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幻情 第三章
不論艾蘭絲抵達倫敦時的穿的那身衣服,曾經遭到什麼評語,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一點,莎菲姑婆和唐夫人替她設計了一件衣服,不只會令大部份嘮叨的少女滿意,連艾蘭絲本人也為之折服。在來唐夫人店里之前,她已下定決心,只買一件非常便宜、式樣簡單的外出服,和一頂廉價的帽子。
一進入唐夫人精心布置的店里,莎菲姑婆直截了當的要蘭絲試一大堆漂亮的衣服,她說這樣才能決定那一件最適合蘭絲。可是等蘭絲一一試完後,她卻把它們全部買下來。在得知姑婆的計策後,蘭絲感到非常受辱。她堅持不能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但她姑婆卻粗暴的說了她一頓,她說如果蘭絲不願意,大可回到那骯髒的小漁村里去,在臭魚堆中打滾;如果要留在倫敦,就得穿得像樣,別丟她時髦姑婆的臉。
蘭絲不是個容易屈服的人,整整半個鐘頭,她們兩個在更衣室里爭論不休,店里的小裁縫透過更衣室的簾幕,看得好不開心。她們看得出蘭絲是個相當有勇氣的競爭者,但她們更清楚尹莎菲小姐最後一定會得勝,她們算得沒錯。事後,連蘭絲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姑婆是用什麼方法威脅利誘她把這一大堆衣服帶回家去的。更傷蘭絲自尊心的是,莎菲姑婆又指揮唐夫人,為蘭絲配了整套的帽子、圍巾、襪子及手提袋。
采購完畢,莎菲姑婆就放心的和她的朋友鮑登小姐進午餐去了,她想︰不論她佷孫女會在倫敦做出什麼有損家風的事,但至少外觀上不會了。蘭絲懷著被莎菲姑婆打敗的受辱感,以及那些華麗衣飾所帶給她的眩惑,單獨坐車回家去。
對一個在鄉下生長的牧師女兒而言,這些衣物實在美得令她不知所措。蘭絲只能推斷︰她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穿著那些可愛衣服時,之所以會產生眩惑的感受,是因為唐夫人在穿衣室里,噴灑了誘人的香水,而她從前又從未發現時裝是那麼迷人,因此一時之間難以抗拒它們的魅力。
她怎麼會讓她那可愛、頑固的姑婆說服她?如果她拒絕這些衣服,她就是個自私的怪物,而且也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她真是昏了頭,一個女人穿上粉紫色、高腰、鏤紫紅緞邊的禮服,怎麼可能不引人注目?蘭絲迫切的希望自己接受這些衣服是對的,因為她實在無法抗拒它們對她的誘惑!
蘭絲回到家後,發現海莉留了一個條子,說她把晚餐需要燒烤的菜,拿到公共烤爐去弄了。
無聊先生心虛的在它的棲木上跳動著,只見書櫃下層一本被撕得支離破碎。蘭絲把那本書放回桌上,對那只鸚鵡責備的看了一眼。
‘好呀!你這下可大不應該了,我想,你大概是太無聊,可憐的無聊先生。我不知道鸚鵡都喜歡些什麼事情,我唱歌給你听,好嗎?’她提議道。
‘才不要!’那只鸚鵡說。
‘如果你覺得听我說話沒意思,或許你想透透新鮮空氣!’蘭絲走到窗前,才打開窗戶,就听到背後有動靜,接著是振翅聲。她回頭看向無聊先生,只見它從棲木上躍起,飛快的經過她,沖向窗外。
‘無聊先生!何來!’蘭絲叫道,她才說完話,那只鸚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蘭絲把頭探向窗外,驚惶的看著樓下的街道,上下找尋它的蹤影。只見一位年老的瞎子走過她的窗下,一個穿紅色短外套的漂亮女孩子扶著他。當一輛載滿新出廠磚塊的貨車駛過街上,發出如雷貫耳的聲響,車上穿工作服的司機卻悠悠哉哉的拍他身邊那只長形的灰狗。在她的隔壁,三個工人費力的把一架鋼琴抬過狹窄的門口。窗外,倫敦市區毫無保留的展示她的風貌,但她就是不見那只鸚鵡的蹤影。蘭絲心想,無聊先生一定飛向東方去了!打開衣櫃門,蘭絲抓起她那件舊斗篷,沖出房門,奔向樓下。
當她沖到樓下大門,正要抓起門把,右邊那扇門忽然打開,她姑婆口中所說的那個‘小雷’,出現在通道上。
在白晝的光線下,蘭絲發現他有一頭棕色的卷發,眼楮是菊藍色,身上的紅絲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開領的白襯衫;棕色的長褲合身的裹住在他的窄臀上。一條絲巾隨意的系在他的喉部,而無聊先生則棲息在他的寬肩上,一付自以為是的樣子。
小雷對蘭絲露出一抹挑逗的微笑。
‘你在找什麼人嗎?’他問道。
記起昨晚的羞辱,她臉上不由升起兩朵紅雲,使她非常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臉紅;畢竟受傷害的是她,而不是別人!
