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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盟 第四章

「喂!我們說好了,你不可以再留在這兒的吧?」

第二天早晨,我為了討好風早,想他改變心意繼續收留我,一大早便做好煎鵝肝——香檳的豪華早餐,放在小幾上,等他起床享用。「哪有人喝香檳吃鵝肝做早餐的?」風早不只不領情,還一臉不知所措地望著小幾上的饗宴。

我心里有氣。首先,他家里的食材就只有聖誕禮物籃里的材料嘛!我又不懂憑空變食物出來的戲法!再者,喝香檳當早餐有甚麼奇怪?懂得享受人生的歐洲人就會在用早餐時呷香檳喔!是他見識少罷了!

「井底之蛙!」我糗他一句,朝他扮個鬼臉。不過,說了也是白說。

「喂!你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你沒有家的嗎?」我明明站在他正前方,他卻一成不變地望向窗台上的藍眼女圭女圭。「真傷腦筋……」風早拼命揉著睡得腫腫的雙眼。「你……長得……那麼可愛,一定有很疼惜你的家人,也有男朋友吧?」風早雙手合十地拜托著空氣。

我知道出爾反爾是無賴的行為,但……我真的不想走。

其實,只要我不回應風早的話,他也拿我沒奈何。

難道像《天師捉妖》那類電影般,請天師來驅趕我?

風早垂頭喪氣地垮下肩膊。「你到底為甚麼不回家?我幫你找找你的家人,讓他們帶你回家,好嗎?」風早一臉誠懇地望著藍眼女圭女圭說。「無家可歸未免太可憐了!」風早喃喃自語。

真是個遲鈍的男人!

「你不搭理我也好,我要去你家嘍!」風早披起他那件像外出制服般的深藍色風褸,坐在玄關地板穿上黑色球鞋,系上鞋繩。

「我打過電話去你店里,你的店還在營業!」

我皺起眉頭。精晶店為甚麼還在營業呢?我是店主,店主已經過世了,店鋪不是應該關掉嗎?

啊!我想起我立有遺囑。阿賢是我遺產的受益人。要是美姬喜歡當精品店女主人的話,阿賢的確可以把店送給她。

但那是我媽媽親手建立,然後送給我的店噢!他們那樣做太沒神經了吧!

我坐在窗台上垂下眼楮咬著指甲。

是那樣一回事啊!

阿賢把精品店送給美姬了。

他住在我的公寓里,然後又把我的店送給新情人?

我仰起臉,握緊拳頭,深呼吸再深呼吸。

早知道自己如此短壽的話,購買名睥服飾時出手就應該更狠一點,每天香檳龍蝦當早餐,不要累積無謂的財富。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我恨得牙癢癢的。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已經是幽靈了,還可以深呼吸嗎?

算了!我聳聳肩,當人類的老習慣就是很難戒掉!

深呼吸十數下後,心情稍微平靜下來。

我竭力叫自己瀟灑一點。

人死了,留在世上的東西,就是身外物。沒甚麼好執著的了!

「店里有個叫美姬的女孩告訴我你有未婚夫。那你為甚麼一直孵在我這里?」

這個人,根本甚麼也不明白!

而且,他根本不用一一復述給我听,由剛才開始,我一直坐在窗台,听著他談雷話。

外表默默的他,用起腦袋來還蠻靈光的。

他先打電話去精品店,告訴美姬他是那天交通意外的目擊者,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我的家人親口說。

美姬似乎告訴他我除了未婚夫阿賢外沒有其他親人,把阿賢的手提電話號碼給下他。

于是,風早就搖了電話給阿賢。

今天是星期天,阿賢好像預約了工人來家里修理浴室堵塞的水渠,無法外出,所引把家里的地址告訴了風早,請他上去一趟。

雖然明白風早一片好心,但我根本就不想回那個家。

「我出去啦!帶你回家嘍!」風早說著陳舊幽靈電影里的對白,差點沒撐起一把傘,讓我躲在傘底在日光下走路。

我沒好氣地跟著他。

到底打算干甚麼嘛?

