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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頭二月初 第一章

想來就是他了,豆蔻伏在房梁上,看著燈下正在刻苦攻書的金發少年,不過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看上去倒老成得像是二十七八歲,這也難怪,身為居流士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又早早地死了父母親,只有一個年邁的爺爺,若不是他那些叔叔伯伯還對那位老人家有些顧忌,只怕這少年也早被他們暗地里除掉了——

意大利古式建築很難讓她有個舒適的棲身之地,豆蔻第N次調換姿勢,忍不住托著下巴猛嘆氣,要是能修成像師父那樣高深功力的一半,這會兒她也就不會如此辛苦了吧。實在很希望這家伙的那些對頭們快些動手,好讓她能解決了問題早些回山上去。

有人進來了——豆蔻立刻收緊了身子,整個人與牆壁融為一體,不細看根本就無法發現這里還有一個人。來人是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年輕男子,長著一頭黑發,黃皮膚,雖然曬得黝黑,卻是典型的東方面孔,奇怪,居流士家族難得看到蒙西人的,豆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眯了起來,仔細地打量著來人精瘦卻彌漫著毫不收斂的危險氣息的身子。

忽然,他抬起頭來,目光準確地對上豆蔻所在的位置,鎖住她的臉龐,微微一笑,一雙漂亮的眼楮里閃著晶燦的光芒,極富興味,說不清是敵是友。

他看得見她!豆蔻全身一顫,她的隱身術是師父親授的,在這個世界上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這個人是什麼來歷,為什麼他竟然能看得到她?

「倚鉤,你來了?爺爺怎麼樣?」少年回頭看著那個男子,微微笑了笑,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他那笑容極淡,含著淡淡的歡喜。

他叫倚鉤?豆蔻心頭一動。

「老太爺好了許多,也不太咳了,你放心,他讓我來看看你,」男子狀似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向豆蔻的位置,銳利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她,讓她無暇月兌身,口中如有所指,「看看你這里有沒有什麼小毛賊——」

「小毛賊?」少年俊挺的眉微微一挑,深邃的眼中露出濃重的不屑,「這里怎麼會有什麼小毛賊?」他淡淡地一笑,聲音慢慢變冷,迅速降到冰點,寒得不帶一絲溫度,「來這里的,都是真正的大盜。」那深沉的語氣更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你別想得太多。」倚鉤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溫柔非常,「有我在呢。」他說著話,那雙如刀一般的眼楮卻片刻也沒離開豆蔻,甚至還暗暗地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搖了搖,示意她出去談。

豆蔻身子稍稍一偏,急忙探手攀住檐壁,穩住身形。

「我先走了。」倚鉤終于不再看她,低頭對少年說道,「你再看會兒書就休息吧,我再去老太爺那里看看。」

「嗯。」少年點頭,「以後你不必每天都過來了,我這里沒事。」

倚鉤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身後的手指又再動了動,挑畔的意味十足,豆蔻心里火起,微一提氣,便如靈貓般躍出了房頂,落在屋檐上。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蒙西弟子,知道嗎?」倚鉤清瘦修長的身子立在房檐一角,墨黑合體的西服外套在夜色中如夜行衣一般,完美地掩住了他的身形。

「你是誰?」豆蔻一驚,精致的臉上滿是戒備,「你怎麼知道——」話沒說完立時咽住了,簡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麼一說,等于承認了自己便是蒙西弟子,她怎麼這麼笨啊。

倚鉤忍不住出聲大笑,靜夜里,聲音送出很遠,但他卻似乎毫不擔心,看來,他對自己的隱身術相當自信。

「笑什麼?」豆蔻火大地看著他囂張的臉,又不敢太大聲吼他,師父交待的任務還沒完成,她不能跟他翻臉,而眼前這個男子對她並沒有太強的敵意,有可能會替她保守秘密。

「我是你的三師哥,親愛的小九兒。」倚鉤再次哈哈大笑,不等她反應過來,迅速地欺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帶著她一起落入屋中,一切快得不可思議,等豆蔻明白過來,她已經站在那名金發少年面前了。

「她是誰?」少年站起身,疑惑地打量著身穿黑色緊身衣、長發高束的豆蔻,「倚鉤,你說的小賊是她嗎?」看打扮似乎很像。

「她是我師妹。」倚鉤制住她的啞穴,泰然自若地說,「從小就頑皮得很,喜歡晚上到處亂跑,不過手腳特別靈活,身手也還不錯,我已經跟老太爺說了,今後,她就住在這里,陪你讀書。」

豆蔻眼楮睜得很大,驚奇地看著倚鉤,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全身冰冷。

少年兩手閑適地插在褲袋中,慢慢地踱到她面前,上下打量著她如瓷女圭女圭般白膩精致的臉,漫不經心地緩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身上一松,穴道解開了,豆蔻抬起頭,立刻望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楮里,他是西方人,卻奇異地生著黑如點漆的雙眼——那麼黑深深的,如上好的寶器,沒有絲毫異色,就那麼執著地望著她,與師父的眼楮,幾乎一模一樣——沒有等她發覺,她已經听到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逸出唇畔︰「豆蔻,我叫豆蔻。」

師父為什麼會忽然給她起名字,眼前這一切,難道他早就料到了?

「沒錯。」倚鉤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葡萄酒,詢問地望了豆蔻一眼,豆蔻搖頭,他便為她倒了一杯橙汁,端著兩只杯子放在小幾上,這才在她對面的真皮沙發里坐下,「這些都是師父安排的,他讓我在這里等你,今後,你就要貼身保護居流士家族的繼承人——希索-居流士少爺。」

「亂講,你明明在這里,干嗎還要我過來,那不是多此一舉嗎?」心里越來越重的恐慌讓豆蔻臉色發白,如果真是這樣,她可能要很久很久都回不去了。

「我還要保護居流士老太爺,這你不是不明白。」倚鉤聳聳肩,「我沒辦法同時照顧兩個人的安全,尤其是在居流士家。」

「我才不要管他們,死就死吧,關我什麼事?」十三歲的豆蔻顧忌不了那麼多事,她只知道她要回山上,她不要在這里!

