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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鳳 第一章

寒風蕭颯,吹落片片枯葉,夕陽西下,灑落一地昏黃。林內,刀劍交錯之聲鏗鏘有力,數度驚飛安棲的鳥兒,一來數往之間,竟有驚天蕩海之勢。

「寒傲梅,我今天就要殺了妳為太師父報仇!」四、五把單刀同時以破空之勢劈向肩背受創的傲梅。

傲梅嘴角淌著血,一襲白衣襯托出她的空靈淒美,更帶起她眼底深藏的韌性。忍住由喉頭涌上的血腥味,她奮力地揮舞著長劍迎敵。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青玉門人手上!

為了降低她的戒心,平時皆著青衣裝束的他們全扮成普通莊稼農家,她一時不察喝下他們加了毒的茶水,無法全身而退。

什麼江湖正派、百年名門,呸,盡使些下流路數,跟他們掌門鴻渡一樣,皆是道貌岸然的無恥小人,背地里淨做些齷齪事。

抹去嘴角沿流而下的血沫,她冷哼一聲,鴻渡那忘恩負義的畜生殺了她的父母,還好意思裝成江湖上人人崇敬的武學宗師,自居正派,她怎能咽下這口氣!

可惜她人微言輕,根本動搖不了鴻渡在江湖上的地位,于是她十年來勤練武藝,絲毫不敢懈怠,就是為了能手刃仇人。

盡管全天下的人誤會她、追殺她,她還是不後悔殺了鴻渡,打從她決定復仇的那天起,便置生死于度外了!

「妖女,哪里逃?還不快束手就擒!」刀光一現,傲梅縴細的身軀再添新傷。

緊咬牙關,她吭也不吭一聲,以劍撐地,絕不在青玉門人面前倒下。

她雖是女子,卻有一身不容侵犯的傲骨。

「哼,妖女,我就看妳骨子多硬!接招——」單刀同時往傲梅身上招呼,恨不得將她當場剁成肉醬,已無力抵擋的她,只有舉臂以求一線生機。

「喲,七、八個男人圍剿一名女子,丟不丟人哪?」

一名身著紫錦衣、黑絨滾邊,卻背著可笑的大布袋的男子突然從天而降,護在傲梅身前,兩指輕輕一合,夾住劈下的單刀,如狼毫筆尾勢勾起的鳳眼微微一瞇,青玉門弟子虎口如遭電擊,不得不松手。

「誰?敢管閑事就報上名來!」青玉門人大驚,嚴陣以待。

「怎麼我管閑事,就一堆人問我的名字?讓我當名施恩不望報的大俠也不行嗎?」男子微微一笑,鳳目點了神采,清風中飄揚的束發凌亂卻不失個性,灑月兌且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可見一斑。

他的名字簡單,鳳歧兩字,可為了杜絕日後的麻煩,他才不會傻傻地給仇人線索。

待他放下布袋,扶起身後傷重的女子,劍眉首次往中間攏起。

從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看來,救起的女子十個當中,有八個決定以身相許,最後兩名許過人的少婦,眼神也只見愛慕與欽佩,可眼前的她別說欽慕了,冷漠地甩開他的扶持不說,還以劍劃出一道不容越界的範圍,如豹兒般的棕眸閃著警告,要是他敢再往前踏近一步,就準備跟他的雙腿道別。

他救的應該是女人……沒錯吧?!

想起追殺她的男子曾喚她「寒傲梅」,鳳歧不自覺贊同點頭。「人如其名,果真是人如其名。」

這個性對他來說挺新鮮的,不由自主多看了傲梅兩眼。

「你——兄弟們,別管他,幫太師父報仇才是我們的目的!」一行人略過自唱大戲的男子,攻向重傷喘吁的寒傲梅。

「喂,好歹我這張皮相也贏得不少佳人傾心,給點面子好麼?」鳳歧挫敗地垮了肩,樣子挺可憐的,可惜滿是戲謔的語氣泄了他的底。

傲梅聞言略一擰眉,嫌惡地掃去一眼,對沒人答腔還能自說自話的他沒什麼好感可言。碎嘴的男人沒個正經就算了,說出的話更不能听。

以劍撐起身子,她咬牙準備迎戰,打算以自身之力殺出一條逃生的血路。

「喂喂,妳肩頭跟背部的傷再不止血上藥,妳會死的啊!」鳳歧心一驚,急忙拉回往前飛沖的她。

這姑娘是想活命還是想找死?放著他不用,寧願當只撲火的飛蛾!

