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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第一章

陸風毅一身白衣,雖干淨整潔,臉色憔悴但沒有落魄。他直挺挺的跪在大堂中央,我則是一身隆重的官服坐在大理寺卿的身邊。我不是主審,也不是陪審,我甚至連開口說話的權力也沒有,法度的嚴明要這里被表現的淋灕盡致。我的位置就是替代鄭王來這里听審,表示朝廷對新州一事的極大重視。

大理寺卿嚴瑾玄是個四十多歲的人,兩榜進士出身,一直在京里並不顯山露水,不過對于手中的政務倒是都能妥當處理,所以不到三十年和光景已經穩穩的升了上來,直至一品大員。

听他問案,不外是些場面話,什麼「風毅,你我曾同朝為臣,如今卻對質公堂,不過國法不外人情,風毅非殺人越貨的好惡之徒,為政過失,只要不欺君,不負黎民,鄭王會酌情考慮的,待到風毅災星消退,你我依然可以把臂同游。」

一席話,不知道的,誰都感覺溫馨有禮,可事實上,鄭開國五百年來,在這里已經斬不知多少重臣大員。每次開審,第一次都是這些話,在熟悉人的眼中,這和讀書吃飯走路一樣平常。嚴瑾玄干癟的聲音,說出來的話都是干燥燥的,根本無法听出他的心緒。

堂下的風毅已經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開始了冗長而煩悶的問訊。我坐要那里,頭眼昏花,這才想起來,昨夜一夜沒有睡沉。

子蹊……早晚會有這一天的。子蹊已到弱冠之年,封妃立後本是常事,可為什麼心中就是難以開懷?

終究是自己過于任性。我和他不是可以讓人深藏閨閣的佳人,甚至連相惜牽手的真心人都不是。我們是知己,也是君臣,不過經過了昨夜,只怕這關系更復雜得難以辨明……

「鄭王子蹊元年十一月,新州第一次嘩變的時候,你曾經斬了帶頭鬧事的兩個小兵,當時向朝廷的邸報也是這樣寫的,是不是?」

嚴瑾玄的語音突然升高,這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到了現實中。

眼前的風毅依然是剛才那個樣子,不過當听到這問題後,他的眼神一黯,進而頓了一下,才說︰「是。」

「這兩個帶頭鬧事之人,當時到底如何鬧事?」

「他們喝酒,然後砸壞酒家的店面,緊接著糾集了一隊人抗命。」風毅的聲音很低沉,仿佛在描述著別人的故事,很疏離。

「那些縱犯呢?」

「一律打一百大板,流配西疆。」

嚴瑾玄的眼楮看著風毅,但又好像看著很遙遠的地方,然後居然緩緩的點了點頭。

「好,今日到此而止,諸位大人辛苦了,風毅,好自為之。」

一個沉悶而不知所謂的上午,一場問不出什麼的庭訊,風毅還是被押回了天牢,我也在頭腦即將崩潰的時候離開了那個清明而壓抑的大堂,可是心中卻隱約感覺事有蹊蹺,但又實在無法想明白。

回去的時候,又去了趟徐肅的官邸,他的病居然未見起色,我和徐府的老管家說了些讓他多多照顧的話,也就走了出來。外面的日頭正艷,暮春最後一息清涼也被烤干了,看來,盛夏已經來臨。

宮轎落在周府的大門前,我從轎里看出去,正好看見蘇袖袖手站在打開的大門前,身邊是三伯,而門前的廣場上停放著一頂軟轎。雖是不起眼,可古樸中暗隱華麗,那是子蹊的宮轎。

本想躲避一下,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可是蘇袖已經走了過來,聲音有些揶揄︰「周大人,恭候多時了。」

