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你心,為我心 第五章
黃昏,滿右昀坐在舊木屋里啃著饅頭。卓亦塵大概怕她餓死,走之前買了幾個饅頭留給她。
時序已入冬季,擱了一天的饅頭早已冰涼發硬,她啃得分外吃力,越啃越覺心酸,淚水和著饅頭吞下,倒少了幾分干澀感。
她一邊啃一邊琢磨著。他到底會不會回來找自己?她已經把全名告訴他,也告訴他她知道他所有的事,包括從前、現在和未來,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大概會回來吧?否則又何必留饅頭呢?按照小說里的情節來看,他此去劫鏢定能成功,劫了金銀珠寶之後,他會立刻去見柴烈,對柴烈說他倆已約盡緣了,從此兩不相欠。那麼,他也應該回來了呀,今天她又沒跟去礙手礙腳的,他不可能被其他的突發狀況給耽擱了吧?
莫非那老賊沒見著柴大媽母子的人頭,心有不甘,存心刁難他?哦不!他現在還沒能力破解柴烈預留的鉗制之策、束縛之道,要是他和柴烈起沖突,肯定會著了柴烈的道!
都怪她大意,最重要的事竟然忘了告訴他,她該早點把破解的方法教給他,如此一來,他便永遠不再受柴烈控制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寫的小說是一堆狗屎,天馬行空、胡吹亂蓋,寫什麼也不必負任何責任。這會兒她又該上哪兒去找他呢?她只知柴烈在某座深山的某個洞里,但山在哪里?洞又在哪里?這段日子她跟著卓亦塵東奔西跑,四處飄泊,對她來說,每座山都長得一個樣子,每個鄉鎮也都大同小異。現在她只要一出這間木屋,要不了多久包管迷路。
她該如何是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饅頭,她推開那扇門扉,不敢多使力,深怕稍一用勁,那晃動的兩片木板便被拆了。
落拓的空巷中杳無人煙,土街上破舊的幾間房屋和她一身落魄倒是十分相襯。抬頭只見圓月高掛空中。
今晚是月圓之夜?又是十五了嗎?她失魂地笑了。原來她不必住在深山里,在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里就能體會什麼叫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了。
月圓之夜是嗎?她心中驀地興起一個念頭︰他很可能回不來了。若是他死了,那她也不可能活在這世上,別說精神上沒有依靠,就連生活都會立刻有問題。想她在家的時日,雖談不上嬌生慣養,可也是父母親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啊,她想想這段時日里過的生活還真是苦不堪言,要不是因為有他,她哪能忍受這種餐風宿露的日子?太不方便也太苦了。
他也可能沒死,只是不想回來找她罷了。一思及此,她又掉下眼淚。他一定無法相信她的話,還有就是,他不在乎她。她本不該來這里的,她並沒有真的改變什麼,即使阻止了他和霍羽丹相遇,他還是無法愛上她。強求不得啊,她該回去了,回去替他重寫一生,讓他活得快樂,活得自由,讓他和霍羽丹相識、相知、相愛,然後過一生幸福美滿的生活吧。
想著想著,她走出屋外,過了土街,來到蔓草荒煙的郊野。
不久她便頂著寒風奔跑起來,兩眼直盯著月亮的中心點。她是跑來的,那麼她也應該跑得回去才對。是了,就是這樣的月夜,跑吧……——
「我不要上學,不要考試,不要,不要──」一聲嘶喊,滿右昀醒了。
她喘了幾下之後坐起身,卻見自己正在柴大媽的床上。轉頭一看,卓亦塵負手對窗凝望,背對著她。
「醒了?」他這才轉身,面朝她淡淡問了一聲。
「我……我怎麼會在這里?我不是應該已經回家了嗎?」
「你昏倒在郊野,我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決凍僵了。」他走近她,在床沿坐下,又按她躺回床上。
她沒掙扎,躺下後兩眼猶盯著他看,仿佛眼前的一切還是夢一場。