「如果希索-居流士死了,意大利黑手黨就會陷入內亂中,這會波及多少的黑幫組織你想過沒有?」倚鉤沒有看她,從容自如地啜了口葡萄酒,動作優雅地轉著手中的酒杯,著迷地看著半透明的紅色酒液,「時局這麼亂,師父已經是在勉力支撐了,如果再發生這種事,你要師父怎麼辦?維護黑道平衡是蒙西一門的職責,你難道不明白嗎?」

一句話,只是這最後的一句話,便成功地讓豆蔻冷靜下來,她縮起身子,怕冷似的抱緊了單弱的雙肩。她不是不願意,只是她真的不明白,師父有九個弟子,為什麼要完成這個離他最遠的任務的人,會是她?

居流士家族是數百年來意大利最具聲望的名門望族,歷史上的居流士家曾經有過相當輝煌的歷史,這些歷史直到今天還為許多人津津樂道。不僅如此,居流士家在意大利一直擁有無上的影響力,許多舉足輕重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與之有點兒關聯。最出名的,自然要數現任意大利黑手黨黨魁勞恩斯,也是居流士老太爺的義子,事實上,他之所以能夠坐穩黨魁的位置,多半原因也有居流士家的支持。

十年前,居流士老太爺的繼承人——長子諾斯-居流士在一次交通意外中不幸身亡,一同喪命的還有他的妻子瑪麗恩-唐——美國著名華裔富商唐承先的二小姐,他們年僅三歲的獨子希索-居流士,則因為臨行前一夜忽然發燒無法隨父母同行留在爺爺身邊,幸運地保住了一條小命。

如此一來,居流士家的控制權就自然而然地轉入諾斯的弟弟瑞恩-居流士的手里,此人生性殘忍,行事不擇手段,是意大利上流社會中有名的「屠夫」,就連諾斯在世時都對他禮讓三分。可想而知,希索-居流士雖然是第一繼承人,但還年幼,瑞恩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果不是他對年邁的居流士老太爺還有幾分忌憚,居流士家恐怕早就落入瑞恩的手里了——

倚鉤坐在餐桌右側的位置上,悠閑自在地撕著吐司,銳利如刀的目光此時清清淡淡、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主位上的金發少年——

希索放下刀叉,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黑得不見底的雙眼越過杯口看向倚鉤,輪廓很深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這麼清閑,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當然要。」偷窺被抓的人一點兒愧疚也沒有,反而更加光明正大地直盯著他的臉,「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兒奇怪而已。」希索不再看他,翻開報紙開始搜揀新聞,俊挺的眉微微地蹙著,帶著與年齡不合的深沉。

「希索說得沒錯。」強有力的男子聲音插入兩人的對話——正是瑞恩-居流士,「倚鉤你這樣在主屋閑著也不是個辦法,應該到米蘭去幫忙,那邊的幾個主管蠢得像豬,我早就想換掉他們了。」

「這個——」見縫插針,此君真是個高手,倚鉤心里冷笑,臉上卻不表露,做出一副相當為難的樣子,無奈地聳聳肩,「只怕還要听听少爺的意思。」

「倚鉤恐怕不行。」希索抬眸望向瑞恩,微微一笑,年輕的聲音似乎漫不經心,卻隱隱帶著詭譎的睿智,「爺爺常說米蘭那邊是居流士家的根本,倚鉤經驗不足,叔叔器重修恩,我瞧他也很能干,不如讓他去吧!至于倚鉤,就讓他留在本部,爺爺這些日子行動都離不開他。」

漂亮!倚鉤在心里大聲喝彩,似貶似諷簡單的幾句話,就把瑞恩的得力心月復修恩打發到米蘭,而且,還讓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有苦也說不出。

倚鉤眸中銳利的波光一閃即逝,與瑞恩出火的雙眼在空中輕輕一踫,又立刻別開臉。

「不,我不要——」隱約的女聲打破了餐桌上詭譎的氣氛,沉重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暗中斗法的三人同時抬起頭看向樓梯口——

豆蔻站在樓梯轉角處輕輕喘氣,她的身上還穿著雪白的棉質睡衣,長長的黑發直披下來,襯著那張小巧精致的臉龐格外惹人心憐,臉紅通通的,顯然是跑了很長一段路,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來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人,對眼前的情形有點兒不知所措。

「這是什麼樣子?」本來就是一肚子無名火的瑞恩臉色不善,帶著殺氣的聲音刺向豆蔻,「披頭散發的,你是哪一層的女佣?」

「快,快跟我回去。」終于趕上她的女僕主管瑪麗一手提著一件粉藍色的衣裙,一手扯著她的胳膊想拉她回去,「別打擾少爺用餐。」

豆蔻身子一扭,掙月兌了瑪麗的拉扯,長長的頭發隨著她的動作披到身前,淡色的雙唇倔強地緊抿著。

「新來的佣人嗎?」瑞恩不耐煩地揮揮手,「趕出去——」

瑪麗咽了口唾液,畏懼地看了瑞恩一眼,兩名穿著藍色制服的彪形男子已經走過來了。

「少爺——」倚鉤揮手阻止了上前的兩人,懇切地看向希索。

希索深不見底的黑眸轉向豆蔻,幽深的目光靜靜地在她因為穿著過大的睡衣而顯得越發嬌小的身上游走。

豆蔻昂起頭,毫不示弱地迎向他的目光,小巧精致的臉上紅潮已退,反倒透著蒼白,略急的氣息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懼。