我訕訕一笑。

「公公,鄭王來了嗎?」從轎子中走出來。

「鄭王來了。原來鄭王想就在大門口等您回來呢,不過您家的老僕一定要讓鄭王進中廳,他還說,要不您回來會打斷他的老腿的。大人,您會嗎?」

我們邊說邊走,來到了門口,也看見了三伯,他恭敬的站在一旁,听著蘇袖這樣說,也是一笑。

「公公何苦為難永離,您這話,讓永離如何回答?要說會,三伯在周家幾十年了,家父都待以兄弟,永離自是當長輩看待,這樣做不但有違仁義,也有違孝道。雖說永離已是被驅逐之人,可是這些還是不敢忘懷的。然而要說不會,三伯怠慢了當今天子,這罪可是誅九族的,永離如何承擔?」

「不過是句玩笑話,周大人何苦當真?大人的身體好些了嗎?這樣的天氣大人要好好保重。」

雖然知道蘇袖這樣的人陰柔過多,有的時候說話飄忽不定,可是像今天這樣也是少見。最後一句話真是說得我無言以對,唯有一笑而過。

「多謝公公關心,永離銘記于心。」

他一笑。

「大人說笑了,要是大人真的銘記于心,那蘇袖可是無法承受的,見笑,見笑。」

天氣真熱,看著三伯的額間已經冒出汗珠,于是我說︰「我先換一件衣服,這樣見駕很是失禮。天太熱了。」

「可我怎麼沒有看出永離怕熱?記得你一直怕冷不怕熱的吧?」

一句話讓我們僵立當場,子蹊就站在回廊的垂柳之下,離我不足十步,此時就是想走也是不能得了。我身後的一干人虛跪了一下,全體退了下去,偌大的回廊中只余我們兩人。

「還是你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鄭王這話,讓臣惶恐。」

他一步到我的眼前,我剛想退一步,結果被他抓住了手。一樣冰冷的手心,一樣顫抖著的執著。

「接下來你要說什麼?你不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還是……」

「可你也要為我想一想,立後是國事,不是我的私事,我無權阻止的。再說,永離也有妻子……」

「鄭王是來和臣比較公平的,還是什麼別的?不錯,臣有妻子,不過自從臣明確心意以來,一直不曾負心上之人。鄭王若硬要如此計較,臣也沒有辦法。」

「你……」他的臉色紅紅,眼圈也紅紅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後來,咬咬牙,終于——「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嗎?你就不能讓著我嗎?為什麼我說一句,你就回一句?」

他這樣說話,我當真是無言以對,唯有把頭扭到一旁。

「永離,不要這樣……今天早上你走的時候,我想叫住你,可是我不敢……如果連你也不理我了,我該怎麼辦?」他的臉頰埋在我的肩上。「我忽然感覺周圍很黑很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都是空的,只能抓住眼前的你,要不然,我會墮入黑暗;永遠無法超生的。」

「子蹊……」我的聲音不自覺的放柔和了,心中唯有一嘆,千百心意要生氣,也無法擋住他的一句話。

「昨夜沒有睡好,看你眼圈都紅了,想太多了……」

他頓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那種無助和頹然。拉著我坐在回廊的欄桿上,看著院子中種的柳樹和各式鮮花。

「今天听審如何?」

「剛開始,沒有問出什麼來。」

「……那好。對了,永離,昨天……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感覺?還好呀,不是很熱。」他有些言辭閃爍,我有些納悶。

「你感覺怎麼樣?我是說,昨夜感覺如何?有沒有……我有沒有傷了你?」

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而我也因為听明白了而暗自罵自己遲鈍,一時之間倒也無話,只有搖搖頭。

「看你,臉色都是這個樣子的……怪我不好,可我真的害怕,害怕真正的失去你,我會活不下去的……今天又上了二十幾道折子,都是要立斬陸風毅的。可是,這邊大理寺都還沒有審出個眉目,他們在逼我……他們在逼我。」

