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無淚 第六章
琴姐冷冷地說︰
「外頭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你知道嗎?根本連東西南北方向,你都未能分辨清楚。」
琴姐連連吸著香煙,繼續說︰
「我告訴你,腳還沒有站定,已有人把你拐騙去了。」
競之至此,知道應該由對方發落了。
「競之,我已經幫了你,月兌離那班瘋狗了。然,幫人總要有個限度,你應該明白。」
競之靜心的听著,琴姐回一回氣,再慎重地說下去︰
「小芸這孩子像足她母親,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倆天生菩薩心腸,卻自淌一身渾水。她倆的故事,說來也太長了,反正也過去了。」
從琴姐的話意里,競之可以想象得到,小芸母女的故事一定離不了被男人辜恩負義的老土情節,女人天生下來就要吃盡男人的虧。
「話說回來,我也是真金白銀地花出來,把你贖出來的,將來起碼要賣回那個價。」
雖然有一點點是意料之內,但競之仍禁不住大了個冷顫。
「看在小芸分上,我不會把你胡亂地交給人,我也並不急于要翻本,就看你的運氣,機緣巧合,會找到個好的歸宿也未可料。」
競之沒有做聲,開始心平氣和地任由擺布。
或者應該說,她對這金紫琴有信心,因為對小芸有信心之故。
「記著,」金紫琴再鄭重地對競之說,「你由賤價零沽,而至高價批發,已是一個大大的進步。」
金紫琴並沒有說錯。莊競之不能不為這個生命的轉捩點而稍為欣慰。
這以後幾個月,金紫琴沒有再提如何把莊競之批發出去。她只把競之養在別墅中,差不多像個富家小姐般,一切都有女佣是侍候,似生活在無憂無慮之中。
服侍競之的女佣名叫露茜。這天看見競之早起,在園子內散步,出現于繁花似錦的畫面中,整個人浴在淡金的柔和太陽光下,競之顯得清新而漂亮。
連露茜都忍不住贊嘆說︰
「莊小姐,你真的美麗。」
莊競之向露茜微笑,問︰
「我?已經身經百戰,殘破不全了。」
「不,一點滄桑的痕跡也沒有,真的,不騙你。初來這兒時,只覺得你惶恐而疲累,現今,連這種情緒都不見了,顯得那麼養眼而好看。」
不只露茜這樣說,連到晚上,金紫琴回來別墅休息,把競之叫到身邊來,陪著她吃宵夜,也禁不住說︰
「競之,你現今似已月兌胎換骨,從新為人。才不過休息了幾個月,你真是得天獨厚。」
「多謝琴姐的照顧。」
「為人為到底,競之,我給你找到一個合適的戶頭了。」
莊競之昂起頭來,那雙剪水相瞳,閃出了一道驚異的光芒,像兩盞犀利的探射燈,直掃到金紫琴的臉上去,企圖探索真相。
金紫琴慢條斯理地說︰
「對方是本國數一數二的華裔富商,擁有的地皮難以估計,酒店旅游業有半數握在他的手上。最簡單地形容他的財勢,就是連總統以及政府里的高官都要給他三分面子,且近年更有若干金融業務,邀他加盟,成為總統身邊一個財富拓展的智囊團成員,非同小可。」
競之洗耳恭听。她那玲瓏精剔的心,忽然震動一下,似乎承接到一個強而有力的意念,像一個火紅的烙印,壓到心頭上去,不再磨滅。
「競之,這是一條非常難能可貴的出路。」
說得對,莊競之忽然之間像覺醒了什麼似,在心內急忙附和。
「萬事都要靠自己,趙善鴻非常挑剔,當然,他有這個資格。換言之,推薦管推薦,你是否能入他法眼,是另外一回事。」
金紫琴再認真地望望競之,看到她那張粉雕玉砌的臉孔,都覺得甜到心上去,就吁一口氣放心地說︰
「照理呢,你沒有理由是不吸引的。如果得到趙善鴻的接納,你下半生豈止無憂無慮,就算要呼風喚雨,也不是沒有可能。」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莊競之的心就是這樣想。黑暗的日子必須成為過去。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是必然的。誰個人的苦難與委屈能跟自己相比呢?上天越是要玩弄人于股掌之上,越會使人的順逆二境交替上場,把她莊競之不住的壓迫至死,是太沒有趣的一回事了。必然要創造出各式人等互相殘殺的機會,才有熱鬧可看。
