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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流轉 第4章

紫檀色的獸頭香爐中,幾縷細煙繚繞而上。

紗帳中,沉睡半天的人影動了動,又動了動,驀地——

「啊——」一聲慘叫響徹房間。

「好吵。」正坐在床側椅子上無聊地玩手指的宮四直起身來,掀開紗帳,「怎麼了?」

「好痛……」凝眸艱難地坐起來,頭始終僵直著不敢動。

「你不是只劃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嗎?毒解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啊。」宮四俯身看她,「不過對于從來沒受過一點傷的你而言,會覺得痛也許是正常的事吧。」

凝眸瞪他一眼,漸漸醒過神來,旋即奇怪地看他,「你怎麼會在這里?」

「當然是表達我偉大的兄妹愛啊——啐,你那是什麼眼神?干嗎跟見鬼似的?你四哥我可不常有這種閑情逸致——」

「所以我才受寵若驚啊。」她謙卑地打斷,「現在我想請問的是,」烏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各轉一圈,「為什麼我會在大哥的房里?」一醒來就覺得不對勁,她房里可沒這麼濃的息心香的味道,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用來安神定心兼輔助睡眠的吧,她一向沾枕即眠,一覺直睡至日上三竿,從來不需要什麼輔助。可是大哥——凝眸蹙眉,什麼時候大哥需要這種東西了?安神定心——

宮四聳了聳肩,「因為你的凝居已經成廢墟了。」

「廢墟?」她的思緒定格。

「是大哥干的。」宮四很開心地告訴她。

「大哥?」再次定格。

「想知道完整的事實經過嗎?」宮四探臂抓過茶杯,潤了潤嗓子,清咳一聲,「听身為全部過程目擊者的我來說吧。當時呢,我正好有點小事要去找你,結果還沒進門就看見大哥抱著你直直走過來,一腳踹開大門——請注意,我用的是‘踹’字。然後那扇門成為第一個犧牲者,大哥從那扇四分五裂的門走進去,接下去就更精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在轉眼間變成平地,所有的桌椅床櫥無一逃過,最後連房子也不幸陣亡。」

凝眸听得傻眼,連脖子上的痛也忘了,「不、不至于吧?」

「不信的話你自己待會兒去瞧好了。」宮四並不太在意她的質疑,兀自神采飛揚,「我從來不知大哥對拆房子有如此高的造詣,以後我的屋子住厭了,倒是可以請他幫幫忙。」

凝眸怔怔地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幫你找解藥啊。」宮四道,「你只說你有解藥,又沒說解藥放在哪兒,當時我看你的傷口都變成黑色了,事態那麼緊急,他大概是沒時間慢慢找吧。不過還好你有說出毒藥的名字,不然只怕整個拂心齋都被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藥?凝眸臉色大變,沖口而出︰「糟糕!」

「糟什麼糕?」宮四撇嘴,「如果當時你醒著的話一定會覺得這一刀挨得劃算得很,大哥變臉的樣子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哦。」

「不是這個……」凝眸將臉埋入被中申吟。完了,一定被發現了,凝居都毀了,那些東西哪里還保得住?藏了五年的秘密……早知道就不要挨那一刀了,保得了一個秘密,卻保不住另一個,難怪當時覺得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忘了說……

「大哥現在在哪里?」

「凝居的廢墟堆里吧。」宮四道,「自從你的毒解了之後他就一直待在那里,也不找人收拾重建,就一直對著一大堆醫書和瓶瓶罐罐發呆,誰跟他說話都不回答,好像根本听不見一樣,那個範東遙他也不管,還是老二處理掉的。」

凝眸掀開被子,隨手抓了件衣袍就向外沖。

「喂,想去找大哥也不用這麼急吧?大夫開給你的補藥還沒喝呢!」宮四跟在她身後叫。

「留給你喝好了!」

「挨刀的又不是我,我喝干嗎?」他坐回床邊咕噥。

果然……被發現了。

歷劫後的凝居在目,那一襲白衣在殘垣斷壁間分外顯眼。一貫的如雪,一貫的不染點塵,看去竟有些……蒼涼。

蒼涼呢!微揚唇,這樣的詞原也可以用在從來都只會溫柔淺笑的大哥身上。其實太極致的白,太極致的溫柔——同樣也是可以解釋成無情的吧。溫柔也好,無情也罷,如果是一視同仁的話,根本是沒什麼差別的。因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沒有了親疏之別,一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義。