說到後面聲音輕了,眼光也輕了。仿佛透過眼前的這些景致,直飄到雲外一樣。

「都是忠臣,就我一個是昏君。可新州敗壞到如此地步,國事衰弱到這個田地,讓我怎麼面對天下?讓我死了怎麼去見祖宗!」

「子蹊!」我趕緊抓住了他的肩,用盡了力氣把他搖醒,因為我害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子蹊,從來不曾想過他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然而他看著我的眼中,居然沒有焦點,他還在喃喃自語︰「銀子,整整一百萬兩,頂國庫兩個月的收入了,恐怕也是讓他們上下其手,全沒了……就是狼,喂飽了也就算了,可他們,他們……」

他哭了,淚水一滴一滴的滑落。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的聲音到最後成了一種嗚咽,彷若夜中孤獨而淒涼的鳥,沒有了依靠。

我還能如何?除了把他摟進懷中,又能如何?戶部開出的單據明白的寫著軍晌已經撥出去,而銀子等了許久都沒有到新州,想想都知道錢到哪里去了。過一層扒一層皮,原來想著這一百萬兩怎麼也還能有幾十萬兩到新州的,誰想全空了。可是法不責眾,這上下幾百朝廷重臣又能怎麼樣?能全撤了嗎?那簡直兒戲一樣。如此時期,內有叛亂,外有強敵,想要穩定尚且不可得,如果自動干戈,必然是自亂江山。

「子蹊,你看,那花開了,是三伯從洛陽帶回來的牡丹。正紅色的,剛好討個彩頭,也顯得喜慶一些。原來我是很喜歡白色,可現在看來,太肅殺了,不好,所以蓮花換了,牡丹也換了。徐肅還病著,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子蹊可以去看看他,畢竟是四朝重臣,畢竟是風毅的老師……」

他還趴在我的肩上,沒有起身,然後悶悶說了句︰「永離……」

我打斷了他,一笑。

「餓了嗎?三伯新請了個廚子,菜做的很好,吃了再回去吧。」

「……好。」

他的情緒很低落,所以我沒敢給他開狀元紅,雖然他一直想喝。我讓三伯拿了一壇清淡的米酒,後廚做了幾樣小菜。不一會的功夫,這些都擺放整齊了,白盈盈的清蒸蘿卜烏雞丸子,黃綠相間的翡翠菊花蝦球,艷紅色的醬燜鹿肉,還有一碟清色的冰糖水晶梨,最後是竹筠鮮筍湯。

酒,倒了出來,盛在薄如蟬翼的瓷盅內,顯出的是清淡的碧綠色。這是用一種叫做綠玉晶瑩的新米釀造,初時並不明顯,後來伴隨著時間的沉積,這酒的顏色也愈加濃厚。現在這一壇不過是帶了些許的淡綠,味道很輕。

「這可是用今年最好的綠米釀的酒,雖說清淡了一些,可是味道回味綿長,不醉人。」

說著給他遞了一杯。他接過去後抿了一口,然後看著我點了點頭,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終究不是一個軟弱之人,我明白的是,在他身上承擔的比我更深重。

「子蹊,你想立誰為後?」既然到了這一步,那誰都無法逃避,只有真實的面對了,給他夾了一塊鹿肉的同時,問了我最不該問的話。其實現在的我已經僭越了。

「暨淵閣大學士溫贏的女兒溫兮,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表妹。」

听完了這話,我點了點頭,然後把眼前的酒喝了。如此簡短的一句話如今在我的耳中則是千句,萬句。

暨淵閣大學士雖說同屬內閣,可又有不同。暨淵閣存放著歷代的文獻,書籍,甚至歷代史官的記載。在暨淵閣供職的官員每日專管整理文書檔案,修書寫史,沒有中央參贊的權力,暨淵閣大學士雖說位高,可無權。溫贏就是這樣的人,可他硬是不同,因為他是子蹊的生母溫太後的親哥哥,是外戚,原本也就是一個寡居王妃的兄長,可自從子蹊登基以後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語,只是這一年多來他並不張揚。

溫太後此舉到底是為穩固溫家在朝中的位置,還是有更大的野心?

