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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星(中) 第五章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

在進入馬場後,魚慶恩一直很放松地坐在一張大大的太師椅上,他的護衛按照命令都站在距離他約二十來尺遠的地方,呈半圓形將這個老人與馬場中的其他人隔開,但也許這位權傾朝野的千歲爺是沒料到周峰居然敢孤注一擲地向他動手,竟一直讓他留在半圓形內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甚至比站在十尺開外的厲煒還要近。

此刻周峰暴起發難,首當其沖的是位置比較靠前的無旰,他不敢閃躲著把身後的主子給亮出來,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抬手剛在周峰的手腕處格擋了一下,立時被震飛出去。而招勢凌厲的周峰鋒芒不減,用盡十二分的功夫,只求一招成擒,能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袖風揚處,剛好站在無旰右後方的南槿同時啟動身形,在那個瘦小男子被震飛後直接面對前任上司的攻勢。相比于周峰破釜沉舟式的暴烈,南槿的身法如流水般柔韌無隙,掌影交錯間已將對方大半的攻擊力度轉移了方向,似乎準備以纏斗的方式將危機從魚慶恩身旁引開。

從戰術上來看,南槿以力卸力不正面硬拼的方法自然是對的,但他顯然低估了一個人垂死掙扎時所爆發出來的能量,而且就武功實力上而言南槿也確實差了對方一段。在周峰就勢將指風向旁側一轉的同時,這位紫衣騎第二高手的身體突然以極不可思議的姿勢一扭,一下子就變成了他在南槿的背後,讓對方整個後背成了毫無防備之力的空門。此時南槿轉身招架已然不及,若是前縱,或許可以躲過從身後襲來的攻勢,但這種舉動無異于只顧自己逃命,而完全放棄護衛魚慶恩。深深知曉老人性情的每一個人都明白,既使是在魚慶恩本人根本不會有什麼真危險的情況下,誰要是敢做這種事,不僅絕對的前途無望,甚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無從選擇之下,南槿只好冒險上躍,向後一個空翻,準備在極度不利的情況下迎接周峰最凌厲的一擊。

蘇煌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聲。內行的人都看得出,周峰這一記飛雲踢帶著開山裂石之威,別說尚躍在半空中的南槿,就是做好充足準備的蘇穆二人,恐怕也不敢硬生生地直面其鋒。

雖然仍是悠悠地吐著煙,但魚慶恩花白的眉尖,也不禁輕輕跳了跳。

周峰使出此招的用意,是想借著踢中南槿的強大反彈力將身體射向魚慶恩,挾制住他為人質,換得一條活命。

他的想法非常正確,南槿的武功也確實不能進行任何有效的抵擋,可不幸的是,厲煒在場。

這也是魚慶恩為什麼一直這麼淡定的原因。

只要厲煒在場,無論他讓多麼危險的人離自己多麼近,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穿破空氣之聲瞬間停止,周峰的足尖在將要觸及南槿身體的一剎那停止,面無表情的紫衣騎統領左手握住了周峰的小腿,不僅立時遏住了他那幾乎可以擊石為灰的一踢,而且隨即將他的整個身體掄了半圈,手一松,一掌拍上了他的胸口。

這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剎那,目力和武功有限的人幾乎還沒看清楚,周峰就已經跌在地上狂吐鮮血。而險險躲過一劫的南槿也在此時才輕輕落地,神情有些呆呆的。

厲煒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卻上上下下仔細掃視了他一眼。

緊緊靠在一起的蘇煌和穆峭笛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來,相互交握著的掌心都有些發冷,一股寒意從背心滾過,透進骨髓。

厲煒的武功,實在是太可怕了。放眼整個南極星,幾乎想不到有幾個人,可以在他的面前安然走過百招。

當江北賓先生下令南極星暫時不得與厲煒正面對抗時,蘇煌與穆峭笛都有些不以為然,但此時親眼目睹他的可怕,總算明白賓先生所作的,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

這時位置較外圍的侍衛們才一擁而上,將周峰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路拖走。魚慶恩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在靠椅的扶手上敲了敲煙灰,又含住煙嘴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對南槿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麼盡力,這個東西賞你玩玩,可別又弄丟了。」說著遞出一塊幽翠的佩玉。

