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愛啟事 第二章
愛情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沐少磊想,就算讓他再活上一百年,他也弄不清楚。
他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大學畢業、當完兵後,他沒有進「沐氏」工作;他和死黨馬不鑫、王右森合開了一間「冤家婚友社」。
沐老太爺曾經大力反對,要求他回去為家族效力,不過爺孫倆關上門討論了一天二伎之後,沐少磊還是離開了家,被從接班人名單上剔除了,「沐氏」被迫得從旁支、或者其他地方另行培養一位繼承人。
那不是因為沐少磊沒有能力,或是爺孫倆徹底鬧翻。
沐老太爺只是看清了孫子的轉變。
雖然十八歲成年禮後,沐少磊還是一樣允文允武,笑臉迎人;但他的耐性卻直線不降。
以前,他無論生氣、難過、傷心,都可以好好的用笑臉掩飾,沒有人可以真正看透他的心思。
他做什麼事都很有耐心,而且極具創思和魄力,這才是一個集團主事者該有的能力。
但現在,沐少磊是可以在討厭的人面前裝笑臉,但時限最多半小時,他就要躲到廁所,或者某個陰暗的角落去破口大罵一番出出氣。
否則,他就要當眾出糗了。
而一項關系數億的生意,怎麼可能在短短半小時內討論出結果?那通常需要長時間,甚至數年的歲月去統計、了解,最後才能做出結論。
沐少磊完全沒有那種耐心,于是,他也失去了接管「沐氏」的資格。
像「沐氏」這樣的大公司,底下養著上萬人,它不能、也無法將未來賭在一顆定時炸彈上,因此勢必得另尋接班人。
沐少磊只得去經營他那連「沐氏」一根頭發也比不上的小小婚友社,專職給人做媒、牽紅線,唉!沐老太爺都不太想承認家族里出了這麼個媒人孫子。
怎麼他哪種行業不好挑,卻挑中幫人相親這行呢?
但怪的是,沐家很多小一輩的婚姻還真的都在沐少磊手中獲得圓滿的結果。
實話說,冤家婚友社介紹的人,不論男女,那品質還真是挺優的。
沐老太爺也不得不認了。
沐少磊做媒做得很快樂……嗯,起碼表面上看起來很快樂。
「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是誰啊?」冤家婚友社的廁所里,沐少磊在送走一位新會員後,以光速沖進里頭,跳腳大罵︰「就憑你那副五短身材、丑得連鬼都怕的長相,還敢要求女方身高要滿一六○、體重不得超過五十、胸部要C罩杯以上、學歷至少大學、最好是當老師或公務員,性格溫柔,容貌美麗,宜室宜家……我呸!就算真有這種上等美女出現,你配得上嗎?也不拿把鏡子照照你那張丑臉……」
他吼吼吼吼,足足五分鐘後,終于吁口長氣,又是一副斯文溫和的表情步出廁所,前後的差異,簡直比「變臉」還要精采。
馬不鑫和王右森身為沐少磊的老同學、死黨兼合伙人,雖然已經看慣了他的里外下一,但每回瞧,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你既然覺得邱先生的要求太過分,剛才為什麼不直接回絕他?」馬不鑫彈著新會員的入會資料表問。
「開玩笑,這是錢耶!有人會把錢往外推嗎?」沐少磊用他那張高貴得像某國王子的面孔輕啐一口。
王右森朝天翻了個白眼。「是喔!你既然這麼愛錢,直接把那個姓邱的想象成鈔票不就好了,還費那麼大力氣又跳又罵,浪費精力。」
「我已經很努力把他想象成鈔票了,否則我怎麼會忍耐到他離開才發作?早就一拳K過去了。」他已經夠辛苦了好嗎?
