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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獨角獸 秋香色的憂郁

悅慈坐在公車上,臉頰貼著冰冷的車窗玻璃,公車正行經城市最熱鬧的區域之一。大病初愈的她,剛做完一個采訪,突然很想仔細地看看這個被她忽略很久的城,于是選了一輛人極少的公車坐上,做一次小小的巡視。

她臨時起意下了車,打算去探訪好久不見的老街,順便拾袋蜜餞回去跟同事分享。冬天太陽落得早,還是下午茶時分,雲朵已經滾上一層金邊,余暉抹在有巴洛克風味的樓房上,帶著蜂蜜的色澤。悅慈在中藥、南北貨之間悠閑地散步,不時停下腳步瞧瞧。

買完一袋無花果,悅慈覺得胸口有點悶,正打算走出騎樓,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才轉身,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沒有遮蔽的街道上,分外明亮。

「嗨。」等不及悅慈開口,紀升已經搶先一步,走到悅慈面前,「剛剛看了很久,一直不確定是不是。」他微笑著。

悅慈不太習慣這樣的偶遇,沉默片刻,把手上的東西遞過去,「無花果,吃不吃?」

紀升搖搖頭,「-怎麼跑出來吹風呢?感冒好些了嗎?」悅慈因病消瘦的臉頰,牽動他心里最柔軟的部份。語氣中有一絲溫柔的責備。

「好多了,謝謝關心。」悅慈披了披額上的絲巾,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生疏。

「我最近在拍一系列現存的台北老街,這些……」他指指對面的透天樓房,「再不好好保存,以後就只能在照片里追想了。」

「哦……」悅慈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心里思索著該怎麼開口。經過那個大雨的夜里,她發現自己和紀升之間和平共處的連結已經斷裂了,正被另一種新的連結逐漸取代。她不知道這算是好,還是不好,只知道體內有兩種力量拉鋸,讓他感到很不安。

「我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呢?」

「剛做完采訪,現在要回雜志社。」悅慈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她還沒有完全喪失說話的能力,工作和天氣都是安全話題。

「我送-回去吧。」紀升走向對街騎樓下的銀綠色Eric,迅速地發動車子,牽到悅慈面前。

「小姐,請上車吧。」他調皮地彎腰,做個邀請的手勢。

「我……」悅慈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坐公車回去吧。」

「回雜志社要轉兩趟車,我可是直達的喲。放心,我不會把-賣掉的。」听見紀升這麼說,悅慈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她跨坐上車,「麻煩你了。」

「別說話,讓周灌進喉嚨里就不好了,會感冒的。」他從隨身背包里拿出全新的紙制口罩,「戴著吧。」

悅慈戴上口罩,躲在紀升的身後避風。紀升今天穿著一件駝色的毛料外套,令人有種很溫暖、很安心的感覺——

能這樣躲著一輩子多好。

這念頭讓悅慈征了一下,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感覺,突如其來的撼動讓她手足無措起來。

紀升感覺到她的不安,在等綠燈的時候轉頭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悅慈搖搖頭,口罩的掩護讓紀升看不清她的表情,「綠燈了,走吧。」

「晚上一起吃飯。」在雜志社樓下,紀升這麼說。

悅慈注意到紀升用了肯定句,她知道自己應該拒絕這樣的邀請,只是她來不及說出拒絕的借口。

「-應該快下班了吧,我在樓下等。」

「好。」只能點頭答應。

這算什麼呢?悅慈在等電梯的時候想。身為一個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居然連這點決定權都沒有,更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並不介意紀升這點小小的專斷。想著想著,悅慈又感覺到體內那兩股撕扯的力量。

紀升把Eric停好,在對面的便利商店買一杯熱紅茶,坐在人行道上喝了起來——

她實在太單薄了。

自從在悅慈高燒昏迷的那一晚,清楚看見隱藏在她體內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之後,紀升便時常不經意地想起悅慈,想著在她單薄的身影下,是如何努力地壓抑那些恐懼與掙扎。送她回家之後,在門前,他吻了她,溫柔而佔有地,像一種宣告,一種盟誓。想到這,紀升不禁微笑起來。

在悅慈之前,紀升遇過很多女孩,她們很容易付出熱情,但冷卻得也快。那些美麗而熱情的過客,教紀升學會了一件事︰戀愛從來都不是問題,不需刻意、不需躲避,自然而然就發生了,飽嘗愛情中的甜美與苦澀之後,自然而然又會分開,結束是因為完成,而非割舍。