從小雷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慧黠,以及他強壯的身架,蘭絲發現他和那位大衛先生在客觀上並不相似,倒是在氣質上頗為接近。她只希望這位雷先生不會和他的表親有同樣的需求原則。想到那位大衛先生很可能會告訴小雷,他向她所提出的請求,以及她的反應,她就無法忍受,或許他們倆為此事痛快的嘲笑了一番。真是受不了這些人!可是這只鸚鵡又怎麼會飛到他身上的?
為了禮貌,她不得不開口說話。‘是的。我剛打開窗戶,它就飛走了,我連氣都來不及喘一下。謝謝你啊!’
那雙藍眼楮瞥了她一眼。‘謝什麼?謝我把它還給你?我向你保證,海莉絕不會為此謝我。昨天我把它還給她時,她說她真希望它這次會被哪個無賴抓去,烤了吃。’
蘭絲發現那雙活潑的藍眼里,沒有什麼諷刺的意味,她略為松了口氣。
‘這次?’她問道。
‘無聊先生不知月兌逃過多少次。它每次都坐在窗架上啄著玻璃窗,直到我放它進來。’把手腕伸到那只鸚鵡的腳下,小雷讓它站在他那雪白的袖口上。他用手背輕撫鸚鵡的頭。‘有趣的家伙,它似乎不喜歡女人。’他笑得很邪門。‘大概是在海上呆久了,老水手也往往因此變得有些怪異。’
蘭絲強迫自己敷衍的笑笑。‘海莉自己也說它不喜歡女人。’
‘真是一點也不假。’小雷同意道︰‘昨天海莉想從我手中把它帶走時,它命令我把她扔進監牢去。’小雷舉起一只瓖咖啡邊的靴子,踏上樓梯底層。‘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替你把它送上去。它可能會比較喜歡如此。’
蘭絲跟在小雷身後步上樓梯。‘你真好。以後你將發現無聊先生會有些改變,因為我打算把它訓練得有禮貌些;昨天晚上我花了半個鐘頭,不斷對它重覆「漂亮孩子」這句話。’
‘它說了這句話嗎?’
‘沒有。’蘭絲坦白回答道,一面打開她姑婆的公寓門。她帶頭走進放鸚鵡棲木的那個小房間。‘其實,它根本不給我太多機會說話。我想它的脾氣一定非常暴躁。’蘭絲看著小雷把無聊先生放在橫木上,遲疑的說道︰‘其實昨天晚上我自己也不對,火氣大大了些。我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對我會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你很好,我想你一定是有什麼理由,才會發那麼大的火。’他輕松的對蘭絲聳聳肩。‘好了,你不用送我了,我知道路!午安!’
他還沒走到門口,蘭絲忍不住沖口而出︰‘雷先生?’
不論那位大衛先生有什麼理由,他似乎沒有把他們之間所發生過的事,告訴他的表親。如果雷先生知道她曾經遭受過的侮辱,根據他的個性看來,他對她的態度一定有些怪異,要不也會有些憐憫、好笑或厭惡的暗示。蘭絲一再向自己強調︰她之所以對雷先生和大衛之間談話內容好奇,純粹是因為不願自己成為他們笑談的主題。
她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決定暫時忘掉這件插曲。她應該集中所有心思來追查秦愛華,既然如此,何不讓雷先生成為她展開調查的第一個消息來源呢!