馬不鑫搖搖頭,給新會員的資料建文件。
「就算如此,你的耐性還是退步了。邱先生不過講了十五分鐘,你就受不了了。」
王右森跟著點頭。「往常你都能忍耐半個小時的。」
沐少磊煩躁地用手扒過頭發。「我知道,我很努力在控制不要發脾氣了。」
但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人物不對……該死,他覺得什麼都不對勁。
馬不鑫和王右森跟他認識了十來年,怎麼會不知道,每年一到這時節,他的心情就會有巨大的起伏。
沐少磊是聖誕節出生的。對這個世上的多數人而言,這是一個快樂的日子。
在沐少磊十八歲以前,他也覺得聖誕節是個既開心、又值得紀念的日子。
但十八歲那年,舉行成年禮當晚,他預備介紹給家人認識的未婚妻、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範晶晶,無緣無故失蹤了,連同範家所有人,就仿佛在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不見。
他動員了家里所有的力量找她,卻怎麼也找不到人。
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去了哪里?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從那一天起,他的心被切成兩半,一半還是原來冷靜溫和的他,另一半卻成了一座活火山,不定時地噴著火熱的岩漿,灼燒著他的神智。
尤其越接近聖誕節這一天,岩漿噴發的程度就越嚴重,讓他隨時隨地都有被吞沒的危機。
王右森也很同情他,雖然他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一個有為青年政變如斯,但他曉得,在範晶晶失蹤的瞬間,她也帶走了沐少磊一半的心。
他走過去拍拍沐少磊的肩。「我看你放個長假好了,去……馬爾地夫散散心啊!等聖誕節過了再回來復工。」
「沒用的。」沐少磊冷笑。「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用盡各種方法讓自己平靜,全部失敗。除非讓我找到晶晶,否則……我心里的火山永遠不會熄滅。」
「那你今年還要繼續刊登你那則租愛啟事嗎?」馬不鑫問。
就是「租一份愛情」這句話,造就了沐少磊和範晶晶戀情的開始。
說話時,他其實是在開玩笑,但範晶晶卻深受震撼,兩人開始交往後,她才告訴他,她就是被當時他說話時的笑容所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們戀愛了將近四年,他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了解愛情的男人,他是真正對她付出了愛,可惜,他還來不及告訴她,她已經失蹤了。
從此,每年聖誕節的時候,他都會租下各大報四分之一的版面,只為了刊上「租愛啟事」這四個字。
他希望、並且祈禱著,如果她在的話,她能看到他留給她的訊息,再度回到他身邊。
失去了一半的心,他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活了。
「繼續刊。」他說。「我……」
「對不起,請問這里是不是冤家婚友社?」一個怯生生的女聲突然插進來打斷沐少磊的話。
沐少磊、馬不鑫、王右森同時抬頭往門口方向望去。
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清秀女生正顫巍巍地站在那里,不敢進來、又舍不得離開。
「小妹妹,這里是冤家婚友社沒錯-要報名嗎?不過-的年紀恐怕太小了,我們只收成年會員。」這小女孩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沐少磊真懷疑,她怎麼不會吧那一身骨頭給抖散掉?
「不是的。」女孩用力搖頭.「我不是要報名,我是想找一個叫沐少磊的人,听說他在這里工作,請問他在不在?」
找他?那可怪了,他不記得認識這麼個小妹妹啊!
「我就是沐少磊,-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是沐少磊!」女孩吃了好大一驚,後退兩步,差點跌倒。
「小心。」沐少磊及時拉住她。
「喔!」她吃痛地悶哼。
他沒用很大力啊!沐少磊趕緊松手,卻驚訝地發現女孩自冬天制服下顯露出來的肌膚,隱約布滿青青黑黑的各式傷疤。
那些傷疤有新有舊,某部分還挺嚴重的,看來這個女孩長期受到暴力對待。
這樣她應該去找警察才對,找他干什麼?
「小妹妹,如果-被人欺負,可以報警,找我是沒用的。」
「不是的。」她再度很用力地搖頭。「我找你是想請你幫幫晶晶姊,還有弟弟。雖然晶晶姊一直不準我找你幫忙,但我想,弟弟畢竟也是你的兒子嘛!那……你可以幫幫晶晶姊嗎?」
晶晶姊?沐少磊覺得有人拿把大榔頭在他腦門上狠狠敲了一記。「-說的晶晶姊是不是姓範?」
「對啊!」女孩點頭。「還有弟弟,他沒有報戶口不能讀書,但後年他就要入學了。晶晶姊說她會有辦法的,但晶晶姊現在又病了,她老板乘機開除她,我雖然能夠幫忙照顧弟弟,可我沒錢給晶晶姊看病,你可不可以幫幫我們?」
範晶晶終于出現了,還有他的兒子!