故而,莊競之對于金紫琴的這個建議,沒有反感、沒有恐懼,只有期許、只有等待。
金紫琴翌日即開始行動,派了個裁縫來,替莊競之度身訂造服裝。听說那裁縫師傅是個行內響當當的名字,一下子見了競之,先是一楞,繼而連忙微笑地打恭作揖,樣子與動作有點滑稽。
金紫琴在旁看在眼內,便說︰
「嘉善奴,你別只管色迷迷地盯住美人兒,就不把功夫交準,否則,我要了你的命。」
當那菲律賓裁縫拿起了軟尺圍在莊競之的胸脯與細腰上量度身材時,他的雙手不期然地微微顫抖。心底里有個小聲音在說︰
「如果可以讓我在這下一秒鐘,伸手去模她一把,我寧願被人當場打死,這女人真會要了人的命。」
養尊處優了一段時期的莊競之,的確已經光可鑒,艷絕人寰。
嘉善奴是個粗糙的下階層的人物,沒有什麼涵養可言,于是一切言行都難免外露浮躁,跟見過甚多世面,且已爬上極高的社會地位者,自不可同日而語。
故而,當金紫琴把莊競之,引領到趙善鴻的別墅里去,作第一次會面時,趙善鴻的反應表面上並不怎麼樣。
他只淡淡然招呼金紫琴及莊競之在那個布置得極其中國化的書房內,閑話家常地聊著,不經意地問起莊競之的原籍與出身來。
莊競之誠懇、老實,卻又相當技巧。她把最黑暗的當娼時期輕輕帶過,只告訴趙善鴻,她被香港的蛇頭,賣到菲律賓來,被金紫琴接應了。
莊競之復述她的過往經歷時,言談甚見個性,金紫琴立即略為緊張地看看趙善鴻,發覺他臉上沒有流露欣賞的表情,心就冷了半截,有點怪責莊競之太過分表現。
男人,尤其是有成就的男人,只視女人如玩物。跟她共同尋找及合作一個游戲時,不需要對方過分的聰明,更不必太剛強。一切由他主宰,不能倒轉過來,賓主易位。
莊競之美則美矣,但入世未深,所犯的毛病會減弱她的外表吸引。
又談了其他一些瑣事,趙善鴻就站了起來,表示送客。
金紫琴固然放慢腳步,看對方有什麼留言指示沒有。然,她是失望的。
在回程的車子上,金紫琴悶聲不響。
莊競之問她︰
「琴姐,你怎麼了?看上去有點納悶。」
金紫琴白了莊競之一眼,說︰
「送去的貨被退回來,有什麼興趣可言?」
莊競之明白了,她只嫣然一笑。
「你還笑?你不失望?」
「還未到失望的時候呢,或者過幾天就有好的消息。」
「你這話有何憑籍?」
「女人的直覺。當一個男人一見到你時,那眼神流露出來的訊息,接收之後所產生的直覺。」
金紫琴說︰
「每一個光顧你的男人都像那位姓趙的人般望你,是嗎?因而你認為他不是在退貨。」
「不是,剛相反,只除了兩個人,從沒有像趙先生那樣望過我。」
莊競之回憶起那淒厲殘酷的把叫阿郎的嫖客當眾毆斃的一幕,猶有余悸。
在這之前,那嫖客看著她的眼神是怪異的,完全及不上其他男人的色迷迷,入心入肺的模樣。
唯其欲迎還拒,就更顯得他對自己的貪婪與緊張,不是一時之歡就可以把身體內的欲念解決掉。
正如另一個男人,她的畢生摯愛,就在他倆下水偷渡來港的那晚,頭上頂著月明星稀,楊慕天就是以這種看上去怪異而冷漠的眼神看自己。
最終,他決定在生死掙扎的關頭,還是忍不住要先行把她據為己有。
所以,莊競之有經驗。
她知道這代表男人的一重心事。
听過西施的故事沒有?伍子胥反對吳王夫差把西施納為後宮佳麗,怕他被美色所迷。夫差一下子的反應,還是尊重老臣所言,打算把美人遣送回國。就是因為西施看到了夫差那種表面無大所謂,不緊不張的眼神,知道這男人其實是怕自己一朝被俘為裙下不二之臣,牽連不少,才如此地苦苦掙扎,于是放膽哈哈大笑,以激將法,為吳王夫差搭下了下台的階梯,讓他下定決心,就是禍水,也留在身邊算了。
這姓趙的,怕已經在對自己開始念念不忘了。
如果是過眼雲煙的逢場作戲,他才不會擺如此一副深思熟慮的款頭。
更何況金紫琴的面子怕還值三分錢,何不干脆把莊競之留下來,一兩天之後興盡送回去,又花得了多少錢?
