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而出 第九章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媽咪還沒過世之前,我是個幸福的小孩,整天不知愁地吃喝玩樂,從來不用擔心任何事,因為有爸媽為我擋住一切。」
湯羨雲陷入回憶的浪潮中,開始述說往事。
「但是媽咪過世後,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好像是墜入一個永遠沒辦法清醒的噩夢中,任憑我如何地掙扎,就是無法擺月兌緊纏著我不放的惡鬼。」她的身子忍不住輕顫了下,對于往事還是無法釋懷。
段千城輕輕拍著她的臂膀,給她無聲的鼓勵。
有了他的支持,她才又接著說︰「原本疼我、愛我、寵我的爹地不見了,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對待我的方式就像對付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先是把我關進一個黑暗的牢房里,不給我吃、不給我喝,任憑我叫破喉嚨,還是不放我出去。」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從氣孔投下一大堆怪物,有蛇、老鼠、蜘蛛、蜈蚣還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東西,有的濕濕黏黏、有的表面粗糙,全都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我嚇得幾乎神智不清,他卻還不打算放過我,我昏過去之後他又把我弄醒,醒了之後再找更多怪物來嚇我。當時我真的真的快崩潰了,卻沒有能力對抗,我真的好怕好怕?v「他甚至還裝鬼嚇我,讓我以後一看見影子就嚇得渾身發抖。然而我越怕他就笑得越大聲,他一直把他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他一定要把我折磨得不成人形才會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再想別的法子整我。」
「他死的那一天我沒有哭,事實上我比誰笑得都大聲,因為我終于可以擺月兌他的魔掌,但是我錯了,錯了他就算死也不放過我,始終陰魂不散地纏著我、抓著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她孱弱的身子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那一段不堪的過往又涌上心頭,恐懼與疼痛的感覺依舊是那樣的鮮明。
「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待我,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討他歡心,但是他卻依然日復一日地折磨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父親要帶給我這麼多痛苦,我真的不明白啊!」眼淚終于因為情感的波濤而決堤,在蒼白的面容上泛濫成災。
「不只是如此,他甚至還詛咒我、責備我,就連臨死前一刻還是不肯放過我,他惡毒地詛咒我一輩子孤獨無依、他說我是個沒人要的垃圾,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千城,求求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沒人要呢?我是不是真的注定一章子孤孤單單?我是不是個不祥的人?」湯抬起模糊的雙眼,定定地注視擁著她的男人,也許他能給她一個答案,一個長時間以來她始終找不出解答的謎團。
「你怎麼會相信他說的鬼話?我猜他八成患有精神疾病,不然不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人雖然可恨,但也是可憐的,你說是嗎?」段千城無法相信有人會如此殘忍地對待像她這樣嬌柔的女孩,她的憂愁會那樣地深那樣地沉,全是因為從那麼幼小的年紀就遭受精神虐待。此刻,也真的恨不得殺了那個名為她父親的男人,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他是想使她月兌離仇恨的束縛,怎麼能再將仇恨加諸她身上?
「可憐?」她從來沒想過湯立聲也許是個可憐人。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裁定一切的模樣,威風凜凜讓人望而生怯,這樣的人與可憐扯得上邊嗎?
