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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歸何處 第二章

之前略為提過,我朋友不多。細數下來,一只手足以——同窗八年的陶麗算一個,至于汪學倫……算半個好了。

我深信朋友的價值不在于數量。盡管兩肋插刀的情誼在現代都市里早已不那麼現實,但若是一生能交到幾個,哪怕一個真正知心的朋友,才是天大的福分。

所以我從不過于渴求什麼。友誼、學業、事業、金錢……當然也包括愛情。該來的總會來,是我的就一定跑不掉。

這也是為什麼我對學倫如溫水一般的追求一直不怎麼熱絡,偶爾見個面,聊一聊,吃吃路邊攤,也是抱著平常的心態。其實用「追求」來形容我們的交往倒不怎麼準確,如果用一般標準衡量的話。

他也是N大的學生,商學院的高材生,已到了要交畢業論文的關卡。認識他還要拜陶麗所賜——他是陶麗男友的高中學長。

關系似乎有點復雜,那就長話短說好了。我一直沒拒絕他的邀約是因為我們基本上屬于同一類人。隨興、隨心、隨緣……所以與他的交往就好象朋友之間應有的模式。他不積極,我也樂得心安。

開學前一天我接到他的電話,問我對剛上映的好萊塢新片有沒有興趣。

答案當然是NO。

「沒時間,白天必須回學校一趟,晚上還要打工。」

「幾時走?」

「再過半小時。」我一面說一面在電腦鍵盤上敲敲打打。在晚報的「議論街」發表一篇稿能賺兩百五,我當然要分秒必爭。

「那我順路送你。」

「真的順路?」我略一遲疑。

「嗯。」

「那好,現在是十點半,十一點不見你我就自己騎車去。」

「知道了,待會兒見。」

放下听筒,我繼續埋頭已完成一多半的文章——《論校園內的有車階級》。

因為早已習慣這種對話方式,倒也不覺得他有多冷淡,況且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巧得很,學倫有輛800cc的坐騎,也算是有車階級的一種,和我的文章倒是對口得很。

十點五十七分,我听到了機車引擎的聲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白T恤,藍牛仔褲,標準的大學生打扮——簡單,中性,換言之就是不給人非分之想。

走下樓梯,學倫主動招呼我。

「抱歉,早了三分鐘。」

他有陽光一樣的笑容。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溫溫暖暖的,壞心情也會轉好。

微笑著接過頭盔,我熟練地跨上後坐,雙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

「還是不肯接受我的腰?那樣要舒服得多。」

「尺寸不適合我。」我一語雙關道。他應該了解我的意思,因為我們是同類。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單從審美的角度品評,學倫有絕對標準的身材,三圍自然也是模特級的。如果我們的關系更親密一層我一定會摟摟看,手感應該不錯。

但那是「如果」,至少目前這類肢體接觸被我排除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外。而且我也挺清楚自己近期內沒有把這個「如果」現實化的打算。

「出發了!」他提醒我坐穩,發動機車沖上高速公路。

路上只用了十分鐘,這是我答應讓學倫送的主要原因,如果騎腳踏車則要多花個二十五到三十分鐘。

「在哪兒下車?」他問。

「圖書館。」我腦子里盤旋著一系列要辦的事,並迅速找出了既省時間又省力氣的最佳路線——先還書,再去電腦資料室,然後直下一樓的文具部,出來不遠就是工學院的餐飲部,可以在那兒解決午餐……

「午餐一起吃麼?」學倫邊問邊將機車駛進圖書館的地下停車場。

「你也要去圖書館?」

「查資料,但用不了多久。」

「那你自己先吃吧,我有不少事情。」我思索片刻,估計買好圖紙至少也得一點半,因此婉拒了他的好意。

說到這里,他已經找到了車位。

隔著頭盔的擋風鏡,我似乎瞥到一個熟悉的車形。

不會吧?那人的車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一定是我看錯,類似的車罷了。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掃向泊車的位置……奇了,越瞧越像……