目光無可避免地瞄到他身側那一堆書冊,不由暗暗嘆了口氣。真是鐵證如山啊,想賴也無從賴起了。

微風起,須臾轉大,驕陽被迅速聚集的烏雲遮住。夏日的天,說變就變。

「你的傷還沒好,為什麼不多躺躺?」宮無策背對著她,忽然道。

「四哥說你拆了我的房子,身為主人的我當然得過來驗收一下成果。」凝眸四處望了望,目光又轉回他身上,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麼?」

「你的衣服為什麼這麼干淨?」她皺眉,提出心中的疑問,「拆房子怎麼說也不是件簡單的工程,你又在廢墟待了這麼長時間,沒變得灰頭土臉已經是很沒天理的事了,怎麼衣服上連一點污跡都沒有?」

宮無策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換過了。」

「哦!」凝眸恍然大悟,「真是,我居然沒想到。現在平衡多了。」

一時無話。

凝眸低頭,有一腳沒一腳地踢著磚塊。天色暗下來,大哥的耐性果然一如她想象的好啊,而沒話找話說也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算了,大哥,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注定無法逃避的事情,遲來早至都是一樣的結果,還是勇敢點吧!

沒有回答。「嘶——嘶——」

奇怪地抬頭,漫天飛舞的紙張讓她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住手!」她沖上前,起勢過猛被腳下的磚塊絆倒。宮無策察覺風聲不對,轉身想去扶她,卻被順勢壓倒在地。

「不準撕我的書!」搶下只剩半本的《抱樸子》,一直溫和得像沒有脾氣,即使瞪起眼楮也只讓人覺得可愛的少女,眼神明亮犀利如刀鋒一般,「听到沒有,我——不準!」

宮無策對上她的眼楮,忽然低低地笑出來,那笑容——很漂亮,很妖異,竟讓人心中一顫。

「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的親愛的妹妹,是不是正因為如此,對于唯一認真在乎的事情,才會固執到可怕的地步,即使是我,也不容破壞?」

這樣傾盡全力去執著的信念,明知無謂仍百折不回的決心,要怎樣才可以毀滅?

「大哥,你在說什麼?我根本听不懂。」周身的鋒芒消失無蹤,變回原形的少女無辜地眨著眼,一副「發生什麼事了,我怎麼不知道」的白痴樣。

「還沒裝夠嗎?可惜,我已經失去繼續下去的興趣了。」他溫柔地笑著,舉手——

「啪!」

轟隆隆的悶雷滾過天際,仿佛很遙遠,又好像近在耳邊。

凝眸緩緩轉過臉來,清秀的臉上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宮無策視若無睹地將她推到書堆旁,起身,撢去身上的塵土。他的動作很優雅——好像他不管做什麼事都很優雅,就算是剛剛動手打人時,也絕沒有半點的粗俗,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優雅。

他就以那樣的優雅微俯,「醒了嗎,凝眸?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繼續扮好你天真無知的大小姐。也許很快,你會覺得我還是死掉比較好。」

豆大的雨滴落下來,打在臉上,冰冰涼涼,卻絲毫無法減輕那灼燙痛感。慢慢地仰頭,「什麼同情心?」

「還是不肯承認嗎?一直以來你都像個孩子,無憂無慮,懶散得令人憐寵,聰明得恰到好處。我,竟然也就真的當你是個孩子,忘了有一天,你會是我最大的障礙。」

「你太抬舉我了。」大雨傾盆而下,淋得人睜不開眼;用力抓向沙地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不自知,「我何德何能,成為大哥的障礙?」

「忘了我跟範東遙說過的話嗎?那雖然是為轉移他的注意力而說出的話,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想過,那其實很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心聲?」

如果我想得到拂心齋,最大的絆腳石是誰?

