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天使 第九章
那一幕又在她的夢境中上演一間空蕩的山地國小教室里,落日余暉迤邐在窗口,長她兩歲的姊姊吉娜還是個青春正熾的大學新鮮人,她熱愛她們的母族部落,所以回部落來度春假。她也熱愛她唯一的妹妹唐依娜,所以當年值十八歲仍童心未泯的依娜提議玩個她們小時候最愛的迷藏游戲時,她附議了,還同意當抓人的鬼。
游戲開始了,依娜自認聰明地把自己擠進那個原本放置灑掃用具的櫥櫃。她之所以看上它,是因為它似乎被頑皮的小朋友們破壞出好幾個小洞,好處是可以讓她長時間藏匿而不用擔心有窒息之虞。
吉娜姊姊捂著臉數了數下,便帶著甜美頑皮的笑容四處走動,四下逡巡。依娜則決心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現身,她縮在櫃子里等著,先是閉目養神,後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時間過去了許久,依娜醒來時暮色已逐漸聚攏,她猜想自己睡了至少有一、二十分鐘,也暗罵自己的迷糊可能導致姊姊因為找不到她而焦急,她更納悶的是姊姊為什麼沒有再回到教室?
才想要推開櫃子,一陣鬼祟的腳步及低聲的交談引起依娜的警覺,從櫃子的小破洞她看見了令人驚駭的一幕——三個神情穿著都猥褻可鄙的男人正將她的姊姊拖進教室,姊姊一身的塵土,額頭上有一道嚇人的血漬,她看起來像個破布女圭女圭,沒有絲毫動靜地任由那幾個男人擺布,就像昏倒或……或死亡!
依娜開始毛骨悚然,簌簌發抖。老天,他們究竟對姊姊做了什麼?或者該說,究竟想對姊姊做什麼?從那幾個看來並不像本地人的歹徒那猥褻的嘴臉,依娜根本不難猜想姊姊正遭遇著什麼。
而她也毋須想象。他們正無恥的對已經失去意識的姊姊上下其手,他們撕扯她的碎花裙子,拉開她的雙腿……
哦!依娜憤怒地想跳出來尖叫、理論,想找族人來痛宰那幾只衣冠禽獸,可是她又恐懼的意識到,這一刻連她自己都身處險境,于是她只好無助地抱住自己,更深更緊的蜷曲自己並咬緊自己的拳頭,強迫自己壓回提上喉頭的叫聲,強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想……
從多年以前的噩夢中再度驚起,依娜捂著臉、疲倦地靠著床頭蓬松的枕頭嘆息。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三名輪暴姊姊的歹徒也經由她的指認而伏法了,可是噩夢依然揮之不去。她是替姊姊吉娜討回了公道,可是姊妹兩人付出的代價都很高。
姊姊被送往醫院時,斷了兩根肋骨,頭部中度腦震蕩,療傷、刮傷、擦傷一應俱全,還有流不完的眼淚和到最後干脆不再流的眼淚。
無論是多年以前或現在,無論是台灣或世界,各地的法律,對受暴婦女的保護性都不夠周延,光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訊問與指證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再次的噩夢,二度的傷害。
姊姊的外傷不久就復元了,幾乎如同以往般的完美清新,可是她卻永遠失去了一樣她再也要不到的東西︰她的選擇。她原可以像所有平凡的女孩子一樣,選擇將她的純潔交給她所愛的或一時盲目迷戀卻心甘情願的男人,可是她失去了她的選擇,所以她也選擇了放棄自己。