「孟帆?」

「呃?」我猛然回神,學倫似乎問了我什麼。

「你在想什麼?」

「沒,你剛才說什麼?」

「汪式錄音機現在開始倒帶,嘰——吱——嗡——嘎呲——踫!」

他喉間發出一連串怪里怪氣的噪音,逗得我直笑。笑聲悶在頭盔里,听起來怪怪的。

「你準備去哪兒吃午餐,若能踫上就送你一程。」

「這就是你剛才的問題?」

「沒錯,一日三餐乃人生大事,不重視可不行。」

「工學院餐飲部,但你不必等我。」取下頭盔,我隨意撩了撩被壓得過于平整的短發。我不喜歡頭發緊貼著頭皮。

「老規矩了,不是麼?」汪學倫幫我把頭盔放進後備箱,並取出我的背包遞過來,朝我擠擠眼楮。

他這些小動作總能令我沒來由的輕松,眼底的了然更讓我覺得安慰,我們的確是同類。而同類之間的交往是沒有愛情的成分的。

不錯,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也許照這個模式走下去某年某月可能會有愛的萌芽冒出來,但現在肯定沒有。至于友情,因為沒什麼大災大難作為考驗,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深是淺。其實不清楚也好,若是真有個什麼天災人禍掉下來,我不應付得頭破血流才怪,有沒有人伸出援手都一樣。

我老毛病又犯了——胡思亂想。亂七八糟的念頭霸佔著我的大腦直到我站到還書櫃台前排隊。隊不長,有三個人排在我前面,所以我有大約半分鐘的時間四處張望一下。

零星散座的人里沒有我熟識的,其中一兩個似乎有些面善,但既然想不起人家姓是名誰還是別上去打招呼的好,免得失禮。

胸口忽然浮起一絲異樣。哪兒來的感覺,有點兒古怪,好象……仿佛……似乎……有人在看我?三百六十度轉身……沒發現目標。

極目所見,看報的看報,看書的看書,一個個埋首于知識的寶庫,面無表情更甚蠟像,但……背後射來的壓迫感仍在。莫非我神經過敏?

沒時間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櫃台的工作人員已在有些不耐地看著我,所以這事也就被暫時擱在了一邊。

當我提著在電腦室印好的資料,背著一打繪圖筆和半打橡皮,抱著一疊三十六張四開網格紙走進餐廳時,時間剛好是一點半。

因為用餐的高峰時段尚未完全過去,我很慶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幾個座位還在。通常這些靠窗的位置很難搶到,但因為我用餐時間從不規律,即是很少在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所以幾乎沒為座位的事發愁過。

大包小包一股腦堆在對面的椅子上,我端過一碗牛肉面慢條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里可能會用「文雅」「淑女」等辭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只是單純地吃得慢罷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飲。吃飯亦是享受,不該匆忙行事。不論食物可口否,我都會為這一刻的安靜而放松,盡管餐廳本應與安靜二字無緣,除了打佯以後。我說的安靜是指體內的。抬頭可見遠山綠樹,低頭可聞牛肉飄香;人間煙火、世間百態皆人眼底,旁而觀之,何樂而不為?

吃著、喝著、看著、听著、想著……我沉浸在屬于我的享受中。忘了學費,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勞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開學後即將面對的功課和project……直到廣播喇叭不應景地響起︰

「請學號990465B的孟帆同學立刻到系主任辦公室……」

我一呆,嘴上掛著忘了吸進去的面條,筷子定格在碗緣兒上三公分的位置。

系主任?找我?

在我的認知中,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的人分兩種——特別優秀或特別差勁。而我,一向置身于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平時連見導師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見「高層」的一天。自問沒做什麼值得挨罵的事,所以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吃面的速度並未因這通廣播而加快。不過是系主任,為了他或她的一通「傳召」而讓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劃不來。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戀戀不舍地喝下碗底最後一口湯,我才掏出面紙抹抹嘴巴,繞過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電梯里有兩個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當作了山門采購或送貨上門的小妹;不過也有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幫我按下第六層的按鈕。

我朝他禮貌而略帶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樓,我挨門尋找「Dean’sOffice」的字樣,終于駐足于一扇虛掩的門前。

看了看名牌——雷鈞霆博士。

雷鈞霆?雷霆萬鈞?夠霸氣的名字。沒听過,但可想而知是個男的。

直接走進去似乎不大禮貌,但我又騰不出敲門的手,唯今之計只有以足代手,弄出點聲響就好。但事情並沒我想象中順利。

由于力矩力臂和受力點間的誤差,系主任辦公室在我「溫柔一腳」下門戶大開。無!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魯的拜會方式大概是空前絕後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寫照。

但,本應出現的一點點罪惡感立刻被震驚取代——怎麼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陽光在那歐洲味道的臉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陰郁的味道,他此刻看起來是這麼的……安祥?

