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君 第九章
大街上,午後的陽光剌目而暑氣蒸騰換回原本的粗布衣,小鐵仰頭問道︰‘姊姊,我們要去哪里?’始終溫柔含笑,假作堅強的小金剎那間崩潰了。我們要去哪里?我們要去哪里?天地這麼大,哪里才是家?哪里才是他們姊弟倆的容身之處?她跪了下來,一把抱住小鐵小小的身子,淚水狂奔,‘對不起,小鐵,姊姊對不起你——’
‘姊姊?’小鐵嚇了一跳,心慌地挽住姊姊的頸項,驚慌失措地喊道︰‘姊姊,你怎麼了?不要哭——有小鐵保護你,你不要哭啊——’
他從來沒有見姊姊這樣崩潰痛苦過,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畢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小金抱住他哭得渾身發抖,聲聲摧肝瀝膽、斷人心腸。
小鐵也哭了起來。
他好怕,好怕。
大街上人人側目,卻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對姊弟。
痛哭發泄過後,小金抬起紅腫濕潤的雙眸,堅定地對弟弟說︰‘姊姊好了,不哭也不難過了,姊姊不會有事的。’
‘姊姊?’小鐵吸著鼻子,眼里憂色深深。
她對小鐵綻開一朵好美好美的笑,‘我們離開京城,到鄉下去,找一個地方落腳,建立我們自己的家,姊姊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們不會再四處流浪了。’
‘是真的嗎?’小鐵眼楮發光,又有些遲疑,‘那假姊夫呢?我們要走也沒跟他說一聲,還有,他不需要你幫他了嗎?’
她的笑容有一絲瓦解,小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又不爭氣涌現的心酸,‘他已經有人幫他,所以不用我幫忙了,而且我也跟府的人告辭過,他們會了解的。’
他不需要她了,這個事實仍叫她心痛。
‘姊姊,假姊夫對我們真的很好。’小鐵仰起頭,一相情願地問︰‘難道我們不能繼繚住在他家嗎?我會想念陶陶、小喜姊姊和女乃娘,還有超級無敵小鐵的家——假姊夫說那是給我的房子,是我的地盤。’
小金緊緊咬牙,勉強笑道︰‘我們會有自己的家,還有,以後不要叫公子假姊夫了,甚至也不要再提起他了,好不好?’
‘為什麼?你們鬧翻了?’小鐵聰明敏銳得教她害怕。
‘當然不是。’她掐緊了包袱,‘好了,別再說這些了,我們還得趕路呢。’
‘姊姊,那我們今天晚上要住哪里?’小鐵迸走進問。
小金茫然了片刻,隨即又堅強地道︰‘我們會找到地方住的。’
小鐵似乎也嗅出了一絲不尋常,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晚上還是要吃冷饅頭嗎?’
弟弟怯怯的問話讓小金瞬間有如萬箭穿刺心房。
她好沒用,讓弟弟跟著她吃苦。
‘我們今天晚上——’她勉強咽下酸澀的苦水,提振著精神道︰‘我們今天晚上會有好東西吃,不曾再吃冷饅頭了。’
‘真的嗎?’小鐵又開心起來。
小金點點頭,心里卻是陣陣的茫然與淒苦。
她全身上下沒有半毛錢,唯一攢的錢已買布裁衣送給千歲了。
她顫抖著伸手撫模冰涼的額頭,指尖觸及柔若絲絹的頭發︰
□——□——□
等到千歲酒醉醒來,這才發現大錯已鑄成。
‘你說你做了什麼?’他狂吼一聲,宿醉的疼痛毫不留情地敲打著雙臂,他忍不住縮了縮,可是騰騰的怒氣卻沒有因此而消褪。‘你再說一次!’
‘不要。’思春很沒膾地躲到齊家背後,只露出一張小臉。
‘你趕走了小金和小鐵?’他咬牙切齒的問道。
‘我沒有趕走他們,我只是對香姑娘曉以大義。’思春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可是看見表弟活像要吃人的表情,是能躲則躲。‘就算有,那也是你授權的。’
‘我授什麼見鬼的權了?’千歲怒吼。
‘你竟然罵粗話?’思春睜大眼楮。
他?伍千歲?罵粗話?
平常自命風流局儻、溫文儒雅的一等公伍千歲竟然大吼大叫還罵粗話?
‘罵粗話又怎樣?如果你沒有給我解釋清楚,我不只是罵粗話,我還會剝了你的皮來腌料下酒!’他暴跳如雷。
思春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你冷靜一點。’
‘他們都不見了,你還要我冷靜?’