「你沒死?」
「你覺得我該死了嗎?」他神色微慍。
「不,不是。」她連忙澄清。「我一直等不到你,以為你被柴烈刁難,而你又還沒練成破解之法,所以才會……」
他哼了一聲,不悅中帶點不屑。
「你不是說你不會讓我死嗎?你忘了我的命是你給的嗎?」
「不,你別誤會,我沒那個意思。」他嚴肅的神情教她驚惶不已。「你當我什麼也沒說好了。」
他那宛如兩點寒星的眸子直盯著她。「你剛才說你應該已經回家了是什麼意思?」
她不會解釋,也不想解釋。
「如果沒有你陪在身邊,我就沒必要留在這里。」淚潸然滑下臉頰,滴在枕上。
他沒說話,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我想要回家,回家重新寫你,把幸福快樂還給你,還有把霍羽丹還給你,你是她的,我不該跟她搶的,我搶不過她……」她又抽抽噎噎地哭著心酸。「我真的想回家……可是我回不去……我怎麼跑也跑不回去……你不要管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或者──」她又坐起身。「你殺了我。對,你這一生命運乖舛都是我害的,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你等于什麼仇都報了。我答應過你不再自殺,所以請你動手殺了我,讓我解月兌吧!」
他突然覺得不想再听她說話了,于是以唇堵住她的聲音。
終于,他放開她的唇,在她就要窒息的那一剎那。她用手撫著自己的唇,激動得久久不能言語。
「管你是孤女也好,是妖女也罷,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不許你再提回家的事,你只能留在我身邊,在你攪亂我的生活之後,你竟想一死了之?我若是讓你解月兌了,誰又能讓我解月兌?」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強壓住心中的激動,一字一句在她唇畔輕吐著。「若我的一生真的都是出自于你之手,那你就得陪我走,是甘是苦,是喜是悲,你都得與我共度,听明白了嗎?」
「你說的可是真的?」她轉驚為喜,不敢置信地問。
「真的。」他將她緊擁入懷。「你知道當我在屋內到處找不著你的時候,心里有多著急、多惶恐嗎?你知道我這輩子還不曾這麼擔心過嗎?你知道我從不曾這麼在乎過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她雙手緊鎖住他的腰,恨不能將自己溶進他的身體里,此刻她才有了安全感、踏實感,原來這樣的感覺叫做幸福,叫做滿足。「你從來也沒對我說過這些話。」
「有些話不必我說,你該懂的。」
「我比別人笨,你不說我怎麼會懂?」
他松開她一些。「你根本就是個古靈精怪,十足的磨人精,我怎麼也無法將「笨」字和你聯想在一塊。」
「真的啊?」她又抱緊他。「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你最後還是會愛上霍羽丹。」
「誰是霍羽丹?我根本不認識她,以後不許你再提這個名字。」
「我是不想再提了,我也很討厭她。」她說得甚為得意。「對了,我得趕緊告訴你破解柴烈預留把式的秘訣,省得你繼續受他控制,萬一他一直不肯教你那最後一式,你恐怕難逃走火入魔的噩運。」
他拍了拍她的背。「小滿,別說傻話了,我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她倏地掙開他。「你要是不相信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的──」
「好了,」他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什麼也別說了,夜已深,你該睡了。」
他硬將她按回床上,然後和衣陪她躺下,拉過被子蓋住兩人。
「你跟我睡一張床?」她有些不解,有些羞赧,可心里卻很高興。
「你放心,我不會侵犯你,怕你想不開又逃跑,我只能抱著你睡。」