我沒給自己大多時間發愣,很快收攝心神,盡管頭腦里還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系主任的事實。那輛車原來真的是……唉,這叫冤家路窄麼?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我不曉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禱。

「Sir,您找我?」我一開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盡量裝作不曾與他有瓜葛的模樣,雖然心里明白這樣做的用處不大,因為自己都覺得好假。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把視線調回室內,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有繼續發問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麼?」真是廢話,沒事找我干什麼?我暗罵自己沒用,提著一大堆東西站在系主任辦公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個呆子!

「先進來,把東西放下。」他,現在應該稱作「雷主任」,終于開了金口。

早說嘛!我不客氣地一坐進沙發,順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說來奇怪,當最初的驚愕緩和後,我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如果現在面對的是個刻板的老學究型人物,我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們又見面了。」他遞過一罐可樂,眼底閃爍著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抬起下巴。輸身高不能輸氣勢,要談判就得先有點兒自信的樣子。

「先看看這個。」他從電腦桌上抽出一爹文件放在茶幾上。

「這是……」

「你小學到大學的全部檔案。」

翻開第一頁,竟然是我小六時的大頭照,我所有相片中最傻的一張。

「為什麼?」我猜測著他的動機,腦海里響起他不久前的說話——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譽。想開除我麼?但以他一個系主任的身份應該還沒這個權力。

「六歲到十一歲,多次在數學競賽中拔得頭籌;十二歲到十四歲,連續三年獲選市級三好學生和優秀學生干事;十六歲,代表全市十八所重點高中參加省際問答比賽;十七歲,以榜首的身份考人N大機械工程系設計科……你怎麼解釋這個?」

他亮出一頁文件——白紙黑字印著我上學期的成績總評。

「兩個A-,四個B,一個C+。有問題麼?」這成績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來。還過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這糟的大有人在。

「很難讓人信用你的能力不過如此。家人怎麼說?」

我暗松一口氣,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父親和N大現任理事長孟祖恆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學時堅持不在檔案上填寫父親的名字。盡管孟家長輩對我這種「不孝」的行徑氣得跳腳,但我硬是不妥協他們也拿我沒轍,誰讓我繼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執?

「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我反問,有點兒成心頂撞的味道。

「你絕對可以有更好的成績。」

「嗯。」我輕哼一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響了學習?」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時候還是流露著難以隱藏的尷尬。就算我真的賣春,有那麼難啟口麼?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卻有著純情少男的青澀……

「如果我說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誤導,純粹是為了看他的反應。唉,我可真壞心,見人家老實就以下犯上,怎麼對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鑒,這是最後一次了,阿彌陀佛……

「我希望你這學期把成績趕上去,至少考進年級前10%。」

「為什麼?」我可是一科也沒死當。這種不上不下的分數竟有勞系主任為我操心?那麼其他滿紙D、E、F的人該如何處理?校長親自出馬?

「你難道不希望有好分數嗎?忍心讓家人失望?」他顯然對我的反問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們會失望?」

「沒有不希望子女出人頭地的父母!」

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適用在我身上,至少現在不適用。

「高分兒和出人頭地能畫等號麼?」我支起下巴,又丟了個問題給他。

在我這種不按用理出牌的問法下,他一時語塞。

「我替你說吧。」我好心接過斷掉的話頭,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兒才有漂亮的成績單,成績單拿得出手畢業後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績是前途的保障,沒成績未來一片黯淡,有成績前途一片光明。因此為了將來鞏固的事業基礎和美好人生,現在必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多標準的答案,雖然有點兒像在打廣告,但若要打分兒沒A也該有個B+。我趁喝水換氣的當兒偷瞄他的反應……嗯,和我預期的一樣——沒反應。早知道他那張臉是大理石的——彈性系數很差。我輕笑一聲,沒有刻意隱藏夾在笑音里的諷刺︰

