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上) 第六章
寬廣奢華的大鄭宮屹立在輕薄的晨曦中,太陽還沒有升起。涼秋以後,早晨總是薄霧冥冥,即使日升之時也不容易看見。
我總是懷念原來在鄉間之時,清爽的原野可以在每一天的早晨看見日出,帶了一些的振奮和難以言語的希望。
那天,人們眼中的龍沂好像是一直在昏迷著,所以激動人心的酷刑並沒有讓人們看到他們原先希望的那樣,由犯人的痛苦尖叫組成。
我一直在刑場外面看著,不過人山人海之後,我什麼也看不見。
也許子蹊知道,也許他不知道,但不論怎麼樣,他都保持了靜默,並由著這事情過去。
風毅在中秋過後就回到了新州前線,看來不管子蹊在眾人面前是如何的動作,他畢竟放不下心。
那日朝堂上分別了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徐肅,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救我,也許是僅僅是一念之仁。後來我到徐肅府上去拜訪,可他沒有見我。
「在想什麼?今天給我送行,可你一直都在這里自怨自艾。」
听見耳邊有人說話。
「璐廷,真沒有想到你還要回新州。我一直以為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清晨來這里的人不多,還算清淨。到運河了,我只能送你到這里。套一句老話,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往後的路請文兄保重。」
我拉住了馬,而這時文璐廷也停了下來。
「陸大人走的時候你都沒有出城送吧。」
「是呀,他沒有告訴我就走了。我原先以為他可以調任京官了……哈,這次我終于有件事勝過他了。」
「哦,什麼?」
「勞您老人家親自送出城呀。」
「朋友之間這些都是應該的。」
「永離,你不再多說些什麼?」
我們到了運河邊上都下了馬,璐廷的手下將行李搬到他們雇佣的船上。他站在水邊,看著這里有些枯黃的蘆葦,有些感慨。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他念了一首詞,然後看著我。
「到了分別之際不想和我說些什麼嗎?」
我笑著。
「璐廷,怎麼學了女子一樣,如此感傷?新州離京里並不遠,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的。」
「那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沒有,不過,我依然會說一句每次都說的話︰萬事保重。」
其實最重要的是風毅已經變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麼,還有就是,我不知道龍泱什麼時候會打過來。這些都不能明說,可都牽扯著新州的局勢,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在眼前也只有以靜方能制動。
「你能如此也算把我當成是朋友了,我也就以誠相待。這次陸大人可以不用外調的,不過他在京里反而是更危險。」他的聲音壓的很低,可由于幾乎是已經貼到了我的耳邊,所以一字一句還是讓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震撼。
「他招了鄭王的忌。這其中的原因不能明說。倘若他在京里,即使沒有什麼,可鄭王會看見他感覺不舒服的。這時候如果一兩個小人在其中挑唆,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不過要是他遠在前線,那鄭王則是眼不見為淨,少了很多的是非。」
「璐廷怎麼也來危言聳听?事情不會是這樣的。」
我不由得為子蹊說話,其實是我心里不希望是這樣的……不對,若風毅真被子蹊嫉恨著,那怎麼放心任他在最重要的前線?那萬一前方有變,比如失守,比如叛亂,那京城就危急了,所以守新州之人,一定是最的子蹊信任和愛重之人,怎麼可能猜忌呢?
再說了,即使真如文璐廷所說,那子蹊這麼點陰謀心事,他怎麼會知道?