‘你現在有空嗎?’蘭絲問道,企圖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很自然。‘我想知道...’不,這樣說不行,太直截了當了。她應該先解釋一下,才不致顯得太唐突。‘這是我第一次來倫敦,我很想好好見識一下!比方說,演藝界的事一向令我非常著迷。’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這麼不自在過,她真希望自己很輕松就能編出一套謊言來。‘我听說過許多有關秦愛華的故事,我在那兒可以見到他?’看,這不是說出來了嗎?或許還是有些唐突,但這是她現在唯一想得出來的辦法。還好,小雷似乎沒發現她的怪異。
‘那還不簡單啊!’他立刻回答道︰‘秦愛華的公司將在杜里戲院上演一場新戲,時間是二星期後,秦愛華本人將領餃主演。’
十四天之後!只要多耽擱一天,爸爸就得多拘禁一天。‘我等不及了。’蘭絲沮喪的說︰‘因為。’她立刻補充道︰‘因為那時候我就離開倫敦了!’
他明亮的藍眼楮恢復了一抹笑意。‘如果你那麼急,我可以替你介紹,讓你們認識一下。’
‘真的?’蘭絲倒吸一口氣,深怕自己對秦愛華的朋友表露出她對他的興趣,會引起他的懷疑。她絕不能冒險,一點點也不行,萬一秦愛華因此提高警覺,要揭發他就更難了。‘你跟秦先生很熟嗎?’
蘭絲不是個容易忘形的人,但當她听見小雷繼續說下去時,她險些露出破綻來。
‘不算很熟。我有時會在宴會上踫到他。他不是我喜歡相處的那種人。太過得意忘形,自以為是了。不過,以我跟他的交情,還可以替你介紹一下。’
‘雷先生,我並不是想認識他。’在心底盤算過後,蘭絲說道︰‘我只想在他不知道我想認識他的狀況下,去和他見面。’
那雙藍眼閃爍著笑意。‘我想大衛對你的看法是相當正確的。’
艾蘭絲混身一僵。‘真的嗎?’她木然問道︰‘哦?他對我有什麼看法,能否說來听听?’
他一語不發的觀察著大衛這個名字對她所產生的影響,然後慢慢地走向蘭絲,把一束棕色的長卷發輕輕地擰了一下。‘他只說你是個不尋常的女孩。’他端詳她好一會兒,才繼續說︰
‘這件事對你很重要,是不?而且非常重要?不只是對戲劇團的一種向往吧?對不?’
‘不錯。’蘭絲不得不承認,但也因自己那麼容易被看穿而頗得有些懊惱。‘我希望我能夠信任你,因為這是一件極重大的事。’
他忍不住笑著說道︰‘極為重大?’
‘是的!極為重大。’艾蘭絲急躁的回答他︰‘如果你幫不上我的忙,那也沒關系--但我希望你別站在這兒,逗我窮開心。我也非常清楚,只要我愈認真,就有愈多的人喜歡逗我。可是我沒辦法不認真,最近我實在心事太多。在各種不尋常的狀況下,我也只好處之泰然。’
他帶著一抹欣賞的微笑,听她說完話。‘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不論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一定昏了頭了。告訴我,你準備為你的計劃付出多少心力?’
蘭絲考慮了一下。‘我願意付出一切,去做任何事。’過了一會兒,她補充道︰‘當然,殺人不包括在內,我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我的老天,你倒是很堅決啊!那好!我們來看看這件事是否合你的意。明天下午,藍卓瑞公司將舉行試鏡,甄選一位新演員--他們要找一位小姐來演純真少女的角色,因為原來的演員梅吉妮在上星期和別人私奔了。秦愛華可能會來,值得試試運氣,看看能否踫到他。你願意假借名義試鏡跑一趟嗎?’
艾蘭絲興奮得兩眼發亮。她用拳頭猛擊手掌心一下。‘那有什麼問題!我根本不必偽裝!我願意去參加試鏡。如果我能被選中加入他們,我就可每天見到秦愛華了,對不?’
‘差不多是每天。所有演員必須參與每一場預演,練習。可是你不是馬上就要離開倫敦嗎?即使你能加入他們,又有什麼用?’
蘭絲低垂頭,抬起眼,看著小雷說道︰‘那,那是騙你的!’