‘是你自己昨天下午說的,要我嫁給你,因為你不能娶那個香姑娘。’她趕緊解釋。
他瞪她,‘我沒有說那種話。’
‘你有!’思春氣到冒著被剝皮的危險跳出齊家的背後,指著他的鼻頭大叫︰‘你明明就有,在相思紅豆樓你醉倒前說的,我可以叫掌櫃的來作證。’
‘我?’千歲愕然,臉色一沉,‘不可能。’
‘你明明就有,不然我吃飽了撐著來你公爵府挑撥離間嗎?’她氣憤地道,‘你這個豬頭自己回想看看!’
千歲扶著刺痛暈眩的頭,努力地回想著酒醉前的點點滴滴
誰都幫不了我,幫不了了——思春表姊,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你醉傻啦?你不是找到肯嫁給你的姑娘了嗎?
不能娶她,我不能夠娶她,否則一定會後悔-.
片片段段統統都回來了。
千歲臉色瞬間慘白一片,‘該死!’
‘如果你指的是自己,那我很贊同。’思春又躲回齊家背後,忍不住罵了一聲,‘還敢冤枉我,不想活了你。’
他倏地瞪向她,‘所以你就跟她說我不需要她,要終止這個計畫了?’
‘事實就是這樣啊。’思春理所當然地道。
‘可惡!阮思春,你干的好事!’他又吼了起來,翻身就要下床。
‘等一下,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是照你的願望,甭你趕走她。’她頓了頓,才又說道︰‘對了,我還有一句話忘記說了,是香姑娘托我告訴你的一句話。’
千歲已經下床,卻覺得腦袋一陣暈眩,但當他听到她這話後,猛地撲了過去,一把
將她從齊家背後揪了出來。
‘她要告訴我什麼?’
思春嚇得拚命眨眼,‘呃,她說她的第二個願望就是,請你好好保重自己,第三個願望是——祝你歲歲年年永遠快樂。’
他渾身的力氣在瞬間被怞離了,明明窗外陽光耀眼,他卻覺得好冷好冷,仿佛此刻已是十二月大雪天了。
他送給她的願望,竟然被她用來轉而祝福他?
在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在小金的心里,他竟是那麼地重要!
她在乎我,非常非常在乎我——他心里在狂吼狂叫,他想跳起來唱一千支歌,大笑一千回,狂喜如江似海地淹沒了他。
可是他沒有狂歌,也沒有大笑,因為他的鼻頭和眼眶在剎那間酸楚熾熱了起來。
他可惡地一次又一次傷害她、利用她,可是她心心念念在乎祝福的都是他——他真是該死!
‘千歲,你哭了?’思春目瞪口呆。
‘我要去找她。’他猛然抬頭,不管頰上的兩行淚,就要沖出房間。
‘等一下,為什麼?’思春不是想阻止,只是震驚且好奇。
‘因為我愛上她了。’他擲地有聲地拋下這句話,旋及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思春又呆住了,耳畔仿佛听見齊家幽幽地嘆道
‘清官難斷家務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
出了京城東門的第一個城鎮,名喚此情天可鎮。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鎮,有繁花十里荷香處處,就算鎮名再奇怪也沒人追究了。
在鎮中最熱鬧的天橋廣場上,有幾攤賣膏藥和耍大刀演猴戲的場子同時聚集,召攬來了幾乎半個鎮的人。
小金滿頭青絲用一條小碎花巾帕束住,遮掩住了短短的小發髻。
她滿頭的長發剪掉了一半,在京城近東門處的一家發飾店里賣了。
否則昨晚他們就真的要饑寒交迫地餓倒在半路上,不過她沒有讓小鐵知道這件事,要不然那碗紅燒牛肉面小鐵一定吃不下。
但是她賁頭發的錢也撐不了多久,所以她只得跟小鐵一路賣藝︰
他們賣藝的場子就在一個耍猴戲的旁邊,白發老公公和頑皮小猴子逗得觀眾哈哈大笑,賞錢嘩啦啦地扔了滿竹筐。
小金咽了咽口水,環抱著弟弟的肩頭,‘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掙那麼多錢嗎?’
‘一定可以,瞧我的。’小鐵俐落地翻了好幾個跟頭,激得全場觀眾忍不住拍手鼓起掌。
‘好!’