傲梅橫去一眼,似乎在責怪他多管閑事一樣。

盡管他救了她又如何?世間根本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潛藏的敵人,她的雙親就是太相信鴻渡,把他當朋友推心置月復,才會落得慘死的下場!

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嬌軀不自覺地顫抖著,飽含恨意的秋瞳瞬也不瞬地直瞪著青玉門弟子。如果目光能夠殺人,她早就把他們撕成千萬片了。

「好好好,妳愛逞能就讓妳逞個夠。」算了,只要幫她處理掉這群人,就算對得起他的良心了,其它的就隨她高興吧!

他向青玉門人略一鞠躬,娓娓道︰「不好意思,在下天生愛管閑事,就當你們上輩子沒燒好香才遇到我這位瘟神,我不會取各位的性命,也麻煩各位日後在街上看到我,請裝作沒看見。」

「小子,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勸你別管,免得惹禍上身。」

見他搓手而笑,直講不好意思,青玉門人原不想搭理,一句話草草帶過,揚臂就想往負傷的傲梅撲去,誰知卻突然動彈不得。

「你究竟是誰——」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他們的穴道。

「哈,蠢蛋才告訴你。」

傲梅吃驚地瞠大雙眼,他武功超乎她預料的精湛,沒想到在他不羈的表相下,竟有如此修為,這時,她才好好地端視了他一眼。

似墨濃黑的劍眉,帶笑勾挑的鳳目,本當矛盾的組合,卻有嚴謹中不失風趣,隨和中又帶點原則的感覺,還有他揉著無奈的笑……不,她怎麼如此認為呢?傲梅甩了甩頭,愈想拋去腦中可笑的想法,愈是在意他笑瞇的眼楮與微揚的嘴角。

他星目朗朗生輝,笑意如沐春風,灑月兌不凡的舉止……

這一定是她的錯覺!

「好啦,幫妳解決完啦,我先走一步,妳也快點離開這里,如果我猜得不錯,後頭追兵鐵定不少,下一回妳就不見得能好運遇上我了。」她一身傲骨似乎不容折枝,他也不指望從她嘴里听到一聲謝謝。鳳歧背起從不離身的布袋,回頭向她道別︰「姑娘,後會無——喂喂,先別倒,先別倒啊——」

他剛好接住昏迷的傲梅。

人要昏倒,不可能挑時間的,再說她流了那麼多血,還有幾道傷口深及見骨,也沒听見她喊疼,能撐到現在,身為男人的鳳歧也不得不佩服。

可惜的是他這身新衣服啊,還穿不到三天呢,嗚嗚……

朝陽東升,劃破厚重雲層,如二八少女拂簾外望,羞澀溫華。

輕柔的陽光驟吻眉眼,好似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藏不住心事,一股腦兒地想找人分享心中喜悅,不給寒傲梅好眠。

甫睜開的美眸迷蒙氤氳,許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穩的她,撐起重如千斤石的身軀,緩緩地描繪著陌生的地域,驀地,一道隱約模糊的男人身影閃過,瞬間喚醒她所有戒備。

有人!

