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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哭小嫁娘 第五章

前一年,君蘭舟心不甘、情不願的被老婆拐去做義診;重陽之約又因為老婆而放過了仇人,之後他們順道去探望小妹,卻發現小妹已隨夫家搬到京城里去了;再一回,他決定老婆優先,因為老婆身懷有孕,他必須先帶老婆回家去安產,爾後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義診,他便決定要優先去京城探望小妹,于是把兒子交給大哥,正待出發,獨孤笑愚閑來無聊多問了一句——

「你要先義診,還是先帶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愛跟路。

結果,兩人行變三人行,君蘭舟的兒子轉手又丟給了大嫂,獨孤笑愚便和他們一起出發了。

誰知三人趕到京城,卻又發現小妹溜到雲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帶諸葛蒙蒙回娘家,好說歹說才讓諸葛蒙蒙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們,然後,兄弟倆再一塊兒上雲南去找小妹。

沒想到……

「不見了?她怎會不見了?」獨孤笑愚氣急敗壞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們正在說話,她就突然不見了!」方瑞心虛的吶吶道。

獨孤笑愚眯了一下眼。「當時你們在說什麼?」

方瑞猶豫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說了,因為那是軍情,不應該隨便說出去的。

還沒听完,獨孤笑愚就臉色陰郁地向君蘭舟使了一下眼神,兩人同時一晃身,不見了。

話說一半,突然失去听眾,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這樣消失不見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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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一听到哭聲,獨孤笑愚立刻月兌口道︰「記住,一刻鐘!」然後與君蘭舟相互點住對方的耳袕。

哭閻羅的哭聲最可怕的是,超過一刻鐘時間,不要說聾子,連死人也听得見。

兩人又奔馳片刻,穿過一片林子後,眼前豁然開朗,然而這片開朗實在不怎麼開朗,反倒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厲。

數百上千個凶悍的土蠻子正在那里揮刀沒命的互相砍殺,宛如有什麼千百代流傳下來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斷了,繼續砍;腳斷了,繼續砍;人死了,還是繼續砍,好像不把對方砍成肉醬就無法罷休,現場一片尸山血海,慘不忍睹。

更夸張的是,連大象都在相互撞擊,頭破腦塌,血流成河,骨頭都白慘慘的跑出來了還在撞個不停。

「小妹在那里!」

獨孤笑愚指著殺戮人群中央,但他自己都沒听見,君蘭舟更不可能听見,這才想起他們都點住了耳袕,于是推推君蘭舟,再說一次。

「小妹在那里!」听不見,應該看得懂嘴型吧?

君蘭舟看懂了,兩人當即一起飛身越過殺戮人群,一眼見到垂首嗚嗚咽咽,絕望地悲鳴不已的香墜兒,懷里竟抱著個血淋淋的身軀,兩人不約而同心頭一沉。

來遲了嗎?

甫落子,君蘭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墜兒懷中血人的腕脈,先是皺眉,忽又雙眼一亮。

「心脈尚未斷絕,還有救!」

一直盯著他看的獨孤笑愚馬上就看懂了君蘭舟說什麼,心中一喜,馬上扶起香墜兒的臉兒,毫不客氣的甩了兩巴掌。

「別哭了,墜兒,妹夫還有救,墜兒,你听見了沒有,墜兒?」

巴掌一打下去,哭聲就止住了,但香墜兒仍是一臉茫然,仿佛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獨孤笑愚明白她是哀傷過度,一時難以回過神來,于是先和君蘭舟相互點開對方的耳袕,再輕輕拍拍香墜兒的臉頰,並柔聲呼喚她。

「墜兒,妹夫還有救,听見了沒有?墜兒,妹夫還有救啊!」

又說又拍了片晌後,香墜兒才慢慢出現反應,她徐徐蹙起了眉頭,似乎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還……有救?」

「對,妹夫還有救!」獨孤笑愚更用力的重復自己說的話。

香墜兒困惑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說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嗎?」說著,獨孤笑愚向君蘭舟點點頭示意。

君蘭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墜兒懷中的方瑛,再將早已準備好的十三支金針飛快的刺入方瑛胸前,根根沒入,半點不露,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處重擊一掌。

