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要有點甜有點澀 第九章
「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杜曉雷揪著一顆心等待著葛月的回答。他沒問過林靄梅同樣的問題,但此刻,他渴望听見一個肯定的回答。望著那充滿祈求的眼神,葛月說不出否定的話。他像一個深陷黑暗中的人,正朝她伸出求助之手;他身處一個永遠無法修補的故事之中,期待她能將他拉出來。她想起花市里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是那樣充滿朝氣,那樣健康;而現在,他向她證實了自己是一個胸中有血、心頭有傷的男人。「我們還是朋友。」掙扎還在心中持續著,但她如此回答。畢竟,她為他流過淚,為他心痛過。那些淚和那種痛不是隨便為一個故事里的悲傷主角而產生的,是因為愛他才產生的。「我還能再見你嗎?」他知道自己無權要求更多。她朝他笑笑。「我搬家的可能性不高。」定定注視她良久,他離開了。睡睡醒醒,寫寫停停,葛月繼續過著沒有晨昏的日子。但她不哭不笑。她強迫自己不期待,不期待杜曉雷的出現。她說不出分手的話,說不出要他別再來找她的話。昨夜她听見自己發出一聲真正的嘆息。那聲音輕而遠,像萬籟俱寂的夜里,天空中不知名的星星,從茫茫穹蒼墜落大地時,匆匆燃燒自己所發出的呼嘯。她寫了幾句話︰我永遠不能恨她,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剝奪了我恨她的權利,不論我怎麼努力,我都無法與她為他做的這一切相抗衡。在這一切之前,我孤立無援,弱不堪擊。該愛就愛,該恨就恨,她本也該擁有愛與恨的權利,但這種愛與恨的權利在兀悟的瞬間已無地自容地霧化成雲煙。她再不需要在夜里留一盞燈,她也已數完他的傷痕。她不得不承認,愛情有時候是一種沉淪。兩個人故事里不該有她。聲響突起。她接起電話。「你在家最好,別出去,我立刻過來。」是媽媽。聲響再起,有人敲門。「我可以進去嗎?」她請宋紹鈞進屋。「不出去啊?今天。」「不能出去,我媽說她等一下要來。」「喔,那我晚一點再來找你好了。」「急什麼?她沒那麼快到。」她喝住他掉頭之舉,他對媽媽的敬畏使她對媽媽再次產生厭惡感。「你找我什麼事?」「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他搓手。她得自己猜,她知道。「跟你那個女同事有關?」「嗯。她請我去她家吃飯,說是她爸媽要見我。」「喔。」她聞言感慨不已。男女朋友交往到一定程度時,一定會互相見見對方的家人,但這種必然的過程與她和杜曉雷無關。「你不敢去?」「不是。只是,只是我去了之後,她爸媽要是問我什麼,我怎麼說?」「哎喲,問什麼就說什麼嘛!你的家世清白,雖然爸爸已經過世,可是媽媽母兼父職,含辛茹苦撫養你長大成人,你又有正當職業,穩定的收入,無不良嗜好,也無不良記錄,是那種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男人,你怕什麼呀。」「喔。」他好過了些。「你媽見過杜曉雷嗎?」「早就見過了。」她沒說是媽媽突擊檢查時撞見的,有一點想蒙混他的意思。她在心里罵自己不肯面對現實。「難怪你媽好久沒逼你去跟人家相親,她一定是對杜曉雷很滿意。」這話提醒了她。媽媽竟先打電話告知她說自己要過來?不是突擊檢查,怕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我看你還是走吧,我得趕快整理屋子,省得挨罵。」她送客。她什麼也沒做。二十分鐘後,媽媽來了。她什麼也不說,靜待發落。「你這個樣子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知道我又要問你跟杜曉雷的事?準備繼續給我來個相應不理,要我拍拍就走?」不拍也可以走。「你要問什麼啦?」「我還會問什麼?老問題,你今天一定要給我答復。你老實說,你跟他有沒有可能結婚?有你就要他有所表示,先到你陳叔叔家去一趟,算是正式見過你的長輩。當然啦,如果你想帶他去見你那個從來不管你死活的爸爸我也沒意見。」「要是沒有可能呢?」「那你就答應我替你安排的相親。我目前就有一個理想人選。」