她習慣性往身側一搭,略帶迷蒙的雙眼頓時瞠大,急掃過任何可能擱置佩劍的地方,不料遍尋不著,卻在離她約莫十步遠的圓桌上,瞧見她平時收藏于腰月復間的短刀隨便擱在卷放的布條上。

傲梅秀眉微蹙,忍著身軀傳來的劇痛,下床欲拾回保命的短刀,豈知一握起刀柄,鋪天蓋地而來的昏眩立刻吞去她的神智。

房內傳來一道巨響,宛如重物落地之聲,背著身在外室調制備份藥草的鳳歧聞聲飛奔而至,赫然發現原本安睡在床上的她竟跌臥在圓桌旁,動也不動,嚇了他好大一跳。

「要命!」他月兌口驚呼。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是為了救回一具尸體啊!他趕忙將她扶起。傷重的她可不經摔呢。「傲梅姑娘,妳沒事吧?來,小心點,妳——嘶……」

他傻愣了,雙手舉在胸前,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替她換藥的時候,他已經做好被賞巴掌的覺悟,傷口遍及肩、背、大腿的她,不將衣服褪了如何清潔上藥?然而他太小覷她的能耐了,此刻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才是她最好的回禮。

瞧她手腕細如幼竹,秀氣標致的五官,臉兒還沒他巴掌大,體態優美,充滿野性的棕眸寫滿靈靈生氣,淡漠的神色使得她看起來像尊完美的陶俑女圭女圭。過腰長發舒適地枕在鎖骨上,隨著胸線描出完美半圓,更增添女性特有的嫵媚,離塵的美感讓鳳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偏偏她手里拿的不是撲蝶的圓扇,而是銳利的短刀,再美,他也無心欣賞。

「傲梅姑娘,妳盡管放心,我不會對妳不利的,不然在妳昏睡的時候,我早就動手了。」他見她眉心漸鎖,還以為喚錯名字了,趕忙解釋道︰「呃……我見妳的佩劍上刻著 傲梅 二字,才這樣喚妳的,喚差了,妳可別見怪。」

追殺她的男子喚她「寒傲梅」,她的佩劍上也刻著「傲梅」,他才大膽假設這是她的名字沒錯。

傲梅秀眉微微擰起,甩著沉重的腦袋,昏眩尚未完全退去的她,此刻還看不太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雖然他再三保證不會對她不利,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依舊不敢放,力道反而重了三分。

看來她離市集不遠,吵雜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如此喧嚷的環境,她竟睡得意外深沈,倘若眼前的他欲對她不利,她還有命在嗎?

不行!她得趕快離開這里,免得教青玉門人發現,成了待捉的甕中之鱉。

她深吸一口氣,奮力地想站起身。

「噯,妳慢點,小心傷口裂開——嘶——」他見她額上冷汗涔涔,想必是隱忍著極大的劇痛,好心地想扶她起身,竟教她無情的短刃劃傷虎口。

此刻情形固然危險緊急,甚至直接關乎他的性命,但是眼前這幕如曇花乍現的美景來得實在令人措手不及,深深地震懾著他的心魂,教他無暇移開目光,頓時忘了虎口傳來的刺痛是拜她所賜。

他熾熱的眼神令她不禁起疑,低首一看,原先蔽體的白衣已成碎布,松垮地掛在腰際,連兜兒也搖搖欲墜,白白便宜眼前這名陌生的男子。

她淡淡一哂,並無太大反應,彷佛衣不蔽體的姑娘不是她。該哭的、該鬧的,沒有一項意料中的情緒出現,神情淡漠得令他吃驚,倒是她手中的短刀,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

好方法,直接殺了他或是挖出他的眼珠的確比較實在。

「傲梅姑娘,妳冷靜一點,我承認該看的沒少看,不該看的多少瞄了幾眼,不過大家都是明理人,呵呵,有話好說,動刀動槍的,場面就難看了,妳說是吧?」

走踏江湖多年,他可是第一次陪笑,自知理虧的他笑到嘴角都快僵了,偏偏一時好心救回的女子壓根兒不領情,那對野性如豹兒的棕眸,看久了真的會毛呢。

鳳歧努力釋出最大善意,緩緩地、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移開。他救回的姑娘武功雖有火候,但不算頂尖,卻全身披滿荊棘,早知道就把這刀扔遠一點,或是貼身收著,別急著為她換藥而隨意丟上桌了事。