「我不會跑了啦,不過你可以跟我睡。」她主動先抱住他——
滿右昀一大清早醒來便不見卓亦塵的人影。倉皇穿上外衣,她在屋內逡巡一趟,末了在屋後的空地上發現他正在練刀。
回屋打了盆水將自己梳洗一番之後,她又到屋後找他。見他練得專心,她索性坐在樹下欣賞,他把她的文字轉換成動畫,她在心里一招一招解讀。
只見他時而騰掠而起,狂刀連串的焰彩幻化成千萬束流虹,隨著他騰定的身形卷揚掣飛;時而左右閃動,身形頓時幻開成為多重影像,狂刀的光華卻是凝為一線,宛如殞星的曳尾射入穹蒼,爾後光線如雨,繽紛漫天。怪蛇馭空、魔龍乘風……一招一招使開,招招可致人于死。
他的刀法精妙深奧,臉上殺氣騰騰,她贊嘆之余,不免心慌。他雖無意成為殺手,卻為柴烈殺人無數。
就在她發愣的當口,一道電光發自刀鋒,卓亦塵人隨刀躍,瞬間他似也化己身為一道電光,傾所有功力與飛刀同步的瞬息,他臉上有一抹痛苦的神情。人在半空一個回轉,他落在十步之外,手中狂刀下垂指定,須臾之後,刀回鞘,他轉身向她。
「回屋里去吧,外頭冷得緊。」他走過去把手伸向她。
她站了起來,把手交給他,卻無意回屋。「等一會兒。你剛才練的最後一式叫「同歸于盡」對嗎?」
他的雙眼在瞬間放大。她的話太不可思議了。
她知道他現在的感覺。「是不是有點相信我對你說過的話了?」她抿了抿唇。「我還知道你剛才練最後一式時,氣迸經脈,力反穴路,若有人在此時從另一個角度攻擊你,你恐怕沒有反撲的能力。也有可能自己練著練著就走火入魔了。」
震驚錯愕滿布他的臉、他的眼。直視她,他無法言語。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一直無法理解刀法上的玄機,雖然他早已發現了些詭異的情形;他也沒想到自身可能因練刀而導致走火入魔;此刻閃過他腦海里的念頭是──她隨時有可能離開他。他信了她所說的一切。
他一把抱住她。
「你別怕,我有辦法救你。」她從他懷里鑽出頭,仰起臉安慰他道。
他不曾恐懼過任何人、任何事。柴烈不足畏,死亡亦不足畏,而現在,他害怕失去她。
她沒法再說安慰的話,因他要的是能安撫他心中不安的吻。似乎感受到他的渴望和不安,她熱烈地回應他唇上的激情。
她既是落難于這一世,他又正好適逢其會,那麼他是該愛她的──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再顧不得她原來的生活可能和自己的大相逕庭,南轅北轍;再顧不得自己縲紲纏身,不該耽誤她花樣的青春;再顧不得愛她只有自尋麻煩,憑添羈絆──他渴望留住她,今生今世。
「小滿,你好美。」熱吻停了,他一點一點地輕觸她臉上的每一處,唇瓣依然滾燙。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的國文老師說像我這種座位排在中間的人,不管生在你的時代還是我那個時代,都不能算美女。」
「為什麼?」他不再細想她說的話,現在她說什麼他都信。
「身材不好嘛。」她癟癟嘴。
「胡說,你身材很好,-縴合度。」
「真的啊?」
「嗯。我看過好幾遍了,你忘啦?」他以前所未展現過的幽默對她。
「哎呀,討厭啦你!」她不依,掄起粉拳捶他的胸。
他握住她的雙手,對她深情一笑。「小滿,我們進屋去,我要你告訴我,遇到我之前你是怎麼過的。」
「真的啊?你真的要听有關我的故事?」
「真的。」
「太棒了,我最會說故事了,包管你听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
溫柔鄉,英雄冢──卓亦塵自嘲不已。
他和他的小滿已經在柴大媽的木屋里住了將近一個月。這是他懂事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煩惱暫拋一邊,他盡情享受和她共處的每一刻。
