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別來 第四章
糾纏濃密的厚霧層層地彌漫、圍繞在空氣中,帶著一種微涼卻又令人感到抑郁的氣氛。
大清早一群約十多名護衛押著三四頂八人大轎,浩浩蕩蕩來到墨家堡大門外。
門僮一接過見帖,雙眼立刻大睜,隨即堆上一臉笑,連忙開了大門迎請貴客進堡。
這些人的確引起了墨家堡不小的騷動,因為對方來頭可不小——
長緣郡主,當今皇上的表妹。
說是皇上表妹,但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這郡主壓根兒跟皇室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她是順親王爺認的外姓義女。
雖然是認的,但她從小便住進王府里,加上順親王夫婦已屆蒼發之年,膝下卻無子女,所以對于這唯一的掌上明珠可以說是竭盡所能的寵愛,予取予求。
也因為他們過分的疼愛寵溺,造成了這賀長緣驕縱無理的惡性。
這樣的官家千金,又怎會和一向不與官府打交道的墨家堡有所牽連呢?
只因為這嬌滴滴的長緣郡主有一個奇怪的嗜好——喜歡習武。
賀長緣自小討厭詩詞歌賦,卻喜歡舞刀弄槍,順親王夫婦因為拗不過她,也只能任由她去,甚至從各地重金聘請名師來教導她。
以墨家堡在江湖上響亮的名聲,加上這一次武林中各派武功高手齊聚一堂的難得場面,她賀長緣豈能缺席?
雖然說是作客,但在墨家堡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拘束。
住進水月居才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已經罵走了三個墨家堡派給她的丫鬟,其中兩個還挨了打。
啷一聲!
一名丫鬟跑出水月居,雙手還捂著臉頰。
「這已經是第四個了耶……」
踫巧經過中庭的夜珂听見幾個婢女正竊竊私語著。
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那低著頭跑出來的丫鬟給撞個正著。
「秀兒?」
夜珂扶起她,仔細看著哭紅雙眼的女孩,認出她是看門阿祿伯的孫女。
「夜……夜護衛……」
秀兒一抬頭見到被自己撞著的人時,不禁嚇呆了。
對她們這些下人來說,如果墨雲是神只,那麼夜護衛就等于是天上的仙女了。
因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長相不似凡人,又一樣待人冷淡、不愛笑。
能待在堡主身邊當一名護衛已是不簡單的事,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
比起她們這群再普通不過的女人來說,夜珂可算是異類中的異類了。
美麗的外貌、冷漠的神態,加上高強的武功……怎麼不讓她們感到害怕?
「對……對不起,夜護衛,我、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秀兒的臉色死白,頰上的五指紅印也因此更加明顯。
「秀兒,你沒事吧?」
「秀兒,你怎麼了……」
適才那些七嘴八舌的婢女們全跑過來,圍著秀兒關心地問著,卻沒有人敢看夜珂一眼。
「夜護衛,秀兒她、她不是故意的,請你不要生氣……」一名較為年長的青衣婢女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才敢用小小的聲音說道。
看這些人全低著頭不敢看她,一副很怕她的模樣,夜珂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原來跟在一個人身邊久了,氣質和性格也會跟著像起他啊!
現在的她,也變得令人難以接近,變得令人害怕了……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長得這麼可怕。」
「咦?」
婢女們听了全驚訝的抬起頭,但更舍她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夜珂臉上明顯的笑意。
這可讓她們嚇呆了!