「你過來。」希索放下報紙,朝她伸出一只手。

豆蔻沒有動,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寫滿了懷疑。

「少爺叫你呢!」瑪麗小心地看了看主座上神色淡然的金發少年,低聲催促。

豆蔻仍然沒有動。

瑞恩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彪形男子又開始朝她走來。

「還不快去。」這些人來了可就糟了——瑪麗心里一急,伸手推了她一把——顯然她忘了此時她們都站在很高的樓梯上,猝不及防間,豆蔻一個重心不穩,嬌小的身子立刻向前栽倒——

「小心——」倚鉤失聲叫道,想要起身救人卻是萬萬來不及。

那團小小的白色身影眼見著便要滾下樓梯,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忽然筆直地拔地而起,似乎在屋檐處輕點了下,便輕飄飄地落下地來,不偏不倚地站在希索面前。

「傷著沒有?」希索似乎有些意外,原本不動聲色的臉上現出一抹淡笑,「你的身手很好啊。」

豆蔻驚魂稍定,抬眼看著他的眼楮,與師父一模一樣,他的眼楮也是那麼深不見底——莫名的親切感讓她忍不住朝他淺淺地一笑,輕輕地搖搖頭。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跑出來?」倚鉤松了口氣,皺眉看著她一身極不合宜的裝扮,轉眼看向瑪麗,「怎麼回事?」

以為自己闖了大禍的瑪麗早已嚇得癱坐在樓梯上,听到他的問話才慌慌張張地跑下來,嘴里亂七八糟地回答他的問題︰「是——是這樣,她不穿居流士家的服裝,一定要穿那件式樣怪異的衣服。」

希索掃了一眼瑪麗手中的衣裙,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雙眉輕挑,低頭看向她,「為什麼?」

「豆蔻要穿自己的衣服。」豆蔻定定地看著他的眼楮,小小的臉上寫滿堅定,「這種衣服,豆蔻不穿。」

希索朝瑪麗伸出一只手,瑪麗立刻把手中的那條粉藍色的公主裙遞到他的手里,希索略看了看,隨手扔在地上,淡淡地笑著道︰「這種衣服不穿也罷,隨她去吧。」

「可是——」瑪麗為難地開口,「她的衣服——奇怪得很。」

「她年紀還小,由她去吧。」希索擺擺手,示意不必多說,回身拾起桌上的報紙,朝瑞恩點頭示意,徑自朝左側的回廊里的藏書室走去。

倚鉤松了口氣,俯身牽起豆蔻的手,準備帶她離開——

「慢著。」瑞恩站了起來,聲音利得像刀,「倚鉤,這個小姑娘是哪里來的?」

豆蔻張大眼楮看著那張充滿敵意與威脅的臉,戒慎地退了一步,身子繃得筆直——

「她是我妹妹。」倚鉤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愜意,聲音輕松自在,他也並不看瑞恩,只是低著頭把玩豆蔻雪白的手指,「老太爺讓她來陪著少爺讀書。」

「少爺需要陪讀我可以去找,這個沒規矩的野丫頭怎麼行?」瑞恩藐視地看了一眼豆蔻還不及他胸月復的身子,「換掉。」

「您要換她我當然不會反對。」倚鉤的口氣仍然輕松得很,卻不帶任何商量的余地,「您去跟老太爺說,他老人家如果同意,明天一早我就帶她離開這里。」微微側身向瑞恩行禮,看似禮貌的舉止實則帶著不容置疑的挑釁,不等瑞恩發怒,他已回身牽著豆蔻上樓了。

居流士家有一間極大的藏書室,這里是老太爺為居流士家年僅十六歲的未來掌舵人指定的書房,希索-居流士白天的時間多半是在這里打發的。

此時,他正坐在窗邊的一張很大的黑漆書桌前靜靜地讀著一部相當厚的書,一副金邊眼鏡遮住了那墨黑的眼楮。

「豆蔻的身手你見到了,這樣應該算合格了吧?」倚鉤斜倚在對面的沙發里,審視地打量著這位深不可測的主子。

「你以為呢?」希索並不回答,淡淡地給他推了回去。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倚鉤皺起眉,「瑞恩越來越不擇手段,希索,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那個小姑娘的身手跟你很像。」希索側首看著他,「她是什麼人?」

「她是什麼人並不重要,」倚鉤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完全可以相信她。」

「就像相信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希索抬起眸子,冷冷地道。

「隨你怎麼想,」倚鉤回身便走,「豆蔻必須留在你身邊。」

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自然是沒有背叛的可能。希索冷冷地一笑,怔怔地盯著一張簽了名的紙出神,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始讀書。

不知過了多久——

門上傳來輕扣聲,希索沒有抬頭,隨口應道︰「進來。」手中的鵝毛筆仍然不停地在書眉上做著筆記,過了好一陣子也沒听到聲音,希索才略略好奇地抬頭朝門邊看去,好看的唇邊立刻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這就是你一定要穿的衣服嗎?」

豆蔻怯怯地站在門邊,身上穿著女敕黃的中式衫褲,袖口與褲腿都是寬寬大大的,繡著鵝黃色的灑花,一頭長長的黑發梳成兩個圓髻,盤在頭頂兩側,各插著一支青色的玉釵,黑白分明的大眼楮恢復了最初見面時的疏離,正自戒慎地看著他。

希索取下眼鏡,身子向後靠,「你過來。」

豆蔻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地朝他走去,只走到離他約莫一丈遠的地方便停步不前,靜靜地望著他的眼楮。

「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不用怕我。」希索朝她伸出一只手,「來,再過來一點兒。」

雪白的貝齒輕咬著淡色的唇瓣,豆蔻遲疑良久,這才伸手讓他握住,身子也靠近了些。

「你叫豆蔻?」希索手上加勁,豆蔻便被他抱到了自己的膝上,淡淡的男子氣息輕輕地環著她,豆蔻不自在地扭動著。

「別動。」希索定住她的身子,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緊緊地盯著她的雙眼,讓她完全無法移開視線,聲音輕得如夢似幻,「回答我。」