「是呀,自古伴君如伴虎呀。這些我還是知道的。」
這倒是實話,不過我僅僅看著他,沒有回答。
「也許我說了這麼多你根本不相信,我也看的出來你心向著誰,可很多時候心思有很多種,而這種總是隱藏在最深的,也是最難發現的,永離,不要讓你自己蒙蔽了自己的雙眼。我真的要走了,下次回來的時候,我和你一起痛痛快快的醉一回,一慰文某心中所願,就喝你藏的狀元紅。不會不賞臉吧?」
「當然。」我無意識的打了一邊的蘆葦,「還是那句老話,保重。」
他明了的笑了笑。
「有你這心,我也就該滿足了。告辭,告辭……」
說完上了船。此時的他有了幾分的粗獷。
悠悠江水帶著他的船越走越遠了,直到被霧氣掩蓋,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我才上馬回城︰心中對他說的話卻是相信了。
子蹊在心里也許真的對風毅有些隔閡,但他卻是完全信任風毅的忠誠,看來這樣到也是最好的局面。
「對了,文璐廷,你為什麼到新州去?」
我對著江水說了一聲,這樣的聲音也只有我自己可以听的見。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可終究有一些恐懼,還是沒有問出來。
第一次文璐廷去新州的目的,是作為鄭王的耳目,子蹊雖然信任風毅,可他畢竟是君王。而這次,按理說,新州大捷,前線基本無戰事,文璐廷此次的任務又是什麼呢?並且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子蹊如此忌諱風毅……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煩心。
翻身上馬,我最後再看了一眼這里,就進城去了。
天很陰,預示了一場大雨,我想在雨前趕回家,可剛到城中的時候,雨已經下了起來,並且越下越大。衣服已經濕透了,秋風一吹,蕭瑟凋零,不禁打了個冷顫。看著街上行人紛紛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店鋪的屋檐下,大門的地方頃刻之間站了不少的人。
正好,這時候到了謫仙樓,于是我趕緊下了馬,把馬給了等候的門僮,快走了兩步走了進去。里面的客人已經很多了,大家多是一壺熱茶,在冷雨過後也需要恢復一下。
「這位爺,您需要點什麼。」
我一邊向里走,身邊的小二一邊問。
「來一壺清茶,要熱的,還有就是有沒有清淨一些的座位?」
「上三樓吧,現在突降大雨,客人特別多,只有三樓西廂因為有隔斷,所以那里比較清淨。」
「行了,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去吧。」
「是。」他答了一聲,就走了。
這里我很熟悉,所以不需要小二的引路。可到了二樓的時候才知道這里很熱鬧,大家好像在說些什麼。
這幾個月來,事情頗為繁雜,一直沒有機會到這樣的地方來。
「听說了嗎,左督御史張慈昨晚在府中遇刺,他的公子張初陽也被一劍穿心……」
什麼?左督御史張慈昨晚在府中遇刺?剛到這里就听見了這個消息,無異一記響雷。
怎麼我一直到現在才知道?按理說,今天上早朝的時候應該在百官面前宣布的,如果不想朝野震動,也應該在早朝之後告知我,而我竟然到了這時候才在酒樓得知?
于是我停在了樓道的轉口處。
「听說是白草大俠做的。那張慈父子平日里作惡多端,貪贓無數,這次可真是得了報應了啊……」
「白草大俠都是在儀州以南一帶懲奸鋤惡的,這還是第一次在京城。不過這張慈也真夠大膽的,听說大俠從他家中翻出的金銀無數,都散發在京郊的平民區了。」
「好人也,好人啊……」
「各位老兄,為什麼稱他為白草大俠呢?」
「白草大俠每次要懲奸鋤惡之前,都會留下一束白色的枯草,所以大家伙也就這樣叫了。你們听說了嗎,他今天又留下了一束枯草。我听說,只要是他想殺的人還沒有逃的掉的呢。」
「他慣用一柄長劍,每次都身著黑衣,動作快如鬼魅,從來每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殺的都是贓官。」
「……」
人們都在一句一句的說著,這個時候小二已經捧了一壺茶站在我的身旁。
「爺,您想到哪里坐?」
他問我。
「那里吧,靠窗子的地方有個空桌子,那里就好。」
說著,我向那里走了過去。
「可是那里沒有簾子,窗外的雨又斜,會飄進來的。」
「沒事。」
我已經坐在那里了。
「那,隨您。」
他放下了茶壺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其實這里已經沒有位置了,而我正想听听他們所謂白草大俠的事。
哈,白草大俠,亂世中的英雄。