「是啊!他是個可憐人,還是具已經死去多年的尸體,他再也沒辦法傷害你、沒辦法詛咒你,就算他的鬼魂還想作威作福,你來投靠我這個抓鬼特攻□□長就沒錯了,我會替你解決一切的。」他故意以輕松的語調化解僵凝的氣氛,沉厚的嗓音在幽靜空間里顯得特別安穩,奇異地撫平她因為回憶往事而萌生的恐懼與戰栗。
「你真愛說笑。」她從來沒想過會對人說起自己的噩夢,更沒想到說出來之後會是這麼地輕松。
「我只是覺得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拖著枷鎖,而是為了展開雙翼,就算有再多的不愉快、再大的痛苦,也不必一直兜在心里苦了自己。如果你對你父親的作法不能苟同,就必須活得加倍快樂,讓他知道他的詛咒非但不能成功,反而更堅定了你要獲得幸福的決心,這就是最好的根復。」看她的心情似乎平靜多了,他也松了一口氣,于是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打從心里替她感到高興。
「獲得幸福?我可以嗎?」她一直以為與那兩個字是無緣的,現下這個男人卻給了她希望,她也想過得幸福。
「當然可以啊!只要你相信我,一定可以過得非常幸福,你相信我嗎?」他願意一輩子為她的幸福而努力。
「嗯。」她相信他。
「你別睡啊,我們還沒聊夠呢!」她的頭垂在他胸膛,一副困頓的模樣。
「我真的好累,你別吵,等我睡飽之後再說吧。」她真的很倦了。
「不行、不行!你看看今晚的夜色是多麼地美呀!月光穿透樹葉的縫隙灑在岩洞外的小草地上,這是個最適合聊天的夜晚,我們不可以白白浪費了。」他一定要想盡辦法讓她維持清醒,他無法忍受明兒個一早再也看不見她對他微笑。
「你興致還真高,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聊。」
「不如說說你的夢想吧,明天我們逃出去之後,一定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想想看嘛!」他不停地鼓勛,試圖引誘她與他說話。
「夢想?」
「每個人都有夢想的,包括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你想有什麼樣的人生,你想怎麼安排自己的未來這些都是可以說的。」盡管她以前的生活一無可取,但在她心中一定也有幻想吧。
「嗯我希望我希望住在一個空氣很好的地方,到處可以看得見青山綠水,不必住太大的房子,只要-A就可以了。」她不喜歡城市里繁忙的生活,她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
「再來呢?」
「我希望在小屋附近有一個小湖,偶爾可以乘著小舟在湖面上晃瘍,最好還有一座小小的竹橋搭在上頭,並且種滿了蓮花。夏天的時候可以賞蓮,還可以采收蓮藕,到了秋天,湖面就像鏡子一樣地澄澈明淨,可以在湖面上映照出自己的樣子。」這樣的居住環境就像天堂一樣的美麗。
「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說的就是這般景象吧?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需要補充嗎?」他也跟著她一起建構未來。
「湖邊的小草叢里,若有螢火蟲就太棒了,那一點一點的光亮在夏未秋初的夜里顯得格外浪漫動人,身邊若能圍繞著螢火蟲,就好像把天上的星星抓下凡間似的。」那感覺大概就像是無邊無際的幸福多如繁星繞在周身。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廂撲流螢。的確很美。」他也有好些年沒見過螢火蟲,當真有點懷念哩!
「在小屋的另一邊,最好有一處寒泉,當我想念媽咪的時候,可以供上一束鮮菊及一杯清泉來遙祭她在天之靈。」
「一盞寒泉薦秋菊?」
「是啊!寒泉里的水還可以用來釀酒,每年釀個幾甕,遇上天氣冷的時候可以起個小火爐,把酒置在上頭溫熱後用來招待過路人。」在寒夜里這樣的熱情該是非常令人動容的吧?
「綠-新酷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是的、是的,這和白居易在‘問劉十九’里描述的意境是一樣的。」他還真是了解她耶!
「還有呢?」這樣的夢想太平淡,要達成根本不是件困難的事。
「還有啊?我以為已經夠多了,做人還是不要太貪心比較好。」剛才她說的那些已經是極度不可能達成的夢想了,她怎麼還敢奢望其他?
「當然不夠,你說些比較像願望的東西好嗎?愈難達成愈好。」這樣幫她實現願望的時候才不會太沒成就感。
「嗯好吧!我還要在屋子後面種一排桂樹,八月的時候桂花飄香,可以坐在桂樹下聞香,中秋時還可以擺上一些小月餅、蓮藕點心、一盞寒泉,以及自釀的酒及文旦,這樣夠貪心了吧?」她這個連明天在何處都不知道的人,還有資格談論太多的夢想嗎?