豆蔻無奈地點點頭,推開他的雙臂跳下地來,退了一步。

希索怔了怔,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如此抗拒他的接近——俊美的薄唇揚起一抹興味的微笑,身子向後一仰靠進椅內,閉上眼楮疲憊地揉揉眉心,低聲說道︰「你可以不用在這里待著,今天天氣不錯,叫倚鉤帶你出去玩玩。」

一只溫潤的小手按上了兩側緊繃酸漲的額角,希索倏地張開眼,那張瓷玉般細致的臉龐立刻映入眼簾,他微微眯起雙眼,略帶困惑地開口︰「你——」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兒?」清脆的聲音剛剛出口,希索便覺得兩邊鬢角處微微一熱,一股暖暖的熱流緩緩地滲入體內,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額際的觸感消失,他張開眼來,只覺得雙目清明,精神也好了許多。

豆蔻仍然站在他身後,淡色的唇邊帶著羞澀的微笑。

「謝謝。」希索指指對面的一把椅子,微一挑眉,「坐下吧,別總是站著。」

豆蔻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椅邊坐下,帶著好奇的眼光悄悄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一直都不說話的嗎?」希索無奈地一笑,「如果不是听你說過你的名字,我幾乎都快以為你是個啞巴了。」

「我不是啞巴。」豆蔻秀眉微蹙,小聲反駁。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希索有些失笑,低沉的聲音里帶上了幾分戲謔,「可是你如果一直都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豆蔻抿抿唇,遲疑良久才慢慢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師父從來不問她在想什麼,也不需要問,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心。

「你可以試著告訴我。」希索眸光一跳,像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聲音又低了幾分,「試試看。」

豆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搖了搖頭。

「是不願意還是沒有什麼要說的?」希索耐心地引導她。

豆蔻偏著頭想了半天,才道︰「沒有什麼要說的。」

「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居流士家嗎?」

「師父讓我來的。」這一次,她沒有多想,回答得很快。

「你師父?」希索俊逸的臉上露出一抹深思的神情,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沉吟良久方才問道︰「那是誰?」

豆蔻搖搖頭,沒有說話,師父的身份,不可以隨便告訴別人。

「你什麼時候認識倚鉤的?」見她不願說,希索也不勉強,「這可以告訴我嗎?」

「昨天。」倚鉤雖然是她的三師兄,但她卻一直都沒有見過他,事實上,因為入門最晚,師父的九個弟子,她也只認識小師哥倚恩,其他師兄們都分散在世界各地,一直都沒有機會踫面。

「這樣——」希索把玩著桌上的鵝毛筆,心里漸漸清楚了事情的大致情況,將手中的筆轉了兩轉,他的身子忽然前傾,深不見底的黑眼楮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留下來,是你自己願意的嗎?」

他微熱的氣息隔著桌子噴吐在她的臉上,豆蔻俏臉一紅,身子向後縮了縮,她不想說謊,所以選擇沉默。

「你很誠實。」等不到她的回答,希索終于站了起來,雙手自在地插在褲袋里,倚在桌邊悠閑地搖晃著修長的雙腿,「所以我不怪你,不過,我很快會讓你願意的。」

他發現他開始喜歡這個小姑娘了,無論對錯,至少——她沒有選擇欺騙。

一棵很高的栗子樹下擺著簡便的茶幾與兩把躺椅,金發少年與黑發少女就坐在這棵樹下,午後的時光看來很愜意,少年舒服地躺在椅上,閉著眼楮任溫和的陽光照在自己臉上,靜靜地享受著秋日午後的溫和恬靜,少女卻坐得筆直,低著頭似乎在翻看一本精美的雜志,如不走近,絕對不會發現她眼中警惕的波光。

踏草聲響起,豆蔻迅速回頭,一看清來人的臉,精致的臉上立刻露出粲然的甜笑,「倚鉤——」說著就站起身準備迎上前去。

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豆蔻身子略略不穩,只得隨勢坐回原處,希索將她按回椅內,淡淡地發話︰「不要理他。」

「你覺得這像話嗎?」倚鉤玩味地看著他充滿佔有意味的眼神,涼涼地譏刺,「豆蔻好歹也是我帶回來的,我可是她師哥。」

「從現在開始,她與你什麼關系也沒有。」希索抬眼看向他,冷電般的眸光刺得倚鉤略略一縮,希索滿意地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再補上一句︰「明白了嗎?」

「隨便你。」倚鉤無意與他爭鋒,居流士家的人都是這副德性,對自己的東西有一種近乎瘋狂的佔有欲,一切還剛開始,他犯不著為這點兒小事踫這個硬頭釘子,更何況,希索的表現多多少少也說明他已經開始接受豆蔻的接近了,這對他們來說總是好事。

「如果沒事,你可以走了。」確定豆蔻乖乖地坐好,希索也重新在椅上躺下。

「瑞恩與老太爺對上了。」

「為什麼?」希索不感興趣地閉上眼,俊美的臉上一派淡漠。

「為豆蔻。」

樹下一片靜默,只听得見風的聲音。

倚鉤瞥見希索毫無表情的臉,朝豆蔻使了個眼色,輕輕地搖了搖頭,豆蔻會意,站起身道︰「既然與我有關,那我去看看,免得老太爺為難。」

「不用你去。」果然,希索迅速起身,快步走到她身前攔住她的去路,「你去了只會惹火燒身。」轉眼向倚鉤道︰「他要趕她走?」

倚鉤點頭,「這一次是來真的了,老太爺好像有點兒架不住。」

「在哪里?」希索長腿一蹬,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主屋走。

「畫廊。」倚鉤揚聲答道,對他行動迅速的背影詭異地笑了。

豆蔻怔怔地望著希索漸去漸遠的頎長身形,驀地,一抹陰冷之氣直襲上心頭,她略一側首,右手同時抬起,寬大的灑花袖口中銀光一閃,卻停在半空中沒有動,倚鉤隨著她的視線看向二樓的一個窗口,隱隱可見有人猛地縮頭,「砰」的一聲,窗子關上了。