天哪,現在是怎麼回事?滿天星辰從空中掉下來把地球砸毀了嗎?
六年了。
闊別兩千多個日子再見,沐少磊沒想到會看見這樣的範晶晶。
記憶中,她美得像一朵鮮花,朝氣蓬勃,眼底老是閃著淘氣的光芒,嘴角始終含著自信的笑意。
但現在,她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美麗的容顏憔悴得慘不忍睹。
「晶晶?」他下敢置信地輕喚一聲。
床上的女人霍地瞪圓了眼,一副看到鬼的表情。
「是誰找你來的?是誰?」她尖叫,聲音卻虛弱而無力。
有情人歷經千辛萬苦再度重逢,不是應該開心相擁、喜極而泣嗎?
為什麼他們之間的重逢是這種情況?沐少磊不知道,但他還是敏銳地發現了她眼底那抹連重病都壓制不住的恨火。
她到底在恨什麼?他嗎?他不記得曾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啊!
「晶晶,-……」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範晶晶大叫,掙扎著要起身,卻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晶晶,」沐少磊趕緊扶住她。「-別太激動,我先送-上醫院好不好?」
「走開。」她使勁想推開他。
那應該是她所有的力氣了,但他卻覺得那力道小得可憐。他記得她家是開道場的,她自幼習武,但現在,她連坐直身子的精力都沒有了。
她真的不太像他記憶中的至愛,但想憐惜她的感覺還是沒變。
他很激動、也很開心,他終于又找到她了,他唯一的白雪公主。
「我知道了。」範晶晶突然恨恨地低吼。「是劉璃找你來的對不對?只有她知道我和你的事,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她答應過我……劉璃,-出來,劉璃……」
「晶晶姊。」原來那個高中女生叫劉璃。「對不起,可是-病了這麼久,又被炒魷魚,前兩天房東還說如果-再不交租,就要趕人了,我……我實在沒辦法了,對不起啊,晶晶姊。」
劉璃手中還牽著一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模樣,生得白白淨淨,看來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顧。
沐少磊不知道他該對哪一件事情比較震驚,是範晶晶的大發脾氣,還是眼前突然出現的小男孩?
那是他的兒子?!他跟範晶晶交往近六年,一直清清白白,直到他決定向她求晤,在成年禮那天將她介紹給所有人。
前一晚,兩人都很高興彼此的戀情將有美好的結果,他們開心慶祝,還喝了一些酒,然後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他沒有做防護,那時他們太興奮了,根本就激情得忘了一切。
如果因此有了愛情的結晶,那麼應該就是這個孩子了。
小男孩長得也挺像他的,尤其是那副溫和中帶著斯文氣質的面孔,完完全全是沐家人的遺傳。
真是作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有兒子了,還已經五歲,再過兩年便要讀小學,而這個孩子卻還沒報戶口!
天哪,這……等一下,現在比較重要的是範晶晶的病,怎麼會嚴重到把一個好好的人折磨成這樣子?
「滾出去!劉璃,枉費我救-,-卻背叛我,滾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而範晶晶卻還在對劉璃大發脾氣。
「好了,晶晶。劉璃來找我是對的,我不知道之前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這六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我不曉得-是否注意到了,但每年聖誕節,我都在各大報刊登租愛啟事,我對-的感情始終沒變,-有困難為什麼不來找我呢?」難道所謂的靈魂伴侶不是無論歡喜、悲傷,總是互相扶持,走過一生的人嗎?
還是她對他根本沒有信心,所以才付不出永恆不變的愛?
範晶晶先是恨恨地瞪著他,漸漸地,仇怨轉成憤怒,再變為哀傷與痛苦。
「我怎麼找你?」幾個字,她說得像吞下幾萬斤黃蓮那麼苦。
她知道他刊登租愛啟事,她每年都看、每年都哭。
她好怨,她好恨,但她要怎麼告訴他,當年,就在她歡歡喜喜準備好一切、要去參加他的成年禮前夕,沐家人找上門來。
沐家的人認為她配不上沐少磊,因為他們有錢有勢,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名門望族。
反觀她範晶晶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小小道場主人的女兒。
沐家人要她離開沐少磊,他們願意給她大筆的金錢,甚至答應她一個要求,無論她要的是什麼,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願意為她摘來一顆。
她當然不答應,愛情豈是金錢可以買賣?