「永離,在想什麼?」正在我恍惚間,他的手穿過了我的發絲,溫柔的好像在安慰我。「沒關系的,不用擔心,有我呢,他們那些麻煩到不了你眼前。對了,要是有一天我們可以自由自在的暢游天地間,你想去哪里呢?」

「怎麼這樣問?」

「隨便想了起來就問了。最近總是幻想︰有沒有一處像桃花源那樣的地方,落英滿地,人們生活都怡然自樂……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樣的地方。」說到這里,他輕輕的搖了搖頭,聲音也低了下去。

「永離,你曾經見過那樣的地方嗎?」

那是一種絕望後的期望,他在看著我,我無法直接告訴他說我也不知道,于是我開始向記憶的深處去找尋。

可是除了童年的那個布滿歡欣的永嘉之外,再也無法找到一處。

可我不能說永嘉,因為我被趕出去的那天,他也在。

「有,應該是南邊吧。無法看見邊際的綠色的水稻,平靜怡和的民風,山水間有水牛,牧童,還有老人童子……」

他的眼楮亮了一下。

「真的?那永離去過嗎?」

「沒有,听一個朋友說的。他說,他的母……母親是南邊的人,他也很想去看看他母親的娘家是什麼樣子。」

差一點就說錯了,那個是他的母後,那個人是先王。

「好美呀……等過了這一陣子,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要和永離去看看。」

看著子蹊興奮的情緒,我突然想起了先王曾經和我說過的話,不知道當年的他是否也像現在的我們一樣,在虛幻的願望中編造著更加空泛的想象。

一頓飯到現在吃的也算盡興了,子蹊一掃愁容,也喝了不少酒,漸漸笑逐顏開,已然是醺然薄醉了。我沒告訴他的是︰這酒是江南春,且我並沒有加入它特有的最後一味配料——春情丹。這酒的本身已是一絲萎靡。

子蹊回宮的時候已經是月華中天了。送他到大門,看著他遠去,然後在轉身的時候突然發現今夜如水一般的清爽,白天的燥熱完全退去,余下的只是沉靜的怡和。

這個時候三伯狀似無意的說了一聲︰「大人,听人說最近有人要從西疆把當時新州發配過去的人找回來。」

我一吃驚,「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剛听到的線報,但不知道又有什麼關系?」

突然感覺心開了,有些原來隱約的事情進入我的腦中。陸風毅的牽連實在太大,可是無論如何做,那些銀子沒有到新州就是沒有到新州,就是他們有通天的手段,還是不能做如此謊言,所以必然會另闢路徑,如此一來……

「需要做些什麼嗎?」

三伯的聲音永遠都是那樣的平穩,讓我都不自覺當中心安了。

「準備一份厚禮,後天文相府擺酒,我要登門道賀。對了,慕容哪里去了,怎麼沒有看見他?」

三伯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那孩子心氣太高,大人要是對他不上心,也就不用多掛念他了。」

我攬住了他的肩,拉著他一起走。

「三伯,這些年多謝你照顧父親了,現在又來這里幫我。這些天有些事情太麻煩,如果缺了家里人,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呢!至于慕容……也只有三伯能這樣跟我說話。很多時候我真想有個人對我說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說著說著,想起了早上慕容對我說的話,不由得有些忐忑。那樣的一個孩子,那樣的人生,不應該卷進來的。

「三伯,慕容在府里嗎?」

「不在,今天大人上朝的時候他就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派人去找了,發現他在城東的天機閣喝酒,估計現在還在。」

我們佇步在一棵月桂樹前,看著月光透過了尚未開花的枝葉傾瀉下來,點滴灑在我們的臉上,可最多的還是落在腳邊,如此皎潔,甚至清麗。

沉靜了一下,我說︰「還是我去一趟好了,他年輕氣盛,武功又好,一個人在外面估計喝酒喝的也不少,怕惹事。」

「大人,他身上存在著太多的變故,盡量不要……再說,他現在很安全,那邊是天機閣是天決門在京城的分舵。」

「如果我有個弟弟像他一樣,我也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不知道為什麼。其實他說他喜歡我,我想不過是種錯覺。再說,我根本不是什麼佳人,他也只是一時的迷惑罷了。」