南槿漲紅了臉,忙上前接了,低頭道謝︰「千歲爺所賜,屬下一定小心收藏。」

「不用這麼緊張,也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東西,不過佩著它,以後到宮里輪值的時候,就可以不領腰牌了。」魚慶恩象個慈愛的長者一樣笑著,又抬起頭看看面前這一片噤若寒蟬的人群,嘆了口氣,神情似乎有些疲累地揮揮手,道︰「耽擱大家這麼久,都散了吧。無旰,安排人把這個馬場里里外外好好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什麼。」

灰頭土臉爬起來的無旰立即躬身領命,伸出手扶主子站起身。

「煒兒,周峰是你的手下,你要不要親自訊問?」魚慶恩一面向外走,一面問身邊的養子。

「沒興趣。」

「那我就另安排人來處理他了?」

「義父請便。」

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似乎對養子這種漠然的態度習以為常,毫不在意。在場的紫衣騎一半跟隨這父子二人一起離開,另一半在無旰的指揮下準備搜查整個馬場,而南槿兩邊都看看,好象一時不知道自己該算哪一撥兒的,呆在原地沒動,直到厲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才趕緊跟了過去。

哆哆嗦嗦受了那麼久驚嚇的眾多王孫公子們眼看著那一老一少兩個煞星身影消失,這才全體松了一口氣,擦著冷汗紛紛向外走,就連安慶也無心跟人招呼,白著一張圓臉由侍從們扶著離開。蘇穆二人雖然掛念著無旰搜查馬場的情形,但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只能跟著人流走出了大門。

此時已日近黃昏,短短一個下午,已是幾度驚魂,但回首看著那粗木的柵欄,兩人的心中都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次任務到底算是個什麼結果。

如果說是失敗,明明叛徒已經伏誅,名單也還沒有落入魚慶恩之手。

如果說是成功,又的的確確拿回那份名單,而且還讓它落到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手中。

這種混亂的事實,讓兩人一直走到了松月酒樓,腦子里還是有點嗡嗡作響的。

進了隔音的雅間坐下,暗示小況要緊急會見組長後,兩個人同時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氣灌了三杯下去。

「他到底是什麼人?」穆峭笛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酒漬,象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也許……也許他是我們的……」蘇煌猶猶豫豫地看了搭檔一眼。

「不可能!」穆峭笛立即斷然否定,「既然上面安排了我們兩個做這件事,就不可再指派南槿,否則不是多此一舉嗎,一開始就派他去也許事情會更簡單啊。」

「也可能是事關重大,上面不放心……」

「小煌,」穆峭笛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搖,「如果南槿幫了你,那他也是在搜身的時候才開始幫的,你想想在那之前,如果不是南槿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飄葉軒,也許你已經把名單取出來了,到時候就算不能順利帶出馬場,記住名單內容再銷毀掉也是可行的,哪兒來後面這麼多事?」

蘇煌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地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穆峭笛的說法比較合情理,南極星的釘子都是經過嚴苛訓練的,不太可能象南槿這樣既感情淺露,行為又冒險沖動。

「小煌,不管你心里怎麼想,等會兒組長來了,我們必須把最壞的假定情況告訴他。」

蘇煌有些吃驚︰「最壞的假定情況?你指的是什麼?」

「你看,這里有兩種可能,」穆峭笛頓了一頓,大概是在斟酌用辭,「第一種可能,南槿是真心當你是朋友,要幫助你的,這個當然很好,但第二,他也有可能是魚慶恩的死忠……」

「不會的!」蘇煌立即搖頭,「如是他是死忠,只需要動動嘴就可以抓住我了!」

「可現在的情況對他而言比當場告發更好。」穆峭笛深深地盯著搭檔的眼楮,輕聲道,「你想想,目前的結果是他不僅得到了名單,而且還由于救你而得到了一個南極星戰士的信任。」

蘇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同伴,猛地抬手將他推開,嘴唇也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你這是最極端、最不可能的推測,你根本不認識南槿,他不是這麼卑鄙的人……」

「他不是,還是他看起來不象是?」穆峭笛用略微冰冷了一點的語氣道,「我是不認識他,但你認識嗎?」

「你根本是一直對他有偏見!」

「有偏見的是你吧?因為他跟小六的感覺很象,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太喜歡他了!」