這里的客人非常的多,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表現了出乎意料的關心。我听他們繼續訴說著似乎流傳已久,可我卻是初次听說的故事。
「你們就不想知道那束枯草出現在哪里了嗎?」
「馮兄,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要買關子了。」
「哈哈,這次你們可能都想不出來,是在周離府邸門口。」
那位姓馮的人說出了另外一個令我震驚的事情,而這些都是我離家送文璐廷的時候發生的。
「絕,真絕。他可是當之無愧。」
人群中只有一個這樣響應著。
「誰不知道他可是……」
他繼續說,可他身邊的人卻攔住了他。
「姜公子,莫談國事。」
「笑話,我們已經說了這麼久,怎麼單就怕了他周永離一人。我早就想說了,像他那樣的黃口小子,要不是惑媚君主,怎就可以小小年紀狀元及第,直至現在內閣拜相。我們讀書人的臉都已經叫他丟光了……」
他身邊的人捂住了他的嘴。
「各位,我這朋友喝多了,剛才是胡說的,大家全當什麼也沒有听見吧。」
「好說,好說。」大家應著。
而後,大家又熱鬧起來,說起了別的事情,不外都是白草大俠的一些傳說,再沒有人談起我。
我听了他們這話,笑著靠在椅子上,頭微微後仰,細細的雨絲飄落在我的頭頂。手中拿著那壺茶,一口一口的喝著。剛才在外面時,我的頭發濕透了,而現在它依然在一點一點的滴著水。
雨還在下,可天已經黑了。
入夜的寒風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即使已經喝了整整一壺的熱茶,可還是感覺很冷。突然一個斗篷披蓋在我的身上,我抬頭一看,是一個男子,由于逆光,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是誰?」
「怎麼到這里來了?我找了你一天。」
他的聲音是那種雨後涼涼的感覺,沒有溫暖,可感覺很清爽。
「子蹊,原來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
他拉了張椅子坐在我的身邊。
「那,他們說的那事是真的。」
我們說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而我們坐的地方遠離人群,他們又很神情激蕩的談論著白草大俠的傳說,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今天早上張府的家將得知張家父子失蹤了,一直到了晌午才找到的;下午就在你家門口發現了那束白草。」
「子蹊,那人听說是為民除害,他選的人一般都是……」
他淡淡笑了幾聲。
「什麼時候你也在乎起這些了?我相信你就好,不要管其它人說什麼。現在就回去嗎,還是在這里等雨停?」
我看了看外面,雨依然很大。
「你是怎麼來的?」
「我們帶了簑衣,不過沒有你的。」
「那我們再等一會好了,正好也可以听听這個名震京師的白草大俠的威名。呵呵,白草大俠,不錯的名字。渴嗎?再來點茶怎麼樣?」
他搖了搖頭。
「不喝了。這披風是雪狐皮做的,蓋嚴點就不冷了,至于這里的茶也沒有什麼好喝的。」
「也對。剛才我出城送文璐廷去了……我想問你一件事,新州的戰事基本已經停了,怎麼他還去監軍?」
「不是監軍,想到哪兒去了?他父親文鼎鷥想就這一個兒子,在身前混日子沒前途,想放到新州歷練歷練,以後回京也好有個前程。再說現在新州也很安定,陸風毅人很穩妥,放在他身邊大家都安心。陸風毅官威不錯,不用擔心,倒是京中很不安定。」
我抓住了他的手,才感覺到他的手冰冰的。
「沒事,沒事。我家中養了的很多的府兵,他們都是從家父一代就在周家了。我家里說不上是固若金湯,可也不是那些個什麼白草之流的可以隨意進出。再說張慈,我猜他不是在家中出的事吧?」
听到這里,子蹊的臉色很不好看。
「的確不是民間傳的那樣在家中發現的,是在風華樓。那里有幾間為了他們這些朝中有些臉面的人準備的廂房。因為隱秘,所以竟然沒有提防。」
知道子蹊感覺到顏面掃地,朝中重臣竟然夜宿青樓,還莫名丟了性命。現在還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蹊,回去之後多喝點姜湯,現在的確是多事之秋,身體最重要。你,已經找了我一下午吧。看你,雖然有簑衣,里面穿的夾衣都濕了。」
我剛開始的時候沒有注意,可現在手一觸到他的袖子,發現他的衣服也是濕濕的,于是趕緊把披風取了下來,想蓋在他的肩頭,不想被他攔住了。他反手用披風結結實實的裹住了我。
「我自小習武,身子比你好。不怕凍的。」
他看看外面。
「我們也起程好了。這披風是專門為你帶的,雪狐生長在極北的地方,那里終年積雪,所以這種皮子不怕水。」
