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賜福 第九章
赤果的身子相互踫觸,是一種滲進心扉的溫暖與甜蜜,一個晚上幾乎是疊在他身上睡著的。
在他的身上,听著他的心跳,她的心才會找到屬於她的地方。
「誰?」
「……破運?」她勉強發出聲音。
「你繼續睡,有人在敲門。」
「……天亮了嗎?「
「嗯,才剛亮,不打緊的。」
「要起來了嗎……我好累啊……」
他帶笑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
「你才睡了沒多久,繼續睡吧,我去去就回。」
溫暖的身軀逐漸離開她的,她感覺他將繡被緊緊蓋住她的身子,隨即溫熱的唇觸踫她的額面,等到她好不容易張開酸澀的眼,正好瞧見他穿上外衣的背影。
這麼一大早,會是誰呢?
沒了他的身軀可以分享體溫,被里的溫暖似乎少了什麼,她慢慢地撐坐起身子,困眸瞧見胸前的吻痕,小臉微羞,神智立刻清醒過來,連忙把自己卷得像粽子一樣。
「張老伯?」破運的聲音從門前傳來。
「破運,你還好吧?」
「我身強體壯的,壓根就沒事,倒是老伯你,拐到了腳怎麼還來呢?」
破運的聲音听起來很輕松,前所未有的輕松。是因為昨晚嗎?
「不礙事的,一點腳傷,休息一會兒就沒事。我來看看你,若不是你及時拉了我一把,只怕我這條老命就得下去見閻王老頭了——呃,你老婆在……」
「她還在睡。」
「都快中午了,她……」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暗示她不是個好妻子。
中午了?禳福往窗外探去,雨雖停了,天色卻還是灰蒙蒙的,讓人瞧不出來是什麼時候。
中午了,她該下床了。正要掀棉被,才想起衣物全部曬在廚房了。
這下可好了,她嘆了口氣,總不能包著棉被掛著拐杖到處跑吧?
「昨天她一直等著我,等到大半夜,她能多睡一會兒,我求之不得。」
「是嗎?」乾笑了幾聲,遲疑道︰「那個……本來不該現在提,但是,破運,你救了我一命,我家小祈……」
破運嘆了口氣︰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家中有妻,也不打算另外再娶了。」
「我這條老命算是你救的,小祈對你也有意,她做小,就當還我報答之恩吧。」
「說什麼救命之恩呢。」破運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如果,真的要還救命之恩的話,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是你老婆反對嗎?不如讓我家婆子說說看,她們同是女人,能懂的。何況,齊人之福誰不想要……」
齊人之福嗎?禳福看看這張很小的床,小到她必須連睡都得睡在他身上,若是三個人,她可不要活活被壓死或者摔死啊。
啊,好像有些酸醋味,這就是懂了情愛之後所附屬的嗎?
很多情緒,她還在適應當中,就連愛他一項,初時也覺得太可怕,竟能影響她的情緒,左右她的思考,但她並不排斥,甚至昨晚趴在他身上時,竟然會想著如果……
只是如果——她,沒有遇過義爹,也許她跟破運會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兩情相悅了吧。
外頭,又傳來破運的嘆息︰
「我不想要齊人之福。從頭到尾,我只想要一個,現在我已經得到了,並不想再多拿些不屬於我的東西。以前,我曾經雙手……讓很多人受到傷害,那些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可是我可以杜絕將來傷害其他人的可能性,讓你女兒做小,她並不會因此而得到幸福或怏樂,她只會不停地被傷害,而那個罪人會是我。張老伯,你說你要報答我,你忍心讓我成為傷害你女兒的罪人嗎?」
那小祈的爹不知道又說了什麼,破運帶著輕笑答道︰
「昨晚我從你家里拿的那東西,就當是報答吧。」
後來,門被關上的聲音拉回禳福的心神,她抬頭,正巧瞧見破運走進來。
「你醒了?」他訝道,隨即像想到昨晚的親密,俊臉微微紅了。
禳福見狀,雙腮跟著發熱起來。知道兩人同時想起什麼,他從少年時期便守在她身邊,一心一意,恐怕連想要「見異思遷」的機會都沒有,而她,童年就步進義爹的陷阱里,十年幾乎是一片空白的了,要說純情的程度,恐怕他跟自己一樣不相上下。
思及此,心里的尷尬去了幾分,心里反而放松到自己都覺得有趣的地步。
「剛才我順便拐到廚房拿衣物,你先換上吧。」他柔聲說道。本要背對著她,讓她自在地換衣,眼角瞥到她穿衣連頭發也不小心弄進去,連忙上前,幫她拉起長發,抓好繡被以免她春光外泄。
「你……不用大害躁,我不會……不會偷瞧的。」
「不會偷瞧嗎?」
「當然!」對她,他還算是君子。
「真的真的不會偷瞧嗎?」
「不會。」他看起來這麼說話不算話嗎?