吉娜姊姊再也不能恢復成青春正熾的女大學生了,她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別人,就連依娜都不能走進去的世界。她鮮少聆听別人或面對別人說話,她總是抱著自己在冥想、在自言自語或前後搖晃,她被送進了療養院,在人們要她吃時吃、叫她睡時睡,她不再是清新雅潔的原住民之花,她成了道地的行尸走肉……
而幾年下來,依娜也沒有從姊姊被輪暴的噩夢中醒來,除了那些很難揮去的丑陋畫面,依娜就是無法擺月兌某種自責。即使當時的情況她根本無能為力,但她仍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能及時對姊姊伸出援手。
這份自責成了她的罪,她的痛,也成了她竭盡一切來為家人盡心、為族人設想的動力。這許多年,她工作的所得除了用在家人,用在姊姊身上,其余的便是全力投入雛妓救援。和健方同居乃至結婚以來,她將他的饋贈也幾乎悉數用在這些地方。
做了這麼些事情,也無非是想消減一些人間的丑惡,也無非是想早點結束自己的噩夢,可是,她的噩夢似乎永無了結的一日。
這晚霍松來找她,並不是如健方所想的,來同她表白愛意或重溫舊情,他是來告訴她,她才剛成為社會新鮮人不久的弟弟唐雅各闖禍了,因為被公司指稱盜用公款,已經被移送法辦。雅各和霍松一向情同手足,他請求霍松來找她想辦法。
這晚,她就是為了這個突發事件對健方撒謊(想來多麼可悲,他們是貼心貼肺的夫妻,卻為了種種理由而無法開誠布公。),由霍松陪著,依娜和雅各的公司談條件。
依娜沒有想過對方的總經理居然會親自出馬,也沒想過雅各竟有那種膽量虧空人家公司近千萬,整個談判過程依娜是心驚膽跳,但也是在談判末了才後知後覺到,原來雅各的公司只是一間半導體子公司,而它的母公司居然是與健方對頭的公司「安登」。
說穿了,雅各是被有計劃的設計了!
對方的主要目標是最近健方極有興趣參與競標的一筆生意,一宗關于積體電路,金額相當龐大的生意。
傳言中,「安登」目前相當的「不安」,不僅內外銷業績不振,連內部的營運方式也為自己人所詬病。
而這宗生意事關公司的存亡,他們志在必得。原先,他們一開始就想以大手筆來賄賂依娜,他們居然對依娜做過征信調查,不僅對她的家庭背景了若指掌,還曉得她曾接受陶健方的豢養,更可怕的是他們看穿了她的經濟匱乏與她對健方的又愛又恨又怕。依娜從不曉得自己那麼重要,短短的時間內,居然有兩組人馬在調查她!
不過她感覺毛骨悚然倒是真的。「安登」最初的構想就是利用她在「聚英」的重要職位,去竊取健方與股東做出決定之後的底標單,可是差錯出在健方突然決定拉她去公證結婚,一夕之間,她變成了陶夫人。當然,他們針對她的計劃只能暫時取消,但是卻把腦筋動到她弟弟唐雅各的身上,還在最後關頭拿他出來威脅她。
一千萬對一間大公司或許九牛一毛,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卻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問題是依娜根本不相信質樸老實的雅各,會有那種膽量去盜用公司的款項。
霍松說,雅各是被陷害的。而「安登」那位鄧姓總經理那一番利誘帶威脅的話,更說明了霍松的觀點完全正確。
他們要求她背叛丈夫陶健方,釋出公司的底標單,然後他們就會撤回對雅各的告訴,否則,他們會讓雅各的一生毀在他們手上!
霍松警告過她︰這不是一件容易的選擇。如果她對丈夫過份的愚忠,也不見得就能保住她的婚姻,她可能弟弟和丈夫兩頭落空。
依娜完全認同霍松的警告。其實自從魏絲絲出現,她就曉得自己對健方和她的婚姻已無法掌控,也已經有听天由命的心理準備。可是,她能為了這個理由背叛陶健方嗎?
她不是沒有考慮向健方說清楚這種種狀況,並出聲請求他的協助,可是以他的多疑及他對她品行不算高的評價,他會相信她,甚至幫助她嗎?