說完拉著我站了起來。
想著明天還要早朝,最好早些休息。于是點頭。
我們下了樓,早有大內侍衛牽好了馬在樓下等候,我的那匹白馬也給牽了過來。在子蹊的堅持之下,有一隊侍衛護送我回家,雖然我說這是不必要的,可他說他不放心。但是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兩個人會分散侍衛的,如果子蹊遇險,很可能情況會很危急。所以,思量之後,只好大家一起走,先到我家,然後子蹊再回大內。
到了府門外,早有鳳玉帶了一干家將在門外等候,看著我安然進了大門,子蹊也走了。
先前在外面到不覺得,進了家門才知道家中的情緒很緊張,詢問了鳳玉,她才前前後後說了起來。我們說著,就進了書房,早有小童準備了干爽的衣服。于是我換了衣服,又簡單的洗了洗臉,這才安穩的坐下,仔細听鳳玉講。
「張慈大人的事也是大人您出門後听說的。有個小廝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正好路過風華樓,听說那里出了人命就過去看熱鬧,結果就听說了張慈父子被刺。然後人們都在說著什麼白草大俠的事情。說他……」
「這些我在酒樓的時候都听說了。府里的白草是怎麼發現的?」
「府中的大門一般是不開的,所以開始的時候護院沒有察覺,待到突然發現門外很嘈雜,于是他開門想驅散人群,才發現門外的人都在看正門的匾額,正中掛了一束白草,就是這個。」
她從書架上拿下了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就是一把枯草,可奇怪的是︰這草像雪一樣的白。
「大家都說,幾天前張慈府上也掛了一個這個,可誰也沒有上心,後來就出了事。然後有消息靈通的說外省已經出了多起這樣的事情了。大人,我已經叫他們打起精神,這樣的時候千萬不可以有失。」
「沒事,叫大家多注意一些就可以了,沒必要搞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我們總不能叫一束枯草嚇著了。」
「可傳說只要是他相中的人,沒有誰可以逃出生天的。」
「就從我開始好了。我的意思是沒有必要恐懼他,只要加強一些注意就好了。他再厲害也是人,也不可能是什麼妖魔鬼怪的。府里的護衛都是這麼多年跟著我的,他們的本事我還是知道的。不過,這人到有些意思,殺貪官,干的也不是壞事。這幾天外松內緊,希望可以把他引出來。」
看見她好像很吃驚的樣子,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也總不能坐在這里等他過來殺了我吧,我只是想說,不要恐懼而已。可他隨意殺害朝廷重臣,這是重罪,所以不管他的本意如何,這國法就不容他。」
「那知會九城兵馬司可好?讓他們協同。」
「他們……他們只會躲在一旁看熱鬧而已。尤其是這樣一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大人,怎麼這樣說?」
「好了,別的事情呢?一般到了這個時候,應該開始準備給老家的東西了吧。開春要送過去的。」
「往年準備好的賀禮都退了回來,今年由于新州的戰事,所以封國以南嘉州的玉石無法運過來,雕不成佛像。可送老太爺和老夫人的禮又不能用往年的,所以今年缺少一件寶物。」
「原來嘉州和這里也不通,那玉石是怎麼運過來的?」
「就是這三年不通,其實以前也是通的。」
「哦?那這三年怎麼運,今年還這樣照做不就好了。」
「這個……大人,今年不行了,因為管這事的那個人回鄉了。」
「那你們可以問一問呀。」鳳玉很少這樣吞吞吐吐的。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下了決心,但是聲音依然很小。
「往年都是周橋管的……」
听見他這樣說,我的手居然一顫。
「……再想旁的辦法好了。」
「大人,這里放了兩顆夜明珠,一直沒有見大人用,送這個如何?」
「再說好了。這兩顆珠子我有別的用處。」
沒有告訴她,其實這兩顆是準備給鳳玉的嫁妝。她這麼沒有名分的跟著我,總感覺對不起她,想著有朝一日要是她得了一個心上人,也可以送她一份厚禮。
讓鳳玉退下之後,我翻出這幾日各省的公文,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
這些天都是這樣,戰亂的危機已經過去了,至少多數人是這樣想的,所以子蹊趁著穩定,加緊對吏治進行整頓。雖然不像上半年那樣的勞師動眾,可這次他的決心也不小。國家藩庫空虛,而戰後還需要撫恤新州那一帶的難民,所需要的花費自然不同尋常。
可是錢呢,錢應該從哪里來?