沒有動靜。

再一掌。

還是沒有動靜。

第三掌。

終于,奇跡似的,方瑛竟然應掌喘了一大口氣,又咳了兩聲,隨後,胸膛也開始急促的起伏,雖然輕微,但確實是有動靜了。

就在這一瞬間,香墜兒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現實,狂喜的失聲大哭。

「夫……夫君沒死,他沒死!」

「他沒死,但還是要盡快施救!」說著,君蘭舟從香墜兒懷里抱走方瑛,話才說完,人就不見了。

「我們快跟上去!」獨孤笑愚扶著香墜兒起身。

「等等,還有……」香墜兒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獨孤笑愚無語,默默地開始在遍地尸首中尋找那個等于是被他親娘害死的人。

周圍,土蠻子人仍在相互砍殺,已經失了魂、丟了魄,即使哭聲已停,他們的腦子也回復不過來了。

風,悄悄的嗚咽,為在戰場上流連的魂魄,靜靜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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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知方政已陣亡,沐晟馬上帶兵溜到永昌去了,龍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營帳。

「大哥,妹夫傷得太重,我一個人沒辦法,你得立刻趕回去請我爹來一趟。」

「行,我立刻趕回去。」

「十三天。」

「什麼十三天?」

「十三天之內一定要趕回來。」

「什麼?」獨孤笑愚驚叫。「就算我們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趕路,也趕不及呀!」

「那妹夫就沒救了!」君蘭舟冷漠地道。

獨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根。「好,我會趕回來,你帶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們。」

這里是最前線,沐晟都逃了,留在這里連安全都談不上,更不可能靜靜養傷。

「我會先租一棟屋子住下。」

「留個記號,我會找到你們的。」話落,獨孤笑愚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來不及之後再去面對小妹的哭聲,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來趕路,不但要趕回去敦請二叔的大駕,還得順便告訴他親爹一聲——

他老人家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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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還是不得不先行離去,因為他們必須送父親的遺體回鄉安葬。

乘興而來,卻穿著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這等劇烈的轉變!

「不可!」君蘭舟搶下香墜兒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湯,夫君……」香墜兒眼眶又紅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蘭舟瞄一下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人,那張臉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說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覺。

「他傷得太重,暫時任何東西都不能下肚,連水也不成。」君蘭舟溫聲解釋,並遞給她一只小瓶子。「只能用這九轉返魂液沾濕他的唇,滴兩滴潤潤他的喉,千萬別流進肚子里去!」

「二哥,你……」貝齒咬住下唇,香墜兒淚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趕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墜兒放心了,唇畔綻開一朵可憐兮兮的笑。

「謝謝你,二哥。」

「自己兄妹,說什麼謝。」君蘭舟憐惜的撫挲香墜兒的頭發。「倒是你,守在妹夫身邊好幾天了,最好去眯一下眼,打個盹兒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他身邊!」香墜兒堅決地道。

「那麼就吃下這個,」君蘭舟再交給她另一只瓶子。「每天一顆,不然你的身子會撐不下去的。」

「謝謝二哥。」香墜兒感激的收下。

白鶴山下,昆明湖畔,他們租下了一棟磚瓦民屋,幾日來,香墜兒總是寸步不離的守在方瑛床邊,連吃喝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君蘭舟要是不給她藥吃,大概再兩天,她也會倒下去了。

君蘭舟若有所思的注視她片刻。

「小妹,妹夫對你好嗎?」

香墜兒瞅他一眼,默默在床畔坐下,溫柔的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轉返魂液滴在他干裂的唇瓣上,滴入他饑渴的嘴里。

「現在我敢說了,二哥,我是為了娘才答應嫁到方家去的,其實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里,我都還好害怕、好害怕,還在想說能不能後悔,能不能丟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輕輕嘆息。「我只慶幸我嫁了,能夠嫁到方家來是我的運氣,不只夫君對我好,疼我、憐我、呵護我,公公、婆婆也好寵我,不,他們比爹娘更寵我,爹娘偶爾還會罵罵我,但他們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我說……」

她含淚微笑。「人家說小姑最難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處得可好著呢,夫君不在我身邊時,她們怕我寂寞,不是常常來找我閑磕牙,就是帶我到處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下輩子能再嫁到方家來,因為他們對我就是那麼好,好得我舍不得離開他們,一個也舍不得!」

君蘭舟長長吁出一口氣。「那就好。」

擔心的就是她嫁錯了人,日子過得不幸福,如今,這種問題已不再需要躁心,唯一的麻煩是……

他爹趕得及來救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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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了!