「還不夠、還不夠,人通常都是很貪心的,我希望你能學學平凡人的思考模式,像他們一樣對于自己想要的事物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他會說這樣的話倒不是鼓勵她變成貪得無厭的人,而是出于一片憐惜之心,對于不敢要求的她,他想給予全世界。
「那麼我還要一個人,不管我在小湖里泛舟、采蓮、祭拜家人、招待過路人,還是飲酒、賞月都要有一個人陪在我身邊。如果只有我自己,那實在太寂寞了。」
其實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如果有一個她能夠信賴、能夠依靠的人陪著她,那麼不管去到任何地方,她都可以用無限寬廣、無限遼闊、無限自由的心來看待世間萬物。
「這才是個像樣的願望嘛!還有呢?盡管說不必客氣,就當我是有求必應的神燈精靈,不管你要求什麼願望,我都會盡心盡力達成主人的心願,而且我跟一般神燈精靈不一樣喲!我給的願望不只有三個,只要你想,就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都沒問題。」
她真的是他見過最特別的女人,這樣一個單純美好的女子是該獲得比常人更加倍的幸福。
「你會把我寵壞的,這樣任我予取予求,你確定真的沒問題嗎?」她笑了,打從內心真誠的笑盈滿胸臆。就算他只是空口說白話,對她來說也已經太足夠。
「因為我懂你,所以不擔心這個問題,只要是你真正想擁有的東西,我會不計一切代價幫你得到。」
「真的夠了。我一直是個害怕寂寞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人試圖了解過我,也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就算明天我就不在這個人世間,我也沒有遺憾了。」那日母親的夢境又重回腦海中,她記起了母親曾對她說過的話,段千城是不是母親說的那個能夠無怨無悔包容她、保護她的堅強堡壘?應該是吧,不,一定是的。
「別胡說,你會平安無事的!只要天一亮,我立刻帶你趕往秘密基地,只要到那個地方我們就安全了,然後我會帶你去找最好的醫生,你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健康,而且我會一直陪著你。」段千城不喜歡她說這種喪氣話,他拒絕相信她的生命已岌岌可危。
「天一亮,你自己先逃吧,帶著我很不方便,我只會拖累你」
「教你別說你還說!不會有問題的,你別想太多。」眼看她的氣息愈來愈微弱,他心急如焚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說些話來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你太固執了。」
「我告訴你,在毛毛蟲變成美麗的蝴蝶之前,必須先變成蛹,在這段期間,從外觀上看來蛹就像死去了一樣,靜止不動,就能化身為美麗的彩蝶,所以你不必擔心的,過了這一關,所有的事情都會出現轉機。」過了這一關,他要為她實現所有夢想。
「並不是所有的蛹都可以順利化為蝴蝶,變成蛹之前,毛毛蟲便已靜止不動,在這個時候若毛毛蟲的天敵將卵產在它身上,當卵孵化成幼蟲時就會以無力反抗的蛹為食物,遇上這樣的情形,蛹是絕對沒有羽化成蝶的一天,因為早在那之前,它的生命就已經消失了」她不是故意說得這麼悲觀,只是世事難料啊!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你再說這種話我可是要生氣羅!我會替你擋住一切的災難,不讓別人有機會傷害你,你只要安心等待破繭而出的那一天就可以了。」她再繼續說這種話,他一定會毫不考慮堵住她的嘴。
「千城,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如果我的生命中有哪個部分值得一提,那就是認識了你。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待在一個不見天日、找到出日的迷宮里,即使撞得頭破血流、磨破了腳底,還是找不出一個方向可以擺月兌束縛。」
「是你為我把那厚厚的牆打掉,把我從噩夢里救了出來,不管出了迷宮之後會遇上什麼,不管我是不是能夠適應外界自由的空氣,但至少我走出來了,也見到外頭燦爛的陽光,對我來說這樣就巳經足夠了。」望入他黝黑的眼眸中,此刻她的心、她的眼僅容得下深情的他。