「大哥你……」握緊的手指一根根舒展開,尖銳的刺痛襲卷全身,洶涌得無可抵擋,「為什麼?」

「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呆子,那麼多人夢寐以求的拂心齋就擺在我的面前,傾國的財富,無邊的權勢。親愛的妹妹,你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拒之門外?」

鼓點般密集的雨聲似乎一剎間變得遙遠,凝眸緩緩搖頭,「沒有,當然沒有。是我自己錯以為,大哥對那些沒有興趣。」

「果然是個孩子啊。」宮無策輕笑,伸手溫柔地掠去她遮住眼瞳的濕發,「記著,這世上面對財勢二者不動心的不過鳳毛麟角,就算是這有限的幾個,也只是因為已經得到了而已。人對于到手的東西,總不會太珍惜;而沒有得到的人,是沒有資格說什麼不稀罕的。」

「就好像大哥已經得到了我的信任,所以反而沒有了珍惜的價值,隨便毀去——也不會有半點可惜?」

宮無策一怔,淺笑,「終于清醒了啊……這麼快,看來你對我的信任也並不如何深厚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嗎?」

「高估了自己分量的人是我才對吧。竟以為我們真的是兄妹了……」她幽幽地嘆息,「大哥,我——很失望呢。可是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的,在開始就落幕的話也太草率了點。」少女仰頭,眼中無淚,卻有詭異的光芒一閃而過,「不管怎麼樣,我也不像隨便嚇嚇就丟盔棄甲的人吧。」

「你以為我是嚇你?」宮無策有趣似的揚眉,「畢竟是長在深院中的孩子,再如何聰明也還是免不了天真,我是不是該做些什麼來叫你認清事實呢?」

「可惜你既動不了我也動不得我。爹走了還不到兩個月,我就出事,就算不關你的事,別人也會硬賴到你頭上。既然你帶頭犯上,那些正愁找不著借口的有心人哪有不起而效仿的?到那時,以大哥的能力雖然未必會輸,但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是件容易事。動我就等于是自找麻煩。這種蠢事你會做嗎?」

陰沉沉的天空驀地一道閃電閃過。

「……安分點,凝眸。」俯低身,他溫柔地警告,「我想你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做不出來的。有的時候日子太無聊,找點麻煩轉換一下未嘗不可。我現在不動你,不表示將來也不會,想活下去的話,就不要再自作聰明。」

他轉身離去,凝眸隔著雨幕,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遠去,猛然一拳捶向沙地!

可惡!

「過分……」鮮血自指縫滲出,流到沙地上,頃刻間被雨水沖淡,消失不見。

「大哥,你在不在?」踩著一地斜陽余輝的宮四皺了皺眉,抬腳踏入昏暗的屋內。明明說好了等他來回報的啊。眯眼環視了一周,他邊向里走邊開口再喚︰「大哥你——」書案後蹲著的身影讓他原先的問句硬生生吞回月復中,「你躲在這里做什麼?天這麼晚了也不點燈,雖然身為代齋主是該以身作則可是也不用節儉到這種地步吧。」

「事情辦好了?」

「以我和無釋的手段有失手的可能嗎?」宮四抬腿坐上書案,將手中鳥羽一樣的東西拋過去,「照你的吩咐,從昨天下午起到今天日落我一共攔截了七只信鴿,五白兩灰,所攜內容不外‘策凝反目’之類。我在每只鴿上拔了根羽毛以作見證,然後按你的意思放走。無釋揪出了放消息的七人,正在處置。蔽日的手下也已出動去追查那些信鴿的下落。現在齋里剩下的人應該都沒問題了。」

「辛苦你了,一夜未眠,你先回去睡吧。」

宮四晃著腿,並沒有要走的意思,「說起來要不是凝眸的配合未必能這麼快就清除出內鬼來呢。那丫頭素日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喜怒全形于色,沒想到演戲的工夫卻不錯,昨日那一場下來不知騙翻了多少人,和聰明人在一起待久了,果然會沾上點靈氣哦。」