在那些過往的愛情中,只是取悅對方和自己的工具,他們恣意享受歡樂,很少會去思考其中的意義。但悅慈讓他有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吻她的時候,紀升感動得幾乎要掉下淚來,在十六歲的初吻之後,他幾乎快要忘記,原來這也是一種許諾的方式。很難說明悅慈對他的吸引力,紀升只知道,悅慈能讓他自然而然產生一種安定的力量,這是他許久沒感受到的。

在那個夜里,紀升明白,他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東西,已然出現。

「真抱歉,讓-久等了。」悅慈看見守在人行道上的紀升,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沒關系。」紀升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想吃什麼?」

「你知道『BelleEpoque』嗎?」

「好象有……咦,是我上次放-鴿子的地方嗎?」

「算你記性不錯。」悅慈恢復了原先的精神,「走吧,離這不遠。」

在悅慈的指點之下,他們很快就到了「BelleEpoque」。

「大樹,你怎麼在這?」推開門,悅慈發現大樹正站在吧台前跟阿閩說話,開心地奔上前去。大樹找到一份廣告公司的撰文工作,剛通過試用期,加班加得一塌糊涂。悅慈前陣子大病一場,整個人昏昏沉沉地,兩人只能靠錄音機彼此問候。

「最近加班加得整個人快虛月兌了,趕緊來這補充營養。」大樹模模悅慈的臉,「這次病得不輕,-瘦了好多。」

「還好啦。」悅慈笑了,看見紀升走近,她向兩人介紹,「這位是程紀升,我目前約合作伙伴。」紀升朝大樹、阿閩兩人笑了笑,大樹很友善地報以一笑,阿閩面無表情。按著悅慈向紀升介紹,「這是大樹,我的知己也是最好的朋友。這是阿閩,這家店的老板,他調酒的功夫一級棒喔。」

「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招呼客人。」阿閩在紀升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他不喜歡紀升。

「你忙吧,我會自己動手。」店里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悅慈並不介意阿閩離開,她倒了兩杯水,走向一張角落的桌子。

「我們坐這。」她對紀升說,同時朝著大樹致意,「你也一起過來吧。」

「不了。」大樹拿起他的外套,「我還有約,該走了。」

「我送你到外面去吧。」悅慈也站了起來,「紀升,麻煩你坐一下,不好意思喔。」紀升心里不太舒服,但也不能說什麼。

「好的。」他點點頭。

「你最近好嗎?」悅慈和大樹穿過桌子之間的空隙,走到門口。

「正在嘗試過規律的生活。」他們出了店門,站在「BelleEpoque」的一扇木格玻璃窗前,「不過,顯然廣告人的生活並不算太規律。」他苦笑地指指自己的黑眼圈。

悅慈伸手按了一下,「哇……還浮腫呢,看來你這輩子跟熊貓結拜定了。」在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黑眼圈就跟大樹如影隨形。

「別詛咒我。」大樹敲敲她的頭,「-好好把握吧,對人家好一點。」

「什麼?」悅慈一時沒反應過來,大樹指指里頭,紀升正看著他們這里。

「別亂來。」悅慈干笑著,「你什麼時候開始跟可兒一樣胡鬧了?我們只是在公事上有合作關系。」

「-呀,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大樹了解地看著她,「我早就看穿-那套把戲了。打從一進門我就感覺到,-對這個人的態度跟其它人不一樣,從內而外的不同。」

「是嗎?」悅慈露出迷惘的眼神,她想起那個夜晚,紀升的吻……

「我不知道……」

大樹明白,在悅慈心中的陰影沒有除去之前,她不願、也不敢輕易釋出自己的感情,即使她的心已經自理智的掌握中叛逃。

「阿閩都把他的陳年醋缸掀開了,-剛剛沒聞到酸味嗎?」

「阿閩……」悅慈知道阿閩對自己頗有好感,只是她不想傷阿閩的心,始終裝傻。

「-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相信我。」大樹的雙手壓在悅慈肩上,像要把力量灌輸到她體內。

「-曾經教過我如何去愛人,我相信-也辦得到。」他對悅慈鼓勵她笑笑,「我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沒事不能打嗎?」悅慈露出很委屈的表情。