難道他打算跟阿賢說︰「你未婚妻的幽靈就在我身旁,麻煩你行行好接她回家,讓她不用再纏著我?」

我想知道風早葫蘆里賣甚麼藥,所以還是乖乖跟著他出門。

我再次坐上風早的黑色mini,朝自己的舊居進發。

阿賢拉開大門時,我想,我和風早都同時呆了半晌。

我發呆的原因,是因為沒想過美姬會跟阿賢一起。

風早今早致電店里時,她不是在看店嗎?

風早愣住了的原因也跟我相同吧。

他壓根兒沒想過我的未婚夫阿賢,會跟另一個女生在一起。「你是文風早?我是美姬。在電話里跟你談過話。」美姬臉上泛起一貫的親切微笑。

「啊!」風早愣愣地跟她點了一下頭。

「文先生,我是劉政賢。染林的未婚夫。」

阿賢和美姬神態自若,倒是風早一臉發窘。

啊!我明白了!風早是在意我。

他擔心我此刻才發現阿賢另有所愛,所以不知所措起來。

我又不知如何向他傳達說我早就知道了。

風早突然張著嘴,沖口而出地「啊!」了一聲。

「原來如此。」風早喃喃念著。

看來這個反應永遠慢半拍的男人,終于想到我為甚麼不願回家了。

「對不起!」風早調過臉朝向我低低說了一聲。

這次眼神也準確對焦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那樣感動。

「嗄?」阿賢和美姬異口同聲地問。

「啊!」風早尷尬地擺擺手。

「你在電話里說,染林最後跟你說了很重要的話,要向家人傳達。到底是甚麼?

美姬定定地瞪著風早問。

我終于明白美姬為甚麼巴巴地關上店面趕來了。

她從來就是個小八妹,那種听見店外傳來救護車聲也會立刻跑出去看個究竟的人——風早的電話,似乎挑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才剛剛過世,她就以女主人的身分在這兒出現,真的不擔心被幽靈怨恨的嗎?

美姬似乎完全不相信幽靈鬼神甚麼的,叫我這個被她橫刀奪愛的幽靈好氣餒!

不過,那也是我喜歡美姬的地方。

她是個思想單純的女孩。

或許阿賢也是喜歡那樣的她吧?

比起我這種別扭的性格,相處起來應該輕松多了!

我很好奇風早到底要跟他們說甚麼?

原本,他是以為我迷路了不懂回來嗎,以為把我帶來我就會乖乖留下。

現在既然知道了我和他同病相憐,他會趕快找個借口打退堂鼓,無可奈何地把我帶回家繼續收留我了吧?

想到這兒,我竟然心里竊喜。我到底是怎麼了?

「啊……」風早大模大樣地清了清喉嚨。「其實,是這樣的……」風早神秘兮兮地壓低聲立日。「其實,她……去世剛……沒跟我說過甚麼……」

「嗄?」阿賢和美姬異口同聲地瞪著他。

「不過,自從她過世後,每天都在我夢里出現。這樣說希望不要嚇著你們才好,我從小時候,怎麼說呢……就是特別容易招惹到孤魂野鬼的體質……」風早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陰森森的。

美姬不期然地退後了一步,臉色剎地變得刷白。

「你說……染林……姐……的鬼魂來找你?」

風早臉不紅,氣不喘,大模大樣地點頭。

「我想她是有未了的心願吧,或者是靈魂不能安息。所以,我想,我得跟她的家人一說一聲。」

美姬的模樣,像差點就要被嚇昏了。「別傻!這世上哪有甚麼幽靈鬼怪?」阿賢還是一貫的實事求是,腳踏實地。「真有幽靈的話,在醫院工作的我,不是每天都與幽靈為伍?」阿賢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但事實就是那樣。」風早仍然一臉認真的表情。

美姬虛月兌無力地抓著阿賢的臂膀。「他說,染林姐的靈魂無法安息,那……是因為怨恨著我們嗎?」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風早還在這兒絮絮不休的用心了。

他想嚇唬他們,替我出一口氣!

真是個傻瓜!

我已經平心靜氣了。

這個萍水相逢的人,怎麼替我不值起來呢?