葛母不給女兒拒絕的機會。「你現在就給我明確的答復。如果你跟他沒有結婚的打算,那我就安排你跟這個人相親,明天晚上。」接著她就表現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可是先告訴你喔,人家已經跟你陳叔叔提過好幾次了,說是要見見你,我很難再替你擋了,你不要害我在陳叔叔面前不好做人。」她無言地看著唱作俱佳的媽媽,想著媽媽說過的那句︰你別哪天出了事再來找我哭訴。她從不認為自己會有找媽媽哭訴的一天。她也沒出什麼事。天下本無事。「隨你安排吧,我盡量配合就是。」葛母對女兒的反應倒有些意外,本來她決定當面談是因為怕女兒摔她電話。「喔……那就好,等我聯絡好了再打電話給你。」也好。葛月在心里說。路燈如昨。幾番強烈的內心交戰過後,杜曉雷再次佇立在暗淡的路燈下。葛月的燈沒亮。她睡了嗎?還是,她躲在黑暗里等待他的出現?以最杜曉雷的方式。她一直有怨,對他。他知道。她在窗邊看他嗎?曾經,他喜歡隔著電話線想象她的表情,但此刻,他渴望見到她,觸模她。她已那般真實地存在他的生命里。不遠處並肩緩緩而行的一男一女吸引了他的目光。男的他不認識,女的正是他思念多時的葛月。葛月發現他時,他正要坐進自己的車里。她停下腳步時,他已絕塵而去。「我家到了,你回去吧。」她平靜地對身旁的男人道。他就是今晚與她相親的對象。吃了飯,看了電影之後,公式化地送她回來。「也好,我可以跟你保持聯絡嗎?」「隨你。」她說完就轉身上樓。杜曉雷的身影令原本已疲倦不堪的她再次失眠。一星期之後,葛月突然出現在杜曉雷的辦公室里。接到通報時,他很意外;見到她時,他無言以對。他朝她笑,她卻朝他的總經理座位走。吸了口氣,她坐上那張椅子。「我現在已能體會出,你坐在這里的心情。」「我並不稀罕這個位子。」「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擺月兌不掉這一切。就算你願意放棄財富和地位,你也擺月兌不掉這一切。」不待他反應,她又問︰「為什麼不再給我電話?不再去我家?因為那天晚上你看見我跟一個男的走在一起?」他的反應是將目光自她臉上移開。「你一向給林靄梅的也是這種反應吧?」所有對他的同情此刻在她心中轉化為委屈和憤怒。「你想過為自己爭取些什麼嗎?你是不是也對我感到愧疚?你覺得自己能為我做的,只是悄悄地離去,默默地祝福,然後暗暗地為我牽掛一生?你要的就是這些?你只能在心里為我留一個永遠的角落?要我也像你一樣,把你鎖在我心底的一個角落,一個永遠也不去踫觸的角落?曉雷,你知道自己給了我什麼嗎?你給了我一個永遠也擺月兌不掉的陰影!林靄梅成了你的影子,你卻讓自己成了我的影子,你要我怎麼辦?」「你願意嫁給我嗎?」她的話激發了他心中潛伏已久的沖動。他緩緩走回她面前,問得壓抑卻也激動。她意識到自己的咄咄逼人。「我不是要逼你說出這句話。我只是,只是受不了我們之間隔著一個林靄梅。她一直存在于你我之間,我永遠必須和她分享你。而我,做不到。」「你願意嫁給我嗎?」他的眼神更熾熱了,手一伸,將她從座椅上拉起,緊緊摟住。「我——」「嫁給我。」他吻住她。她所有的不安都暫時消失在他的吻里。葛月沒有立刻答應杜曉雷的求婚。他們相約再過一段戀愛生活,他依然以最杜曉雷的方式,不期然地出現在她面前。不再提林靄梅,他們的故事里如今只有他們倆。當時序進入他們在花市邂逅的同一個季節時,她開始相信自己和媽媽其實是很相像的。她也在追求一種安全感。也許她和媽媽終將殊途同歸。長夜依舊漫漫。她刻意忽略的痛苦並未真的消失。當她開始想象自己在回蕩著輕柔音樂的家里,做好了晚餐,打開了每一盞燈,等著心愛的男人回家時,這種痛苦便抬頭了。「他現在的經濟能力足夠他養好幾個家。」杜曉雷再次向她求婚之後,她無可避免地又想起林靄梅說過的話。如果她答應和他共組家庭,那麼這個家里的每樣東西都寫著三個字︰林靄梅。門鈴響了。杜曉雷不意外她立刻投進他的懷抱,但懷里她明顯的情緒不穩令他跟著不安。「還是不肯答應我的求婚?」他以雙掌將她的臉緊緊夾住,俯首攫住那張不得不噘起的嘴。「你要我怎麼答應?」唇被放開之後,甜蜜又化作悲哀。她剛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對他而言必然是殘忍的,但她無法對自己更殘忍。「我也可以跟你相約一生嗎?」「什麼?」