」

慧遠微微一愣,白眉微蹙,「還是差幾個高手跟著,也要有個照應。」

夢無痕揮了揮手,表示不用。

又對慕容華衣道,「從這里去天涯谷,只要半天的路程。一會兒我便差人送你進谷,昕兒過得很好,你放心。」

「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去建州。我麼,便陪著昕兒,在天涯谷等你回來?」慕容華衣眉梢子一挑,問道。

「你若不願留在天涯谷內,便去江南尋荊孝儒兄妹也好。不過昕兒卻最好留在谷中,他身子弱,谷里的藥泉對他身子有好處。」夢無痕淡淡笑道。

「總之,你的意思就是讓我乖乖等你回來。」慕容華衣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倚門望歸的小媳婦?」

夢無痕苦笑道,「沒有這個意思。」

「如此就好。」慕容華衣點了點頭,笑道,「既然昕兒過得很好,那我緩些時候再去見他無妨。明兒個就隨你一同去建州吧,我也好久沒見著燕王了。也想念得緊。」

「華衣——」夢無痕無奈地望著她。不願她去建州,就是怕她和朱棣踫上。當年她為朱棣做事,如今與自己在一起,等于是叛了朱棣的。更何況,她好不容易月兌離了江湖,他怎能因一己之私,將她重又帶入這是非圈子。

慕容華衣也不理他,朝慧遠嫣然一笑,道,「大師明日只怕得準備兩匹快馬了。」

「女施主吩咐,老衲敢不照辦。」慧遠呵呵一笑,道。

「如此,華衣便先行謝過大師了。」說罷,將桌上香茗一飲而盡,對夢無痕道,「明兒個你不是還要趕早?今日早些回房歇息吧。」

「華衣——」夢無痕抬眸,想要說些什麼,卻在對上她眼楮的一瞬,暗自嘆息,道,「也好。大師,在下便先行告辭了。」

她堅定的眸光,一如當初她決心解散絕命門之時。

「谷主早歇。」慧遠起身,將兩人送至門口。

直到望著他們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才微微一嘆,眸中浮現淡淡的憂戚之色。

當今天下,端是群雄逐鹿,風起雲涌。只望谷主這一去,能將少谷主順利勸回,莫要使天涯谷卷入朝廷的紛爭。

直到此時,這位月華殿的殿主,當年縱橫武林的七巧才子,雖然知道段易影有不小的野心,卻遠遠沒有料到,那人的野心竟是想要問鼎中遠,入主朝堂。

畢竟,若是沒有兵馬,只是憑借天涯谷的力量,想要改朝換代談何容易。更何況,憑段易影現在的身份,根本無法調動天涯谷的三殿五閣。

而這三殿五閣,卻正是谷中最精銳的力量。

三更天了,對面禪房的窗紙上,依然透著幽微的燈火。

慕容華衣蹙了蹙眉,踏出屋子,輕輕扣了下夢無痕的房門。

卻無人應答。猶豫了一下,試著推了推房門。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屋內,一燈如豆。

夢無痕坐在案前,手里執了本佛經,卻並沒有在讀。他一手支著額角,凝眸望著半空的某處,怔怔地出神。

慕容華衣傾子,為他剔亮了桌上的油燈。

「這麼暗的燈,難為你沒有睡著。」她撇了撇唇,抽出他手中的佛經。

「華衣,怎麼來了?」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夢無痕揉了下眉心,笑問。

慕容華衣眼珠子一轉,垂下睫毛,帶點羞澀,顫巍巍地道,「奴家見相公夜不能寐,想是諸事勞神。若是承蒙相公不棄,奴家願挑燈相伴,共話短長。」

言罷,低下頭去,羞不能言的樣子。

靠著椅背,夢無痕望了她一會兒,忽而伸臂將她拉入懷中,魅然笑道,「如此良辰,挑燈相伴豈不是糟蹋了。」

眸光微轉,帶著一抹慵倦的笑容,朝床榻處挑了挑眉。

見他如此,慕容華衣不由一怔。片刻之後,反手摟住他的頸項,湊上頭去,重重印上他的唇瓣。

滿意地看到那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她移開身子,咯咯笑道,「你在怎麼裝扮,也不像個登徒子。

「你也扮不來那些動輒臉紅的秀弱女子。」夢無痕微微一哂,道。

哼了一聲,翻翻手里的佛經,扔到一旁,道,「我也看不懂這些。」

「懂這些做什麼。」夢無痕淡淡一笑,道,「倒是你,怎的還未歇下?」

「因為我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慕容華衣望著他,道。

「你問。」夢無痕微笑。他知道她心里有所疑問,然而只要她問,他都會說。

「好。」慕容華衣也不客氣,問道,「慧遠和尚是不是七巧才子?若是的話,又怎會屈尊在天涯谷當個殿主?」

屈尊?夢無痕苦笑。

天涯谷殿主一職,多少頂尖高手尚求之不得,到了她的嘴里,竟成了屈尊。

暗里搖了搖頭,道,「十年前七巧才子風頭正健,為人又喜怒無常,善惡由心。于是白道武林異常恐慌,群起圍剿。他們一邊大振旗鼓地召開武林大會,一邊卻暗地里收買了黑道頂尖殺手風塵子向豐丘海下毒。那時家師正好救下中毒傷重的豐丘海,這七巧才子本也是性情中人,率座下二十四天鷹投效了天涯谷,留在谷主幫助師父打理谷務。」