「我喜不喜歡他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你對他的懷疑毫無根據!」

「他是一個紫衣騎,他的身份是我們的敵人,難道懷疑一個敵人還需要證據?」

「可他在紫衣騎里並不快樂,他沒有朋友,也許還受人欺負,你今天也看見他身上有傷痕了……」

穆峭笛正吵在興頭上,突听此言,吃驚地幾乎沒有坐穩,「傷……傷痕??」

「是啊,你沒看見嗎?就在他胸口上!」

穆峭笛申吟了一聲,用手抵住額頭,「……你……你把那個……叫做……傷痕?」

蘇煌也覺得自己夸大其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當然……看起來打得不重,但也許是已經快養好了呢?」

「小煌……那個……不是打的……」

「你怎麼知道?」

「那是吸的……」

「吸他干什麼?又不痛………」話剛說到一半,蘇煌突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一張臉頓時變成煮熟的蝦子般。他也是成年男子,並非不懂,只是一時之間,腦子竟沒有轉到那方面去。

穆峭笛看著他紅通通的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里頓時一軟,伸出手來,輕輕揉著他頂心的頭發,蘇煌抬起眼楮看他,目光交纏間,兩人都不想再爭執下去,靜靜地對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桌上的酒菜漸漸失去溫度時,房間粉牆一幅花開富貴的工筆畫卷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兩人一驚,忙站了起來,迎接從畫卷後面的暗門躍出來的齊奔。

「情況怎麼樣?」立足未穩,齊奔立即急切地問道。

「魏英杰死了……可名單……」蘇煌用眼角瞟了搭檔一眼,將今天下午在馬場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報知自己的組長。

「這麼說,名單在那個南槿的手里?」齊奔重重地皺起了眉頭。

「也許他已經交給厲煒了。」穆峭笛立即補上一句。

「據我的判斷,他不會。」蘇煌堅持道。

「他和厲煒之間一定有不尋常的關系,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為那個男人著迷,才不會為了這個背叛自己的情人。」

「那不是背叛,只是隱瞞。感情是一回事,可身為澄州人,他不可能是真心與南極星為敵的。只要他不說,誰會知道他幫了我們?這又不會影響他和厲煒之間的關系。」

「你所說的都只是推論。」

「你說的也是啊。」蘇煌怒道。

「正常的情況下,本來就應該按照不利的推論進行準備。」穆峭笛平靜地道。

蘇煌一時無法反駁,氣呼呼地把頭扭向一邊。

「我明白了,最壞的推論就是,紫衣騎已經知道了你們兩人和雨組三個天隱的身份,」齊奔揉了揉眉心,神情極度地疲憊,「不管他們接下來怎麼辦,正確的做法都應該是將你們兩家人立即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蘇穆二位將軍也算是地位顯要,引人注意,以東南區目前受到重創後的力量,恐怕沒辦法安排他們安全隱秘地離開,如果勉強去做,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而且萬一真的象小煌所判斷的那樣,南槿並沒有告發你們,那麼突然逃離京城的行為反而是一種自我暴露。」

穆峭笛與蘇煌咬了咬牙,低下頭去。

雖然心里很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他們是南極星後,絕不會因為被連累而有任何怨意,可一想到是自己給親人帶來了殺身之禍,那種痛苦的感覺並不會因為得到了理解而減輕半分。

沉默的片刻之後,蘇煌抬起了頭,「既然沒什麼好選擇的,就讓我再找南槿談一談,如果他是敵人,情況不會變得更糟,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要回名單。」

「名單已經沒有用了。除非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南槿是真心站在我們這邊,否則從他手里傳遞過來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被采信的。我們已經失去那三個天隱釘子了。」

蘇煌激動地站了起來,雙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急切地道︰「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就放棄他們嗎?」

「就算今天你們的行動完全成功,名單經過了第二個人的手,他們也不再是天隱了。」

「不是天隱,還是同伴吧?齊大哥,你以前也做過一段時間的釘子的,你忍心在還有希望的情況下拋棄掉他們嗎?」

「你還想怎麼做?」

「我去找南槿,他一定會把名單給我,至少我們可以通知名單上的人,說他們已經暴露,南極星的身份也已經被停止。如果名單是假的,這樣做也不會有更多的壞處,如何名單是真的,最起碼能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要再繼續危險的活動,不要再去刺探那些已經沒有人來接收的情報。也許他們不知要等多久才會再次被確認身份,也許他們永遠也不能重新回到同伴中間,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我們能夠做的最後一點努力了!」