但她的家人卻同意了,他們打暈她,綁著她連夜搬了新家。
于是,她與他在兩家大人的刻意躁弄下,被徹底斬斷了緣分。
那段時間,她一直被監視著,憑她一個才十八歲的小女孩,根本闖不過十來名人人的圍堵。
她怨極沐家的財大氣粗。
但事實上,她更恨自家人的勢利,就因為沐家有錢有勢,他們就怕了,硬生生拆散一對好鴛鴦?
虧祖父從小就教導她,身為一名武者要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她一直信以為真。
但結果呢?一旦面臨現實,什麼道理都是假的,這個世界上只有金錢才是真實,只有權力才是定理。
她唾棄那些可鄙的大人,這一生一世,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所以在發現懷孕後,她假裝順從地騙過所有的人,讓他們以為她已經對沐少磊死了心。
她足足等了三個月,終于等到家人都松懈的時候,才乘機逃了出來。
可是她無法去找沐少磊,她仇視所有姓沐的人,她茫然無依,只能一個人悄悄地躲起來恬舐傷口。
她靜靜地躲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時間是她最大的優勢,因為她年輕,而那些愚蠢的大人們都老了,她未來有無限的機會與他們搏斗。
她本來打算等到積存到足夠的戰力再出現在沐少磊面前,與他一同鏟除敵人的,可恨這場突來的病破壞了一切。
而更可惡的是,她一時好心救下的少女劉璃,也是毀壞她夢想的凶手之一。
該死,仁慈果然是成功最大的敵人。
她總算明白了,如果她要功成名就,從今而後,她會懂得狠下心腸。
沐少磊將範晶晶送到「沐氏」經營的醫院,運用老太爺的力量動員各科的醫生為範晶晶做最詳盡的檢查。
照劉璃的說法,範晶晶本來只是一點小感冒,看了醫生,吃過藥,應該是好了。但沒多久,癥狀卻又再度復發,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她體內好像有某種怪物在啃蝕她的精力,讓她不管服下多少藥物或者補品,都無法痊愈。
漸漸地,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最後連下床都感到全身發疼。
但範晶晶還是不在意,每天照常上班。
她在一家進口車行做業務,憑著年輕人一股不服輸、敢拚敢沖的狠勁兒,她的業績一直是公司里頂尖的,最高紀錄一個月可以賣十五輛賓士,平均兩天就賣一台。
她一個人的業績,就佔了公司一個月營業額的三分之一以上。
老板本來答應要升她做經理的,只要她堅持下去,名和利她都將手到擒來。
可偏偏她的身體不中用,半年前,她終于在公司里暈倒。
而這一倒,令她原本構築好的城堡在-那間傾盡。
她一天比一天虛弱,最後連班都無法上,只好請長假。公司等了她四個月,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于是,老板解雇了她。
這更加打擊了她的病情,她日復一日地憔悴,家里的經濟從原本的小康急轉直下。她又很固執,絕不低頭請人幫忙,甚至不肯停下兒子貴得要死、每學期高達六位數的幼兒園課程,堅持一定要把弟弟教養成一名貴族小孩。
就這樣,在只有支出沒有收入的情況下,範晶晶終于連房租也付不出來了。
劉璃一直將範晶晶視為恩人,她母親早逝,父親愛喝酒,每每喝醉了就打她,是範晶晶看不過去,狠揍了她父親一頓,才讓他消了氣焰,不再打她出氣。
範晶晶還雇請她照顧弟弟,讓她有錢可以交學費,繼續上學讀書。
但後來範晶晶病了,劉父認為威脅已失,又開始有一頓沒一頓揍起劉璃就是了。
可這不是迫使劉璃去找沐少磊求救的重點,她知道範晶晶絕不願讓沐少磊見到自己的落魄樣。
然而,她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範晶晶死?所以就算被罵忘恩負義、叛徒也好,單憑著「沐少磊」這三個字,她一個女孩走遍台北大街小巷,慢慢地找、一個一個問,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總算讓她求來救兵了。
這一刻,她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只要範晶晶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