看他瞪著阿賢和美姬的表情,就像想把他們吞進肚里一樣。

真是個純情可愛的男人!

或許,因為他也經歷過被背叛的心情,所以,無法袖手旁觀吧?

我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對不起!可能你是出于一片好意,還勞駕你星期天跑來,

但是,我不信甚麼怪力亂神的事情,我想,那天你在車禍現場可能受驚過度才會一直做奇怪的夢。我可以介紹我認識的心理醫生給你,他可以幫你……」

風早搖搖頭。「不……」

「如果你還要繼續說那種完全不科學的話,那我惟有請你回去了。」阿賢嘴里雖然那樣說,但臉色還是微微蒼白起來。

「劉先生……」阿賢再次打斷了他。「請你回去。」

在他身旁的美姬,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縮成一團躲進阿賢的臂彎里。

「啊!我明白了。」風早好像對他惡作劇的效果也很滿意了,微微點頭。「啊……麻煩你……可不可以借你的洗手間用一用?」

阿賢一臉不願意,但還是指指睡房的方向。

「走廊前面轉左的主人房里。」

因為我一向覺得洗手間無論怎麼裝潢還是很丑怪,像馬桶呀!盥洗盆呀!雖然是必要的東西,但就是令我覺得很礙眼,所以堅持拆掉了一個盥洗室,公寓里就只有與主人房相連的浴室。

反正我也沒甚麼朋友,不需要一個額外的盥洗室招呼他們。

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我和阿賢搬進新居時爭拗不休的項目。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性格真是有夠別扭的!不過,性格是與生俱來的,我也拿自己沒辦法喔!

風早以超慢的步伐穿過客飯廳,以慢動作般的腳步穿過睡房,讓我覺得很納悶。

我跟隨著他走進睡房,不過,縱然我可以穿牆入室,也不會跟著他進浴室那麼暖心的!

我在睡房里轉著圈子,懷念地望著房內的一景一物。

以米杏色為主調的睡房里,牆上掛著舊電影(Steei-ngHome))的海報。

我的目光被地上一個大型白色垃圾膠袋吸引過去。

我蹲在垃圾袋前看進去,放在最上頭的,是一件杏色手織毛衣。

我呆呆地眨著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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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年前的平安夜,我親手編織給阿賢的禮物。

雖然他一次也沒穿過,但是,我一直以為他只是舍不得。

送給阿賢的時候,他很禮貌地說聲謝謝收下了,還站到鏡前比著。

「我知道我的技巧很遜,一針緊一針松的,看起來很奇怪!不過,‘你就在家穿好啦!是我一針一針織的噢!把我的愛意都織進去了!」那時候,我很肉麻地從背後擁著阿賢說。

從小時候,我就想,有一天談戀愛的詁,一疋要為男友手織一件溫暖牌毛衣。

總覺得,那軟軟的、暖暖的毛衣,會永遠替代我,軟軟的、暖暖的,擁抱著我愛的人。

我忘了自己是幽靈,讓東西騰空起來會嚇壞人,從垃圾袋里拿出那件毛衣,抱在懷里,跪在地上,淚水決堤而出。

「我們走吧!」我沒發現風早甚麼時候從浴室出來了,他正蹲在我面前,望著毛衣說,好像對一切了然于心。

跟人家說話的話,好好看著別人的眼楮啊!我淚眼模糊地望著風早像傻瓜般望著我懷里的毛衣說話。

「我帶你離開這里吧!」風早以很有男子氣概的聲音說。「來我家里,你想永遠住下去也可以。」

我的眼淚凝住了。

我望著風早痛心的表情。這個人心腸真好!

像小孩子那樣。

如果我還是人的話,我想,在那一刻,我會撲進他懷里吧?如果他看得見我的話,或許也會因為可憐這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子而給我一個安慰的擁抱。

然而,我們只能被冰冷的空氣相隔著,欲語還休淚先流。

「那是你織的毛衣吧?雖然織得實在丑了點,但把它丟掉也太過分了!」風早坐在駕駛席上說。

他沒有立刻開車,按下車窗,點起了一根香煙。

我坐在副駕駛席一邊猛吸著鼻子,一邊猛點頭。但忽然意識到他說了「實在丑了點」那句話。我忘了哭泣,杏眼圓睜地調過臉,狠狠盯著他。

實在丑了點!甚麼意思嘛?他就不可以用婉轉一點的詞匯嗎?例如「不是太漂亮啦!」,听起來不是讓人寬心多了?