她該衡量的事情太多了,但衡量愈多,她卻越覺自己僅有兩種選擇,一是讓弟弟的前途盡棄,一是讓自己的婚姻提前毀于這一舉,讓健方今生今世都棄她如蔽屣。
健方一定會鄙棄她的,毋庸置疑。她的背叛無疑會帶給他更多的譏誚與懷恨。還有他那急于逼迫她月兌離他生命的母親會怎麼說?魏海倫又會如何的幸災樂禍?
哦!依娜光想起那些大敲邊鼓的人的嘴臉,心中就有股想教她們吃不了兜著走的念頭。再加上健方昨晚對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撻伐與利用……有時候,往好的方面想,她對姓陶的這一家子也不是沒轍,假使她「敢」苟同「安登」的竊標計劃,不也算是向目中無人的陶家報了一箭之仇!
霍松也曾私底下對她說過,選擇權在她!
是的,兩個人都是她最親最愛的人,她可以選擇不救弟弟,也可以選擇遭丈夫唾棄。她的選擇一向不多,也不見得是她所樂意。
而她納悶的是,為什麼她就注定要從某個困境往另一個困境掉落?為什麼她就無法將噩運甩月兌?
一周之後,影印過的標單經由霍松送往「安登」鄧總經理的手中。
但「聚英」這邊,魏海倫也統合了一份秘密資料,沒有經過依娜,便神秘兮兮地送達陶健方手中。
看來,唐依娜為了救出身系囹圄的弟弟,真是把什麼都豁出去了。
而魏海倫送到陶健方手中的神秘資料又是什麼呢?據魏海倫對姊姊魏絲絲的形容,那是一份——遲來的正義!
晚間七、八點時分,依娜首次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陶家。
從進大門到回房的途中,依娜感覺到一股迥異于尋常的安靜,但正因為剛剛才和好久不見的好友劉蒂蒂見過一面,所以她心情舒坦的沒有去在意那份安靜。
打開自己的房門之前,她還輕哼著歌兒,同時想著至少將一肚子的倒霉事與心事傾倒了一些給因為擔心她而匆匆北上的蒂蒂,感覺輕松多了。但才旋動房門,連大燈都還來不及打開,某雙有力的手臂卻準確地攫住了她的腰肢,將她拉入某個男性的懷抱。
錯愕過後,依娜直覺認出這個一身清新古龍水味的懷抱是她最熟悉的,屬于她的丈夫陶健方。
不曉得為什麼,這一刻他顯得熱情洋溢,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他就急忙地將她撂倒在四柱床上。他的手熱叨的在她身上模索,先輕扯著她的薄紗上衣,再將里頭的無袖緊身針織短衣往上翻,他解開她胸口的胸衣絆扣,俯下頭,唇直接罩上了她的乳峰,帶著些許粗暴的噬咬拉扯。
「大陶——」她捧住他的頭,狂亂的低吟。
他卻猛然抬頭,晶亮的眼楮在黑暗中閃爍。「你確定我不是其他人?」
她似乎听見他語氣中奇異的嘲弄,但他的唇卻突然封住她的,緊密而充滿需求。
「依娜,叫一次我的名字。」他的舌頭舌忝向她的耳朵。
「大陶……」她輕喘著。
「不是大陶,是我的名字。」他用舌尖不斷地逗弄她,卻有目的的強迫自己不陷入和她同等的熱情中。
「健……方。」她拗口的叫出她已在心中呼喚過千百回的兩個字,柔軟的身軀不自覺地在他蓄意的挑逗下顫抖。
「依娜,我愛你!」他不令人意外的開始撩高她的長裙,卻令依娜難以置信地吐出她企盼已久卻不敢奢望的三個字。
如果她不是正處于被撩撥的狀態,應該可以看得出來他情緒的詭怪之處。自從上次激烈的之後,他們冷戰了將近一個星期,但那絲毫沒有減損他們之間一觸即發的。而這一刻,在他開口說愛她的如夢一刻,她本能地回應他以最深刻的感情。