「那……」她有趣眨眨眼,故作好奇問道︰「請問什麼樣的姑娘才能引起你偷瞧的呢?」
他聞言,呆了呆,見她換好衣服,轉身仰首含笑瞧著他,他才慢半拍地發現她在開他玩笑。
「你的手里拿的是什麼?」
「昨晚我先送張老回家,心里急著要回來,偏他們要我先留下,讓張姑娘來接你過去,一塊用個飯再回來或者在他們那兒過夜,我不想,瞧見這東西,索性討了一顆,當做報償,省得送我不想要的東西,麻煩。」
不想要的東西是暗指小祈姑娘吧?她忖想,瞧見他坐在自己身邊,攤開長繭的大掌,一顆小小圓圓的軟糖在上頭。
「是蘇州軟糖。」他靦腆的表情又現︰「他們那兒也只有四顆而已,听說是張老上城里賣毛皮時,那買主招待其他客戶時,他厚著臉皮討來的。這糖體小價錢貴,我也不好意思全拿,福兒,你嘗嘗看。」
禳一幅凝視那一顆色彩鮮艷的軟糖好一會兒,才微啟朱唇,讓他送進口里。
香香甜甜的滋味充斥在口舌之間,見他目不轉楮地望著自己的表情,她好奇問道︰
「我以前吃過嗎?」
他搖搖頭,說道︰
「連喂你三餐,你都吃不多了,何況是這種東西呢?好吃嗎?」
「好甜。」
他露出溫柔的笑來。「是糖,當然甜。」
她向他招招手,他雖不知她要做什麼,仍傾上前去,注意到她雪白的玉頸上有昨晚他留下的痕跡,他皺眉,正伸手撫上,突見她閉上眼,又濃又密的睫毛幾乎要踫到他的臉頰。
他心一跳,過了會兒才知道她在索吻。
他微笑,輕輕吻住她的唇。她的唇瓣柔軟又香甜,不由得加深唇舌間的糾纏,昨晚的記憶深刻地烙在腦海里,只怕再過二十年都不會忘,雙臂要摟住她的腰身,想再進一步,卻遭她突然推開。
「等等!等等……我是要你吃糖……」她氣喘吁吁的。
「我是在吃糖啊。」
禳福見他一臉莫名其妙,知道他想起昨晚的「吃糖」,她又羞又惱,指指他的嘴唇。
「蘇州軟糖。」
他楞了下,才發現軟糖不知何時已到他的嘴里。
「我是要問你,這糖的味道真的很像我嗎?」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軟糖合在嘴里,就是吃不出味道來,他暗暗深吸口氣,平撫自己混亂的,才慢慢感覺到糖的甜味。
「嗯?」她好奇問。
「很甜……跟我記憶里的糖霜一樣甜。」
「像我一樣嗎?」
禳福見他點點頭,不由得有趣地笑起來。
「這是我頭一回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嘗起來是什麼滋味,還好這種經驗不會當有,一想到白自己像糖一樣地被恬著,就覺得有些癢。」
「我……」嘴里的糖逐漸在融化,她的話讓他味覺頓時敏感起來。他臉又紅,啞道︰「我沒有一直恬……」
「是啊,只是恬了一、兩口,害我真以為你把我當糖吃呢。」她垂目笑道,注視著他的雙手好一會兒,才慢慢斂笑起,捧起他的雙手來。「在咱們私奔前,你這雙手傷害了很多人嗎?」
他明白她在問什麼,遂答道︰
「……是。」
「為了保護我嗎?」
「剛開始,是的……後來,連我自己也有感覺……那是一種發泄了。」
「那是錯覺。」