短刀才讓他移開半寸,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這回,換他脖子上多出一道血痕,血珠汩汩地冒了出來。

「你是誰?」傲梅警戒地望著她,不敢松懈半分。

這男子搖頭晃腦地沒個正經,活像個唱大戲的丑角,若不是親眼見過他敏捷的身手,須臾間點了七、八名大漢的穴道,她還當他只是個游手好閑、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

「我的佩劍呢?快交出來!」她抿緊唇線,眉間攏起山巒。

「呃?」她好奇他的身分,這點可以理解,他也很想自我介紹,可問題是脖子上架著一柄短刀,誰有心情回答?「唔,那個……可以麻煩妳把刀子移開一點點嗎?大概退個兩步左右,我會很感謝妳。」

至于佩劍,在她傷好,兩人分道揚鑣之前,他絕對不會拿出來。

傲梅蛾眉一凜,不過問他何許人也,他態度支支吾吾又答非所問,可見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徒。

她撫上肩部裹傷的布條,不禁懷疑里面用的傷藥淬了毒,難道說他是變了裝束的青玉門人,對她施予援手不過是想活捉她回去交差的權宜之計?

思及此,她眼神倏冷,開始使勁拆去肩背染血的布條,推去黑糊成球的藥草。

「傲梅姑娘,妳干什麼……這樣傷口會裂的耶。」用刀子抵著他就算了,還把他辛苦敷上的傷藥刮去,太過分了吧!

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幫她包扎好的?怕她半夜發燒燒壞腦子,徹夜不眠地照料,連飯也不敢多扒兩口,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鳳歧打算制止她的蠢行,什麼都還沒模到,手背上又多了一條火辣辣的傷口。

傲梅直瞪著他,像頭負傷的母豹把命豁出去一般,又朝他揮刀。

「哇,妳來真的呀——還來——」他手又伸過去一回,再度換來亮晃的刀光。

她眼神盛滿戒備,短刀護回胸前,任他耐性再好也撐不過她幾刀,屆時露出馬腳,接近她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鳳歧一聲長嘆,俊臉滿是無奈地道︰「好歹我也是妳的救命恩人,給點面子好不好?」

好心救人卻讓她劃了幾口子,突然覺得無法用話語溝通的姑娘家還算小事,遇到這種只用刀劍講話的才是真麻煩,要不是師尊說打斷骨頭都不能對女人動粗,何需處處受制于她?

「救命恩人?」

听到這四個字,傲梅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不再冰冷無情,但在鳳歧的眼里看來,那稱之為不屑。

「好啦好啦,算妳跟我都倒霉,我倒霉救了妳,妳倒霉讓我救了,這樣總可以吧?」這楣,倒了八輩子啦!虧她有對晶亮的眼眸,里頭卻不是什麼柔情似水的波光,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都快把他凍死了。

可話又說了回來,若她堅忍的眸子里盈滿與其它女子相同的依賴與欽贊,也不會吸引他佇留目光,甚至親身照料。

所以,八成是他犯賤。

鳳歧無奈搖頭。她鐵定以為這些傷藥有毒,反正他現成的傷口不少,就當著她的面止血上藥,她多少能放心了吧!

他轉身拿罐傷藥,前後不到五個踏步,沒想到這樣也能出亂子。

一見他背過身去,傲梅咬牙,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雖然不舍佩劍,畢竟那是父親在她六歲時,特地打造來讓她習武的寶劍,可為了逃離青玉門的追捕,她絕不能在同個地方待兩個時辰以上,她必須走,愈遠愈好。

拉下床上薄被裹住單薄的身軀,一方面還得分神注意他的舉動,取來他擱在圓桌上的布條束緊縴腰,這些動作不免牽動傷勢,可她吭也不吭一聲,不斷吸氣壓下欲裂的苦楚。準備離去時,她對上他垂頭喪氣、自嘆自憐的背影,竟意外勾起了惻隱之心,頓時覺得自己對他的態度有些殘忍無情。

搖搖頭,她甩去腦中可笑的想法,將短刀插進束腰的布條里。就算他真的與青玉門無關,只是路過順道救了她一命,她也不想跟他多有交集。

她現在可是遭人追殺的亡命之徒,他武功再高,也敵不過傾巢而出的門派吧?