從來沒笑過的夜護衛被秀兒一撞竟然笑了,然而對她們而言,帶笑意的夜珂,可比面無表情的夜護衛要來得可怕……
她們只覺得事態嚴重,一定是夜護衛太生氣了,才會反常的露出笑容……
「完了、完了,這下秀兒死定了……」
夜珂听見一名婢女低聲嚷道,她再也隱忍不住的咯咯笑了開來。
「夜、夜護衛……」
一群小女生全軟了腳,只差點沒跪下來。
「沒事,沒事。」夜珂笑著揮揮手,「我只是現在才發覺到,原來我不用動刀或弄劍就能讓人那麼害怕。」
秀兒望著笑得燦爛的夜珂,一時也忘了自己剛剛挨打的事。
「夜護衛……你真的沒生我的氣嗎?」她輕聲問道。
夜珂搖搖頭。「只是不小心一撞,我有必要生氣嗎?這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那就好……」秀兒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她進墨家堡不久,卻已經听說了夜護衛的事。
旁人對于夜珂的評語有美艷絕色、功夫不差、深受堡主重用等等,可有一個是公認的——大伙兒都說她冷漠、不大理人。
今天在她秀兒看來,不大理人總比愛打人好多了……
一想到這兒,她又憶起了自己頰上那火辣辣的痛,不免又是一陣委屈,眼眶迅速紅了起來。
「怎麼了?不是跟你說沒關系嗎?」看著秀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夜珂有些慌了手腳。
先前替秀兒說情的青衣婢女安慰性地拍拍秀兒的肩,轉過頭對夜珂說道︰「夜護衛,秀兒不是因為你,她是在水月居被打感到委屈才哭的。」
「水月居?那兒一直空著的……是住進了些什麼人?」
這些天她一直待在練功房沒出來,墨家堡來些什麼人她一點也不知道。
「是京城來的長緣郡主。」
「長緣郡主?」
「是啊,她好凶喔!翠兒、敏兒全給她打跑,秀兒都已經是第四個了。」一名婢女說道。
「是啊,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輪到我,真怕……」
一群丫頭又開始討論起來,全忘了剛才對夜珂的恐懼。
夜珂想了想,終于憶起這個長緣郡主。
早听說過順親王有個刁蠻女兒,沒想到竟然會來到墨家堡,而且還在此撒潑。
「她打了你?」夜珂指指秀兒的臉頰。
「嗯……她嫌我端茶水的動作太慢……」
「管事的嬤嬤沒說話嗎?」夜珂問道。
「嬤嬤說誰教人家財大勢大,咱們只是個丫鬟,她要我們忍忍就算了……」
透過秀兒認命的眼神,夜珂仿佛看到無力與命運爭斗的自己。
夜珂正要開口,就听見水月居里傳來尖銳的叫罵聲——
「芳兒!去叫那個死丫頭給我滾進來,不過罵她兩句就要性子跑了,真不知道這墨家堡是怎麼管教奴才的!」
她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長緣郡主吧!
身邊的秀兒一听見長緣郡主的聲音,身子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別害怕。」夜珂淡淡的扯了扯嘴角,水亮的眸看著秀兒。「有時候人的尊嚴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
後頭這句話她刻意說得較大聲,是說給長緣郡主的丫鬟听的。
果然,那個叫芳兒的丫鬟才走出門,一听到她的話立即又折了回去。
不一會兒,一名打扮華麗的少女哽一副氣呼呼的樣子跑出水月居。
「是誰敢不把我長緣郡主放在眼里?」賀長緣手叉著腰喝道。
果真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夜珂冷眼一瞧,便知曉這個官家千金不好惹。
「這位就是長緣郡主吧?」
「正是!我家小姐就是順親王爺的掌上明珠,長緣郡主。」芳兒揚著下巴驕傲地說道,仿佛她也沾了不少光。
連身邊的丫鬟都如此張狂,可以想見秀兒她們的日子肯定是不好過。
也難怪,這樣的主子能教出多好的下人呢?