毒閻羅及時趕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時就趕到了,帶來所有最珍貴罕見的藥材,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兩下,父子倆就開始動手為方瑛診治。

不只毒閻羅,連笑閻羅和哭閻羅也一道來了,反倒不見獨孤笑愚。

「他趕路趕得快斷氣了,還在後面喘息呢,大概要晚個兩、三天才會到。」笑閻羅解釋,再扶起小女兒的臉,仔細端詳。「你呢?墜兒,你可還好?」

唇瓣抖了一下,香墜兒又開始發大水了。「只要夫君沒事,我什麼都好!」

看到久未見面的爹娘,她應該向爹娘撒嬌,應該向爹娘哭訴,說她有多麼想念他們、有多麼牽掛他們,但沒有,她連一句爹娘都沒叫,心里頭惦念的始終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識到這點,笑閻羅馬上了解了。「你那麼深愛他,嗯?」

「我愛他!」連紅紅臉都沒有,香墜兒啜泣著,呢喃著吐露出心底深處的老實話。「我好愛好愛他!」

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覺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沒想太多,也沒思考太深,直到這生離死別的關頭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時,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牽系在夫婿身上了。

笑閻羅頷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會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閻羅自始至終只是默默的飲泣,淚水嘩啦啦的流,卻連一個字也不敢吭,因為……

一切都錯在她!

整整一日一夜,又是針線、又是熱水、又是繃帶,毒閻羅父子倆聯手也幾乎搞了個灰頭土臉,這才勉強從鬼門關口硬將方瑛拉了回來。

內室門終于開了,毒閻羅父子倆滿身疲憊,一臉倦乏的前後走出來,香墜兒第一個搶上前——她連眯一下眼都沒,笑閻羅、哭閻羅隨後迎上去,急切又擔憂的搶著詢問狀況。

「怎樣?怎樣?沒事了吧?」

「沒事了。」

「幸好!幸好!」笑閻羅喃喃道,回頭看,小女兒早已溜進內室里去了。「真沒想到,原以為墜兒嫁到方家去,起碼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時間才能習慣新環境,卻沒料到不過一年多不到兩年光景,她對方家的感情已是這麼深刻,看來方家上下對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剛端來熱茶給毒閻羅父子倆的哭閻羅不禁瑟縮了一下,羞愧的又背過身去掉眼淚,而一向憐愛妻子的笑閻羅竟也不予理會,逕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問的是毒閻羅父子倆。

「不用,我們吃兩顆藥就行了。」毒閻羅說,一面與兒子各自吞下藥丸。

「好,那麼坐下,我得跟你們談談。」一待毒閻羅父子倆坐下,笑閻羅馬上開始說出他的決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彌補不了,只能加倍補償他們的未來,雖然咱們的規矩是一生只能有一個傳人,但這並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傳給一個傳人,其他的只能傳授部分……」

「他的內功我負責,」不等笑閻羅說完,毒閻羅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內,讓他擁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證!」

「好,謝謝你!」笑閻羅笑笑,再瞥向哭閻羅。「至于你大嫂,她必須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為一切都是她的錯。還有我,我也會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為你大嫂是我的妻子,她的錯我也有責任。至于其他人,我不勉強……」

「這不是勉強,」毒閻羅靜靜地道。「我們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的責任也就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

笑閻羅欣慰的點點頭,「好吧,那麼……」再轉注君蘭舟。「休息兩天後,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顧兒子,順便傳傳話,這里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蘭舟恭謹的應喏。

「義診的事明年再說,現在是緊急狀況,就告訴蒙蒙說是我說的。」

「我懂,大伯。」

最後,笑閻羅終于望向那副仍在顫抖的背影。「老婆,過來!」

哭閻羅震了震,遲疑半天後才慢吞吞的轉過身來,又猶豫半晌後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聲都不敢吭。