不知為何,想到他可能因為救了她而命喪在青玉門手下,她就呼吸窒礙……

傲梅悄聲模至窗邊,準備一躍而下,可身子還未探出窗戶一半,縴腰已成鳳歧囊中之物,像抱貓狗一般把她抱回床榻。

「我說——妳想去哪兒?」清醒後就沒一刻安分,身上帶傷的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是死路一條。

再說,一名衣衫不整的漂亮姑娘突然從天而降,不嚇死客棧旁賣包子肉粽的小販才怪,隔天他的名號不是婬賊就是采花大盜。

為了捍衛自個兒的名譽,就算再被劃上幾刀都要把她抱回來。

傲梅不住掙扎,痛感隨即蔓延全身,不僅背脊冷麻,額上再度沁出冷汗,薄被上可見點點紅漬,不難想象被單下的嬌軀是怎樣的慘狀。

鳳歧像是沒察覺到似的,徑自拎著她往床邊走去。她暗自咬牙。這男人以為他提的是井邊打水的桶子嗎?

傲梅抽出短刀,原本想再給他一次教訓,可刀子亮到他眼前,她頓了頓,遲疑了。

如此近的距離是不可能劃他的手,除了皮薄的脖子外別無選擇,若是錯手殺了他——

想著他可能死在自己手下,她心軟了。

鳳歧沒多作反應,將她放回床上後,隨即關了窗,心里暗暗打算等下絕對要找木條把窗封死,免得一時不察她又故技重施。

「你……你究竟是誰?要殺要剮一句話便是,我寒傲梅不需要你來討好。」她蒼白的臉色看似隨時要昏倒,卻又不服輸地直視走回床邊的他,短刀穩穩護衛在胸前,不相信他的善意沒有任何目的。

「唉……算我怕了妳啦……」名副其實的一株「傲梅」啊!「哪,妳的傷口裂得很嚴重,又沁血了,不處理不行。不然這樣,我給妳藥,妳自個兒換,等妳換完,我再告訴妳我是誰可好?」

鳳歧雙手往前平伸,努力釋出最大善意,這回學乖的他選擇倒退走向外室,其間差點讓門坎絆倒,模樣可笑極了,哪里看得出來身懷絕技的樣子。

傲梅秀眉微擰,不解他為何肯為了素昧平生的她低段——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端過架子,反而是她處處提防,還傷了他。

瞧他背過身去調配傷藥,還不時回頭查看她是否安穩地待在床上。明明他的傷口還沒處理,雖說是小傷,但與她這個麻煩相比,應該重要得多,不是嗎?

「好了,妳快換藥吧,這傷拖不得。」鳳歧謹慎地遞上藥瓶。在傲梅接過的那一瞬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才對……」

她璀璨的雙瞳彷佛他仰躺北方草原時所見的燦星,晶亮耀眼,盡管她的眼眸里還摻進了不信與猜疑的掙扎,也無損美麗。

「我到外室等妳,換好記得叫我。」鳳歧咳了一聲,移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傲梅握著藥瓶,斂下如星子的雙眸,心思百轉千回,全是這名男人。

這瓶藥,很輕,可瓶子里裝的心意卻超出她能負荷的。

這份心意,她究竟受不受得起?