笨蛋!

「溫暖牌毛衣嗎?好羨慕哩!我身上這件風褸,是華憧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對于我永遠不肯月兌下它,又不肯拿去送洗,覺得很傷腦筋!如果有女朋友織溫暖牌毛衣給我的話,我會連夏天睡覺時也穿著它的!」

他的話到底是贊美我,還是糗我?我開始弄不懂了。

「我們回家吧!硬把你拉來,是我太沒神經了!對不起!提起精神來吧!」風早一臉擔心地望向副駕駛席。

我根本無法回答他。

「失戀死不了的。我是過來人,所以我很清楚。雖然以為自己一定活下不去了,但其實死不掉。」風早把頭靠在駕駛座的杏色皮椅上,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想開口提醒他我已經死了。

但是,那樣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我沒好氣地學著他把頭靠在椅背上。

在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甚麼的時候,我的頭顱緩緩向右滑下,枕在他的左肩上。

回過神來時,我仍然維持著那樣的姿勢靜止不動。

反正我感覺不到,他也感覺不到。

我只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煙草氣息。

我閉上眼楮。

「你在靠我很近的地方,是嗎?」風早突然輕聲問。

我沒法回答他,但也慵懶地不想動。

風早嘆息的聲音,像一陣和暖的風般在車廂里輕拂著。

在回家的路上,風早去了唱片店,買了《SteeingHome》的DVD。

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買那部片子。

或許,他是個影痴。看見別人家里掛著一出他沒看過的電影的海報,就心癢難熬吧?

「我覺得很不公平!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翻過我的東西,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吧?

我除了你的名字以外,甚麼都不知道!」風早回到車廂里時,又望著副駕駛席說。「如果你要住在我家的話,我應該了解你多一點吧。」

啊!所以,風早在離開我的公寓時,才在睡房里順手牽羊,拿走了一個放著我相片的相框?

那張照片里的我,被拍下了剛睡醒時的「鴉烏」樣。

那是我從床上剛醒來,阿賢突然拿著照相機拍下的。

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刻的我,一臉睡眼惺忪的糊涂模樣,眼楮也腫腫的,頭發亂糟糟,趴在床上朝阿賢慵懶地笑了。

那是我很不喜歡的一張照片。

我有很多化妝細致,穿戴整齊,朝向鏡頭擺出七分臉完美剛士的照片,也裱在相框里,放在睡房窗台上呀!

風早千挑萬選,拿走了那張我覺得自己丑得不得了的照片。

不知為甚麼,阿賢也是最喜歡那張照片,硬要把它裱裝起來。

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審美觀都很有問題!

也或許,更奇怪的是女人吧?因為我們總是涂上厚厚的妝,朝鏡頭擺出七分臉剛士,沒有甚麼好事也努力微笑,然後不斷在照片中看著一點也不真實的自己。

「那間房子,是你的品味吧?」風早自顧自地一邊駕車一邊說。

我終于明白風早為甚麼那麼慢吞吞地在房子里耽誤時間,又上洗手間甚麼的,原來,他想「閱讀」我這個人!

他和我一樣吧!相信看一個人裝潢房子的品味,就能看進一個人的心坎里。

我有點無地自容地縮起身體。

真的,被心思細密的人進過你的房于,感覺就像曾被那人看過赤果果的你。

「我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連我自己也弄不懂為甚麼會那樣?」風早微側著頭,雙手撐著方向盤眯起眼楮說。「剛才,在你房子里的時候,我仿佛能看見你啊!」