段千城無言地緊緊擁抱她細瘦的身子,她脆弱又堅強的笑容在他心中激起一串串波瀾,幾乎淹沒了他。
「不管還有沒有明天,我現在就要告訴你,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一件事,你是我命中注定的貴人。我害怕再也沒機會表達我的感謝,所以我現在就要說,謝謝你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是你讓我的生命不再是一個錯誤,我學會了分享、學會了傾訴、學會了夢想、也學會了了解,謝謝你給我的一切,謝謝你所以,如果明天我撐不下去,你就自己走吧!」她好怕,好怕等不到天亮,好怕自己會成為他的絆腳石,她已經欠他太多,真的不希望他因為她而陷入一場原可避免的災難中。
「別說了!」她的話讓他理智盡失,不顧一切覆上擔憂而顫抖的唇,企圖將生命力傾入她體溫驟降的縴弱身子里,他幾乎是以自身所有的熱度來吻她,執意讓她的血液沸騰燃燒。
這一夜,山里的溫度低得不像話,颯颯寒風在洞口呼呼作響,但是,他的手卻沒有一刻暫離過她,一直以護衛的姿態在她周身圈圍出一個不受外界干擾的世外桃源,讓她可以安心徜徉在其中。
如果明天是一個已知數,這份似同情、似憐憫、似疼惜又似友誼的情感,是否可以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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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還是一片灰檬,卻已經可以辨識出路徑,這時候,段千城也已經決定好該走哪一條路。
湯羨雲的情況非常不樂觀,天際還沒亮出一線曙光的時候就已經陷入昏迷,任憑他如何叫喚、如何親吻,她始終沒有反應,像具沒有生命的泥女圭女圭。他實在怕極了,等待天亮就像等待世界未日一樣的漫長。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她根本受不住攀到另一個山頭的磨難,就算順利抵達,他也沒辦法立刻找到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為她診治,所以現在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條——回罪惡之城。
雖然不知道回去之後會遇上什麼樣的凶險,然而他可以確定再糟也不會糟過現在的情況,他若執意帶她逃亡,只怕會加速她生命的流失。
不,他純不能冒這個險,白奴既然曾經救過她一次,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白奴不會真要了她的命。
他要送她回去,即使必須跪地磕頭,他也不會有所遲疑。
決定之後,他立刻抱著她走回頭路,看見昨天拋在路中間的改裝車時,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氣。
抱著她坐進車里,他立刻展開聯絡工作,藉由車子里的通話器與組織連系,並要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派人前來支援。
接下來就只有等待了。幸好罪惡之城的人一向行動敏捷迅速,沒讓他等得太久。
「你先把湯羨雲交給我們。」前來支授的叛使者二話不說下達指令。現在當家主事者已經換人了,他自然明白見風轉舵的道理。
「我要抱著她。」他不能任她離開他的視線之外。
「上頭這樣交代,我也沒有辦法。」身為下屬是沒資格質疑首領的命令,他也只是公事公辦而巳。
「我既然主動聯絡就絕對不會逃走,你不必那麼緊張。」段千城不悅地瞥了他一眼。
早知道罪惡之城組成的分子不會有多麼高尚的情操,然而真被他遇上,還是忍不住心頭怒火狂燒。
「那好吧。」看段千城一副恨不得殺了他的模樣,頓時一陣寒意打從腳底涼到心坎。
段千城加入組織後立下的豐功偉業時有所聞,他不敢當真直攖其鋒,現下最要緊的是將這兩個人帶回去,其他的應該可以通融吧?
就這樣,段千城及湯羨雲連同五名銀使者坐上直升機,一同歸返他們不想回去卻非回去不可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