「我也愛你,健方。」她用迷的雙眼看著他的唇再度復住她的胸尖。她喘息著,毫無保留的向他敞開她的身心,她的靈魂,她的所思所想。
「我愛你,是的,你也愛我,說愛是多麼的容易。」他突兀的結束加諸于她胸口的肆虐,將唇抽離後,他仰頭冷漠的看她。「我愛你,依娜;我也愛你,健方。多麼容易!這些話對你而言似乎毫無意義,似乎只是你擄獲男人的工具。告訴我,你對多少男人說過這類的話語?霍松,我也愛你?!或者,雅各,我也愛你?!霍松我認得,天曉得這個雅各又是個什麼東西?」
他的話令她愣住了。花了點時間,她還是沒弄清楚他的意思,但她臉上如夢似幻的表情已然消失。「你是在指責我什麼嗎?」
「我是!」他將衣衫不整的她釘在床上,陰沉地冷笑。「我正在請教你,除了霍松,除了雅各,你還有多少入幕之賓?包不包括‘安登’那個小頭銳面,老的幾乎可以當你父親的鄧經理?」
依娜的臉色倏地發白。他知道了嗎?知道她和「安登」的交易了嗎?他又知道多少?她好想對他吶喊出雅各是她的親弟弟,又多麼希望朝他傾瀉出她所有的難處與苦處,可是冰冷的現實很快地阻止了她滿懷的狂亂希望。
「我不承認我沒有犯過的罪。」這是個事實,她徹頭徹尾只有過他一個男人。雅各是弟弟,霍松是族人,「安登」的鄧經理她也只見過一面,他不能指責她人盡可夫。
「要證據嗎?」他翻身下床,拿起床頭櫃上的公文紙袋丟上床,一些照片散了出來。
依娜坐起身子扣攏衣服,再一一檢視照片,越看越心驚!簡直可以媲美電影《楚門的世界》了。竟然一直有人在跟蹤監視她,一直!從她和霍松見面、她和「安登」鄧總經理會晤,以及「安登」保釋出雅各,霍松帶著雅各和她見面時,兩人喜極而泣的相擁。天哪!什麼鏡頭都有,且專挑最曖昧的。依娜張口結舌地放下照片。
「這算不算罪證確鑿?」他靠近她,他的食指挑起了她的下頷,他的踫觸將她的焦慮提升到了暈眩的高度。
依娜閉了閉眼楮,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們和我之間的關系,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經由這些照片,我根本不必想象。」他嚴厲地打斷她的話,並判定她的解釋無效。
怒氣開始在依娜內心堆疊。「是的,你不必想象,因為你打一開始就認定我只配做你的妓女,所以你不相信我有人格、有驕傲、有尊嚴。但我不是。」
「不是嗎?」他的唇扭曲成譏誚的笑容。「那你是什麼?一個原住民貴族,一個我該曲膝逢迎的公主?省省吧,唐依娜,你只不過是個騙子,一個人屬于我,心卻不屬于我的騙子。」
盲目啊!他怎能盲目到看不見她正捧著她的心,等候他做下決定,看是要好好的珍惜,或者讓它碎裂成血淋淋——而從這一刻看來,心的碎裂已是她不可豁免的命運。
「對我,除了婊子和騙子,你還有什麼想加諸的罪名?」她又試著以刻板冰冷,粉飾傷痛的心情。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宛若暴風雨前的寧靜。「你並不無辜,依娜,如果你認為那些照片不足以證明你是個騙子,那麼我這里還有一樣東西,足夠讓你今生今世翻不了身。」
她不曉得那是什麼?但他太過冷厲的語氣給了她最不好的預感。之後他拿起一份經過折疊的紙丟在床上,依娜灘開它的同時,臉龐也倏的變得死寂。那是她委托霍松傳真給「安登」鄧總經理的底標單影印本,上頭還留有她寫著︰For「安登」鄧總……等等的字跡。
這下子她真的百口莫辯了!