「你必須把事實告訴墜兒。」

「不!」哭閻羅這才驚慌的月兌口而出。「她會恨我的!」

「她不會。」頓了頓,再說︰「即使會,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為了墜兒……」哭閻羅吶吶道。

「住口!」笑閻羅怒暍。「別為自己找月兌罪的借口!」

從沒見丈夫如此憤怒過,哭閻羅頓時被嚇得窒住了。

這一趟來,慣常掛在笑閻羅臉上的笑容已不復見,此刻更是怒容滿面,威態懾人。

「你說是為了墜兒,但事實是為了你自己,你不承認嗎?」

「我……我……」

「當年你到雲南來時,墜兒也不過才六歲,你以為她現在還記得多少?當時要做何種抉擇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休想把罪推到別人身上!」

哭閻羅終于慚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讓墜兒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錯誤就要別人來替你承擔後果嗎?而且還是對你們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會補償他們……」

「人死了還能用什麼補償?」

哭閻羅啞口無言。

「你要仔細想想,」笑閻羅痛心疾首的勸告妻子別再繼續錯下去了。「人犯了錯,就得盡力去彌補,即使彌補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實,你必須要勇敢的面對你自己犯下的錯呀!」

哭閻羅抖著唇,還是低著頭不敢看丈夫。「我……會加倍補償……」

「你!」笑閻羅猛然起身,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遽爾拂袖離去。「我真後悔娶了你!」

哭閻羅一顫,驟然放聲大哭。

毒閻羅父子倆相覷一眼,也默默起身隨後離開,他們沒資格,也沒辦法插手這件事。

犯錯的人堅持不肯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他們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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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方瑛終于又打開了他那雙愛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腦子糊涂了,見人都不認得,也听不見任何人跟他說話,更不可能笑給任何人看,只茫然睜著一雙空洞的目光盯著上面,眼珠子動也不動,連眨眼都不會,就像一尊木頭女圭女圭。

「他的傷太重,身子太虛,精神也尚未恢復,」毒閻羅溫聲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佷女。「再給他多點時間,他一定會清醒過來的,我保證,嗯?」

香墜兒咬著下唇,點點頭,出去了。

一出門,她就到屋後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經過了多久,一只縴手悄悄撫上她肩頭,她哭著回頭,撲上去。

「他不認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認得我了呀!」

雙臂緊緊環住懷中的寶貝女兒,哭閻羅眼簾輕闔,淚水淌下。

「墜兒,娘……娘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丈夫的苦勸無法令她改變心意,但女兒的悲痛終于促使她下定了決心。

她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當頭,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終于,哭閻羅把該說的事實一古腦全都給說了出來,鉅細靡遺、點滴不漏,然後,她靜待女兒的判決。

「對不起,若是娘知道會有今天這種結果,當時娘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香墜兒驚怔地望定娘親,一臉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嗎?」

「對不起,墜兒,對不起!」哭閻羅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禮,犯了什麼錯,他總是噙著慈祥的笑,包容我、縱容我,也不許別人怪我,苛責我……」

「對不起,墜兒,真的對不起啊!」

「記得有一回,」好像沒听見娘親的歉意似的,香墜兒自顧自喃喃低語,仿佛沉浸在回憶中回不來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無聊跑來找我鬧,鬧著鬧著,我們干脆潑水玩起來了,沒想到一個不注意,我把一整桶髒水全潑到公公身上去了,當時我真的嚇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滿是溫馨的幸福。「公公卻只低頭看看自己,然後聳聳肩,笑著說︰‘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來是真的,我還是去換掉吧!’他一離開,我和小妹全笑癱了……」

「墜兒……」

「再有一回,他從京營里回來,一進門就把我叫去,然後偷偷塞給我一盒玫瑰花餅,說那好吃得緊,要買還得排隊呢!」香墜兒笑得更滿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賊似的,小小聲說要我一個人躲起來吃夠了,剩下的再給小叔、妹妹他們分……」