「你大概對不少問題學生如此理論過吧?有多少?幾十?一百?他們大概不會乖乖受教吧?但你不會放棄,你會繼續勸說他們。‘既然道理你都懂,為什麼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難道你對自己的未來一點兒都不關心麼?’抱歉,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覺得為多年後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事操心是浪費時間。人的平均壽命不過七十歲,拋卻嬰兒期和睡眠時間總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經虛度了十七年的光陰,不準備再傻下去。更何況,成績單不過是一張紙,只要有錢就買的來。如今的社會,EQ比IQ有價值多了。」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訝異,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這樣一番話來。「虛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現在回想起來,我雖不怎麼怨恨自己曾擁有這樣的十七年,畢竟如果沒有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領會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經之路吧,雖然長了點兒……但是,倘若時光倒流……我應該會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吧?誰知道呢?反正已經走過來了,對不可能再重演的劇目,還是少揣測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腦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兩年來不曾有過的傷感在胸腔緩緩膨脹。我告訴自己是這間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影響了我的情緒,極目所見盡是深深淺淺的灰——灰百葉窗,灰寫字台,灰電腦桌,灰文件櫃,灰地板磚……唯一例外的是我現在坐的黑皮沙發。沙發扶手極矮,並且早已失去了皮子應有的光澤,想必是經常被人當枕頭用的後果。他是工作狂麼?不然不會經常睡在沙發上……我短暫的出神被一聲嘆息打斷。

「也許你是對的……」他冒出這麼一句。

我是對的?他指什麼?我說了不少,他究竟認同哪一點?不知為什麼,我不大喜歡他此時的神情,那雙黑眸里飄浮著我讀不出的內容。他在著我,在審視我,在研究我……決不止于表相的研究。

我該繼續坐在這里嗎?沒有猶豫,我站起身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領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沒別的事……」我暗示著他這個會面已經拖了過長的時間。我打工的時間快到了。

「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視線,我沒有退縮。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仿佛猶豫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開口︰「你快樂嗎?」

「當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里讀出了質疑。

「我時時刻刻都在享受著今天的快樂,盡管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我不由自主的解釋。這不是我一貫的作風。為什麼要解釋?他信不信關我什麼事?

懊惱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門口邁步。

「等等……」

「你說過那是最後一個問題。我要去諾亞了,失陪……」

已經被我拉開的門「咚」的一聲撞攏,他的手牢牢壓在門板上。

「你還在做?」他的聲音滲出危險的味道,和方才的溫文有禮迥然不同。

又是這個問題……要解釋清楚麼?我該把真相說出來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無奈吞噬了。盡管知道有加深誤解的危險,我仍選擇了沉默。

「說話!」他吼起來,顯然我這次真的觸怒了他。

「我要遲到了……」我勉強開口,模糊地搪塞。

「不準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門上。「你再踏進諾亞一步我就開除你學籍!」

粗魯地扳過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頓的強調︰「我說到做到!」

沒想到他會有此一著,我愣了半晌才摒息問道︰「你憑什麼?」

「我不想拿身份來壓你,但是我親眼所見……」

「你見到什麼?」我不客氣地打斷,坦坦蕩蕩地迎視他。

「女大學生三更半夜從酒店里走出來,能些干什麼好事?」

「那請問你在諾亞又干了些什麼好事?」

他顯然沒料到我有此一問,呆了兩秒鐘。我則趁他發愣的當兒拉開了門板。

待他回過神,我已閃身沖出了辦公室。

我快步朝前走,胸中翻騰著無名的憤怒。我不是覺得很好玩兒麼?他做如此想不是要歸功于我不停的誤導麼?我不是一直不在乎的麼?我不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麼?那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生氣?