是不是錯覺,他自己最是清楚,她又怎能論斷呢?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在她義爹、在她面前,永遠處於失敗者的角色,殺人於他,多少已有些發泄的成分了。
至少,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他有能力去選擇。
「都過去了。」他輕聲說道。
她沒有說話,細蔥的五指默默地勾住他的粗指,柔軟的掌心合上他的硬皮。
「有心的有罪,沒心的也有罪……」她很認真地凝視他沒有表情的臉龐,說道︰「所以,如果你的手心里沾了血,那分我一半;如果你傷害了任何人而成為有罪的人,那麼也把永遠不會褪去的罪惡感分我一半吧。如果,在你心中,那些事都過去了,那,在我心中我也會遺忘,好不好?」
破運目不轉楮凝視她良久,才合上眼,再張開時已有些迷蒙。
「我沒有想過,我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幸運,真的沒有。」
「是誰說,活著就有希望呢?」她溫婉笑道,倒進他的懷里。
他直覺小心地摟住她。
「你餓了嗎?」
「不,我還不餓……」
「那就讓我當一天不盡責的妻子吧。」
他以為她還是很累……是啊,怎會不累?她身子這麼弱,擔心一整天,又冒了大半夜的雨,最後還……還被當糖吃了,吃得一口都舍不得剩下……
「破運,你說話給我听,好嗎?」
「我說話——」將他的話當催眠嗎?他微微一笑,讓她舒服地倒靠在自己的胸一刖,忖思了會,笑道︰「我說打獵的事好了——」
「我想听,我們私奔的故事。」
「私奔?」她不是已恢復記憶了嗎?
「你忘得這麼快?我以為我跟你離鄉背井私奔,是一輩子刻骨銘心的事。這麼快就忘了,真教我難受。」
「……」他無言以對,只是用一雙深眸注視著她。
「你上回不說過一次?」她提醒。
「……是啊。」
「若不是你說得活靈活現,我怎麼會這麼輕易相信你是我的相公呢?」
「……是嗎?」
「我想再听一次,然後我要記下來,一點一滴的。雖然我之前忘了一切,但很久很久以後,它就會成為我回憶里的一部分了。」
破運聞言,終於知她有心完全抹殺在天水莊的空白日子,溫暖的聲音里帶有幾分高興︰
「你要听,我就說,一直到你叫停為止。我跟你相遇時,你剛滿十歲,而我已是少年了,那一年風雪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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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福兒,想要進城瞧瞧嗎?」年輕的男人往廚房里走去,沒瞧見妻子,心里微微迷惑。往往中午回家時,她早備好飯菜……還是,她又去學殺雞了?
雞跑得比她還快,沒有傷到自己就該萬幸了。他快步往後院的雞籠走去,數了一下籠中的雞,沒有少,他再喊一聲︰
「福兒?」
「喔——」
聲音有氣無力有含糊,但他耳力還沒退步,听得出她在內室。
他轉進屋內,往內室走去,瞧見年輕的少婦坐在地上整理衣物……是在整理在物還是在發呆?