他沒忽略那個「也」字。林靄梅果然還無情地橫在他和葛月之間。他很快地意識出她所謂「相約一生」並不是要嫁給他。「我們吧。經過今夜,你我便相約一生。但是,我不要跟你結婚。」她正想挑逗他,他躲開了。「你不想要我嗎?」她再吻他。他不答徑問︰「為什麼?有什麼不同嗎?」「感覺不同。」「除非你答應嫁給我,否則我不會讓不該發生的事發生。」「嫁不嫁給你又有什麼不同?她一直在那里。」她流著無聲的淚。「我不希望她的存在對我們產生更多更大的威脅,維持這樣的關系已是我能忍受的極限。」他懂了她的意思。「你要我放棄自己目前擁有的一切,是不是?要我放棄所有跟她有關的部分,是不是?」他說得不激動。「如果我放棄這些,你是不是就肯跟我結婚?」「你想過要放棄這一切嗎?」「當然想過。」「那你為什麼沒這麼做?」「我跟你一樣不在乎的東西,你媽卻很在乎。你認為沒有了這一切,你媽還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嗎?」她無言以對。媽媽的心態她再清楚不過了。但她不主動提出要他放棄一切,為的卻不是這個理由。無論媽媽怎麼想,對她都構不成實質上的威脅。「其實,即使你放棄了一切也無濟于事。對林靄梅的歉疚感早已成為你身上的細胞,這些是你無法拋棄的東西,你活著一天,它便跟你一天。」相對默默良久。「你為什麼要騙林靄梅呢?為什麼你到現在還不敢把和我相愛的事實告訴她呢?為什麼在她眼里,我依然只是你的一個普通朋友呢?你一直沒再在我面前提起她,可是你卻經常得回答她對你我關系的詢問。為什麼?你告訴我呀!」他愣住了。「看來林靄梅沒把她跟我一直有電話聯絡的事告訴你。」這一點也使她漸漸肯定了林靄梅是個頗富心機的女人。「她都跟你講了些什麼?」他確信采取主動的人是林靄梅,此刻他生起她的氣。「講故事。你和她,你們兩個人的故事。我到後來幾乎已分不清,故事的哪個部分是你跟我講的,哪個部分是她跟我講的。」她回想著電話里林靄梅平靜的語氣,一種掩不住張揚的平靜語氣。林靄梅沒有提及自己的陰謀,只對她說過︰「葛月,我也曾像你一樣的純潔。」這使她聯想起杜曉雷說過他配不上她,因為她無瑕。他和林靄梅同屬于黑暗。「你剛才說,你不會讓不該發生的事發生。我想你真正的理由是怕對不起她,就如同你不敢把自己愛上我的事實告訴她一樣。」「不,不是這樣的!」他終于開口了,急切地。「既然你不願和我相約一生,我也不勉強你。」「葛月,給我時間。」他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肩。「給你時間?」「讓我跟她做個了斷,給我們一個交代。」她頹然一笑。「我已經給你很多時間了。但是,我終于發現,你惟一必須交代的人是她。」「葛月,你听我解釋——」「請你離開。」「我一定要解釋,我——」「你已經解釋過了。」她冷然地打斷他。「你說過,我要跟你在一起多久都可以。」他松手了。第一次體會到心碎的感覺。「你要跟我——分手?」「原諒我,曉雷,我無法再欺騙自己了。我們有太多機會可以彼此佔有,可是我等到的是這樣一個最後的夜晚。」良久,他點點頭。盡管心底有無數個聲音想對她吶喊,對她解釋;但他知道自己理虧。「我還是傷了你。」「沒關系。我還承受得起。我們的故事是可以修補的,你不必為我牽掛。」他想再一次與她相擁,最後還是沒那麼做。他走了。「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這句話對葛月而言是不正確的。思念是在知道分手是必然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分手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種很早以前就開始的思念之情,已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灰姑娘在當灰姑娘的時候也許就是痛苦的,但更痛苦的感覺是在經歷了一個本不該屬于她的舞會,認識了那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王子之後才開始的。灰姑娘一開始就不該試穿那雙玻璃舞鞋。她一開始就不該接受那束紅玫瑰,那麼鮮艷的色彩真的不是她可以承受的。