空蕩蕩的走廊里回響著我急促的腳步聲。只有我一人的聲音……他沒追出來。他就這麼放我走了?忍不住回頭,視線卻和他對個正著!他沒追出來,但目光一直跟著我,似乎在等著我回頭,認定我一定會回頭。

迎著他的眼楮,我驀的想起他的恐嚇——我說到做到

我沒做過什麼,他根本拿不出證據,憑什麼開除我?就憑他的一面之詞?但……系主任的一面之詞似乎比一個女學生的一面之詞有用的多。這世界本就縣一面倒的,除非我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麼?我苦笑。

兩年前的誓言猶在耳畔——「我會靠自己的力量,決不倚賴你孟祖恆分毫!」

那是我和父親吵得最凶的一次,第二天就離開了孟家大宅。沒人看好我的「獨立」,每個人都在猜測著我多少天後會哭著跑回來,準備敞開雙臂迎接在家門口求助的我。但是我沒再出現。盡管辛苦,盡管險惡,盡管飽嘗冷暖、歷經苦辣,我到底是一路走了下來。要我在兩年後的今天認輸?辦不到!

該怎麼辦?我不可以被退學!絕不可以!

雙腳不自覺地挪步,走的卻是返回的方向,一步一步,我再次面對他。

「我沒你想象中那麼骯髒。」我用平板的語氣掩飾內心的波濤起伏。如果聲音可以殺人,他早已死了十遍,一個字凍死他一回。

他僅用一個「哦」字表示質疑。神情像是在听「狼來了」的故事。

「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在諾亞的工作是電話接線生。」講解完畢,信不信由他。

「你這麼說是不想被退學吧?」

「正當打工不構成退學的理由。」

「那要看是否真的正當。」

「你還是不信?」

「我該相信麼?」

「你到底想怎樣?我又不虧欠你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除我而後快?」

「你這麼認為?」他逼近一步。

我嗅到他呼出的灼熱氣息,鼻子一陣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身體還沒養好?」

「不勞您費心。」我邊說邊退後,直到退出危險地帶,後背剛好頂上堅實的牆壁……好涼。

「我已經費心了。」

我胸口猛的一揪,想起壓在抽屜里的支票。「算我說錯話,錢我明天還你。」

「我沒要你還!」

「那你要怎樣?怎樣才肯放過我?」我突然覺得好倦,不被信任的無助侵蝕了我的身體,我完全靠在牆上,雙腿隨時都有支撐不住的危險。

「你還好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虛弱,也注意到了我的蒼白。

怎麼可能會好?我覺得自己快死掉了……如果繼續在狹窄氣悶的走廊里進行這種類似審問的對話我真的會暈過去。

「讓我離開好嗎?」我出聲,有點懇求的意味。

「我送你回家。」

「別開除我。」我拼著所剩無幾的力氣開口。

「只要你不再去諾亞。」

「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是你思想齷齪才把我想得這麼不堪!我不能失去工作!我要賺錢!我要靠自己!我……」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嘴巴撞上了他胸前的鈕扣,撞疼了牙齒……

「工作我幫你想辦法,只要你不去諾亞。」

耳邊吹過重重的喘息,原來他比我還固執,固執得像頭牛!

我們目前的姿勢十分暖昧,學名是A類肢體接觸,俗稱擁抱。

我了解這是不對的,因為前一分鐘還對此人充滿戒心,這一秒卻半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僅僅是因為沒有力氣麼?