風早露出一臉恍惚的表情。「你家的窗台上擺滿盆栽吧?我仿佛……看見了你……穿著紅白條子的毛睡衣,拿著灑水器站在窗台前為盆栽澆水的模樣……」

我一臉迷惑地把視線投向風早。

為窗台上的盆栽澆水,是我每天早上起來,洗臉刷牙前就會做的事情。

我也的確擁有紅白條子的毛布睡衣。

風早困惑地搔搔頭發。「我仿佛可以看見你哼著歌站在陽台上晾衣服;看見你學著不知那個流行歌手的舞步搖擺著身體,站在流理台前煮咖啡;看見你坐在地板上邊啃著餅干條邊看電視……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竟然還拿走了你的照片!」風早不自覺地甩著頭顱。「那張照片中的你,就好像是剛睡醒時看向我,感覺那麼熟悉,那麼令人懷念……」風早呆呆地半張著嘴巴,好像對自己順口溜出來的說話猛然吃了一驚般,茫然地凝視著擋風玻璃前方。「我到底怎麼了?」風早喃喃自語著。「到底為甚麼會那樣?」

我悵然地望著他失神的側臉。

他看見了……那個曾經喜歡哼著歌晾衣服的我,那個曾經喜歡踏著舞步煮咖啡的我,那個最愛吃沙律味餅干條的我……

我們明明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為甚麼,面對著他,身旁就會流動起那樣令人懷念的氣氛?

就像……回到一個熟悉又安心的夢境中。

那天晚上,在他家里,我也曾經看到他的幻影。

砌著模型的他,撥弄著吉他弦線的他……

我們……到底怎麼了?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風早深吸一口氣,像不定決心似地點點頭。「但是,你的房子,讓我覺得很安心。」風早頓了頓。「真的……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歡你的房子。」風早靜靜地說。

雖然已經是幽靈了,我仿佛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雙頰發燙。

回家以前,風早還像抱有覺悟般,跑了一趟超級市場。

「不是我饞嘴,我想,你一定是個喜歡做菜的女孩吧?吃你做的菜就能感受到。」

風早把冷凍食物包和蔬菜胡亂丟進購物車時,口齒含糊不清地說。「以前華憧也是那樣,心情不好時,做個菜就平靜下來了。女人的料理,等同男人的香煙。」

我亦步亦趨地緊隨著他,想監督他有沒有把我討厭、絕對不肯踫的食材,諸如豐扒、魚頭、雞只,冬菇等放進購物車時,簡直像神推鬼使似地,他的手一定拂過那些東西,踫也不踫它們。

我們不可能心有靈犀。

那就是,我們對食物的喜好擁有相同的體質吧?

我有些歡喜,也有些傷感。

到底為甚麼呢?這一切實在太奇怪了!

由我在去世前十分十一秒遇見他開始,發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簡直,像是有某只「神之手」,確認我們一定要在那天邂逅相逢。

確認我們,只能在我去世後才能相知相惜。

那天晚上,我調理了番茄薯仔牛骨湯、露荀炒豬肉和蝦仁炒蛋。風早在旁一邊看著騰飛的廚具,一邊嚷著「太多太多了!吃不下呀!」,最後卻津津有味地把湯也喝光光!我也充分吸進菜肴和肉湯的香味,覺得好滿足。

我洗碗時,風早把《SteeingHome))的DVD放進影碟機里開始看。

這出電影我己看過無數次,幾乎連每句對白也牢記于心,所以我一面側耳傾听著英語對白,腦海里一面泛起電影里的各個場景。

洗完碗盤後,我坐到風早身旁跟他一起看。電影正來到我最喜愛的部分。

中年男主角回憶起青澀的少年時代,遇上JodieFoster飾演,討厭受世俗束縛、自由奔放的保姆,兩人在某個夏日開始和結束,一段美麗灑月兌的戀情。

每次播出主題曲「Andwhenshedanced」,映襯著兩人在仲夏海邊共度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夜晚,我就會淚眼迷蒙。

電影結束後,風早按著遙控器,把時間定格回兩人唯一共度的那一天,插播了電影主題曲伴奏的片段,重看了一遍。

那段影像在JodieFoster,瀟灑地向男孩揮手的一刻凝鏡結束了以後,風早又重新把那段影像再次重播。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看又重看那個片段。

我怔怔地望著在眼前不斷重播的影像,無法移動。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這出電影時,跟此刻的風早做過相同的事情。我也是像傻瓜一樣,戀戀不舍地把那段片子重看又重看。

我知道風早在哭,所以,更不敢望向他。

電影中的女主角,在中年男主角回憶起跟她一起的童年往事時,已經因為對世界感一到厭倦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風早按停了遙控器。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電影……」風早喃喃念著。「為甚麼……我沒有早點遇見你……」

我默默流下淚來。

是的。為甚麼?