揉揉眼楮,靠在椅子的背上,心中卻是反復思量。
張慈的家底不錯,處置他的家產如何?雖然听說了那個白草大俠把他家的銀子給窮苦的百姓,可那些絕對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妥,單憑借一束白草就治朝廷重臣的罪,太兒戲了。再說,要是治了他的罪,那我也收到了那束枯草,是否也同樣治我的罪呢?
不行,那筆銀子實在太誘人了,割舍不下,也不能割舍。
張慈呀,張慈,其實貪污和道德淪喪對他沒有什麼區別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下定了決心,以張慈父子夜宿娼窯,飲酒過量和人起了爭執,然後被人殺死于妓館,道德淪喪,有辱斯文,如此衣冠禽獸,抄了他的家,就和我沒有什麼關系了,當然是不可以提及任何關于他貪污的事情。
想到這里,我禁不住冷笑,這樣毒的做法傷陰德的。現在游弋于青樓妓館的官員很多,這已經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風流罪過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以這樣的罪名治了一個堂堂的左都御史,張慈在青史之上再無翻身之日。
這個主意打定後,想著給老家的東西還沒有著落,不免有些煩躁。父親,他還是不肯原諒我,也許這一生他都不會原諒我了。我每年都會往家里送東西,可他們每年都會退回來。
現在想想,他們的做法,也許是對的。周家世代清白,怎麼可以容我如此敗壞家風,這樣如何面對祠堂之上的祖先,對後人又如何教導後代子孫?可想到這些年都沒有回去,難免傷心,不知家人的身體如何?
听見外面打更的,留心一听,已經過了三更了,正是半夜,也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公文。彈劾張慈的折子沒有寫出來,這樣的事情還是和子蹊再商量一下。剛想吹熄蠟燭,突然燈花跳了一下,我看了看窗子,原來被風吹開了,于是趕緊去關窗子,外面有小僮听見響聲就走了進來,看我要歇息了,趕緊侍候。
「今夜你們守夜的注意一些,前半夜下了雨,現在風又大,多穿一些,小心著涼。」
我囑咐了他幾句,然後叫他不要收拾了,看沒什麼事的話也得空休息一下,就鎖了書房的門。因為現在事情有些特殊,所以書房門口特意留了兩個府兵,再叮囑了他們一番就回房了。心想,最近真是操心的事情多,瑣碎的事情可以耗盡精神,所以這些日子特別容易累。回到房間中,沾床就睡了,但是後半夜突然被一種涼意驚醒,一看,原來房中的窗子也被風吹開了,走到窗邊看外面,到是月朗星稀,何曾看見半分風雨,不禁有些奇怪,窗子怎麼開了?
夜里的寒氣還是很重,原本有些睡意的我被這樣的寒意一凍,也就清醒了,睡意全無。我原來就睡不好,近幾年好了一些,但這幾個月來事情很繁雜,又有些無法入睡。
眼見著今夜是無法睡了,只好披上衣服起床,點亮了燈,然後隨便拿了一本書看看,居然是論語,上面的一字一句已經熟記于心,現在也只是在打發時間而已。慢慢翻過了幾頁,心里卻怎麼也無法沉靜下來。
好吧,承認好了,我還是對龍泱無法不在意。
這幾年我究竟倚仗了他多少,恐怕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無論我想做到如何的決絕,可騙的了別人卻無法騙自己。午夜過後,獨自一人的時候,很多往事會浮出眼前,難以淡忘。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些,即使是子蹊我也沒有想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好像不像原來那樣劍拔弩張的,也漸漸的和諧起來,這些都是慢慢習慣的。