「大人是在說服我,還是在說服自己?」

我瞥一他一下,三伯的樣子卻無法看出表情。我一笑,可這次沒有說話,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伸出雙手舒展一下筋骨,感覺精氣又回到了身體里,腦子也清醒了很多。

「三伯,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過有些人和事不能只憑借衡量去做的,估計久了,也就不是估計了。我去找他。」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然後回頭對依然站著的三伯說︰「對了三伯,幫我把當年買玉版十三行那個人的家人找出來,有些事情早做打算,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畢竟那個人買的東西,現在在我的手上。」

回房把身上的一身朝服換了下來,此時的我竟然有了一份感慨。荊棘叢生的地方,我們不能害怕,也不能一味的應付,要學會如何掌握主動。即使,我牽引了這個開始,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

天機閣雖然不如謫仙樓古老豪華,可是古樸清靜的環境讓步我一到這里就感覺很舒服。難怪慕容到這里來了,的確是個可以散心的好去處。自我進來,看見的卻是周圍一些人若有似無的注意,然後就見從樓上下來一個白衣少年,狹長的眼楮,束住頭發的兩根絲帶垂落前胸,很是干淨俊秀。我見過他,他就是當初給慕容天裴背劍的那個人。他抱了一下串,然後說︰「在下天決門楚七,閣下可是周離周大人?」

我一笑。

「原來想著趕緊過來,不過看來,也許是多此一舉了。不錯,我就是周離。我們曾經見過的,在京城到新州的路上。慕容現在還在嗎?」

他點了一下頭,然後身子一讓。

「在下為大人帶路,少主人在樓上。」

我本想這就回去了,可楚七卻到了我的身後,作勢一定要我上去。我一笑,也不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里是用鐵柏木架成的樓梯,踏上去的時候還有一種空洞的響聲。一扇精致的雕花門半開著,門邊有兩個藍衫武士,目不斜視的站在那里,我卻在剛到樓梯口的時候,聞見了里面飄出來的濃濃酒味。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嗎?」

我問身後的楚七,可他並沒有再回答我。單是走到我的面前,徹底打開了那道門。屋子里面一片狼藉,酒壇子橫七豎八的放得到處都是。慕容趴在桌上,緋紅色的臉頰讓平時有些蒼白的秀美消逝得沒有蹤跡,現在的他甚至有了些嫵媚。

「少主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可我想如果是周大人倒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所以這里亂成了這樣,也沒有收拾。」

走到慕容的面前。看見他醉成這個樣子,想伸手攙他,卻突然發現原來我單手是如此的不濟。

「楚七,如果不是你們少主下的命令讓你們都不準進來,你也根本不想讓我進來的是嗎?看見了我,只不過是看到了一個借口。那麼現在還站在那里做什麼?讓你們的人趕緊進來侍候好了。」

他突然笑了出來,那樣的笑容讓看似平凡的他顯現出一種豪情的魅力。

「周相,我發現我開始喜歡上您了,您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和您說話真的很痛快。如果大人您不介意,楚七倒想請大人喝一杯水酒。」

他說著,打了手勢,外面馬上進來四個少年,兩個開始收拾這個狼藉的屋子,另外兩個小心的架起慕容,走了出去。

「不了,太晚了,周某明日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等等。」我轉身要走,可他攔住了我。「周相,現在外面天也晚了,要是讓少主和您回去,實在是不方便,可如果您要是一個人走了,明天少主醒過來,在下也著實無法交待。天決門的門規極嚴苛,在下現在已經是違抗少主的命令了,所以還請大人幫在下一幫。」

說著他倒是一躬到地,反而讓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拉起了他。「楚七,那你要我怎麼幫你?」