「……」

「還有、還有,去年我生辰時,婆婆替我做了好幾件新衣裳,公公就搶著要第一個看我穿上,他說他生了四個女兒卻好像生了四個兒子,直到夫君娶了我進門,他才開始有女兒的感覺……」

「……」

「女兒……」香墜兒輕輕嘆息。「公公說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呢……」

「……」

「娘。」

「墜兒?」

「公公真的好寵我、好寵我呢!」

「……」

「但是我卻害死了他!」

「不!」哭閻羅失聲尖叫。「不是你,墜兒,是娘,是娘呀!」

香墜兒怔愣地瞅著哭閻羅,不哭也不叫,只是盯著娘親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良久後,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種結論,她突然痛哭失聲,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來啊!」

「墜兒,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呀!」

是夜,笑閻羅靜靜步入方瑛房內,見小女兒依然守在女婿床邊,縴細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了。

「爹?」她頭也不回的輕喚。

「是我,墜兒。」笑閻羅低應。

「明兒個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報仇,為公公。」

「你從未殺過人,連傷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嗎?」

「我跟娘不一樣。」

笑閻羅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的確,那背脊挺得如此剛直,就像一個堅韌的小女人,她的娘親從不曾有過這種模樣,或許,他的女兒畢竟是他的女兒,多少也承襲到了他的剛毅,就算不多,也還是有的。

「的確,你跟你娘不一樣,好,你去吧!」

娘親犯下的錯誤,正該由女兒去糾正!

領了千軍萬馬,耗了整整半年,不僅寸功未立,反而犧牲了副將與四千兵馬,還任由思任席卷了整個滇西、滇南,而沐晟竟還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馬,臉皮也實在厚得可以了。

不過,沐晟畢竟是名將功臣之後,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還是增派了湖廣、川貴官軍五萬人到雲南听候沐晟的節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還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隨軍到來,以傳遞皇上的譴責。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極盡懺悔之能事,最後還大聲嚷嚷著,「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

然後使者再努力勸解,說沐晟應以征剿思任之責為重。

最後,一場戲演完了,使者離去,轉個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邁大步回到書房里。

他父親沐英四十八歲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歲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整整七十歲,就是因為他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保護自己,只要小心一點,相信他想再活個一、二十年也不是問題。

想到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只有幾聲而已,後面沒了。

嘴巴還大張著,沐晟瞪著眼,駭然發現前一刻還只有他一個人的書房里,不知何時竟又多出另一個人。

一個渾身縞素,發上還戴著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誰?」

那小女人一張清秀細女敕的臉兒冰冷得像結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兒子?

一絲不祥的陰影驀而竄過心頭,「原來是方政的媳婦。」沐晟努力鎮定自己,告訴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婦,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聲驚叫,臉綠了,不覺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雖還想再退,但後背已經被椅子擋住,再也無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麼?」

「做我該做的事。」

「什麼……」沐晟一邊瞄著書房門,一邊考慮是不是叫人來更快?「事?」

「首先,我要說一個故事,一個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嗎?」

沐晟沒有辦法回答她,被點住袕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勢上,還有嘴巴,張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卻沒來得及出聲。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聲音十分輕細,卻像警鐘一樣巨響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個剛正不阿的武將,不懂諂媚、不懂阿諛,只懂得為主盡忠、為皇上效死,這樣的人理應得到贊賞吧?但他沒有,他得到的是滿門抄斬的對待,只因為他的直言直語得罪了皇上寵信的小太監……」

小女人深吸一口氣,眼中是激怒、是憤慨。

「多麼殘忍啊,代代忠貞,換來的卻是血與淚、恨與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親,他偷偷放走了我女乃女乃和我娘,為香家留下最後一絲血脈,十多年後,我娘找到那個小太監殺了他,以為已經替香家報了血仇……」

她搖搖頭。「誰也沒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機會下才得知,當年香家之所以會遭到滿門抄斬的境遇,罪魁禍首其實並不是那個小太監,而是……」