「那是因為,事先她全不知情的緣故。」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事先說好了呢,沒通過氣也能配合得這麼默契,算得上是七巧玲瓏心了。」宮四垂下眸盯著昏暗中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背影,明朗地笑,「但是反過來說,她也很有可能信以為真的對不對?也就是說,她的那些表現都是真的。一句話,她要麼聰明得過頭,要麼笨得過頭。」

他跳下書案,往外邁的步子被喚住,「不用去了,今早她就已經不見了。」

「那麼,」俊俏的臉緩緩轉過來,依舊是明朗得找不出一絲陰霾的笑,「她是笨得過頭了?我不懂呢,大哥。你似乎並不意外會這樣。」

「你可以直說,這是我一手操縱。」

宮無策終于站起身來,表情靜靜地隱沒在陰暗里,「有第一個範東遙,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不能保證每次都救得了她。如果你要解釋的話,就是這個。」

他將手上一本書放到書案上,拂了拂衣袖,並不等宮四再說什麼,徑自走了出去。

很好的理由呢。被留下來的宮四懶懶地靠回書案,但是大哥大概忘了,他是很喜歡湊熱鬧的人。所以昨天凝眸受傷的時候,他很湊巧地也在現場,很湊巧地目睹了他的見死不救。

任她落入敵手卻不能容她受傷,護著她如至寶一般卻又攆她出去,天才的行止果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啊。

忽然想起,傾身過去拿起宮無策留下的書,一觸手即皺眉,這是哪里找出來的破爛,臃腫不堪得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眯眼走至窗邊借著微光看了兩行字,覺得不太對勁,宮四好奇地合起一看書名,怔住,「大哥什麼時候連醫書也研究起來了?」

……果然是天才啊。

四年後。

「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一——」

「一什麼來著?」青衣少女騎在馬上,任馬緩緩穿行在街市中,徑自蹙著眉頭苦思。

成元鎮是個小小的城鎮,只有兩百多戶人家,自然不可與京城的繁華相比,但在這太平盛世之下,倒也頗有一番熱鬧的景象。街上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小商販大嗓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兩旁店鋪林立,招幌隨風飄揚。

「……一什麼呢?」眉頭擰成了一團。四年前背不完全的詞,四年後如舊。真是毫無長進啊……

 里啪啦一陣亂響,兩旁的店鋪立刻關了一半,小商販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人群紛紛退到路旁,低著頭注視地面,喧鬧的街道片刻間安靜得只余馬蹄聲。

「發生什麼事了?」回過神來的凝眸勒住馬,莫名其妙地四處顧望,「我有這麼受人尊敬嗎,特地讓出條路讓我走——」

「刷」的一聲脆響,一條烏黑油亮的長鞭由背後襲向她,「臭丫頭,你活膩了,居然敢擋我家公子的路!」

凝眸一驚,不暇細想,身形反射性地上竄而起。振袖間反手一根銀針擲出,還未落地已听慘叫聲起。

「給我閉嘴!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有臉叫這麼大聲!」原本高傲地騎在馬上的華服少年大怒,矮身奪過另一人的鞭子,兜頭向出師不利、正捧著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與惡僕,真是走到哪里都會遇到的了無新意的組合啊。凝眸幽幽地嘆息。受了傷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喪著臉躲在一旁。

「臭丫頭,看什麼看?要命的話還不快滾過來向本公子磕頭賠禮!」

「連用詞也這麼了無新意……」凝眸低笑,「接下來無非是一些‘你找死’之類的話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惡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極點的廢話,卻樂此不彼地一再重復。」失落地嘆了口氣,「還以為會遇到個例外呢,白白浪費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華服少年漲紅了臉,「你知道本公子是誰?」

「仗著家中有幾分錢勢就橫行鄉里,以為自己頭上比別人多生了兩只角的小鬼吧。」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像你這種人,也不會有什麼比較有創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你敢叫我‘小鬼’?!」華服少年跳起來咆哮,眼中凶光立現,長鞭劈面抽去,可惜來勢雖猛,卻全無章法。

凝眸擰身輕松躲過,揚眉笑道︰「還不肯承認,隨便說說就翻臉,動手前根本不考慮後果,這麼沉不住氣,不是小鬼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好像對這兩個字特別介意啊——」