「你還敢說你不是騙子?」他尖銳地反問。「不要說那不是你的杰作,依娜,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最後任的左右手,這份競標單,除了我和康經理,就只有你能經手,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背叛我?」他一字一句的撻伐她。
依娜听的心里直畏縮。她想向他證實那些不是真的,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自圓其說。
「我沒有……」她喉嚨干干的、表情狂亂的思索。「給我時間,我可以解釋……」
可是健方似乎是一如以往,連解釋的時間都不為她預留的打開分隔兩人房間的那扇門,依娜原以為他是正在氣頭上,想一走了之,但門打開後,魚貫走進來的那些人讓她不覺血液發冷。
魏海倫得意地走在前頭,她身後跟了兩個穿警察制服的人,警員後頭又跟著陶老、陶老夫人、魏絲絲、陸醫師,甚至連康經理都沒有缺席,他們全都以或鄙夷,或無法置信的眼神瞪視著她——
魏海倫一個示意,兩位警員同時走向她。「小姐,我們要先以偷竊的罪名逮捕你了!」
依娜先是驚駭的看著伸出手要抓她的警員,但她很快地甩月兌他們,逃往健方的方向,她拉住他的臂膀,本能地尋求他的保護。「健方,他們要抓我走!」
換他甩月兌她的手,仿佛不能忍受她的手在他身上。他看向她,眼里布滿怨恨與苦澀。」早在你計劃背叛公司,背叛我的那一刻,你就應該同時想到這是你遲早會面臨的。?
間,時間能證明所有事情。」她開始哭泣,絕望如高牆,再次向她包圍過來。
「別再信誓旦旦了,唐依娜,人贓俱獲,你究竟還想證明什麼?」他滿臉憤懣與風暴的朝她低吼,又很快地控制自己,換回一臉的嫌惡與冷漠。「唐依娜,難道你就連半點尊嚴和驕傲都沒有?」
這句苛刻的話猶如最銳利的一刀,刺穿了她的心。她沉默了,再也無法開口乞求他給予證明的時間或解釋的空間。她捂住嘴咬住唇,努力壓抑自己的啜泣,她明白這種時候眼淚是于事無補的,只會徒惹笑話,但她的身軀卻顫抖的連她都無法控制。
她無法相信他會對她這麼絕決,但漸漸的她明白了一件事——或許,對他而言,她只是他曾經垂涎的「東西」,不是該愛惜、該珍視的「人」。所以他能義無反顧地將她扭進警察局,所以他能一臉大義滅親的凜凜然表情。
她的希望完全粉碎了!她淒慘地意識到現在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再有人相信她了。而她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了,因為正如他所撻伐的,她必須保留她的尊嚴和驕傲,即使它們已經所剩不多。
因此,當警察們再次走向她之前,她沉默地看著已對她築起一道冰牆的他好一會兒,順便將她的傷痕藏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當警察們意外有禮地請她往外走時,她已止住了顫抖,但那同時,她的心也幾乎化成了石頭。
被帶進拘留所十八小時的時候,依娜有了第一批訪客。成員是陶健方的父親陶老、魏絲絲、陸醫生以及康經理。她潛意識仍希望陶健方會顧念夫妻情份,他沒有現身令她傷的更深,值得慶幸的是陶老夫人及魏海倫那幸災樂禍的嘴臉沒有出現。
陶老他們一行人的出現自然是有目的的,但至少他們懂得先禮後兵。
「唐小姐,你還好吧?他們說你已經將近一整天沒吃沒喝了。」被帶進會客室之後,斯文的陸醫師秉著醫生的本份率先開口,他對眼前這個原本燦爛明媚卻在一夕之間憔悴萎靡的女人,有無限的同情,他看的出來,她絕對不是陶老夫人或魏海倫口中道德敗壞的女人,但他只是個外人,沒有置評的余地。
依娜也沒有回答。即使她有著感激,但白袍醫生這份關懷已經溫暖不了她的心。
「唐——小姐,我原本該叫你媳婦的,可是我們自見面以來,幾乎沒有什麼認識或深入交談的機會。」陶老開口了,而他的語氣還算平和。「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造成這樣的遺憾?如果你為的只是金錢,犯不著這樣打擊他。唉!健方這孩子一向心高氣傲,他不會容忍或原諒他所看重的人對他的背叛,更不用說你是他深愛的妻子。」