冷冷的眼筆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動,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滿頭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親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個懷柔遠人,好禮寬厚的仁士;但事實上,你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逢戰總是該戰不戰,能避就避,即使戰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戰術,又不肯听取建議,不願示弱于人,因此連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當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過去,決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軍職,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當然,你是偉大的沐家人,將帥名門之後,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聲,奪走你飛黃騰達的未來呢?于是你賄賂皇上寵信的小太監,要他幫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滿門抄斬,而我娘卻以為殺了小太監就已報了仇,其實罪魁禍首還逍遙法外……」

沐晟眼中已開始流露出求饒之色,但小女人仿佛沒看見,兀自往下再說。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話不說立刻通知我娘,告訴她這件事實,我娘也馬上就趕來雲南找你,並帶上了當時才六歲的我,因為爹讓我過繼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樣是香家的人,娘要報仇,我也必須在場……」

說到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會兒後才又繼續。

「但是我娘犯了錯,她不該只顧著和你對質,任由我跑開去自己玩,結果和你孫女小月玩在一塊兒了;另一件錯是,她不該為了和你對質,要你承認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訴她這件事也說了出來︰但最大的錯誤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說了出來,她就絕不能放過你,以免連累公公。可是……」

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殺你的時候闖進去,小月哭叫著說不準殺她爺爺,而我向來膽小,見到我娘要殺‘朋友的爺爺’,真的嚇壞了,我娘眼見我用那種恐懼的眼神看她,她實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會一輩子都用那種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暫時放過你,以後再來殺你……」

目光忽又移開,惱怒的對象換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時候追問我娘,是不是不會再殺小月的爺爺了?當時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對她的畏懼,便月兌口說不會了。這種事,我娘一旦說出了口,就得算數,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樣放過了你……」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強硬起來。

「雖然我娘在離去之前也特地警告過你,絕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煩,不然她還是會再來殺你,你也滿口應允,但其實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頭上,因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卻仍在廟堂之上,還不時與你踫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卻苦無機會,直到這回麓川之戰……」

生硬的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無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終于等到機會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戰場上戰死,以為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沒有理由再來殺你,但你沒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給了方瑛,因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為娘要我代替她守護方家,所以……」

小女人堅定的揚起縴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婦,不談當年香家滿門的血仇,只論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還一命,你非死不可!」話落,她飛指點開他的啞袕。「現在,你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我已經是個遲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嗎?」沐晟沖口而出,想動之以情,博得她的憐憫,「我都七十歲了,頭發白了、胡須白了,還能活多少年?」他硬擠出鼻涕淚水來。「你不能可憐可憐我,讓我用剩下的時光來懺悔做錯的事嗎?」

小女人輕蔑的冷哼。

「別用這一套來哄我,老而不死是謂賊,你就是那個賊。為了滅我公公的口,你連帶著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誰來可憐他們?不,你不是遲暮老人,你是千年禍害,不殺了你,我方家永無寧日;不殺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殺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來將會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沒想到看上去那樣縴細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顆無比強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亂了,死亡的恐懼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還能活多少年,他現在還不想死啊!

「你不能殺我!」沐晟再度月兌口而出。「我是黔國公,是雲南總兵,是征南將軍,你要殺了我,朝廷不會放過凶手的!」

小女人一點笑意也沒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嗎,黔國公,就在剛剛,前面大廳上,你對皇上的使者怎麼說的?」

沐晟面色驟變,青了、綠了、黑了。

「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小女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念出來。「你是這麼說的,對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殺以死謝罪,也沒有人會懷疑,對吧?」說著,她先倒了杯茶,再從懷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點出……

「明明知道來不及,何苦要試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紅色液體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後者想叫不能叫、想動也不能動,怒瞪的眼中充滿了驚慌與恐懼。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這般懦弱無能。」

小女人輕喃,然後硬掰開沐晟的下顎,毫不遲疑地將茶水倒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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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辜負皇恩,故而以死謝罪。

果然是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殺死了,而且死得可慘了,七孔流血、雙目暴凸,連舌頭都咬爛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後悔,干嘛要服毒自殺,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沒轍,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據實」稟奏,不是他勸解不夠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說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這日里,方瑛終于完全清醒過來了。

他沒有說話,因為說不出來;他也沒有動,因為動不了,但他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傳達出他心里想說的話——他的話是對香墜兒說的。

該死的女人,你跑到戰場上來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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