別自欺欺人了!一個聲音如是說。即使你有一身的力氣你也不會推開,因為你累了,而被人擁在懷里的滋味是那麼的好。

不可以!另一個聲音響起。你已經不是風吹就會倒的溫室花朵,你不再軟弱,你已經獨立了!要堅強!要堅強啊……

擾人的聲浪起飄越遠,我的意識也逐漸迷離。

最後的知覺,是他溫熱的胸膛和強有力的心跳。

我安穩地睡了……

我是被鑽進車窗的涼風吹醒的。

窗外閃過陌生的風景,這不是我熟悉的路。

從反光鏡里看到他的臉,一張專注的臉。為什麼而專注?開車麼?我把頭偏去一旁,沒有因為那未知的目的地而惶恐,甚至有再睡一覺的打算。

「醒了?」他問,顯然留意到我的小動作。

「還沒。」我回答,然後吞下一個呵欠。

「不問我帶你去哪兒?」

「隨你,反正什麼時候回家都一樣,一個人住的好處。諾亞那兒會有人幫我頂班,下星期再把缺漏的鐘點補回來就行了。」

「沒那必要。」

「為什麼?」

「我幫你把工作辭了。」

「哦……什麼?!」我猛地坐直身體,瞪大眼楮把他從上到下瞅了一遍。「……你再說一次!」

「我替你把工作辭了。」

「你怎麼可以……」

「對不起。」

「呃?」我被他搞糊涂了。

他是頑固的大理石、花崗岩,最最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三個字就是「對不起」,但剛才我又確確實實听到了。他有問題?還是我耳朵有問題?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轉過身面對我質問而迷惑的眼楮,看樣子準備把話說清楚再走。「你睡著的時候我找了個電話到諾亞,問他們有沒有個接線生叫孟帆,他們說有。」

「然後?」

「然後我告訴他們你辭職。」

「你既然已經知道……為什麼還……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穩定的收人……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你……」我一方面對他的霸道決斷恨得牙癢癢,一方面又為他那「對不起」三個字暗爽不已,矛盾的感覺往來交戰的結果就變成了這般語無倫次。

「那工作太辛苦。」

「我應付得來。」

「應付得來就不會暈倒了。」

「我又不常暈倒……」

「是,但不巧兩次‘意外’都被我踫上。」

「那是你運氣太好。」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雖感激他的關心,但對于他的自作主張仍難以認同。」現在我飯碗沒了,你養我?」

「別擔心,下一份工作在等著你。」他發動引擎準備出發。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握著車鑰匙的手。「你說什麼?」

「你沒听錯,我已經幫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我仍不相信。我才睡了多久?不到一個小時,哪兒這麼快就找到工作的?不填資料,不考核,不面試,直接走馬上任?做夢也沒這麼好的事。

「月薪一萬兩千元,管食宿。」

「什麼性質的工作?」我越听越覺得不對勁兒。什麼工作薪水這麼高?而且……食宿?那意思是……

「家庭教師。」他不疾不徐地解答了我的疑問,在我的呆愣中發動了車子。

「去哪兒?」

「和你未來的學生見面。」

「哦……」我不吭聲了。

當初一個人搬出來住的時候,我不是沒接過家教,但試了幾個都不了了之。不是我教不來,而是看不慣那些為人父母的嘴臉。那總會勾起一段曾屬于我自己的回憶,不甚愉快的回憶。這一次,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車子駛到一座大宅前,仿佛主人一樣直驅而入,一路開進車庫。

「下車,在這兒等我一會兒。」他打破一路來的沉默。

「這里是……」我疑惑地望著四周,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我家。」

「你不是要帶我去見學生?」

「我又沒說學生不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我懷疑自己听錯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又一遍。他倒是很配合地坐在那兒讓我打量。

「你讓我教幼稚園還是小學生?」

「十三。」

「十三?!」我很不淑女地大叫起來。

「沒錯。」他答得極為平靜,仿佛天經地義的一樣。

「你……貴庚?」有些尷尬的問題終于問出口。不是我喜歡探人隱私,只是……他看起來那麼年輕……很難想象他已有個十三隨的孩子……歲的孩子……

「虛歲三十。」他答得倒爽快。

三十……三十減十三……十七……十六……我在心里飛快盤算,被最後得到的結論下了一跳。十六……我的天……

「你要坐到什麼時候?」

我這才發現,他已把車泊好,人也繞到了車的另一端,敲著車窗提醒獨自呆坐在座位上的我。

「對不起。」我慌忙下車,有些手忙腳亂的。

「我帶你去客廳。」

「等一下!」我喊住他欲轉身引路的身形,想把情況問問清楚。「他……你孩子……我學生……不會是不良少年吧?」

我這麼擔心是有道理的,通常不太正常的家庭都會培養出異于常人的下一代,神童和問題少年的差別就在于那異于常人的部分朝哪個方向發展。

見我問得認真,他反而露出一臉神秘而自信的笑意︰「見到寧寧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她,可以拒絕這份工作。」