依娜茫然地看著陶老好一晌,才虛弱地答︰「陶老先生,你錯了,他不曾看重過我,更不可能深愛我,從來不,即使我是他的妻子。」
陶老似乎十分驚訝于她的回答,但他更扼腕的是她的盲目。「我不曉得健方愛你多少,但他的確是看重你的,否則你勾結‘安登’的事,不至于讓他憤怒到這種程度。」
「陶老先生,你曉得他為什麼憤怒嗎?不,他不是因為看重我或深愛我,而是因為我是他的所有物,他不喜歡別人染指或玷污。」說出事實,寒霜再次復住依娜脆弱,受傷的心。「陶老先生,你和陶老夫人或許一直在教導他做人要高貴正直,可是你們卻沒有教會他愛的珍貴。」
「你又懂得什麼是愛的珍貴?勾結外人來打擊他就是你所謂的‘珍貴’?」一向沉靜美麗的魏絲絲,終于不平而鳴了。「算我看錯你了,唐小姐。」
「我沒有勾結任何人!」依娜淒然地直視魏絲絲。她確實沒有背叛他,只是有些事,一時之間無法水落石出。
魏絲絲因她的矢口否認而激動了起來。「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否認?為什麼要這麼蠢呢?即使陶老夫人逼他離婚,我也不一定就是他所要的選擇,現在你這麼做,無異于你率先棄權,無異于你放棄了你的婚姻,你懂嗎?」她像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然而依娜怎麼可能不懂!正因為她體會過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她必須故做鎮定地游走在危險邊緣。她不是沒有評估過她可能會失去什麼,可是即使很難接受,她也不得不接受局勢的無望與——愛的無望。
她的愛注定是無望的。從健方狠心地要警方帶走她的那一剎那,她便開始納悶,人生究竟還有什麼好指望的?可是她僅存的尊嚴和驕傲提醒她,她的確需要這份尊嚴和驕傲,因為假設健方和她真的做不成白頭偕老的夫妻,那麼在未來漫長的孤寂里,她會需要這份尊嚴和驕傲支持她將日子過下去。
而這一刻也是。「魏小姐,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你該自私一點的,這樣才配得上陶健方。」
「阿方並不自私。」魏絲絲執拗地替陶健方辯白。
「或許,他只對某些特定的人——例如他的家人或他的愛人——不自私,可惜我沒那個榮幸被歸入這兩類人當中。」
「你和健方之間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陶老一針見血的問。
「陶老先生,請原諒我指責你的兒子自私,也請听我敘說一則簡短的故事。听過一則泰坦巨人‘阿特拉斯’扛天的故事嗎?神話里的‘阿特拉斯’被宙斯懲罰——在他的背上永遠背負著足以壓碎地球的殘忍力量以及天空的蒼穹,在他的雙肩上承受著分隔地球和天堂的梁柱,這是個不易忍受的擔子……」依娜的神情變得好遙遠。「他說過,要做我的阿特拉斯,他承諾,要替我扛起不易承受的擔子,可是在面對我時,他總是不肯看清事態就妄下斷語,甚至半途撒手,獨留我在圍繞著烏雲和濃霧的地方打轉……一直到我的一切都變成了他所輕視、所唾棄的……」
說到最後,她抱住自己前後搖晃,她變得像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他終究不是我的阿特拉斯,癥結在于他對我根本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他不愛我,所以他沒有為我扛天的心情。只是……我一直愚蠢地要自己相信他願意……」
「依娜!」陶老首次放段,叫出這個就快是無緣媳婦的名字,雖然還不是很了解她說這段話的含意,但不知怎的,她說話的語氣與模樣,讓他不覺動容,不覺鼻酸。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妻子和魏海倫一直在他身旁大敲邊鼓,他對她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偏見的。而這一刻他相當遲疑也不齒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所以他把它推給了康經理。「告訴依娜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康經理。」