放下了書,走到窗前,關上了窗子。
月已經沉了下去,天快亮了,其實想想自己睡的也不短。門外的小僮大概是听到了動靜趕緊走了進來,我看天尚早,今天沒有大朝,所以不用那樣早就到宮里去,就說,過一會進來,我想再睡一會。
那小僮听了這話趕緊退了出去,然後我就又躺了回去,合上眼,迷迷糊糊起來。睡的也不是很沉,恍惚中看見有人來過,也只是隔著簾子看了一眼就走了。
天亮了起來,外面可以看見清明而冰亮的天空。我仿佛隔著窗子看見了無比熟悉而又現在顯的生疏的家。三進的院子,外面還有條河,要是暖春,還可以看見幾只鴨子悠閑的游弋于平靜的河面上。
我的書房的窗子是向陽的,白天看書的時候就可以看見滿屋子晶亮的陽光。周府的書房雖然寬廣豪華,可幼年看書時的喜悅無有蹤跡。這里的書房堆放著滿滿的糟雜和混亂。更多的還是無可奈何後的作為。
多年前的一天,鄭王嶸斬,也就是子蹊的王叔,那位死于後宮的先王召見我,當時我沒有來得及備轎,牽了馬就奔向王宮。事出緊急,而且我的騎術不好,在京城官道上馬驚了,怎麼也拉不住,眼見我就要摔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雙剛強的手拉住了它,把它停了下來。
我睜開眼楮,看見的就是周橋那平淡的臉和一雙晶亮的眼楮。他把我抱了下來。
「如果不會騎馬就不要騎,這里人多,馬驚了會傷人的。」
他的聲音並不和暖,冷冷很是疏離。
我看著四周受了驚嚇的百姓,都在小心的收拾一些剛才被我的馬踩壞的東西,可沒有誰敢上前和我理論。知道自己理虧,遠遠的看見我的隨從也趕了過來,于是立在馬前,等著給他們交代一些事情。原想給拉住馬的人道謝,再給他幾兩銀子,但是听他這樣說,倒注意起他來。英挺的身材,衣服雖然破舊可是很干淨,平凡的臉讓人看了也無法記住長相。
我笑了一下,說︰「多謝這位壯士相救,在下周離,由于有要事在身,所以即使騎術不精,仍冒險縱馬,若非壯士相助則恐有粉身之禍……」
一番話說得咬文嚼字,說到最後連我都笑了,而他原本嚴肅的臉也變得十分柔和。
「剛才的話雖然有些玩笑,可句句屬實,在下也的確有悔意。」
我轉身見隨從已經到了,于是讓他們留在這里安撫剛才因為馬而受驚嚇的百姓。
見我上馬要繼續走,他拉了一下馬的韁繩。
「等等,你做什麼去?」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有急事,耽擱不得。」
「你走這條街,前面依然這樣人潮洶涌,以你的騎術是走不快的。」
他沒有走開。
我听他這樣說,真的笑了笑,招手叫了人過來,「給我開道。」他們恭身等候。而後又對周橋說︰「剛才真的是事出突然,你看,其實我不想在鬧市招惹是非。這位兄台,在下耽擱不得,可不想就這樣讓兄台走了,以後不知何時再相逢。寒舍就在謫仙樓外的那條大街上,周府,請兄台務必要到寒舍等我。」
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他如此執著,後來也想,當時也許不是他故意的,也許真的是場意外而已,而如果我沒有那樣執著,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想到這里不知為什麼突然醒了,看著屋頂怔了一會。怎麼會想到龍泱了?龍泱,這個名字的確比周橋更適合他。
那時我很信任他,甚至那個四歲鄭王的糕餅也是他給帶給王宮的,他還知道我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只是他已經走了這樣久了,為什麼不把這些傳過來呢?有我在,他應該知道得多耗費多少精力。看來他還是不很精明。
心里卻有個聲音在說,為什麼不說他還念一些往日的情分呢?