十分鐘後,我明白了他的神情何以會充滿自信。因為,即使我討厭他,也絕對無法討厭寧寧;即使我有心拒絕他,也絕對無法拒絕寧寧。

沒人會不喜歡寧寧這樣的女孩。

沒人會不為寧寧這樣的女孩心動。

落地窗前的白色躺椅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形,泛著淺褐色光澤的長發披散在瘦小的肩上,也遮去了她的臉孔,一件過大的淡藍色睡袍包裹著她的身體,只露出一雙白皙的小腳。一本三毛的《隨想》掉落在躺椅的扶手邊。

我站在客廳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她似乎睡得很沉,開門的聲音並沒有驚擾她的好夢。我猶豫著是否該繼續走上去,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旁的他……

他沒發覺我的視線,因為他的心思完全被那抹淡藍色的影子佔據了。他目光變得柔和,不再幽深難測,不再捉模不定,而是充滿了光彩和寵溺,仿佛兩眼干涸的泉突然涌出了清澈甘甜的泉水,有生命的泉水。

那一瞬間,我有些迷惘,有些眩惑,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從心脈根源處萌生,撩撥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感動。

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他緩步走過去,俯身拾起地上的《隨想》,在躺椅前站定。

用指尖撥開她遮蓋在面頰上的發絲,他輕喚︰「寧寧……」

我從未听過那麼溫柔的聲音。這就是父親對女兒的溫柔麼?我突然羨慕起寧寧,因為她擁有一份難得的父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如此的幸運……

「嗯……」睡夢中的人兒慵懶地挪了子。

我以為她要醒了,沒想到她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把那只幫她攏頭發的大手攬進懷里當抱枕,又沉進了夢鄉。

好個美麗的睡女圭女圭……我頭一次發現,人的五官可以如此精致,好像精雕細刻出的水晶女圭女圭,特別是那雙合攏的眼瞼,長長的睫毛仿佛不是真的,比我的還要長上幾分,還有那新月一般彎彎的眉和玫瑰花蕾般小巧的唇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太過白皙了,少了些健康寶寶應有的紅潤,但是這並不影響她的美,反而更惹人憐愛。

「……爸爸……」細微的聲音來自她的夢囈。她的夢,想必是很美很美的吧?只要看到她邊那朵美麗的笑,人誰都會被感染到她的幸福和快樂……

我不禁把頭轉向他。他何其有幸,擁有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兒……

當我接觸到他的眼楮時,我似乎看到了抹異樣的感情,好像是……心痛?

怎麼可能?當我企圖尋找的時候,那雙黑某已經蒙上了柔和的光彩。是我看錯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寧寧,起來了……」他輕拍她的臉頰,柔聲喚著她的名字。

「嗯……」睡女圭女圭悠悠轉醒,眼楮張開,閉上,再張開,活靈靈地眨了幾下,突然撲進他的懷抱︰「爸爸,你回來了!我好想你!」

我有一剎那的困惑,寧寧的眼楮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在哪兒見過呢?

我並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因為寧寧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眼里閃過了一絲驚懼,小小的身體瑟縮了一下,往她懷里靠得更緊了些。

她是個怕生的孩子……我心里默默地想,臉上始終保持著友善的微笑。

我沒有主動開口,靜靜的把視線投向他,他也在看我。

你接受這個工作了?那眼神仿佛在問。

是的,我接受了。我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謝謝……他的眼神流露出感激。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搖了搖頭。不客氣……

他把懷里的人兒輕輕拉開,介紹我︰「寧寧,這位是爸爸請來的家庭教師,孟老師,你也可以叫她帆姐姐,以後她會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留意到她眼眸深處閃過的敵意和微微握緊的小拳頭,雖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時間,快得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清楚了。畢竟寧寧是個那麼美的孩子,如此美麗的孩子是不應該有憎恨這種情緒的……

「孟老師。」她怯怯地開口,聲音小得可憐。

「你好,寧寧。」我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伸出右手,希望不會被拒絕。

意外的,寧寧沒有排斥我的友善,她也伸出小手和我輕輕一握。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撒進客廳,落在我們的手上,把我們的手染成了金黃色。

這是個好的開始,我天真地想。殊不知,這輕輕一握,我和寧寧,本來毫無關系的兩個人,我們的命運從此便糾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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