「大人可否今夜就在這住下?給您準備的是上好的客房,絕對不會讓大人感覺不適的。我們派一個小僮到府上跟您的家人打個招呼。至于安全方面,我以天決門上下幾百人的性命保護您,絕無所失,如何?」

「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讓我回去了,是嗎,楚七?」

他一笑,笑得如此清朗,仿佛一個沒有心機的孩子,這個時候我才發覺,他不過是個比慕容還要年少的少年而已,即使有些時候深沉了些,可畢竟年紀還輕。

「周大人說哪里話,楚七不是那樣的人,只不過是以少主心中所想為重罷了。」

「你就知道你想的一定和他想的一樣嗎?」

他一楞,我可以從他的眼楮中看出他的猶豫,可旋即他又恢復了原來的笑容,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大人,這邊請。這里有剛來的汾酒,大人可想一試?雖說並不清洌干爽,可也的確是難得的珍品。」

本來實在不想喝的,可是硬被楚七拉到廳堂上灌了兩杯。有些嗆,等咽入喉中的時候卻已感覺臉頰微熱,輕輕咳了兩下。

「怎麼樣?」他問我。

「辣。」我就說了一個詞,而周圍的人在靜過之後都笑了。

楚七仿佛很是無奈,給了我一碗湯讓我順順氣。

「原來,你竟是個不會喝酒的,我原先還以為可以遇到酒中知己呢。傳聞不可信,傳聞不可信……」

我安份的喝了那碗有些酸澀的湯水,笑了笑。

「傳聞都說什麼了?說我擅品美酒,還是整日糟蹋瓊漿,只圖個醉生夢死?」

「都有。」

「其實我不會品酒倒是真的,不過酒也喝,全當佐餐下飯的調料了。說句實話,其實這酒好不好,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感覺我家的酒比較清,不辣,也不濃重。」

他沒有說話,隨便拿起了一個杯子,喝了口茶。

「你倒真直白,我原先想著你肯定要附庸風雅一番……作什麼笑成這個樣子?讀書人不都是那樣,裝腔作勢的,一點也不爽快。」

我又笑了。這個楚七,有時候和慕容真的很像。

「那不過是你見過的幾個酸秀才,真正的讀書人不是那個樣子的。」

「那是什麼樣子?」

「是什麼樣子?很多種樣子,就像最清洌的酒,也像最堅硬的玉,還有就是……水一樣,不會被任何石頭阻擋它的去向,即使如山的巨石也一樣,終究會穿出個洞來。」

他笑了。「我感覺你是一個沒有心機的人,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講這麼多話。」

「我對和我沒有關系的人一向很好的。楚七,而且,你也很對我的脾氣。」

後來,我們就這樣聊了很久。

慕容醉的不輕,而且也許是心中有事,整夜也沒有睡沉。楚七終是放心不下,又是為他寬衣,又是喂湯藥的。我倚在門邊,他們折騰了大半夜,我也站了大半夜,到後來兩腿酸軟,想是立的久了,血也沉了。

楚七的才絕不下于慕容,可能讓他甘于站在別人身後,背著那把劍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心吧。

「你今天為什麼來?」

思緒飄散中,听見這樣一句話在黎明前最陰暗的時候由他問了出來。因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總不能放他一個人在外面的,是我把他帶進京城的,我不想他出事。」

「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絕對是因為一個人……可那個人終究會舍棄他的。因為,少主在他眼中分量太輕了。」

我笑著拍著楚七的肩,「楚七呀楚七,為什麼你比我還嘮叨,比我還沉悶?」

他正色,把我的手拍開,然後對我說︰「我先出去了,你也睡一會好了。」

「等等,」我攔住了他。「楚七,你做這些為什麼不告訴他?你要知道留我在這里,等他醒過來後也許認為這些都是我做的。」

「事情很多時候並不復雜,就看你願意怎麼看。他願意這樣想,因為這樣會讓他高興,也就夠了。再說,你不也是大老遠的過來了,怎麼也是一夜沒睡,對于他,已經足夠了。」

「楚七,你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

「如果可以控制,就不愚蠢了。」

這話隨著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那扇門後。外面雄雞一聲長鳴,朝日透出了今天第一絲金光。