夜珂在心里暗自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
「郡主遠從京城而來,又是順親王的千金,如此嬌貴的身份,墨家堡理當視若上賓,怎敢不將您放在眼中呢?」
「哼!」
賀長緣一點也不給夜珂好臉色看,對她而言,除了俊逸的墨家堡堡主之外其余的人全是低賤的、污穢的,她才懶得理會。
面對賀長緣的無禮,夜珂似乎早預料到,只是淡然一笑,「不過……既然來者是客,郡主就該要有客人的樣子與矜持才對。」
「你……你說什麼?我可是長——」
「以郡主如此高貴的身份……」夜珂揚高嗓子壓過賀長緣,接著說︰「來到敝堡的幾日內,您一連打罵過多少的丫鬟了?」
「這、我……那是因為……」
「是因為這些丫鬟手腳笨,辦事不夠利落?」
「是……是啊!」一直氣焰囂張的賀長緣,這時竟然顯得有些氣弱。
夜珂笑得更加燦爛,但眸光卻是益發地泛冷。「哦……那就是敝堡管教得不夠好,才讓郡主受氣?」
「我……」
「但是身為客人,郡主是否也應該顧及主人家的臉面,告訴管事的嬤嬤處理不是嗎?私下動刑……這似乎不太像是郡主會做的事。」
「你……」
賀長緣一張俏臉給激得通紅,向來只有她教訓人,像這樣被人教訓是根本不曾有過,更何況是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這對一向自視甚高的她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是怎麼回事?」
正當賀長緣啞口無言之際,墨雲的出現簡直是她的一線曙光。
「哎呀!墨大哥……你可得替長緣做主啊!」
適才的蠻橫早已不見蹤影,她一個箭步沖到墨雲身邊,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整個身子更是柔若無骨地全貼靠在墨雲身上。
什麼叫作女兒家的矜持與羞澀,這在賀長緣身上是看不見的。
墨大哥?這位郡主叫得未免太過親熱了!
夜珂不願細想也不願去承認,那內心不斷冒出的酸意代表著什麼。
她噙著一貫的冷然,靜靜的看著墨雲。
站在一旁的秀兒和成群的婢女們都是難掩驚異之色,個個目瞪口呆的望著這個豪放郡主。
「什麼事惹得郡主心煩了?」墨雲一張俊臉帶著笑,看起來更是魅人。
賀長緣被迷得幾乎酥軟了腳,差點就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生氣。
***************
七天前她來到墨家堡,純粹是為了瞧瞧那武林中的傳說人物——墨家堡堡主墨雲。
可沒想到她見到墨雲的第一眼,就像吃了迷藥似的深深迷戀上這個男人。
她在京城里見過的王孫公子、江湖高手也不在少數,可就是沒看過這麼……這麼令女人動心的男人。
莫說他那落拓俊逸的相貌有多惑人,光是那難掩的尊貴氣勢及帶點邪意的眼神,就能把她迷得神魂顛倒了。
「墨堡主,是這群不中用的奴才惹得我們郡主生氣!」
芳兒指著秀兒她們,嘴角跟著泛起得意的笑。
「是啊、是啊!墨大哥,就是她們惹我生氣,尤其是她!」賀長緣嬌聲埋怨道,一只手氣呼呼地指向夜珂,另一只手卻還勾在墨雲手臂上。
在場的人全暗暗倒抽了一口大氣。
「是嗎?」
墨雲抿嘴一笑,眸光淡淡地掠過秀兒她們,最後停在夜珂臉上。「郡主說的是真的嗎?」
秀兒連忙搖搖手急道︰「不是的,堡主,是……」
「我問的是她。」墨雲僅是挑起眉,卻已經足夠讓秀兒嚇得噤口。
夜珂澄淨的眸定定地回睇他,他那兩道深不見底的眸光就像漩渦般將她直往下拉,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以免于被吞噬的命運。
「說話啊,舌頭被貓吃了不成?剛剛你不是還很大聲的嗎?」賀長緣得意的笑了。
夜珂的沉默,似乎讓她誤以為是害怕。
「我在等你的回答。」墨雲低沉的道。
夜珂用不著抬眼,就能感受到墨雲的視線仍停駐在自己身上。
她挺直背脊,縴手在衣袖里都握出汗來了。
「是夜珂多事,不該在長緣郡主教訓下人時多嘴——」
「我在問是你得罪了郡主,惹她生氣了嗎?」
她猛抬首,對上的是他黠亮的瞳光。
她就這麼重要,能讓你這樣質問我?
哽在喉頭的話,她差點就沖出口。
可是她卻只能吞下惆悵與失落,「夜珂知錯……」
她平靜的聲音卻掩飾不住微啞。
畢竟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出那樣的話,她不過只是個護衛啊……
「夜護衛……」秀兒不禁急紅了眼。
她是個丫鬟,做錯事頂多挨一頓責罰,可夜護衛不一樣,她可是堡主身邊的人啊!犯得著為她們這些低下的人扛下責任嗎?