「這是第幾次了?」倚鉤悠閑地在希索的椅上坐下,饒有興味地問她。

「第三次。」手臂垂下,寬大的袖口立刻掩住了手中銀色的小飛鏢,豆蔻緩緩地坐下,嘆了口氣,「這個地方,很多人隨時都準備想取他的性命。」

「你出手了嗎?」

「還沒有。」豆蔻搖搖頭,「這些人行事非常小心,一旦被發現就不會再動手。」如果真的出手,事情就好辦得多,潛藏的暗流最危險也最難以抵御。

「那當然,畢竟老太爺在這里。」倚鉤看著她緊蹙的雙眉,語調一轉,笑著問︰「怕不怕?」

豆蔻慢慢地搖搖頭,「我不怕,我只怕我必須在這里住很久。」聲音里,帶著不加掩飾的落寞。

「是要很久,瑞恩的人,勞恩斯的反對派,唐家的人,還要加上居流士家多年來數不清的宿敵,有你受的。奇怪——那個窗口是管事弗瑞德的屋子,」倚鉤若有所思地撫著下巴,「他也變節了?」

氣氛瞬間沉默下來,帶著迫人的壓力。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豆蔻嘆了口氣,她才到這里兩天,就已經三次有人想取他的性命,她簡直不敢想象,這些年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我告訴你——」倚鉤不再多想弗瑞德的事,回眼看向豆蔻,「希索-居流士少爺十六年來去醫院的次數比去教堂還多。」看豆蔻臉色微白,他淡淡地補了一句︰「我只記得他有五次幾乎送命,其他的,數不清了。」

第一次,十三歲的豆蔻年輕的心里牽起一股陌生的刺痛,盡管她選擇忽略它,可她並不知道,這是一根帶著魔力的刺,一旦生了根,就一定會慢慢長大,直到有一天,與她的心骨血相連,永不再分——

「您不能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主屋。」粗重蠻橫的,是瑞恩-居流士的聲音,「自從諾斯死後,整個意大利都盯著居流士家,這種時候誰能保證那個女孩不是別有用心?您不能冒這個險。」

「她還只有十三歲,瑞恩,」蒼勁緩慢的聲音,正是居流士老太爺,他的聲音並不高,然而執掌居流士家多年,一字一頓自有一派魄力,「你太多心了。」

「父親——」瑞恩不依不撓。

門「踫」的一聲被人推開,希索邁著獵豹般優雅的步伐走了進來,俊美的臉上帶著譏誚的哂笑——

「你來得正好。」瑞恩非但不慌,反而挑畔似的迎了上去,「我們已經商量定了,你身邊那個丫頭來歷不明,這就打發她走吧。」

「為什麼?」

希索目光如刀,直直地刺向瑞恩的身體,瑞恩竟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尖銳無禮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全世界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你也敢留?」

「不勞您費心。」譏誚的哂笑始終掛在他的臉上,懶懶的聲音逸出唇畔,「我自然清楚有誰會想取我的命。」

瑞恩已經準備好的怒火被他冷靜的聲音給堵得無法發作,只好無奈地說道︰「我的確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我的安全?」像是听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希索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過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地斂住,冷冷地看著那個被他笑得發毛的男人,「您還是操點兒別的心吧——叔叔。」這一聲「叔叔」喚得傲慢譏誚,簡直與「混蛋」二字無異。

「你——」瑞恩雙拳緊握,幾乎就想一拳打掉他臉上始終不去的微笑。

「好了。」白發蒼蒼的老太爺適時開口,卻是訓斥希索,「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嗎?」

瑞恩張了張嘴,居流士老太爺不等他說話,又道︰「你也有不對,這麼大的人了跟小孩子較個什麼勁?這孩子從小也沒有什麼玩伴,就當是讓給他一個玩具吧,至于安全,你費點兒心,多防著點兒也就是了——」

「玩具?」瑞恩高聲打斷,「您要希索像他的父親一樣嗎,為了一個玩具毀掉自己的一輩子?如果不是瑪麗恩那個東方雜種,諾斯根本不會死,希索也不會因為血統受人恥笑,再說,希索到底是不是居流士家的種——」他看了眼希索,剩下的話也就咽下了。

希索背窗而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身側緊握的雙拳卻清楚地泄露了此刻的情緒,他沒有說話,那迫人的沉默卻比爆發的憤怒更讓人恐懼——

「瑞恩,你在胡說些什麼?」居流士老太爺皺著眉道,「希索,你先出去。」

希索默立半晌,扭頭離開。

身後傳來居流士老太爺慈厚的聲音,正在向瑞恩徇徇勸慰︰「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希索還只是個孩子,他母親的事,他能知道多少?你再怎麼不喜歡瑪麗恩,她也已經過世了。唐家的人處處與我們為難,你就不想想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的態度?希索若不是居流士家的骨血,唐家人早把他帶回去了,還能讓他繼續留在居流士家?我勸你,莫要疑心太重——」

腳步聲朝門邊來了,豆蔻身子一縮,迅速躲進厚厚的墨綠色天鵝絨簾幕中,希索走了出來,臉色慘白,他疲憊地倚在離她不遠處的牆上,慢慢地蹲了下來。

空闊的大廳里空無一人,十六歲的金發少年,孤獨地望著眼前的富麗堂皇。

淡色的灑花繡鞋出現在他低垂的眼里,希索抬起頭,漂亮的黑眼楮里帶著深重的落寞。

「你要不要緊?」豆蔻蹲子與他平視,憐憫地看著他眼中來不及收斂的脆弱。

「你什麼時候來的?」希索迅速拾起四散流瀉的真實,俊逸的臉龐恢復了平日的冷靜與溫和,慢慢地站了起來。

「剛才。」知道他不願讓人知道方才的一切,豆蔻體貼地說了個謊,並溫聲問道︰「你在這里做什麼?老太爺那邊怎麼樣?」

「我已經跟爺爺說了,」希索背轉身不去看她,平靜的聲音不帶任何起伏,「你可以在這里住下去,瑞恩如果為難你,告訴我。」話音隨著他修長的身子一同轉入西側狹窄的回廊中。

「真是個倔強的小孩。」「 」的一聲輕響,倚鉤從牆壁間的隱身處跳了下來,「一點兒都不可愛。」

「我第一次听到那種笑聲。」他方才在畫廊里的笑聲,淒涼孤獨,好像一匹負傷的野狼在悲聲長鳴——心頭沒來由地微微刺痛,她不適地皺起眉,也許,她始終是不適合待在這里的,等回到師父身邊就會好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倚鉤若有所思地望著回廊深處。

豆蔻搖搖頭,他去哪里她怎麼會知道?