然而,這天上午她穿著他送的那件皮衣,再度到花市里流連。她再度停在這個專賣玫瑰的花攤前,望著各式各樣的花器里,洋溢得仿佛滿坑滿谷的鮮艷色彩。再沒有一個買上千朵紅玫瑰的男人。忽然,她感到身旁有一陣小小的騷動,轉頭一看,才發現騷動的是自己的心。剛出現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初戀情人。那個分手之後她還思念了好一陣子的男人。「真的是你?」他顯然是興奮的。「好久不見,買花嗎?」「看花。」她心如止水地笑笑。「你呢?」「今天是情人節,我來買束紅玫瑰送我女朋友。」她只在心里恭喜他終于找到個沒有不良遺傳基因的女孩。「那你還不趕快選幾朵?動作太慢就選不到新鮮的了。」「你幫我選好嗎?」考慮片刻,她朝他點點頭。第一次在花市里挑選花,而且是色彩鮮艷的花。「你們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歡這一套?」他看著她認真挑選。「你不是心甘情願為她買花嗎?」她把剛挑起的幾朵交給他。「夠了沒?」「湊一打吧。」于是她繼續挑。「今天有人會送玫瑰給你嗎?」「沒有。」她湊足十二朵給他。「你生命中最好的那個男人尚未出現?」「出現了,也消失了。」看他听得尷尬,她趕緊笑著補上一句︰「你別誤會,我指的不是你。」望著他,她確信當初與他分手時,比較令她難過的是分手的理由。「葛月,跟你分手時,我是很痛苦的。」她覺得他沒必要再說這種話,但依然安慰地點點頭。「你不該把當時的感覺留在記憶里,那對你現在的女朋友是不公平的。」「你講得太嚴重了吧?她知道我們過去的那一段。」他付錢給老板,邊回了她一句。「你告訴她啦?」「嗯,坦白從寬。」他幽默。「那你會告訴她,這些花是我替你挑的嗎?」「當然不會,講了就是自找麻煩。」她噗哧一笑。「快趁鮮送花去給她吧。」他走了。她繼續在花市里閑蕩,對千嬌百媚卻已視而不見。只想著,杜曉雷是不是自找麻煩?如果他不帶著那個故事來接近她的話,今天也許還是屬于他倆的節日吧?「你更行,跟杜曉雷都那麼要好了也會吹掉,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麼辦?」「什麼也不辦,我繼續寫字養活自己。」葛月的固執令媽媽盛怒。「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講。好,你想繼續做這一行也可以,不過我要你搬回來跟我住,這間房子我準備出租。」「搬回去?」她暗叫不妙。「你陳叔叔一直都替你留了房間,你早該搬回來住了。我也就不必再這樣兩邊跑。葛月,你媽老啦,你就算對我盡盡為人子女的孝心,可不可以?」「你這間房子打算租人家多少錢,我付你房租總可以吧?」葛母氣得當場高抬右手,最後還是沒打女兒。「媽從來沒打過你。但是你實在太不听話了。要你搬回來跟我住,是我的一片苦心,」葛母竟哽咽了。「我只希望我女兒能過得正常一點,能分得清白天黑夜,能吃得營養一點,穿得整齊一點,能認真的交個男朋友,能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如此而已。我有什麼不對嗎?你為什麼要處處跟我唱反調?好像我再嫁之後,你沒有一件事依我。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媽對不起你?」與媽媽互視一陣,葛月承認,自己是有點過分。「媽,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會過正常人的生活。開始做家事,開始注意街上的男人,你有什麼不滿可以隨時提出來,我盡量改進就是。你讓我繼續住在這里好嗎?這里才是我的家,雖然你跟爸爸都不住這里了,但我一直覺得你們還在這里陪我。」她看著牆上的全家福,眼楮變得潮濕。葛母暫時被她打敗了。「好吧,我答應你。但是你要說到做到。我先觀察一陣子再說。」媽媽走後她才放聲大哭。有人敲門。她哭著去開門。「怎麼啦?我在樓下都能听到你的哭聲。」她頭一次投進宋紹鈞的懷抱。他猶豫一瞬,抱緊了她。「你媽來過了?」她點頭。「說了什麼?」她搖頭。他猜出她的心事了。「你又想他了。」她只是把他抱得更緊,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