像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般,滿右昀每晚在睡前給他講一段自己的事,從幼稚園時代開始,每在精彩處喊停,然後對他說「欲知後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她決定不告訴他破解柴烈招式的方法,要他自己去領悟。他知道她是想藉此絆住他,多在木屋里留一段時日。他也不想那麼早走,因此到現在他還領悟不出破解之法──他是這麼對她說的。
「原來你跟我一樣笨。那麼容易的事你到現在還想不出來。」嘴里是這麼說,心里巴不得他再多想一段時間。
「這種事要靠頓悟,不是一天想一點就能累積出來的。」
「也對,」她認同,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就像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數學,我再怎麼努力都沒用。原來累積十天的努力不如一個頓悟。」
他模了模她的頭,十分同情地。她已經把慘痛的學習經驗告訴他了。
「如果讓我回去了,我一定要好好下一番苦功在「頓悟」數學上。」
「你又想回去了是嗎?」他一听見她說回去的事,心頭一擰。
「哦不,沒有啦。你已經愛上找了,我怎麼忍心丟下你嘛,要回去也是帶你一起回去。」說著她又起了一問︰「你想不想跟我回去?」
他望著她沉思了好一會兒。「不想,我要你留在這里。」
「好吧。」她大剌剌地。「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原來,回不去是她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她並不完全是為他而留下。他忽然怨起自己的小心眼,原來愛她是這麼磨人的一種感覺。想到她未必真的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心中涌起一股無奈和悵怨,他心里一直有隱憂,這大概也是和她同衾共枕了那麼些時日,卻一直未佔有她處子之身的原因吧。他得等,等自己報了大仇,可以與她成親之時,他才能要她──如果那時她還在他身邊。
他霍地站起身,取過刀朝屋外走。
「你要上哪兒去?」她立刻追了出去。
「練刀。」——
滿右昀又坐在樹底下看他練招式。
只見他跳過前面的招式,直接練那最後一式「同歸于盡」。
又是人隨刀躍,他化已身為一道電光,和刀光疊影,全身迸出的爆發力使手中狂刀快不可言,騰空一躍之後,下墜的身形突然又像風車似地一個輪轉,他四平八穩地站定。
滿右昀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後才恍然大悟︰他頓悟了。
她這才跳起來鼓掌。「你練成了,你終于練成柴烈沒教給你的這一招「起死回生」。」
刀回鞘,他拉她回樹底下坐著。
「小滿,我早就發現「同歸于盡」的破綻,經過反覆揣摩,我終于明白必須在勁氣消竭之後立刻續氣回環再生沖勁的道理,否則我在對付的敵人的同時無法避開角度相差太大的另一波攻擊。」他臉上滿是自信和釋然。「那天你提醒了我。」
「好哇!」她听明白了。「原來你早就頓悟了,竟然一直不告訴我,害我每天替你瞎操心,你可惡、可惡……」她邊責備邊練拳頭。
「我想和你在這里多住幾天。」
深情的目光阻止了她的動作。
「你再也不用去見柴烈了。」
「嗯。」
「接下來你是不是該為你父母報仇了?」
「嗯。」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一早就動身。」
她有點失望,臉立刻沉了下來。
「那麼急啊?」
「我急著報仇,除了為完成多年來的心願之外,還為了早日擺月兌這種舌忝噬刀頭之血的日子。對人性我已了解得十分透徹,廝混在江湖之中是一種悲哀,我早就憎恨刀頭血的腥羶,早就想退出江湖了。」他低沉的嗓音中透著倦意。「我不標榜男兒氣慨,更不敢自詡為英雄人物,我並不想逞血氣之勇,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我也想和自己心愛的人平平凡凡、恩恩愛愛的過一輩子,我渴望做一個纏綿柔情的男人,在你走進我的生命之後。」