蘭絲發現小雷似乎是個很好的同盟︰樂于提供有用的意見給她,卻不要求她說明什麼(或許是他偽裝得太好了)。她要他發誓不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他回答說︰如果他向別人提到有關這方面的只字片語,他願意讓兀鷹啄瞎他的眼楮。
雖然蘭絲得到了這個人的保證,但她對自己苦心設計、經營的計策,卻逐漸有些懷疑,尤其莎菲姑婆對她的計劃嚴加反對,使她的信心益發動搖。
莎菲姑婆不否認︰戲劇團里也有可敬的人物,但她毫不保留的指出︰這個圈子里大部份的人,都是很放蕩的,他們在酒及麻醉藥品的服用方面,毫不節制。對一個敏感而易受影響的年輕女孩而言,這種環境是非常不合適的。蘭絲抗議說她一點也不敏感、脆弱,但莎菲姑婆不理會她,繼續說︰戲劇團最可怕的一點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貴族房子,視之為獵色場所,因為這種圈子最能喚起女性聖潔胸部對他們的誘惑。蘭絲認為自己既然連大衛先生那麼令人神魂顛倒的男人都能拒絕,其他的男人就不足為慮了,因此她簡短的告訴莎菲姑婆︰事先的警告,就是預作提防,她不會上當吃虧的。
接著莎菲姑婆又指出︰沒有任何一個正正派派的年輕人,願意娶一個曾在這種下流圈子混過的女人。蘭絲忍不住大聲駁斥道︰‘莎菲姑婆,您怎能以這種利己的觀點,來阻攔我去營救我親愛的爸爸?’
這句話對莎菲姑婆來說,實在太重了些。她坦誠的表示︰她說這些,只是想勸蘭絲不要受到腐敗的舞台生涯所影響,既然蘭絲心意已定,她明天可順道送她佷孫女去藍卓瑞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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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蘭絲抵達戲院時,才發現它新近遭到回祿之災,前幾年由魏特先生精心設計的新典外觀,如今抹上了一層黑煤炭,倫敦市區又多了一棟丑化的公共建築物。莎菲告訴她︰這個教區被派任了一項危險工作--每年必須洗刷聖彼得大教堂一次;除此之外,倫敦市區大部份有紀念性的建築物,不論年代多久遠或曾花費多少建築費用,都任由它們自生自滅,愈變愈黑。這就是大都市的型態。
當她根據小雷的建議,走進一條通往戲院後門的小巷子里時,正好一輛運啤酒車駛進來,她趕緊閃開。
一個穿著及膝短褲的粗壯年輕人開門讓她進去,並且指示她爬上一座寬闊的旋轉梯,即可抵達舞台。一走到樓梯頂端,是一塊充滿油燭氣味的平台,由此通往兩扇大門。穿過大門,蘭絲發現自己站在狹小的包廂內,由此可看到舞台。她的右手邊是厚重的鐵簾,間隔相當寬,以防火警發生時不易逃出。左手邊舞台後面,三個木匠正忙著搭木架,他們敲打、鋸木的聲音,震耳欲聾,指揮他們的是一個看起來煩躁不安的男人,他不停張大眼楮,瞪著舞台方向放下的布幕。
大約有十個年輕女子,站在包廂外面。他們個個都很苗條、活潑,正以夸大、輕浮的動作和做作的聲音互相交談,冷漠的指向前舞台上,正在試鏡的那個活潑女子。她有一頭褐色的頭發,正輕快的演奏一首流行的曲子‘鳥兒不會摔下,魚兒不會淹死’。
舞台上另外還有一個年輕女子,蘭絲心想︰她一定也是來試鏡的。由她們的老練、鎮靜看來,她們都很有經驗,至于她們的外表呢?蘭絲忍不住想到一個她從來也不敢說的字眼。雖然戲院里相當冷,但她們的腳趾都修得又尖、又紅,露在那金光閃閃的皮涼鞋外。胭脂俗氣的抹過她們的臉頰,眼睫毛也裝得又濃又密。
唐夫人並不知道蘭絲要穿她設計的衣服去倫敦最有名氣的劇院試鏡,因此她把蘭絲打扮得既清純、又高雅。雖然蘭絲身上這件檸檬黃瓖白邊的印度棉長裙,已經很漂亮了,但和她前面這些女人所穿的衣服比較起來,就嫌不夠低胸、緊身了。有的小姐為了表現她們的魅力,禮服里似乎什麼也沒穿!蘭絲看了好不驚嚇,強迫自己趕快把眼光移開。那些女演員都特別梳了最流行的發型,將頭發作成細卷,堆在頭冠上,充份顯示出她們的美發師的才藝。蘭絲知道,相較之下,自己用黃絲帶將棕色的長發整整齊齊扎起來的發式,就顯得既寒酸又幼稚了。
很自然的,蘭絲開始懷疑是什麼樣無知的自信,使她期望自己能被倫敦戲劇圈這個精細而又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接納。有幾個女演員對她投以好奇仇視的眼光,她們當然會這樣!她是何許人也?只不過是個來自漁村的牧師女兒,雖然在家鄉,她杰出的容貌曾是聖誕夜歌頌的對象,但她卻沒有半點藝術方面的練達。小雷曾說她是昏了頭,真是一點也不錯。
一個卅出頭,四肢松軟的男人,正從對面邊廂穿過舞台。他和一個女演員講話,彎向前去傾听她的回答,同時緊張兮兮的把他柔軟的黑發掠到他的額頭上。過了一會兒,他在那女孩露得過低的背上,親熱的拍一下,向蘭絲走過來。
‘該來的人都來了。’他說︰‘我是助理經理史查理,你是誰?’