「西邊回廊里,是她母親生前的畫室。」倚鉤嘆了口氣,「諾斯夫婦絕非死于意外,這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那為什麼不追查凶手?」豆蔻張大了眼,居流士家這麼大的勢力,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瑞恩若說不查,誰敢說半個不字?」倚鉤搖著頭,「只是苦了希索——」

年邁體衰的爺爺,不懷好意的叔叔,一個失去雙親的三歲的孩子,受了委屈也只有到那間古舊的畫室去尋找殘存的溫暖吧——豆蔻呆呆地望著光影搖晃的回廊,剎那間,她似乎聞到了畫紙陳舊的霉味。

「所以我要你來保護他。」倚鉤拍拍她的肩,「小九兒,你現在願意了嗎?」

豆蔻怔了怔,「可是我還是想回山上去,師父可能有什麼事瞞著我們,我有這種感覺。」

「師父不一定需要你,」倚鉤抬起她的下巴,眼楮看向回廊深處,「可是他卻很需要你。」

豆蔻別過臉,沒有說話。

「九兒,」倚鉤總是笑笑的臉難得如此嚴肅,他扳過她的肩,正色地說︰「你要幫助他就一定要用心地保護他,如果你的心不在這里,不單是他會送命,連你都會有危險,你明白嗎?」

「我懂。」居流士家危機四伏,她如果真的心猿意馬,那必定是九死一生。豆蔻朝他笑了笑,低聲說道︰「你放心,三師哥。」

倚鉤眼神一暖,明顯地松了口氣,伸手揉揉她的發絲,寵溺地說道︰「好孩子,師父沒有白疼你。」

「三師哥——」豆蔻感動地喚他,在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他是她與師門惟一的牽系,而他一直都在擔心她——這個認知讓豆蔻心頭發熱,一種與師父相同的溫暖讓她和身撲到他的懷里,「謝謝你。」

倚鉤伸手攬住她的身子。

走廊的盡頭,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眼楮從那幽深的黑暗中靜靜地望著他們。

「這一次我要正中紅心。」倚鉤手里握著一支飛鏢,斜眼看向不遠處的豆蔻,「信不信?」

豆蔻看了一眼牆上的射靶,紅心的位置上已經擠了約莫十余支飛鏢,密密麻麻再沒有空余,她輕輕地笑了笑,慢慢地搖頭。

倚鉤微微一笑,手臂輕晃間,一支飛鏢「咻」的一聲射了出去,釘在了前一支鏢的鏢尾上,顫了幾顫,終于穩穩地釘住了。

「好——」豆蔻歡聲鼓掌,能在輕軟的鏢尾上釘住一支飛鏢,準頭是小事,勁力的收放自如委實令人佩服,三師哥的確要比她高明許多。

回旋樓梯上腳步聲響起,豆蔻回眼望去,只見穿著一身深藍色西服的希索帶著兩名黑衣保鏢慢慢地走了下來。

「你要出去嗎?」倚鉤隨手將手中的飛鏢全部擲上射靶,快步走到他面前,「讓豆蔻陪你去。」

「不用了。」希索漂亮的黑眼楮遮在金邊的眼鏡下,光線反射,看去不那麼清晰。

豆蔻看了眼倚鉤相當尷尬的表情,向前走了兩步,柔聲說道︰「你一個人出去會不安全的,還是我陪你去吧。」

希索深不見底的黑眸隔著鏡片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他邁下最後一級樓梯,與她擦身而過。

「我想——」倚鉤看著他的背影,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你以後得多在他身上費點兒心才行。」與他的父親一樣,希索果然容不得自己的任何東西與別人共享,九兒定是因為與自己相處過多,惹得大少爺心頭不快了。

豆蔻眼中掠過一絲不安,輕聲問道︰「要不要跟過去?」

「讓他靜一靜也好。」倚鉤搖搖頭,「瑞恩去米蘭了,留下來的那些家伙對他來說都是些雜碎,要不了他的命。」

下雨了,夜也已經很深,他還沒有回來。

豆蔻靜靜地坐在大廳里,夜晚的天空漆黑一片,秋天很難得見到這種景象——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園里的花木被風吹得搖擺不定,強大的冷氣直灌進來,豆蔻模模已經冰涼的雙臂,走到壁爐前又添了兩根柴,望著爐膛中溫暖的火光,她慢慢地抱膝坐下,長長的頭發披在身上,溫柔地低垂著。

「你在干什麼?」

低沉的男聲響起,豆蔻驚怔地抬起頭,看到眼前幾乎濕透的人,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怎麼濕成這樣?」

「雨太大了。」希索無所謂地說,隨她在壁爐前坐下,眼鏡不知什麼時候取了下來,眸光深得像海,橘色的火光在他的臉上描出溫暖柔和的線條,這樣子的他,比白天容易親近得多。

暖暖的熱氣蒸起一股熟悉的味道——血腥味!豆蔻臉色一變,身子朝他又靠近了些,低聲問道︰「你受傷了?」不由分說便動手掀起他深色的外套,果然——在他的腰際,雪白的襯衫上一片怵目的暗紅。