他停了下來,因為她在流淚。
「小滿,」他拭著她不間斷的淚。「我急著報仇還為了想早日與你成親。」
「說到哪兒去了嘛。」她一羞便往他懷里鑽去。
「你不願意嗎?」
她搖了搖頭。「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需要等到那時候。你看,你本是孤兒,我在這里也算個孤女,我們早該相互扶持了。成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對我們來說可有可無。」
「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必要的,我要給你一個正式的名分,不能讓你這麼不明不白地跟我過一輩子。」
「如果你很堅持的話,那就听你的吧。」
時代果然不同。她覺得他有點迂腐,不過他的深情仍然教她感動。
「婚禮上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場面必然是很寒傖的,但總是經過正式的程序。」他描繪著屬于他的幸福藍圖,十分執著。「小滿,你介意嗎?」
「不介意,」她知足地朝他甜甜一笑。「我又不是要嫁給場面,有什麼可介意的?」
他擁緊了她,眼中散發著光采。「成親之後,我們便隱姓埋名,在鄉下種田,過著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日子。」
「嗯。怎麼過都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
在他懷里她是如此幸福、滿足,他們會一直相愛到老……因為有他,活在這個時代才有意義。
「卓大哥,若是有那麼一天,我們失去彼此,我是說如果我先離開人世,或者你先,那麼還活著的那個該如何自處?」
她的多愁善感又道中他的隱憂。
「小滿,」他托住她的下顎,顫著聲問︰「若我先走了,你會怎麼做?」
「隨你走。」她溫柔而堅定。「沒有了你,我就算活著也不會快樂。你呢?」
「跟你一樣。」
先前的惆悵因他的誓言而消逝。
「卓大哥,這附近可有河?」
「你想如何?」
「想你陪我去放紙船。」
「傻瓜,天這麼冷,河上早結薄冰了。你想凍壞自己,不怕我心疼?」他拉她起身。「我們回屋里去吧,瞧,你的手好冰。」
私訂終身之後,她更加享受他的細心呵護——
朔風勁吹,草木瑟瑟,刺骨的冷瑟使人不寒而栗。
卓亦塵將滿右昀整個身子護在自己懷里,胯下駿馬在曠野中馳騁,轉入地形復雜的荒原之後,他更緊地摟住她。路面變得顛簸,坐騎起伏幅度較大,為了護住她,他腳鐙以上的腿脛連連擦過蔓草枯枝。
「前面是不是有幢建築物?」她眯起眼楮遠望,迎著撲面的寒氣問他。
「我們今晚就在那兒落腳。」
不久,馬兒的奔速逐漸緩了下來,終至停頓。卓亦塵拋鐙下馬之後也將她抱下。
「這是什麼地方?」她慢慢朝建築物走去。
「一幢荒廢已久的建築。」他先她進屋,在屋內掃視一番,只見蛛網垂結,屋脊略微坍陷,屋內一如它的外貌那樣殘舊破敗。
「小滿,」他回身牽起她的手。「天寒地凍的,恐怕我們得在這兒住一宿。」
「天色還早呀,我們為什麼不再趕一段路?也許能找到間客棧落腳,這屋子看起來好晦氣哦。」
「我也不想讓你在這大冷天里待在這荒山破屋里挨寒受凍,」他面帶愧色。「委屈一夜好嗎?」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她笑著眨了下眼。「這屋後有一座土山,再過去就是一片白楊木林子,過了林子就是雲龍鎮,你的仇家就在那兒,你不想現在就驚動他們對嗎?」
「你什麼都知道。」他拍了拍她的面頰,到外頭去牽馬進屋——
夜里,他們就著火堆席地而坐。
「在想明天的事?」她見他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楚,忍不住伸手撫著他的面頰。
「嗯。」他將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手中。火光照著他一臉滄桑,眼前浮現家變那年慘絕人寰的一幕。