昨天在設想這個計謀時,蘭絲決定今天要用假名,這樣萬一別人把她介紹給秦愛華,而他正好是藍幽靈時,他便不會把她和他所陷害入獄的那個人,聯想在一起。她選擇了白蘭絲這個名字,因為白蘭絲是‘淑女博物館’月刊長篇連載的小說中的女英雄,她妹妹蜜拉每星期二晚上縫補時,都會講述這個故事給姐妹們听,娛樂她們。蘭絲昨天認為用假名並沒有什麼困難,但今天在史查理懷疑的灰眼下,她卻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又像個冒牌貨,張口結巴的不知如何應答才好。不過,她還是鼓足勇氣,硬著頭皮說道︰
‘白蘭絲。’
‘哦!白小姐。親愛的,我怎麼沒听說過你。’他簡要的說。
‘羅約翰要我來的。’據雷先生告訴她,羅約翰是劇院經理,最近得了感冒,現正在薩里州他的鄉村別墅里休養。蘭絲心想,提出他的名字來作擋箭牌,應該是很安全的。
史查理嘲諷的揚起他的眉毛。‘我今天早上才接到他的信,他並沒有提到你啊!’他的語氣挑釁意味頗濃。
雷先生曾告訴她萬一踫到不能預料的反應時,干脆聳聳肩。她照做了,卻覺得好不自在。
‘說謊的小家伙。’史查理說道:‘沒關系,如果你真想上台展露你的才華,我無所謂。你可以最後一個上去試試看。不過可別抱太大希望。因為我們已差不多決定要把這個角色給奚莉莎去演--就是現在在唱歌的那個紅發小姐。’
說完話,他立刻走開。蘭絲沿著簾幕邊向前走幾步,直到她可以看見舞台前方低陷的部份才停住。那個女演員正對著坐在那兒的一群男女唱歌。蘭絲發現那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是秦愛華。她的注意力立刻被一個站在那排座位尾端的漂亮女人吸引住了。
那個女人如蘆葦般的苗條、修長,吉卜賽黑的卷發高高挽起,露出尊貴、漂亮的頸部。身上的禮服是淡翠玉色的,沿著她柔美的斜肩,裹著曲線玲瓏的身子,一直拖到地板上。她站在一個坐著的男人身後,手肘輕輕的倚在他的肩膀上,修長的雙手松松的交握著。即使相隔這麼遠,蘭絲還能看見她手指上閃閃發光的鑽戒。
在那女人前面坐著的男人,有一頭金發,那種獨特的純金色,使舞台角落上,有如起一盞燭火般的閃亮。就在這時候,那個女人靠向前,輕吹著那頭金發,它仿佛微風輕拂下的果麥田,掀起一陣漣漪。那男人轉過頭來,蘭絲正好看清楚他的臉,只見他和身後的女人交換一抹含情脈脈的笑意。蘭絲這才發現,那就是大衛!她差點大聲叫出這個名字來。大衛,大衛,大衛先生,不錯,他就是幫她找到莎菲姑婆家的那個人。
蘭絲只覺心頭一陣緊縮,仿佛周圍掀起一陣輕微的地震,她自己則是震央中心。和初見他時一樣,蘭絲再度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驚人的震撼,不論她自我控制多麼的嚴,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會受到強大的外在魅力所影響。沒有人,甚至連她那好脾氣的媽媽,聰明、勤奮的爸爸也沒告訴過她,一位再堅貞、美好的少女,也可能對一個她並不熟悉的紳士心動,即使這個紳士已表現出他並不值得她的信賴和友誼,她還是有無法抗拒的可能。雖然蘭絲明知現在站在他身後的那個漂亮女子,可能是和她同病相憐的犧牲者,但她卻不因此而覺得好過些。
那個紅發的小姐唱完歌後,和史查理交換了幾句話,便站到防火鐵簾旁邊,當另一個試鏡者上台後,她不耐煩的用腳在地上敲打著。
‘對不起。’蘭絲對她說︰‘請問你坐在凹廂里的那位男士是誰?就是金發的那一個?’