「難道說,這覺念寺就已經算是天涯谷了嗎?」慕容華衣奇道。

「覺念寺座落在天涯谷外,明里是座寺廟,暗里卻是月華殿所在。」夢無痕微微一笑,道,「當年師父修建這座寺廟,為的就是讓這七巧才子修身養性。十年下來,倒確實是消磨了他不少火氣。」

「無名老人真是個妙人。」慕容華衣向往地道。

「可惜師父他老人家雲游去了,不然也好帶你前去拜見。」湊近她的耳朵,他輕聲道,「他定會喜歡你的。」

慕容華衣的耳朵頓時燒了起來。

她行走江湖多年,表面上嬌笑媚然,骨子里卻豪氣不輸須眉,何曾有過如此小女兒情狀。一羞之後,復又暗自懊惱,慌忙轉開話題道,「總有機會見著的。倒是你,為何如此匆忙地趕去建州?」

「我怕晚了,便來不及了。」燈火明滅,在夢無痕的眼瞼處投下淡淡的陰影。

「你的意思是——?」慕容華衣凝眸望著他。

「你可知,易影他為何前往建州,又為何投入燕王麾下?」夢無痕淡淡地道。

「為何?」慕容華衣挑眉道。

「因為易影手頭沒有兵權。」

「沒有兵權。」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猛地心頭一跳,驚道,「難道他想——」

說著,在燈火下做了個「殺」的手勢。

「大抵是如此了。」夢無痕蹙眉,神色有些沉重。

她的心卻一下子涼了下來。

大抵是如此了。他只是這樣淡淡地回答。然而其中的意思,她卻已經警醒得清楚。

即使不是天涯谷少主,憑借段易影現在的能耐,想要在草莽中建立一番事業,甚至當個武林盟主,也都是輕而易舉的。

然而,他想要的卻是這萬里江山,浩浩皇權。

想要坐上金鑾殿的那張龍椅,沒有兵權卻是萬萬不能的。即使他再是武功絕世,闖進禁宮殺了皇帝,他也最多只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刺客,而成不了九五之尊。

因為皇帝死了,還有太子,皇子,皇孫,就算他把這些嫡系皇親都殺盡了,還有數不清的旁系偏支。只要帶那麼一點皇室血統,都有可能被那群昏庸老邁的大臣拱上皇座。

而他,卻和皇室一點邊都搭不上。

所以他的眼楮,便盯牢了燕王手里的兵權。殺燕王取得兵符,派心月復挾持軍中一干將領,奪下兵權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破了八陣圖,大敗朝廷兵馬,立下軍威。

八陣圖本是他的布置,想要破陣自是易如反掌。到時一場勝仗下來,再許之以利,脅之以威,又有兵符在手,不怕三軍上下不服號令。

之後,揮軍直指京師,取下都城,登上那金壁輝煌的九龍寶座。

然而如此一來,卻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將遭戰亂之苦,顛沛流離。到時非生靈涂炭不能形容其悲,非哀鴻遍野不能形容其慘。

夢無痕垂眸,幽幽道,「燕王畢竟是先帝之子,如今又已得了泰半江山,想要當這皇帝,還不至于弄得天下烽火疊起,民不聊生。若是易影當真登上皇座,只怕到時狼煙四起,各方豪杰均要群起攻之了。」

靜默了一下,慕容華衣望著他,道「你可知,若是段易影得了兵權,燕王軍中必然大亂。即使他壓得下來,卻必然沒有朱棣那等威勢。如此一來,朝廷還能多撐些時日,說不準鬧個勢均力敵。若是讓朱棣帶兵,等破了八陣圖後,只怕一月只能就能拿下京師了。」

頓了頓,接道,「你若為你妹子著想,便該讓你師弟奪了兵權過去。」

「著想?」夢無痕微微苦笑,「這兩個字,要用多少人的鮮血去換呢?」

「你當真決定去建州?」明知道是多此一問,卻依然忍不住問道。

「自然。」夢無痕點了點頭,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道,「你莫要擔心,不會有事的。」

望著他,慕容華衣忍不住微微嘆息,「只怕,到時他會怨你。」

他?誰呢?

易影,無憂,抑或是當今聖上?

然而如此種種,他已不願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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