康經理帶著像是同情又像敵意的矛盾表情趨前,從手提箱中拿出幾份紙張,遞到依娜面前。「唐小姐,今天我們來的目的有幾個,第一,是我們送來了你放在陶家的所有私人物品,第二,陶健方陶總交代,只要你簽下這份離婚協議,我馬上會撤回‘聚英’集團對你的告訴,也馬上會幫你辦理保釋。」康經理試著不顯露情緒,試著保持面無表情。但他心里充滿嘆息,唐依娜是個能干優異的秘書,發生這種事情,除了始料未及,也是可惜。
依娜有些顫抖地接過那幾張輕薄的紙,攤開,離婚協議幾個字令她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淒慘。「哦!原來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即使她的模樣令人不忍,但康經理還是必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的,唐小姐,因為陶總希望補償魏絲絲小姐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決定盡快補辦一個盛大的婚禮,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合作,盡快簽妥——呃,離婚證書。」依娜像茫然又像絕望的表情,令康經理幾乎有點說不下去了。在來拘留所之前,他覺得他根本不可能對類似唐依娜這類不懂忠心為主的商業間諜寄予同情,可是親自來這一趟,他才曉得什麼叫「為難」。
「你還是能獲得一些好處的。」清清喉嚨,康經理勉強自己繼續說道︰「這里有一張支票,陶總說,這個數目應該可以讓你不虞匱乏好一陣子了。」
依娜真的可以想象健方說「不虞匱乏」這幾個字時的表情有多諷刺。而他就真的這麼迫不及待地想用支票打發她?想用婚禮補償魏絲絲?
她感覺強烈的麻木正驅走她心中的痛苦,而她慶幸這份麻木。「離婚協議我簽,支票我不要!」
「陶總說一定要你收!」康經理堅持。
依娜慘澹一笑。「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是不是?反抗他,就好比一只小鳥撞在老虎的下巴上,是不是?」
「唐小姐,請不要為難我!」康經理低聲央求。
正因為不想為難一向待她不薄的康經理,依娜只好為難自己。她不再多說什麼的接過康經理的筆,嘗試以穩健,但事實上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簽名蓋指印。
完成後,依娜木然地看著她的丈夫不,是她「曾經」的丈夫絕決地簽在一旁的姓名與印章,她突然笑了,那個笑容淒涼而古怪。「心破碎了,還是得跳動。我唯一想不通的是,生命究竟是奮戰?是適應?還是妥協?」說完,她像剛失去自己世界中所有東西的女人!顫抖、蹣跚、傴僂,而且毫無生機地走向通往牢獄的門口。
「依娜!」陶老和魏絲絲同時叫住了她。
陶老先生說道︰「我建議你多和我們談一談。」
魏絲絲也熱心地說︰「至少做到好聚好散、無憾無恨吧,多談一談,說不定我們能找出一些癥結,化解掉你和阿方的心結……」
陶老先生和魏絲絲奇特的熱心還是無法融解依娜已然結冰的心。「除非你們有辦法使覆水回收,或糾正生命里的一些錯誤,讓人生變得公平一點!」
靜如止水的說完它,依娜沒有戀棧,頭也不回地隨警員走回屬于她的牢籠。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康經理會言而有信的來保釋她走出這個牢籠,但她也同時知道,今生今世,她已被判入了另一個永遠不會缺乏孤寂與噩夢的牢籠,最諷刺的是,這個牢籠,由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陶健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