涼風入窗,西斜的陽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風兒悄悄揚起輕垂落地的紗帷,有意無意地撫過傲梅略帶蒼白又痛苦的小臉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睜開滿是痛楚的眼眸,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許久不曾夢見爹娘,這回夢見的還是他們慘死的模樣,怎不教她軟了手腳。

抬起手想抹抹汗濕的臉,指尖恰似踫觸到類似瓷瓶的東西,她這才想起房內應該還有一名男子,方才她惡夢痛吟出聲,怎麼不見他出現?

緩緩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訝異,身上的傷再次被包扎妥當,染血的薄被也換了一條,拉近鼻間一聞,還有曬過陽光的松軟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敵睡意,握著他給的傷藥沾枕就睡了,他不僅為她換了藥,還貼心拉下帷帳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緊薄被,心口熱熱脹脹的。

除了他之外,世間還有誰肯為她費盡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傲梅縴足輕巧落地,冰涼的地板引起小小顫意。撩起帷帳,鳳歧趴睡在圓桌上的畫面毫無預警地撞進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顧她照顧得累了,對她又無強烈戒心,才會睡得如此深沈,還發出微微鼾聲,看來上天給了她離開的好機會。

「大爺、大爺,您快開門呀——」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砰砰砰地響起,讓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會兒的鳳歧痛苦抱頭,火氣瞬間炸到腦門。

「媽的——是誰啦?!」讓他休息一下是會死嗎?

他跳起來準備應門,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抬頭,正巧與她對上眼,不自然的酡紅立刻佔領他的臉龐。

傲梅眼底閃著訝然。為何每回想偷偷離去,最後總是會驚擾到他?

「傲……」他本想開口跟她說上幾句話,可門外拍門聲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說聲抱歉,以手示意要她蓋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泄才開門。

「大爺,大事不好啦!你門派的弟兄追上來了。掌櫃的要我帶你們從後門離開。」跑堂的小二趕來通風報信,著急到滿頭滿臉的汗珠。「你們逃命還穿這麼醒目的紫錦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鳳歧嘖了一聲,沈眉低問︰「什麼我門派的弟兄?」

「大爺,你別擔心,我們掌櫃一年總會幫上幾對私奔的小情人,絕對不會泄漏你們的行蹤,趁現在掌櫃還壓得下,你們快點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頭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門的。青玉門風評正派,鋤強扶弱的事跡時有耳聞,客棧的說書先生還有一整套青玉門的傳奇故事呢,可惜門規太不通情理,拜師入門後終生不得成親,講難听點就是道士,可憐那些動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鴛鴦兩頭飛,就是叛走師門逃命天涯。

更慘的是,他們還替殉情的弟子收過尸呢,所以掌櫃一見青衣上門討人,立刻差他上來助他們離開。

鳳歧听得一頭霧水,不過可以確定找上門來的家伙八成是追殺傲梅的那群人。

「怎麼挑在這時候?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沖回房內,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舊衣後返回床前。「傲梅姑娘,妳先冷靜听我說,客棧來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妳的追兵認上我這件紫錦衣了。妳快換上這套衣服,小二會領妳從後門離開,至于那群人,我會替妳拖段時間,甩掉他們之後再跟妳會合。」

他目光頻頻望向門外,著急又激動的模樣不像作戲,傲梅一怔,心里的疑問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可能會喪命,你知道嗎?」

如果他只是當個過路好人,從青玉門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夠,犯不著為她如此奔波。

他的驚訝不在話下,俊臉上滿是錯愕,她的反應……是激動嗎?

「現在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時候,要討好處,我就不會救妳啦!」他嘖了一聲,將衣服塞進她懷里,門外的小二不斷催促,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沒動靜。「快呀,沒時間猶豫了,火都燒到門口來了!」

他不懂她心里的百轉千回,以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縱然如此,他對她還是有股莫名的責任。

其實方才他根本沒有入睡,傲梅痛苦的夢囈他全听見了,幾近哭泣的悲鳴,難道連作夢她都不允許自己放聲痛哭嗎?