小鐵一站定後臉不紅氣不喘,睨了姊姊一眼——快呀。
小金如夢初醒,甜甜地揚聲道︰‘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大家好,小女子是小金,今天和弟弟小鐵赴京投親不遇,身上盤纏用盡無力回鄉,所以在這兒借個場子表演幾套
絕活,各位父老看得好就請捧個錢場,若是表演的不好還請海涵。’
小鐵無巧可愛地對全場觀眾眨了眨眼,從包裹里掏出小小的車輪子就一躍而上,開始踩起單腳輪,再從腰間拿出幾個沙包,一邊踩輪繞場一邊拋沙包。
他俐落準確的動作贏得一聲聲的喝采,小金眼眶不禁一熱。
她心愛的好弟弟。
在小鐵精采的表演中,小金取出銅鑼開始收賞錢。
銅錢和銀角子叮叮咚咚地扔進銅鑼里,小金的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安慰,就在她收到一半時,一張紅紙折成的紙鶴不偏不倚地飛進銅鑼里。
小金愣了一下,一臉迷惑地撿起那只小紅鶴,好奇地打開,只見上面寫了幾句話
六月初二,大吉,宜婚嫁安梁破土,紅鸞星高照。
‘我的天啊。’她驚呼一聲。
這不是皇上賜婚,親自寫下的良辰吉日嗎?怎麼會在這里?
這時,一個發髻微亂又有些狼狽,卻依舊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風流的男人排眾而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
小金整個人傻住了。
‘我的小新娘,你要跑到哪里?’千歲的雙眸緊緊鎖著她,聲音里有掩不住的萬斛柔情。
‘假姊夫!’小鐵歡呼道。
‘是真姊夫,不是假姊夫。’他疼愛地對小鐵一笑,‘小鐵,陶陶和小喜都很想念你,還有超級無敵小鐵的家,正等著你回去照顧呢。’
‘哇!我們要回家了嗎?’小鐵雀躍不已,大聲歡呼。
‘對,我們要回家了。’
小金開口了,聲音卻顫抖破碎,她眼里滿是脆弱和淚意,‘公子,你不要再戲耍我了,我不是猴子,我受不了再一次的游戲——而且——而且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在滿場好奇觀眾的注目下,千歲緊緊地抱住她,聲音沙啞急促地道︰‘誰說我不需要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了。’
小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她的臉貼在他溫暖結實的胸膛前,鼻端吸嗅著他特有的氣息,心跳仿佛停了好幾拍。
‘你——你是說——’她小嘴大張,傻掉了。
他憐惜地撫模著她的臉蛋,深情地道︰‘我愛你,好愛好愛,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求求你原諒我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笨蛋、大傻瓜,好不好?’
‘可是我們之間只是假的——’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你說我們只是假的——’
‘是真的。’他更加抱緊她,屏息求懇道︰‘請你答應讓它變成真的好不好?’
‘可是你已經有了真新娘,我只是假新娘。’她怞怞噎噎的說。
‘不不,你才是真的。’千歲被她哭得心都擰絞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幫她拭著眼
淚,‘昨天跟你亂講話的那個大嘴巴才是假的。’
‘她不叫大嘴巴,她是郡主。’她忍不住澄清。
‘對,她是郡主,是我表姊,同時也是大嘴巴。’他急出一頭汗來,‘她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他擔心緊張的模樣終于逗笑了小金,她吸吸里子,開始有點真實感了。
‘真的?’她捂著胸口,不敢呼吸。
會不會到頭來發現只是自己在作夢?
‘求求你不要走,你們跟我回家好嗎?’他的語氣充滿渴望,目不轉楮地盯著她,‘我不要假的新娘,我要的是你真的嫁給我做新娘。’
‘什麼假的真的要的是的,’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好拗口喔。’
‘這麼說你是答應我了,原諒我了?’他大喜過望。
‘嗯,我跟你回去。’小金嬌羞地點點頭,可是想到之前難過了那麼久,她又忍不住嘟起小嘴,‘不過,我不是因為你才回去的,我是看在——小鐵的面子上。’
‘是是是。’他點頭如搗蒜。‘還有小喜的面子上。’‘對對對。’他完全贊同。‘還有猴子的面子上。’‘好好好——猴子?’他眨眨眼,困惑地反問。她害羞又嬌媚地低下頭,‘跟你回去才可以再去看精采好看的猴戲呀。’他恍然大悟,‘行行行。’小金又咯咯地笑了,‘你還會說什麼三個字的話?干脆統統都說出來吧。’聞言,千歲深情地一笑。‘小金妹,我愛你。’話聲方落,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唇。現場歡聲雷動,驚呼贊嘆和鼓掌聲不斷。小鐵看著被吻傻的姊姊,還有顯然露出了狐狸尾巴的未來姊夫,忍不住大大搖頭。‘果然是我的笨姊姊。’
這麼容易就被騙到手了。觀眾在笑,陽光在笑,就連此情天可鎮的滿鎮荷花仿佛都在笑。深深此情天可證,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