「福兒?」
禳福回過神,抬首往他瞧去,再回頭看他新做的櫃子里藏的東西。
他順著眼看去,看見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松了口氣,淺笑道︰
「這是我上次從城里買回來的。我想了想,現在不是一個人生活,有該保護的家庭,買把匕首防身也是好的。」
從他離開天水莊之後,就連帶地把身上所有一切都舍棄了,包括陪伴他數年之久的好劍,來到這里雖有獵刀,但平日不放內室,也不放她常去的角落,怕哪天她要跌倒了,撞上了那可不是件小事。
尤其,獵刀對他的意義只在於獵畜牲,而匕首是傷人——他暗暗想了許久,終於決定買了。
現下的世道還算好,但,不能保證他與禳福能夠永遠不遭人為的意外,所以他留下匕首了,這是出自於他後天養成的「防心」。
禳福微微笑著,關上了怞屜。
「你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咱們不是彼此約定過,若有事,一定得先告訴對方嗎?」破運見她似乎還受驚於那把匕首,放柔聲音吸引她的注意,說︰「你想不想進城走走呢?我去跟彭兄借牛車,順道為張家女兒挑個小禮物,不然空手喝她喜酒,總是不好。」
「好啊,我等你回來。」
簡短隨口的一句話,讓他愈見柔和的臉龐泛起笑來。他站在門旁痴瞧著她為自己收拾衣物的身影,眼角瞥到那張在一年多前加寬的木板床。
他還記得,床要加寬時,她只要兩人寬大小,三個人寬的她可不要,他知她的暗喻,當然就順她的意了。
「破運?」她投以疑惑的眼神。
他微笑︰「我走了。」語畢,便趕著出門了。
禳福轉回視線,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封著匕首的怞屜。
乍見之時,的確是暗嚇了一跳,後來也知道他的心意——但,為什麼心頭有些不好的預感嗎?
義爹說,她的直覺極強.啊,怎麼突然想起他了呢?
有很久很久的時間沒有想到他、想到天水莊的一切了,為什麼會在今天、在看見匕首後,不由得想起他們呢?
這一年來的生活,讓她頓覺自己的過去真的白過了。
忙著學作人妻、忙著學鄉野村婦該有該會的一切,破運也逐漸將家務移到她身上,除了因雙腿不便真的無法做的事外,他幾乎放心了她為人妻的本事。
甚至,他開始教她腌制肉類了。
在這里新建立的生活,讓她忙得連發呆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會想著自己是不是老天爺的玩偶?
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世間大部分的人跟這里的居民一樣,忙著討生活、忙著讓妻小過好日子,命運於他們,不具任何的意義。
「順著命運跑?還是不死心地跟命運對抗?嗯……嗯……」彭嫂子一臉大便相,用力想了半天,吃了好幾口肉,才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沒有想過耶!反正日子怎麼來,咱們就怎麼過,哈哈,只要過得高興就好嘛,就像我肚子里的寶寶,反正突然跑來了,就讓他出來吧。」語畢,還拍拍她那個看起來不知到底是吃胖還是懷孕的圓肚子。
藍家小娘子大驚叫道︰
「你別拍得這麼用力啊!你想讓彭相公來找咱們算帳嗎?阿福她相公身強體壯,可我家相公挨不起彭相公的打啊!」
「這個……一定要叫我阿福嗎?」
從回憶中醒過來,禳福唇邊勾起笑來,打開上頭的怞屜,拿出一疋素布來。
前幾天她還在想破運好像一直沒有換過新衣服,倒是她的衣物林林總總地加了不少件,正巧藍家小娘子半賣半送她這疋素布;;她的針線活兒是還處於女童階段,但藍家小娘子願意教她如何裁縫衣物,如果細心點的話,破運就可以多加件新衣了。
正想著時間上該如何安排,才不會讓破運撞見她在縫衣,忽地,又有人敲門了。
「誰啊?」她拿過拐杖,慢慢站起來往門口走去。破運沒這麼快回來吧?那會是哪家的嫂子又過來走走呢?
打開門前,眼皮預警地跳了一下,她不理心中的排斥,淺笑著開了門——
男人高大的身影擋在門口,遮住了陽光,完全瞧不清他的容貌。一身的黑衣,讓她瞧出布料的價值不貲,必定不是本地人。
其實,不用靠眼力,在乍見的那一剎那,渾身的感覺就已經讓她知道此人是誰了。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馬車?」男人開口了,陰柔的嗓音如地獄之火重現陽間般,席卷了她所有的听覺。
然後,她的笑容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