「只是小傷而已。」希索奪回外套遮住傷處,淡淡地說,「別大驚小怪。」

「你的保鏢呢?」豆蔻這才發現不對,他出門的時候是帶著保鏢同行的,而且還開著車,然而剛才她卻沒有听到引擎聲——她的聲音變了,「你是走回來的?」

「剎車失靈,車子沖進山溝里去了——」希索俊逸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流瀉著復雜的眸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很平靜,平靜得好像這一切並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然後我就走回來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豆蔻不解地問。

希索笑了笑,「通知誰?你嗎?」

「至少——」豆蔻咬唇,「我可以幫助你。」

「你以為我會需要一個不相干的人的幫助嗎?」他仍在笑,笑容卻有些僵硬。映著火光,豆蔻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似乎有點兒不太適應爐火的熱氣,躲避似的向後挪了挪。

「我不懂。」豆蔻搖搖頭。

希索側臉看向她,唇邊掀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悠悠地答道︰「我只需要永遠不會背叛我的東西,你懂麼?」他捂住嘴,輕輕地咳了兩聲。

「你不舒服?」豆蔻敏銳地發現了他的不適,雪白的手撫上他的額,秀眉微蹙,「你有點兒發熱,」探手扶住他的胳膊,柔聲地道,「我送你回房去休息。」

希索撥開她的手,淡淡地說道︰「你以為,我會接受你的幫助麼?」

「為什麼不?」豆蔻反問,「我來這里,就是為了保護你的。」

「因為倚鉤?」他需要的,是永遠的忠誠,為了任何別的理由來到他身邊的人,他都不稀罕。

豆蔻搖搖頭,「因為你。」不論是師命,還是她的心情,自始至終,她都是為他而來。

希索奇異地看了她一眼,那雙黑眼楮深得令人心悸,良久,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不怕血?」希索低頭看著蹲在自己腳邊為他裹著傷的豆蔻,他的上衣已經月兌了,只披著一件深色的睡袍,勁瘦的身子在秋的夜氣里,他卻連一點兒瑟縮也沒有。

「我習慣了。」豆蔻沒有看他,十指靈活地纏著紗布,嘴里低低地說,「這個傷,是不是擦在了山岩上?」

「你看得出來?」希索若有所思地問,事實上也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受過這種傷。」豆蔻系好繃帶,「好了,穿上衣服吧。」不放心地又仔細地端詳半晌,確定血已經止住了,才慢慢地站起身來,「明天我再給你換藥,我去把藥給你拿來,吃過藥就好好休息吧。」希索每天臨睡前都必須吃一點兒大夫特制的藥,這是她第一天來時管家特別交待的。

「不必了。」希索一手攏緊睡袍,「我今天不吃。」

「為什麼?」豆蔻回眸看著他泛著潮紅的臉,「你每天都會吃的,不是嗎?」

希索搖搖頭,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伸手把玩著她長長的黑發,半晌才道︰「你知道那是什麼藥嗎?」

豆蔻搖頭。

「你當然不會知道。」他的聲音里有著嘲諷的笑意,「盤克西汀,一種綜合毒素,我知道現在我已經生病了,也許,還會病得不輕。」他輕聲低喃,極其虛弱,「如果再吃一點兒那個藥,明天你就見不到我了。」

「你說什麼?」豆蔻大驚,「你不要命嗎?為什麼要服毒?」

「每天吃一點兒不會要我的命,」希索懶懶地倚在枕頭上,含笑看著她,「只有這樣才能增加我的抵抗力,否則——」他閉上眼楮,不再多說。

豆蔻明白,這麼多人想要害他,如果他沒有抵抗力,只怕早被下毒害死了。

「希索——」豆蔻忍不住低聲喚道。

「別用那種可憐巴巴的臉對著我,」他並不睜眼,「你以為我需要你的同情麼?」

「我並不是同情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幫助你。」

「是嗎?」希索倏然睜開眼,「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我會保護你的,那是我的使命。」豆蔻一字一字地道。

「永不背叛?」希索直起身子,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豆蔻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頭。

「那是什麼意思——」希索向她靠近了些,灼熱的氣息緊逼著她的呼吸,隔得近了,豆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臉上不正常的紅暈,忙急聲說道︰「你快躺下,你已經在發燒了。」

「告訴我。」希索並不理會她的驚叫,執著地一定要知道答案。

「我——」豆蔻拗不過他的固執,只得遲疑著開口︰「我會保護你,所以絕對不會背叛你,」抿抿唇,她謹慎地說,「然而終有一天,我會離開。不過,那個時候你已經不再需要我——」

「算了。」希索松開她的手,聲音虛弱而疲憊,「你走吧,讓我自己待會兒。」

豆蔻順從地朝門口走了兩步,停了半晌,但終于什麼也沒說,掩上門離開了——如果肯誠實些,她也許會告訴他,就算她是遵從師命來到這里,他已經變成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人了,這也許並不能說明些什麼,但她很清楚,這樣子的他,在她的心里,始終是不同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居流士家族繼承人希索-居流士的十六歲生日宴會,宴會當天,幾乎所有意大利名門貴族、商要都在居流士家的藝術大廳匯聚一堂。

豆蔻坐在大廳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靜靜地注視著剛從回旋樓梯上下來,吸引了所有人視線的希索,他今天穿了一身略帶復古意味的暗紅色西服,黑色的絲質襯衫,俊美的臉上既有西方的深邃輪廓,又有東方的神秘溫柔,兩種韻味奇異地糅合在他的身上,帶著難以抗拒的致命的吸引力——

居流士老太爺拄著拐杖,由希索扶著站在一級樓梯上,向所有賓客致辭︰「感謝諸位來參加我孫子——」他牽起希索的手,慈祥地笑了笑,「希索的生日宴會,今天,他將在諸位的陪伴下成為一名十六歲的成熟的小伙子——」