「當然沒問題。」大樹呵呵她笑著,「記著,我們都衷心希望-幸福。」

「嗯。」悅慈用力地點著頭,像下定決心,事實上她心里還有很多不確定。

「外面風大,快進去吧,我走了。」大樹拍拍她的肩膀,轉身離去——

有機會,該找個時間跟程紀升談一談。大樹看出紀升和以前喜歡過悅慈的人不同,應該是可以帶給悅慈幸福的。他很想幫他。

悅慈目送大樹離開,才回到溫暖的「BelleEpoque」,這一切,紀升都看在眼

「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悅慈去吧台拿了MENU才回來,看見紀升繃著一張臉,覺得有必要做些說明。

「我跟大樹好一陣子沒聯絡了,今天難得遇上,忍不住多聊了兩句。」听到悅慈的解釋,紀升緊繃的表情松弛下來。

「沒關系。」他笑了,不想讓悅慈覺得他是個小氣的人,「推薦一下這里的食物好嗎?」

「你喜歡吃牛肉、豬肉、雞肉,還是海鮮?」悅慈很盡責地介紹著,「或者你可以嘗嘗主廚特餐。」

「主廚特餐?」紀升重新翻了一遍MENU,「在哪里?我怎麼沒看到?」

「這是一般人吃不到的喔。」悅慈神秘她笑笑,「MENU上沒有,通常只有熟客才會知道。」

「哦……」紀升明白了,「那通常會是什麼呢?」悅慈用食指擋住嘴唇,搖搖頭,那表情像貓咪一樣迷人,紀升突然很想替她拍照,只是想起悅慈說過不喜歡照相的話,一顆心又冷了下去。

阿閩不聲不響地走近,替他們倒水。

「阿閩,請給我們兩份主廚特餐好嗎?」悅慈甜蜜她笑著。阿閩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飲料呢?」他盡量讓自己露出愉快的表情。

「我們先討論一下再告訴你,好嗎?」悅慈看到對面有桌客人想要點菜的樣子,「嘿,有人要點菜,你先過去招呼他們吧。」

「好吧。」阿閩有些遲疑。

「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外人。」听到這句話,阿閩總算心里舒坦些。

「我會自立自強的。」悅慈朝阿閩眨眨眼。

阿閩走了以後,悅慈繼續克盡本分地介紹著︰「主廚特餐是另一個老板胖哥的杰作,通常是他自己研發的私房菜,MENU上沒有的。胖哥很堅持味覺的協調性,所以我們沒有選擇,但是保證好吃。不過我們還是可以選擇餐後飲料,強烈推薦阿閩的冰卡布基諾喔,當然,他調的蒙娜麗莎、特調女乃茶也很不錯。」

「好吧,都听-的。」

紀升的笑容中,有著些許縱寵的意味。

「這麼隨和?」悅慈挑垃地挑起眉毛,「還是……沒主見?」

「-覺得我是個沒主見的人嗎?」紀升探了探身子,幾乎把桌子壓住了,充滿興味地看著悅慈。悅慈有點後悔自己的孟浪,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幸好阿閩替她解了圍。

「你們決定好附餐的飲料了嗎?」

「兩杯冰卡布基諾,謝謝。」悅慈松了口氣。

「OK。」他對悅慈微笑,臨走前狠狠瞪了紀升一眼。

「你別瞪著一雙死魚眼,影響別人的心情。」剛才阿閩進來點菜的時候,胖哥就覺得他不太對勁。

「沒事啦,別理我。」阿閩煩躁地擺擺手,又轉身出去了。

他在吧台調著客人要的藍色夏威夷,全情也跟著柑橘酒的顏色BLUE起來,看著悅慈和那個姓程的家伙相談甚歡,阿閩就是覺得不痛快。

他把調酒送去之後,決定展開一些行動。

「你們在聊些什麼啊?」阿閩不請自來地拉開悅慈身邊的椅子坐下,完全不理會紀升眼中的不悅。

「我們在討論胖哥今天的主廚特餐啊。」

今天的主菜是酥烤菲力,切塊的菲力用紅酒和香料腌過,烤的火候很重要,稍微拿捏不準,就沒辦法烤出外酥內腴的口感了。阿閩其實對他們的話題並不關心,他現在只想跟悅慈說話。

「這樣啊……-覺得怎麼樣呢?」

「胖哥的手藝還用說嗎?」

悅慈感覺到阿閩並不是來閑聊的,隱隱有些不悅,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听悅慈說你調的冰卡布基諾很棒。」紀升看到悅慈臉上閃過一絲不豫之色,知道她現在不想理阿閩,又不願意敷衍他,于是主動岔開話題。