鳳歧迅速地打包傷藥,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劍。盡管他在房里轉得像顆陀螺,她悲喚爹娘的囈語還是不停地回蕩在他的腦海里。同為孤兒的他多少能了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體會她處處防範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歲時不曾遇見師尊提點,眼里的陰郁絕不亞于她。

在他眼里,傲梅像是一條快要繃斷的絲弦,他若不及時松開捆緊她的壓力,一旦斷裂,是無法恢復原狀的,屆時,她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就當他雞婆愛管閑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無法放任她自生自滅。

鳳歧收拾好要給傲梅隨身攜帶的行當,擱上圓桌後又檢查過兩回,確定沒有遺漏才放心。一回頭,她雙手還捧著舊衣,眼神復雜地望著他,他不免驚呼︰「妳怎麼還沒換衣……啊,抱歉抱歉,我先回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著他,直至他走出內室,虛掩上門才調回視線,將他塞進懷里的男裝按近心口,思緒百轉糾結。

爹娘死後,她整整十年沒有嘗過被人關心照顧的滋味,面對他的付出,她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氣。一路走來孤孤單單,她多想有個人依靠,他武功高強,應該——

不行!她不能興起想依賴他的念頭,兩人非親非故,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她一旦軟弱下來,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撐,恐怕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氣,忍痛套上他的舊衣,其間,仍分神注意著前廳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討價還價,可惜听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他急快的語調以及小二頻頻回復的稱是聲,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取了圓桌上的包袱與佩劍,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樣,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檢查了兩回……是他說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還為她擔心這種小事。

傲梅心頭一暖,築起的高牆又倒了一角。

「好了?」見她右手劍、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門前,鳳歧提到喉頭的心總算安了泰半,心情難掩愉悅。她總算有件事肯依他了。「妳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會安排船只送妳到嘉興。走水路,他們要追妳也沒那麼容易,倘若他們問起,我們就說備馬送妳到寧波去了。」

嘉興?傲梅一听到這地方,棕眸閃過一絲沈痛。

她的爹娘,就是長眠此處。

「快走吧!」他不忘囑咐。「我不知道妳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煩,既然我救了妳就表示我們有緣。記著,在我趕去跟妳會合之前,千萬照顧自己,傷藥要記得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下去,知道嗎?因為我也不敢確認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還有另一路人馬。」

梅兒,妳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心頭一緊,想起娘親生前跟她說的最一句話,櫻唇微微顫動,翻涌的情緒最後化為頷首,與店小二離去。

這輩子還有人要她活下去……他為她做的,真的已經足夠了。

傲梅前腳剛走,鳳歧馬上整衣下樓。所謂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頭都洗一半了,只好硬著頭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紅楹雕桷,畫棟飛雲,鳳歧投宿的傳香客棧門口的梁柱上,左懸「財源廣進」,右掛「座無虛席」,八顆紅底黑字的大燈籠,尾部金黃結繐隨風飄逸,映著門前車水馬龍,頗具氣派。

然而,平時門庭若市的傳香客棧卻一反常態,沒有人敢上門用膳打酒。客棧一樓內,除了八字胡掌櫃手攢巴掌大的金算盤外,最有氣勢的莫過于一群二十來個的青衣壯漢,個個臉色凝重地守著通往客房的樓梯口。

鳳歧還沒下樓就先瞄到這等浩大陣仗,尚未踱下最後一層階梯,轉身就想開溜了。

想不到找上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門派——青玉門。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願回想的夢魘,沒想到追殺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門派。

他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回二樓,佯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豈知,他一身顯眼的紫錦衣再度出賣了他。

「掌門,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認出鳳歧的男子,便是當日在樹林中慘遭點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門人,此刻,他已換回門派裝束。「你這家伙!快點把人交出來!」

「大膽,還不退下!」掌門夙劍斥退造次的門人,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掌門,他可是——」

「退下。」掃過一記冷然的眼神,門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發一語,而後,夙劍改坐為站,踱步至樓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師叔,近來可好?」