齊奔面色沉郁地默然良久,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重復了好幾次。穆峭笛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一只手搭上了蘇煌的肩頭,沉聲道︰「齊大哥,小煌說的對,在不信任南槿的前提下,也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齊大哥!」蘇煌再次叫了一聲。

齊奔緩緩抬起視線,注視著自己的兩個下屬,又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不行……」

「為什麼?!」

「這次在伏牛山……遭受到這麼大的失敗,上面很震動,東南區的文老大昨天被停了職,從中南區調人暫代他的工作,江北也派出了專門的調查員到京城,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他的調查,我听說這個人雖然正直,但頭腦頑固,性情多疑,為人也很嚴苛,這種時候你去跟一個紫衣騎會面,絕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別說了,這是我的決定。」

齊奔聲音低啞,站起的身形比一個多月前要單薄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又累又倦,「你們趕快回家吧,我也要再跟雁星們商議一下,盡量想想還有什麼能為你們的家人做的。」

蘇穆二人看著他憔悴的面容,想起他這段時間所承擔的工作和肩負的壓力,只好閉上了嘴。

從松月酒樓出來,天幾乎已經全黑了。走在街道的陰影中,兩個搭檔雖然挨得很近,但都默然不語,各自沉思著,只是偶爾在轉彎的時候才會用眼角瞟一下對方。進了大門,下人迎上來,告知說兩位老將軍在外有事,大家都是在自己院中各自用餐。穆峭笛淡淡說了一句吃過了,二人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小院。

蘇沛不願讓小兒子太嬌貴,一向不給他配備專用的男僕,兩個南極星也因為身份的原因,很少讓下人到這個小院中來,所以房間內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踏著微弱的星光,走過石鋪的小徑,登上台階,吱呀推開自己的房門,邁步進去,轉身,慢慢關門。

就在兩板門扇漸漸要關攏時,兩個人的動作同時停住。

「天氣真是越來越冷了,」穆峭笛輕聲道,「一起睡會不會暖和一點兒?」

蘇煌低頭咬著下唇,突然笑了出來,跳出自己的房門,向搭檔奔去。

鑽進柔軟的被窩,身體與身體緊緊靠在一起,听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紛亂的思緒慢慢沉靜,四肢暖和了起來。

盡管時常意見不同,盡管也會激烈地爭執,但他們,仍然是相濡以沫的搭檔,是相互支撐的存在。在經過了這樣一個緊張的下午後,他們非常需要隨時確認對方跟自己在一起。

「家里人怎麼辦?」蘇煌將頭靠在穆峭笛的胸口,喃喃道,「什麼都不做,听天由命嗎?」

「現在的狀況真的很無奈,要是我們暴露了,這一家老小沒辦法逃,要是我們沒暴露,又根本用不著逃,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蘇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楮,覺得頭兩邊一陣抽抽的疼,翻了個身,面對床外,卻感覺到搭檔靈活的手指按摩了過來,摩擦著頭頂的皮膚,讓攪成一團的思緒沉澱。

不能再想了。休息,因為無論如何,明天總要到來。

睡意涌上的那一刻,穆峭笛輕聲道︰「你怎麼想,就怎麼去做吧……」

蘇煌眼睫輕輕一顫,但雙眸仍是閉著,似乎沒有听見。

次日清晨,二人早早起身梳洗,一起到飯廳用早餐。

「爹呢?這麼早就出門了?」蘇煌一面坐下,一面問母親。

「你才知道啊?你爹可不象你是個閑人,要做事情的。這一陣子的確是變得更忙,事務好象很多的樣子。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跟你爹連面兒也照不上,等他閑下來,不打你才怪。」蘇夫人娓娓說著,內容雖有恫嚇之意,但辭氣卻絕對是一個柔和的母親,說著說著,微笑起來,用手輕撫了撫兒子的頭頂。