阿閩呆了一下,他沒料到紀升會開口跟他說話。

「我們都很期待呢。」紀升看了一眼悅慈,又繼續說︰「如果可以很快就喝到的話,我們會覺得很快樂的。」他特別強調「我們」兩個字。

阿閩轉出紀升的話里有逐客的意味,見悅慈沒有阻止,只好郁郁地離開。

「謝謝。」悅慈松了口氣。

「不客氣。」紀升眼里閃動著光芒,「樂意之至。」

阿閩很快便送上兩杯冰卡布基諾,這次他沒多留,又悶悶地回到廚房。

「你對著我嘆氣干嘛?」胖哥剛才探頭看見那三個人的情景,心里已經明白大半了,阿閩嘴上不說,但多年老搭檔了,這份心事,他懂得。

「老弟,」胖哥難得沒借機跟阿閩拌嘴,走過去同情地拍拍阿閩,「我對女人懂得不比做菜多,不過有一點倒是一樣的,等不得哪,菜放入了會壞,女人等久了,心就跑掉啦。」

阿閩垂頭喪氣地。悅慈大二時就是「BelleEpoque」的常客,他們認識少說也有五年了,一開始以為大樹是悅慈的男朋友,他不願意當第三者,後來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的時候,阿閩又發現,自己不敢說出口了。

「我看哪,你還是找個機會跟悅慈表示表示。」胖哥若有所思地說,「免得這家店關了以後,你就更沒機會了。」

「再說吧。」阿閩心里其實也挺彷徨,「BelleEpoque」的租約快到期了,續約條件遲遲談不攏,結束營業的可能性很大。

「胖哥,阿閩,我們要走了。」悅慈帶著紀升來廚房跟他們道別。

「小鬼,這是-的朋友?」胖哥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心里知道阿閩的勝算不大了。

「您好,我叫程紀升。」他伸出右手,「您一定是胖哥吧?剛才那道酥烤菲力的味道真是棒透了。」

胖哥始終沒露出任何表情。悅慈事先已經告訴過紀升,關于胖哥的脾氣了,所以,紀升也不以為意。

「嗯。」胖哥遲疑了一下,短而有力地跟紀升握了個手,阿閩看在眼里,臉色一黯。

「真的該走了,阿閩,請你結帳吧。」

「老弟,打起精神吧。」送走悅慈和紀升之後,看著失魂落魄的阿閩,胖哥只說得出這句話。

紀升騎著Eric。送悅慈回家,一路上怕冷風灌進喉嚨,兩個人都沒說話。

「謝謝你送我回家。」

「謝謝-帶我吃了這麼棒的晚餐。」兩個人同時說完這些道謝的話,就沉默了。

「悅慈,」紀升用右手撐著門,整個人微微前傾,「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客套了?」

「啊?你說什麼?」悅慈正在開門,沒听清楚。

「沒什麼。」紀升知道悅慈又開始躲貓貓了。這一次,他決定很小心很小心地,要悅慈自己心甘情願,他不願意給她任何壓力。

「晚安,祝-有好夢。」

「嗯,你也是。」

紀升看著悅慈進去,听見鎖好門的聲音,才放心離去。

一路上,紀升回想方才的一切,如果沒看錯的話,他相信自己已經漸漸撤下悅慈的心防了,只要繼續努力,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可以更接近悅慈一點,傾听她的心……想到這里,紀升不禁失笑,自己竟然也跟沒經驗的小毛頭一樣,開始戰戰兢兢地計畫起時間表了。

只是今天晚上,他心里又多了一個疑慮。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阿閩,紀升並不放在心上,他在乎的是大樹——

他是我的知己。

想到悅慈說這句話時,臉上那種幸福的神情,還有他們在「BelleEpoque」門口親昵的動作,紀升就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們只不過是很要好的朋友罷了。」紀升這麼安慰自己,但那種陌生的情緒始終盤旋在他心里,揮之不去。

除了初戀情人之外,從來一個沒有女孩讓他這麼強烈地在乎著,自己對她的獨佔性。

紀升思考了很久,發現原來自己曾經那恣意地揮霍著,他以為是「愛情」的東西。這樣的情緒總有個名詞吧。紀升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很努力地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終于,在他捻亮房間的第一盞燈的時候,輕輕想起。他心中泛起一陣既酸又苦的漣漪,自言自語地說︰「原來,這就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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