十歲那年,他遭遇家變。家鄉鬧饑荒,流寇橫行,景況不差的卓家首遭覬覦,父母親帶著他逃到北城外一處破廟躲了起來,不料盜匪追了上來,父親擋在外頭,交出所有錢財之後,依然難逃一死,母親情急中月兌下他的外衣,要他獨自逃命去。
不忍丟下母親,他冒著生命危險踅回破廟附近躲了起來。只看見母親站在破廟後一口井旁邊,將他的衣服包著一塊大石頭丟進井里,待匪徒闖至她身旁時,她告訴他們自己已將孩子推進井里,匪徒朝井中探看的同時,她投井自盡。
她保住自己的名節,也救了兒子一條命。
這幫流寇後來成立了骷髏幫,打家劫舍數年之後,禽獸穿起人衣,在雲龍鎮經營各種生意,做起商人來了。他們的大本營便是鎮上最大的賭場,賭場的後台老板便是昔日流寇之首,也就是卓亦塵的仇人。
這以後他便過著孤苦無依、流離顛沛的生活,什麼苦他都嘗盡了。某種程度上說來,柴烈對他的確有再造之恩──雖然只是為了要利用他而已。二十歲那年,他發現了身受重傷的柴烈,好心送他就醫。而柴烈有感自己已成癱瘓無用之人,需要有人代自己雪恥,無意間又發覺卓亦塵資質好,悟性高,索性主動提出教他刀法的建議。
柴烈不正式收他為徒,只要他答應替自己辦事。卓亦塵當時尚不透徹人心險詐,爽快答應。然而在他學成了柴烈的幻形刀法之後,才發現自己答應替柴烈辦的事都不是好事。他為習藝四年付出的代價竟是要自己違背天理,做了一件又一件昧著良心的事。
是了,他現在一身的武功,要報深仇綽綽有余,但也為此過了好幾年行尸走肉的生活。
她知道他正陷入沉痛的回憶當中。報仇前夕,他必定會再想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的心頓時又被強烈的自責籠罩。
「卓大哥,你恨我嗎?」她輕聲問道,眼中是深深的不忍。
他將目光自火堆移向她。「為什麼這麼問?」
「你不恨我親手編排了你慘痛的過去?」
「還去已經過去了。」他低沉著聲道,柔柔地注視著她。「你也把自己編排進我的生命里了,不是嗎?」
「這樣可以彌補嗎?」
「不,不是彌補,我不要你有這種想法。我只要你愛我,全心全意地愛我。」
「嗯。我會的。」
她舒展雙臂,緊緊摟住他的頸項,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滾燙而濕潤的雙唇湊上他的,不停地吸吮、啜吻。逐漸地,她的呼吸變得急迫。
他看見她眼底升起的火焰,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膨脹、在炙燒,于是他激情地回吻,吸收那溫潤唇上熊熊的熱力。
「卓大哥,我想把自己交給你,你要嗎?你要嗎?」她的手顫顫地為他解月兌衣衫。
「不……」迷亂中他強迫自己抓住她的雙手。「小滿,不是現在。我要你,但不是現在。」
他及時阻止了一切。不看她的眉,不看她的眼,他擁抱著臂彎中的人兒,緊閉上雙眼,逐漸沉澱那灼人的激情。
「急什麼呢?小滿,」他以取笑的方式來安撫她。「你知道明天我可以順利手刃殺父弒母的仇人。等明天一過,我們隨時可以成親。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好,我急你不急是嗎?」她佯怒,掙月兌他道︰「那我今夜就不準你抱著我睡,以後也不準,永遠都不準。」
她說罷便氣呼呼地躺在干草堆上。
沒理她的氣話,他也隨之躺在她身旁。
「睡吧。」他還是抱著她。
「討厭。」閉上眼,她依然享受他的溫暖——
天剛蒙蒙亮時,他們便啟程到鎮上找了家客棧棲身。
「小滿,你就在這房里等我,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正午時分我便回來了。」出門前他交代著︰「你自己要小心一點。」
「我明白,你放心吧。」她拉住他,踮腳在他頰上一吻。「我等你回來。」
「嗯。」捏了下她的臉頰,他邁著自信的步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