「刷!」

「又來?不是我打擊你的自尊,照你這麼拙劣的鞭法,再練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這是真話哦。」

「臭丫頭,有本事別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華服少年喘息著怒叫,手中長鞭亂揮亂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無辜的路人身上。兩人一躲一追,轉眼已過了半條街,所到之處人群如炸開了鍋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掃到鞭尾立時便見了紅。華服少年不管不顧,赤紅著眼繼續追殺,來不及收拾的攤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這般又打了兩個回合後,華服少年終于手軟地扔掉長鞭,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著粗氣。

「終于鬧夠了?那我要繼續趕路了,小鬼,後會無期。」神清氣爽絲毫不見疲累之態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揮揮手,轉身悠然向馬走去。

「你們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攔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頭,回去我叫爹剝了你們的皮!」自尊嚴重受損的少年轉頭大罵,將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個跟班總算回過神來,吶喊著揮舞各種武器氣勢磅礡地一起沖上去。

「抓活的!」華服少年頓了頓,「不許傷她的臉!」

「為什麼?」一名跟班呆呆地回頭。

「笨蛋,她長得已經算不上好看了,難道你還想讓本公子娶個毀容的丑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親相愛地摔成一團。

凝眸懷疑地皺起眉,「你不會是氣糊涂了吧?」很有可能,小鬼的心靈總是比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麼……」受驚過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視之為調戲嗎?」好陌生的詞呀。

華服少年氣結,「我是認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開始由嘴角擴散,直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呵呵……以惡霸的標準來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這是什麼反應!」華服少年跳起來,一張稱得上清俊的臉氣得通紅,「嫁給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氣,你應該感激涕零才對,笑什麼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有那種,呃、奇特的想法?」

「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教訓你,讓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負的——」

「呵呵呵呵……」一陣更為激烈的笑聲打斷了他未竟的話,「真是別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從什麼時候起,睜開眼看見朝陽已經變成奢侈的感覺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見盡頭的日子,那些以為會永遠醒不過來的日子,周而復始的煎熬,永無止境的痛苦……這一切的一切,他幾乎要以為只是一場噩夢。不同的是,就算已經醒來,那個噩夢卻還在糾纏著他,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測過他的出身,爭論了一兩年,異想天開者連皇朝內苑都搬出來,可是誰也不會將他與惡名昭著,令人聞之色變的孤騖門聯系在一起,誰也不會想到名滿天下的策公子,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實驗品而已。

失敗的實驗品。

如果覺得痛苦,覺得已經無法忍受的話,就去死吧。反正,還有那個人可以替代,那個和你一樣的人……

記不清有多少次,因為听見這樣的話而從死亡的邊緣蘇醒過來。每一天,從閻王手里賒來性命,雖然清楚地知道,活著只是繼續受苦,再怎樣努力地撐下來,都毫無意義。實驗品無論成功與否,最後的結果都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必須活下來,因為不可以……讓他遭受和他一樣的罪!無力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擔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現在他自己,卻已經沒有保護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卻只是將她推得遠遠的。因為向天硬奪來的這麼多年性命,已經到了盡頭。

幸福于他,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事,連幻想都是錯誤,不能解月兌的是他明明知道,卻仍舍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樣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麼舍得拒之門外——

街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亂七八糟的嘈雜聲音,就算處在客棧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個前院仍斷斷續續地傳進來。

揭開薄被,腳還未著地,眼前突然一陣昏眩,急伸手撐住床邊,好一會兒,房中的景物才漸漸清晰起來。

拿過一旁的外衣披上,剛打開門,一道人影莽撞地沖進來。

「大哥,你醒了?」宮四放下托盤,將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還好。」舉手將滑落在眼前的黑發撥回,抬起的臉已掛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剛剛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當地的惡霸在欺負一個姑娘吧。不過我看那小丫頭武功雖然不怎樣,輕功底子卻不錯,那種敗類就算再添兩個也踫不到她一根指頭,所以就沒多管。」宮四一邊說著,一邊將碗盤擺好,「趕路要緊嘛。快過來吃飯吧,我特地要廚房熬的清粥,還要了好幾樣小菜。」