這個人……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不是嗎?他……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

我們應該在平安夜,在那個街角,擁有如美麗奇跡般的邂逅,然後,一起在這個家里,我每天為他烹調美味的料理,快樂地等著他回家,度過十數年……不……數十年靜謐、和諧、溫馨的優美時間。

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就是彼此。

如果我還能有熟暖的十根指頭的話,我們的十指,必然能像拼圖般天衣無縫地契合。

到底是誰掠奪了我們的時間?

到底是誰在作弄我們?

為甚麼,我們要在我去世後才能相遇?

電視畫面變成一片沒有盡止的藍。

風早仍然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有點擔心他,按亮了身旁的台燈。

那是一盞投放影像的旋轉燈。

像剪影般的白色古老飛行機,在暗黑的天花板和牆壁間,不斷回旋飛行,團團包圍著我們。

我們怔怔地凝望著在黑暗中,圍在我們身畔轉個不停的飛行機幻影。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好想擺月兌世界,飛往遙遠的國度。

我們都好想,緊擁著心愛的人,讓沉重的心輕盈自由地飄飛,飛到最高最遠的地方,窺看天堂的幻影。

然而,到最後,我們卻全都變成了折翼的鳥兒。哪里也去不了。

我們想找尋的東西永遠在太陽的背面。

風早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凝視著黑暗中,他那如幻影般的存在。

我好想能長出翅膀,包覆著他。

我好想能用熱暖的身軀撫慰他。

我把臉湊近他。

我們的嘴唇,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會輕輕踫觸了。

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

我眼里流下無助的淚水。

「如果能看見你,如果你有熱暖的身軀的話,我想好好擁抱你一次。只要一次就好。」風早靜靜地望著虛空說。

我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站到他面前,輕輕跪在地上,把臉貼上他的胸膛。

但是,他已經永遠感覺不到了。

或許,我們都被那出電影深深感動,是因為,我們都向往一段縱使短暫,卻無怨無悔的戀情。

把短暫的相聚,化成永恆的思念。

那是像夢幻一般的愛情。

然而,我們都忘了,夢終會覺醒,愛亦無痕。

那天晚上,風早上床後,把兩個重疊著的枕頭,分成兩份,整齊地並排在床上。

我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從衣櫥里找來備份的棉被,放在狀的右半邊。

這個呆瓜!

我是幽靈,我不怕冷喲!

我已停竭的淚水,又不斷滑下。

這樣很奇怪吧?」風早喃喃自語地凝視著兩個並排的枕頭和兩張棉被。

「對不起!除了這個,我甚麼也無法為你做……」風早凝視著黑暗說。

我猛搖頭。

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我跪在床上,用雙手緊緊抱起那棉被,把臉埋在軟軟的棉被里嚎啕大哭起來。

「為甚麼我無法更早一點遇見你?為甚麼那時候,我無法救你……」

我猛搖頭。

風早的眼光落在床畔小幾上,那張拍下了我剛慵懶地睡醒的模樣的照片上。

「現在說已經太遲了,但我想,在平安夜看見你那一瞬,我就愛上了你吧。這個女孩好可愛……那時候……我心里的確那樣想。不想把眼光移開,不想你背轉身離去,不想讓你在人群里消失……為甚麼……我沒有……」

我抬起臉,風早回過頭來,一瞬間,我們仿佛目光相觸。

那只是我的錯覺吧?

但那悲傷的眼光,仿佛清澈地望進我眼瞳深處。

我們既像凝視著彼此,又像只是凝視著甚麼都沒有的虛空。

我只能永遠銘記著那雙清澈的眼瞳。

那一刻,仿佛曾看進過我靈魂深處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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