師叔?!夙劍這一聲稱謂,教所有在場的青玉門人震驚。

能讓「夙」字輩稱上師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門鴻渡的師弟了,如此說來,他不就是其它在場門人的——

「太師叔?!」

鳳歧搔頭傻笑,一臉尷尬。無怪他們會意外,當年他師尊焚光當滿三十年的掌門,功未成身先退,把爛攤子交給鴻渡後,拍拍雲游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這名關門弟子。他回門派走踏的次數一只手就數得出來,所以門派上下除了「夙」字輩的還見過他這名沒慧根的師叔外,晚一代「理」字輩的就沒見過他這號人物了,就算去翻門派譜牒也無法把「鴻歧」跟他兜在一塊。

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痴,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此,他能不回門就不回門,回去也是偷偷模模地來,絕不久待,免得讓上百條的門規、禮節,還有一大群木頭人悶死。

「呵呵……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夙劍師佷哪。上回一別,迄今應該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嗚嗚,他都快笑不出來了,五歲當上「師叔」已經夠令人難過了,今年二十有一就當上「太師叔」這等尊貴地位,三十歲不就讓人稱一聲「太叔公」了?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你怎麼穿著掌門的衣飾,鴻渡師兄呢?」他好奇地問。

唉,說起青玉門的衣飾,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莊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門多了幾抹莊重的靛色外,整個門派里里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臉都青了,更別說要他換上一模一樣的衣著。

夙劍低首回道,語氣低啞。「師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麼死的?」這駭人的消息從他嘴里吐出來,好像與閑話家常地說我家的雞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樣,沒什麼差別。

「一劍穿心致死,發現時,已回天乏術。」夙劍語調驟冷。「而凶手,便是師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而下,落至平靜無波的湖面,卻意外地卷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說笑吧,憑她的武功,鴻渡師兄用小指頭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論一劍穿心這等死法?我都沒這種本事了。」鴻渡武學造詣之高,堪稱一代宗師,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麼想怎麼怪。

鳳歧的頭搖得比博浪鼓還夸張,換來的是夙劍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後,寒傲梅自稱師父舊識,盼與之見上一面,師父得知後便將寒傲梅請至書房,囑咐弟子們不可靠近半步。約莫半個時辰後,寒傲梅離去,卻遲遲不見師父出門送客,爾等進書房一看,師父胸口便插著這把龍紋劍,已無氣息。」夙劍抽出掌門信物龍紋劍,續道︰「那日,劍柄上纏著幾綹青絲,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寒傲梅便是凶手。」

「這……」鳳歧辭窮了。照他這般說來,鴻渡是見過傲梅後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鴻渡是個光頭!

「師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縱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戰。

青玉門規之嚴謹,窮他畢生之所見。所以師尊死後,他便以承師志繼師願,游歷天下助人行善的爛理由賴在外頭不回去。現在他誤救了殺害前任掌門的凶手,還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擊,回去不罰個舉鼎三日的酷刑,他鳳歧二字就等著倒過來寫!

「師叔,你還猶豫什麼?再過幾日,便是師父頭七了。」情緒鮮少外顯的夙劍,語氣難得責備。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頭七——唔……」他急得亂說話了。

即便他與鴻渡的同門情誼淡如水,鴻渡還是同門師兄,輩分就是高他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這次遇害,他心里多少也難受。

但他對此事仍心存懷疑。傲梅為何殺了鴻渡?如何殺了鴻渡?以鴻渡的武學修為來看,她別說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風掃飛了,更別說凶器還是鴻渡當時的佩劍,一劍穿心的死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承認傲梅的武功確實比「理」字輩的弟子扎實,但在鴻渡面前應該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殺了人,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應當捅進他的心窩才是,她何需猶豫收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還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遭青玉門通緝追殺,難怪她處處防備,態度倔強。

不知不覺間,鳳歧的心已經一半偏向傲梅了。為了厘清事情的真相,不讓她胡里胡涂當了替死鬼,他毫不考慮地告訴夙劍——

「我拜托店小二,備馬送她至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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