「拿到車上去吧。」他頓了頓,「還有,以後盡量不要再住客棧了,用馬車趕路已經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這樣下去,很可能來不及。」

「大哥……」宮四欲言又止,嘆了口氣,「算了,隨你吧。只是如果覺得吃不消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我會的。謝了,不管怎樣,要你拋下諸多紅顏知己來陪我,實在是難為你了。」

「後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嘴角卻揚了起來。大哥今天的狀況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無生氣好像隨時會死去的樣子。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賬我結過了,車也備好了。」

很快收拾完東西,上車啟程。馬車從後門出,不一會兒來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怎麼像龜爬似的?張乙,你睡著了嗎?」宮四皺眉,揚聲叫道。

「四少,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趕車的張乙是宮無釋特地挑選出的,也是拂心齋的人。

宮四狐疑地掀開窗簾。拜仍在街的另一頭糾纏不清的兩人所賜,此時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連步行者不小心都會隨時絆一跤,張乙還能趕著馬車前行,已經算極難得的了。

「比我剛才出來看時還要精彩得多……」宮四搖頭,「當惡霸就是有這種好處啊,鬧翻了天也沒人敢指責一句。換作別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毆之了。」

馬車極緩慢地前行,約有一柱香的時間後,終于接近了暴風的中心——

「小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到時候誰教訓誰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條命也未必夠我玩的。這也是真話哦——」

清亮的少女聲音,帶著幾分戲謔,清晰地傳入耳中。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間變得毫無血色。

宮四轉頭,嚇了一跳,「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發作了嗎?你不要嚇我。」

「我沒事。」虛弱地靠在車壁上,宮無策奇異地微笑,「你——听不出來嗎?」

「听出來什麼?」他莫名其妙地,「我是問你有沒有事。」

「那個聲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聲音,你,听不出來嗎?」由青澀的少女長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聲音與當初的確有了不小的差別吧。

「怎麼可能?」宮四再度轉頭向外看去,「你听錯了吧,凝眸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張乙,停車!」

此時六個跟班在經過好一陣子的糾纏之後,終于成功地分開並撿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氣勢磅礡地沖向目標,然後——氣勢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勢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對這麼弱的人出這麼重的手,鳳凌哥哥,你不會覺得良心有點不安嗎?」

正自得負手回應各方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個趔趄,打破了光輝完美的英雄形象,丟過一個白眼,「少來,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稱。」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結識的姐姐們不是都如此稱呼的嗎?」少女無辜地笑著,「這一路來我可是一直都听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說好說……」宮四立刻笑開了顏,伸出手想拍拍她的頭,不由咦了一聲,「你好像長高了嘛。」他來回量著,「難怪我剛才沒認出你來,原來不但聲音變了,連身形也變了——」他饒有趣味地比劃來比劃去,沒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極亮的光芒閃過。

側出一步,躲開頭上亂揉的大手,她看向剛從馬車上下來的白衣人——一如繼往的清雅秀雋,從不曾改變的溫柔淺笑,寧靜如水的氣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時光剎時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眯眯地揮手,「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呢。」

宮無策微笑回應︰「好久不見。」

周圍的抽氣聲再度響起,不過這回則是因宮無策的出現。小鎮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過鎮子一步,何曾見過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麼覺得有點奇怪呢……」宮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見,在異地重逢不都是該抱頭痛哭的嗎?就算降低一下標準也是該熱淚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車再說吧,這種地方實在不太適合敘舊。」

「站住!」斜刺里響起一聲很有氣勢的大吼,被遺忘到角落的華服少年殺出來,可惜因為沖勢太猛,一腳踩上半顆爛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亂揮了兩揮想穩住身形,然大勢已去,終于還是不負眾望地摔出去,恰恰踫到宮四的腳跟。

低低的竊笑聲自人群中傳出,好奇的腦袋自店鋪的門縫中鑽出來。

「哎呀,非親非故的行這麼大禮,」宮四煞有其事地跺腳,「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華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親近親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等回程時我一定會來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時這個大禮就省下吧。」腳下再一用勁,方心滿意足地上車走人。可憐華服少年這回連個「你」字也來不及說,就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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