一定是心動了,就算金紫琴開一個厲害的價錢,他也要答應了,才會有這個反應。
遣走了她們,如果這以後忘個一干二淨的話,就無謂多一個女人的擾攘,且掉一大筆錢。萬一老是輾轉反側,夜不成眠,那就只好把那女人據為己有了。趙善鴻願意賭這一鋪,莊競之只好奉陪。
然,她是有信心的。
金紫琴並沒有追問下去,究竟她所指的男人是誰?她不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競之意何所指。
競之拍拍金紫琴的手,說︰
「琴姐,你開的價不少呢?」
「很高。我覺得你物有所值。」
競之笑,她已完全回復對待生命的信心與智慧,說︰
「我會為你賺回一筆錢,報答你相救之恩。」
競之回眸一笑,真的百媚生,連女的都感動,何況是男的。
金紫琴說︰
「你令我有信心。」
忽然之間,競之感動了,她倆像通過了這一番污穢不堪的生意經,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信任與關懷。
在明碼實價的一宗交易上,如今的莊競之最低限度覺得自己像一個人,可以待價而沽,不是一個奴隸,或一副機器,毫無選擇余地供人使用,直至殘破、直至老死。
買家需要考慮,證明是認了真了。
賣家不忙出讓,可見物有所指。
對競之這才是一次很大的進步。
果然,才不過是三天的功夫,金紫琴推開競之的房門,走過來,輕輕拍打著睡著的競之,說︰
「起來,起來整妝赴會,你的推斷正確了。」
金紫琴微笑,她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再拍拍競之的手說︰
「希望你的好日子到了。」
打扮停當之後,金紫琴的車把莊競之送到趙善鴻的郊區別墅去,先引入偏廳內,佣人請她小坐,說趙先生就要來了。
莊競之走出小偏廳連著的露台,窺望著後花園的景致。單是那一片如茵的草坪,似是無盡頭地延展著,加上那由近而遠的一條侞白色的石築花徑,就更顯了氣勢。
莊競之想,這幢就是以後囚禁自己的金屋了嗎?比起前些時的際遇,此地怕是天堂。
人的際遇就是這麼千奇百怪,瞬息萬變。當莊競之最苦難的時刻,她心上總有個強烈的念頭,覺得困境會得過去,這不是她的一個結局,決不。唯其如此,她的意志堅定,連帶抵御艱難的力量也大了。
現在莊競之又想,如果從今以後,安居樂業,手上還有可能捏到一撮私房錢傍身,那又算不算是故事的結束了?不,她給自己說,決不以此為終站,她要走的路途比眼前可見的後花園花徑,還要長不知多少倍。是否能夠曲徑通幽,柳暗花明?那在乎她的努力與運氣。
她,絕對的有信心。
有人推門進來,莊競之回轉身來,展露一個歡顏的微笑,去迎迓她故事內的一個重要的男配角。
趙善鴻的表情是肅穆的,臉上繃繃得緊緊,不算寬容。這更好,競之認為這是他掩飾著自己心頭喜悅的著跡表現。
競之認為想法與念頭都必須肯定而樂觀,這是令自己從容以折服對方的捷徑。
「今晚有個小小的宴會,是我請幾位親密的商場朋友吃晚飯,你可以在場。」
趙善鴻的這幾句話,很認真地顯了身份。他毋須征求莊競之的同意,只著令她陪著他在一些他認為適合的場合出現。今日如是,以後一段日子也會如是。
然,這有兩重競之欣然接納的意思在內。其一是趙善鴻已經宣布她是他的女人了。
其二呢,對方似乎沒有把她軟禁起來的意思,一開頭就確實了她有一個能夠亮相人前的身份。
當然,其後證實趙善鴻所付予莊競之的身份是相當低微的。因為宴會開始,賓客出現時,莊競之就發覺那幾位赴會的男賓是主客,身旁都帶著一個美艷非常的女人,做陪客。
毋須酒過三巡,已知這些主客與陪客的關系,無非是一群有資格玩女人的男人聚在一塊兒吃喝玩樂。
唯一使莊競之駭異的是,從席間的對話,發覺那幾位男賓的地位相當顯赫,全是菲律賓人,怕是政府里頭相當高級的官員。他們與趙善鴻的關系是熟絡的、親昵的、完全沒有拘束的,可見彼此情誼之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