「這個距離你沒問題嗎?」倚鉤悄無聲息地走到豆蔻身邊,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外面有很多人,我看瑞恩已經等不及了,他很可能今晚就會動手,我太大意了,這種場合——」

「十米之內我可以保證他的安全。」豆蔻不安地伸手撫著長袖下綁在腕上的牛皮護腕,那里插著十數支鋒利的飛鏢——她慣用的武器。

台上,居流士老太爺已經致辭完畢,現在說話的是希索。

「你要千萬當心。」倚鉤低下頭,俯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如果實在萬不得已,放棄希索,也要保證老太爺的安全——」

他看過來了——隔著重重的人群,豆蔻還是能感覺到希索深不見底的眼楮緊緊地盯著她與倚鉤過度親密的距離,那種眸光,冷得像冰。

「為什麼?」豆蔻終于受不了他的逼視,轉過臉不再看他,低聲向倚鉤問道。

「老太爺如果死了,希索一個人也沒辦法保證黑手黨的穩定。」倚鉤的聲音低得可怕,「只要有老太爺在,我們總有翻盤的機會。」

暖融融的大廳里,豆蔻竟忽然覺得發冷——

殺氣——

有十二支槍——豆蔻迅速算出了潛伏的狙擊手數目,這些人看來很清楚廳內的形勢,六支槍對準了居流士老太爺與希索,另外六支則對準了她與倚鉤,門外應該還有,不過那里有黑手黨的守衛在,比較薄弱的就是大廳,瑞恩竟然完全不顧居流士家的臉面要在這麼多上流社會的淑女紳士們面前除掉希索。

倚鉤站起身,模出一支煙漫不經心地含在嘴里,似乎要拿打火機,他低頭將手伸向懷中——只這一個動作,射向居流士老太爺的槍口就完全籠在他的射程之內了,他眼角的余光在豆蔻臉上一掃而過,豆蔻明白,他是要她自保,她的能力比起倚鉤要弱許多,在這種情況下,她別無選擇。

「哧哧哧——」數聲利器破空的聲音幾乎與震耳欲聾的槍聲同時響起,豆蔻著地一滾,手中的飛鏢已經射穿了狙擊者的持槍的右手——子彈飛偏了出去,大廳里一片驚叫,人潮涌向廳門。

「豆蔻——」希索臉色刷白,迅速拔出手槍結束了三名已經被豆蔻射傷的狙擊手的性命,修長的身子迅速奔到她面前,「你怎麼樣——」

「我沒事。」豆蔻微微皺眉,兩發子彈射中了她,一發在左臂上,另一發在右腿上——好在並不致命。

「你沒事吧?」倚鉤慢慢地走了過來,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對不起。」豆蔻未傷的右臂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希索伸手攬住她的腰輕輕一提,讓她倚在自己懷里,豆蔻卻並不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望著倚鉤,里面寫滿了歉意,「對不起。」

「你知道如果不是我打偏了那一槍,你——」倚鉤看了希索一眼,硬生生地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老太爺怎麼樣了?」豆蔻推開希索,艱難地朝倚鉤挪了一步——千鈞一發的那一刻,她保護了希索,倚鉤則救了她,如果居流士老太爺因為她的任性而死,她該怎麼回去見師父?

「他的腰上挨了一槍,可能永遠也站不起來了。」倚鉤淡淡地說完,轉身走了。

豆蔻怔住了,希索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卻被她反手推開,她一瘸一拐地挪著步子,想要離開大廳,然而失血過多的身子畢竟不能支撐太久,剛剛走到門口,一片黑暗鋪天蓋地而來,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上,豆蔻只覺得腳下一軟,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居流士家號稱最具藝術氣息的大廳里,濃濃的血腥味甚至讓米開朗基羅充滿陽剛意味的雕塑、安吉爾柔美動人的愛神像都不能沖淡——

好熱——好痛——

模糊不清的意識里,有人在撫模著她的臉,那只手涼涼溫溫的,非常輕柔地在她臉上游走,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好像在道歉、好像在訴說,又好像在哭泣,但她卻一個字也听不清,世界轉了起來,她再次跌入無底的深淵。

等她再次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無比卻憔悴不堪的少年面孔。

「你——」豆蔻重重地喘了口氣,閉上眼楮,「你怎麼在這里?」

「我在這里陪你。」希索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痛楚,「你的傷口發炎了。」

發炎了,難怪會這麼痛。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我去叫倚鉤來陪陪你。」希索神色黯然,站起身慢慢地朝門外走去。

「希索——」背後的低喚輕得有如嘆息,但他還是听見了,幾步跨回床邊,她躺在那里,小臉蒼白得似乎就要透明一般,極不真實,強忍著踫觸她的,他的雙臂不自在地垂在身側,柔聲地問道︰「怎麼了?」

「不用找師哥來——」豆蔻看著他深不見底的黑眸,緩緩伸出手拉著他僵直的手臂,嘆了口氣,「你沒受傷吧?我是說——那天。」

希索執起她溫熱的小手,搖搖頭,「我沒事。」受傷的是她,她竟然還關心他有沒有傷著,一股薄薄的霧氣籠上了他的眼。

「我會保護你的,」豆蔻淺淺地一笑,身體的不適又讓她迅速地蹙緊了眉,她頓了頓,又道︰「這是我的使命。」

一顆眼淚從他的眼中滑了下來,滴在了她雪白的手上,濺出數點碎玉,豆蔻低頭看了一眼,又轉眼看向他。

「我的眼淚,」希索執起她帶著他的淚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一字一字慢慢地訴說著心底的執著,「此生只為你流。」

憑著自幼練成的聰慧的耳力,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倚鉤與豆蔻的對話,為了爺爺,連倚鉤都已經放棄了他,就在那個全世界都背叛了他的那一刻,她依然那麼執著地站在他的身邊——她真的,是那個他尋了這麼多年,這個世界上惟一的、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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