「知錯?我說過我不能容許有第二次的犯錯,不是嗎?」
墨雲冷冽的眸光朝她直射過來,讓夜珂幾乎承受不住。
「是的。」她困難的吐出一句話。
「護衛?」賀長緣拉著長聲嬌呼道︰「墨大哥,這女人是你的護衛?」
見墨雲點頭,她夸張地輕捂著嘴。
「是嗎?還真看不出來,她長得瘦瘦弱弱的,呵呵……原來還是個女武夫啊,那就難怪了!動作粗魯不說,連講話的涵養都比不上我身邊的一個小婢女呢!」
「是嗎?」墨雲含著笑,略略沉吟丁一會兒,目光飄過些許狡黠。「郡主不說,我都還不知道她有那麼多缺點。」
「就是說啊,本郡主還真想不出墨大哥怎會用這樣笨拙的人呢!」
他和長緣郡主一搭一唱的,夜珂都看在眼里,雖然小臉上一片漠然,心頭的痛卻越來越清晰。
然而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情緒卻逃不了墨雲銳利的眸,只見他嘴畔泛起了一抹詭譎的淡笑。
夜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笑容,代表著嗜血與殘忍。
「事實上我最近也開始覺得我這個護衛需要一些改造,不知郡主有沒有什麼好主意?」他低柔地說。
賀長緣先是微愕,隨即靈光一閃,笑開了眉眼。
「長緣借住墨家堡,自然也該盡點心意,墨大哥既然都這麼說了,不如……不如就讓這個呃……夜護衛暫時跟在我身邊如何?」
「你身邊?」他挑高眉,似乎頗有興味。
「主……主子!」一旁的駱文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夜珂雖然有過錯,可她在你身邊的日子也不算短,一直都是……」
「住口!」賀長緣大聲斥道︰「你是什麼身份?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余地?一切由本郡主和你家主子作主便是1」
她轉過身,立即換上一張盈笑嫵媚的臉,嘟著小嘴嗲聲道︰「墨大哥,人家匆匆來到墨家堡,身邊正巧沒半個貼身護衛,你就把她先借給我吧,我保證不出十天半月,她一定會被我教得更伶俐的。」
墨雲冷冷的瞅著夜珂,「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夜珂垂下眼,心中一片淒涼。
她驀然明白了,這是他的另一個游戲……
他總是隨心所欲的改變她的人生,把這當成無聊時的消遣。
她夜珂不過是顆微不足道的棋子,他可以任意處置。
既然他已經做了決定,又何須多此一舉問她呢?
「夜珂任憑堡主安排。」她認命的回答。
「好,好得很!」墨雲冷然一笑。
夜珂仿佛听見了他語調中飽含的怒意。
為什麼呢?
服從不正是他對下屬的一貫要求嗎?她不是咬著牙應承下來了嗎?
「墨大哥,這麼說你是答應噦?」賀長緣嬌笑問道。
墨雲唇畔的詭魅笑意更深,「郡主都這麼有誠意了,身為主人又怎麼能拒絕呢?」
「那……」
「就讓她從明天起到郡主身邊伺候著,任憑郡主差遣,如何?」
「任憑我差遣?」賀長緣眉眼一勾,「意思是說,我叫她做什麼都行?」
「當然。」
「可就不知道夜姑娘心里怎麼想,願不願意呢……」她翹著紅唇道。
墨雲沒回答她,灼灼目光只盯著夜珂。
夜珂回視著他,就像三年前那樣。
她記起了,就是這雙眼眸將她深深吸引,卻也是這冷冽眸光傷她最多次……
半晌,她終于幽幽地說︰「夜珂任憑郡主差遣。」
既然這是他要她做的,她就會做!
「太好了!墨大哥,長緣先謝過你了!」
賀長緣興奮嬌嗲的嗓音矯揉作態得令人忍不住想打冷顫,墨雲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睇著夜珂。
夜珂則木然的垂眼盯著泥地,恍然間慢慢有了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