是不敢這樣想,如果做了這樣的設想,那我的心等于又一次陷入了對往日背叛的傷心中。
周橋和龍泱在我的心中總也無法合成一個人,他們就像完全沒有關系的兩個人,但是有著千絲萬縷連系,記憶和現實像兩把鋒利的刀,切割著他們的聯系。
嘆了口氣坐了起來。看外面的天光不是很透亮,就知道今天是陰天。外面隱約有人說話,听不真切,于是高聲問︰「誰在外面?」
有人趕緊進了屋來,是鳳玉。
「爺,起來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卯時剛過。」
「外面說些什麼?好像有外人在。」
「宮里的蘇袖蘇公公來了,說鄭王要召見。」
我一听趕緊起來。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不早報。」
「其實剛才小僮以為大人醒了,進來剛想報,可大人又說想睡一會,他就趕緊退了出來。蘇公公說,是鄭王吩咐的,要是大人沒有醒,是不能叫大人起來的。」
听到這里越來越感覺有一些不尋常。子蹊自矜身份,不可能在天沒有亮的時候召喚外臣入宮,即使親近如我也斷然不可能。既然不是子蹊,那就是朝廷的事了。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問鳳玉。
「蘇袖沒說是什麼事嗎?」
鳳玉則搖了搖頭。
「沒說,再說這事我們也沒身份問,也就沒有問。爺睡的時候我們把蘇公公讓到里屋也歇了會。給他端了杯定神的銀杏茶,然後派了人在身前伺候著呢。等伺候您換好了外衣,收拾停當後就著人去請他去。」
我看了鏡子里的自己,頭發散著,一直披滿了後背,衣服已經整理停當了。
「不礙事的,叫人們請蘇袖過來,我這個樣子也許見不了外客,可蘇袖是鄭王近身侍臣,不算外客,再說君命不可誤,已經耽擱了這麼久了,不能再耽擱了。」
鳳玉听了這話,趕忙出去叫了個門外听候差事的小僮去請蘇袖過來。
「爺,已經叫去了,您先放心。我現在去廚房把今天早上煮好了粳米粥端過來,先讓旁的小僮侍候盥洗。「
我听她說的很有理,于是讓她走了,身後的小僮給我梳頭。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思卻已經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雖然總是說服自己要冷靜,等蘇袖進來就知道發生什麼了,可總無法平靜下來。
那小僮拿著紫檀木做的梳子,慢慢的梳理。因為要進宮,所以頭發必須梳得工整方可戴上官司帽。今天他的動作也格外的慢,如此持續的動作增加了我的煩躁。
「好了,你先下去吧,頭發不用梳了。「
我突然說了一句。
「可……「
那小僮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說,登時呆了呆,不知道怎麼反應,我見他這樣反而不好發作了。于是換了口氣,平靜了一些。
「你先下去吧,一會等鳳玉回來了,叫她進來好了。「
「是。」
他把梳子放在我面前,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眼前沒有了一個侍候的,到感覺有些空,反正怎麼都感覺不是很舒服。于是高聲問了一下外面,「蘇袖,蘇公公怎麼還沒有請來?」
還是那個剛出去的小僮有些惶恐的聲音。
「已經去請了,因為早上的時候蘇公公來的早,所以鳳玉姐姐叫開了客房讓蘇公公休息一會。客房在另一個院子里,本身離這里就遠,請大人耐心等一會,馬上就到了。」
我一听,自然知道客房離這里少說走也要一會的工夫,可我就是沒有耐心,與其在這里焦躁不安,索性直接過去找蘇袖好了。于是我拉開了門,看見門外站了一排人,有我周府的侍僮,也有一排御林軍。他們見我突然位開了門很是吃驚,因為我從來沒有如此衣冠不整的見過外人,在外人面前我永遠是儀容整齊,一塵不染。
見到御林軍,到把蘇袖的事情給放在了一邊。
「你們來這里做什麼?」
「是鄭王派你們來的嗎?」
「什麼時候到了,幾時到的?」
「你們和蘇袖一起來的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他們有些反應不過來,幸好一個看上去是個頭的人走了出來。
「周大人,我們是連夜奉命來保護大人的,這是鄭王的手諭。」
說著捧出了一個白色的錦緞封皮的手諭,我打開來一看,果真蓋著子蹊的玉璽,就給了他。而他見我相信了,就接著說︰
「這幾個月東邊出了點什麼事,鬧的很亂,而最近有很多的難民突然涌進了京里,也許有亂民乘機做亂,所以鄭王為了防患于未然,派駐了一些御林軍到朝中重臣府里。我們也是到了半夜方才受命,這不就趕到大人家里來了,我們和蘇袖公公不是一起來的,想必蘇公公找大人是另傳旨意的。」
東邊,亂民……
他的話中有話,我好像可以听出一些什麼。
鄭的東邊如渤海和黑河一帶,一直是邊境交叉處,北方游牧的昊族,南邊的封國,還有鄭的很多民眾都集居在這一帶,長久以來難以劃分清楚。
可現在國家正是多事之秋,要是出了事就棘手了。
「到底是怎麼出的事?」我問。
「大人,這……」
這說到這里,就听見外面有人高喊︰蘇公公到……
然後那個人躬身施了一禮,就退了開去,我轉身看見蘇袖走了過來。
一身白衣顯得清爽干淨,沒有一絲褶皺,看來,他即使在客戶中也未必休息了,也許僅僅是坐了一下,等待我的清醒罷了。
「蘇公公,讓你久等了。」
我也只能這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