蘇煌突然覺得胸口一燙,眼中幾乎立刻就要涌出淚來,忙低頭拼命向嘴里扒飯。

「慢點吃……又沒有小六跟你搶……」話剛出唇,蘇夫人立時頓住,用手袖掩了嘴,眼圈兒一紅。坐在另一邊的蘇家大媳婦忙站起身,體貼地扶著婆婆的手臂,柔聲勸她到室外走走。

蘇煌一直沒有敢抬頭,臉埋在碗邊,有水珠滾到下巴處,被穆峭笛用手指輕輕拭去。

一時席上無言。少頃,大家都匆匆吃飯,逐一起身離去,蘇煌才抹了抹臉,抬起頭來。

「峭笛,我出去了。」

「要小心,早點回來。」

「嗯……」

兩人伸出手來,捧住對方的腦袋,用力在額頭上踫了一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離開家門後,蘇煌直接到了紫衣騎的官衙——廷尉府,站在對面的街沿邊等著。大約半個時辰後,南槿穿著官服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一瞬間,蘇煌突然覺得那一身紫衣說不出的刺眼,忙閉目鎮定了一下情緒,這才招手吸引住南槿的目光,示意對方跟他走。

轉過幾個彎,來到人跡罕至的一個街角,蘇煌還未開口,南槿已經急切地搶先道︰「你放心,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我不會害你的……」

蘇煌抿了抿嘴角,深深地看著南槿。紫衣的年輕人眼楮睜得很大,烏潤透亮,似清澈,又似深邃。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就是猜也猜得到吧,」南槿苦笑了一下,「突然之間發現這個,當時真的很吃驚。」

「你為什麼不告發?」

南槿輕輕皺起眉頭,把視線移向一邊,低聲道︰「不知道……大概因為一直是朋友,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就只好什麼也不說……如果有時間仔細地考慮,我真不敢說自己是不是還會那樣做……」

「可你應該明白一旦被發現後果有多嚴重吧?」

「現場那麼亂,我覺得不會被發現,事實也的確是沒有被發現。……雖然我是紫衣騎,可我對你們一向沒有惡感,也許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們……還記掛著澄州那塊土地……」

「你能肯定自己,連厲煒也隱瞞得住嗎?」

南槿的目光一顫,面頰頓時發白,「你看出來了?……是,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不願意做的事。但這一件不是他所在乎的,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捉住一兩個你們的人,他的眼光一直放在很高的地方,象這種只關系到一份情報和幾個俘虜之類的事,他從不放在心上。」

蘇煌點點頭,直視著對方的眼楮,「那你可以還給我嗎?」

「什麼?」

「情報,那個銀筒里面的……你和我都知道,周峰當然沒有拿……」

「你沒有拿到?」南槿的語氣極其吃驚。

一股寒意從蘇煌的背心騰起︰「什麼意思?」

「我沒有打開過那個銀筒啊。……因為周峰一向看我不順眼,我擔心他會復查我搜過的人,所以從你那里拿走了銀筒。厲統領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慌,就把它隨手扔掉了。當看到那里面是空的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一早就拿走了。」

蘇煌覺得腳下的土地突然變成空的,有一種失重的感覺,額頭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在拼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南槿看了很久。

很顯然,年輕的紫衣騎沒有說謊。他似乎也用不著說謊。

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當時的情形,蘇煌發現從一開始就錯了。

誅殺叛徒,截回名單,這是任務的內容。可是名單一定會被寫下來嗎?

那個銀圓筒是隨隨便便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的,就算它以前曾經被用來傳遞過信息,但這次卻只是被主人隨意地放在身上,並沒有打算使用。

那份名單不在圓筒里面,它在魏英杰的腦子里。

只有三個人名,三個身份。魏英杰根本沒有必要一定要寫下來才能傳遞這個消息,他只需要在房間里跟周峰會面,告訴他,然後就各自分手。

既安全,又沒有痕跡,也可以避免被同伴意外發現而成為罪證。

這也是他為什麼等在更衣室里,根本沒有費心去察看飄葉軒的其他樓層有沒有人的原因。因為門一關,沒有人能夠不被察覺地潛近來偷听到里面兩個高手的低語。

當蘇煌的利刃割斷魏英杰喉嚨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割斷了三名天隱釘子與南極星之間脆弱而又單薄的聯系,讓他們無奈地陷入到黑暗的虛空中。

蘇煌覺得終其一生,他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這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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