看了看床上這才安穩些的慕容,為他壓了壓被子,而後也輕輕的走了出去。這里有個回廊,可以看見後面的園子,雖然不如周府的寬廣,但也在輾轉間顯露出玲瓏心思,幾棵淡黃色的牡丹在這樣的清晨閑閑的倚在碎石雕琢的假山旁。

為什麼我會來這里?這是楚七問過我的問題,可我說不上來。其實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在這里的,外面隨便一件事都比慕容重要,可我為什麼會在這里,還在這里待了大半夜?

因為什麼?難道我身上背負還不夠嗎?

也許是我太寂寞了吧?現在的慕容,太像當年的龍泱了。一樣的武功絕頂,一樣的安靜,甚至在我心中一樣的清純干淨,讓我可以有片刻的安寧。

人,就是這樣的自私,在子蹊那里尋找王權的保護,在身邊之人身上尋找心靈止的慰藉。

子蹊……也許我做什麼,他都不會反對的,可我從開始就沒有對他完全放開所有的心事,因為那些事對我們而言太沉重了。

弒君——我竟然背負了如此可怕的罪名,不知道在子蹊的心中是否感到不安?

如果今天王位上的人不是子蹊,我會如何呢?

我不知道,如今想的這些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但凡讓旁人知道一星半點,都是永不能超生的,可我其實做得並不隱秘,目前,究竟會向何處發展?

正在胡亂想著,突然感覺身後一熱,驚得我連忙回頭,卻看見了慕容那些瀲灩的眼楮,和沒有退去酒意的呼吸。

他抓住了我的手,「永離,你怎麼來了?」

如此的急切,如此的熱烈,好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得到了他最夢寐以求的珍寶一樣,可他並不知道的是,那,其實不過是一根朽木枯枝。

「你是今早來的,還是……昨天晚上?」竟問得小心翼翼。

我笑了一下。

「慕容,你拉著的是我的殘手,放開些,很難受。」

他放開了,不過卻用同樣的力道抓住人我的右手。

「昨天晚上來的。三伯說你一天沒有回去,讓我來這里看看,結果遇見了楚七那個酒鬼,一定要拉著我拼酒。喝多了,在他房子里睡了一晚上,剛起來。你看,我的眼楮還是紅的,很久沒喝得這麼痛快了。」

「你好像很高興?」他說的有些幽怨。

「昨天子蹊來過周府了……」

啪的一下,甩開了我︰「我知道,就是看見他來我才走的,你這是怎麼了?平時看著你還算伶俐,怎麼就被他耍得團團轉?說要你就可以得到你,說立後就可以立後,他隨便對你說兩句好話,你就乖乖的跟在他身後。周離,我看錯了你!」

「慕容,你醉了,我當你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都沒有听見。不有,你必須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鄭王,也是這個帝國的主宰,請你對你的君主保持你應該有的尊重。」

不能再這樣說下去了,我轉身要走,右是身後的一句話成功的留住了我的腳步。

「你周離也有忠君的美德嗎?那,那個四歲的幼主是如何駕崩的?」

我靠在柱子上,問他︰「誰告訴你的?」

「天下還有誰不知道的?我只是沒有想到,這是真的。其實當時的你,就和還是如陽王的軒轅子蹊不清不楚了,而你,竟然為了他而弒殺幼主……你們之間是情誼,還是僅僅因為他可以給你帶來無上的榮耀?權力當真如此重要?」

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在他有些迷惘的時候,用盡全力給了他一個耳光。看著他偏過去的頭和嘴角殷殷的血絲,我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慕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轉身走開,可是眼前卻迷糊了起來。

兩天沒睡,再加上昨晚喝的酒,還有就是吹了一夜的風,頭暈得好像要裂開一樣,結果到了樓梯那里腳下一軟,就這樣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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