那個女演員看了蘭絲一眼,那付樣子要是被蘭絲的弟弟裘伊看見了,一定毫不猶疑的說她狂妄自大。
‘那個啊!’她那種口氣,無異是告訴蘭絲,要她跟如此無知的鄉巴佬說話,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那是藍爵士。我相信你該知道這個頭餃吧?’
蘭絲當然知道藍爵士是誰,他是當代劇院的首席劇作家。每個人都可在藝文評論欄里看見他的名字,視他如法國名劇作家莫里耶。和愛爾蘭名劇作家薛若登一樣,對他推崇備至。他是個貴族,非常富有,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根本不需動手去工作;因此,他寫劇本純粹是為了興趣,他並且把寫作所得的報酬,全部捐贈作慈善基金,供退休的男女演員之用。在膚淺、阿諛的的新聞報導里,他的一切似乎都非常好。蘭絲發現自己竟愣愣的盯著藍爵士,一付木然的樣子。
‘我本來以為。’她說︰‘這個著名的劇作家,是個老一點的男人。’
‘比較莊重、有威嚴,兩鬢有些斑白的那種,是嗎?’那個女演員回答道,諷刺的笑著,但是當她把目光從蘭絲身上,轉向藍爵士後,她笑得更開心,也自然多了。‘他好漂亮啊!’
僅管藍爵士是男的,不該用‘漂亮’這種字眼來形容他,但他的確是符合這個形容詞。
‘跟他說話的那個小姐是誰?’蘭絲問道,心里告訴自己不能再問有關藍爵士的問題了。
‘那難道不是--老天爺--那不是他太太啊?’
‘你真女敕啊!是不?他根本沒有太大,那是葛詩蘭。對!葛詩蘭,藍卓瑞公司的第一女主角。她和藍爵士已是多年的情侶,她愛死他了,但其他許多女人也和她一樣愛他。沒有一個女人可以牢牢抓住他。’
‘一段應被譴責的歷史。’蘭絲火辣辣的說道。現在她可以把幫她找到莎菲姑婆家的男人,藍爵士連接起來了。一個劇作家?對的,她應該相信這點,只有這種男人才會有如此活潑、靈活的思想和機智...在回憶中,她苦苦的想到︰他或許以他藝術家的眼光,把她納入他的心靈,作為未來寫諷刺劇的題材及人物參考。想想看!史小兒科,這個漁村來的土包子,即將在他面前試鏡!
蘭絲知道自己不必盼望他會忘記她。她並不是往臉上貼金,認定自己能長據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他們兩天前才見過面,他那麼聰明,即使再迷糊,也不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淨。其實,她現在可以馬上離開劇院,沒人可以阻止她,問題是她還沒見到秦愛華,而這個人才是她來此的主要目的,只要她在這兒待得愈久,她就有更大的可能性見到秦愛華。
不過,要她在藍爵士面前展露她貧乏的戲劇才華,實在是一種殘酷的考驗。這次來倫敦,蘭絲已下定決心,只要能恢復爸爸的自由,她什麼事都肯做,但她從沒想到自己的勇氣,竟然會遭到如此切身、羞辱的挑戰。當然,看在爸爸的份上,任何事她都該做--可是,噢!藍爵士看著她的犧牲,那雙明亮的綠眼,一定會閃爍著濃濃笑意。
她等在防火簾幕後,盼望著秦愛華會立刻出現,這樣她就可以在好好看他一眼後,立刻離開劇院,而不必留下來。她前面的女孩子,一個接一個走上台,先後熟練的表演了喜劇、悲劇。當史查理叫出她的名字時,她簡直不知如何上台才好。她所表演的是茱麗葉臨死之前台詞,對她當時的心情而言,這種悲傷的情緒再合適也不過了。但不幸的是、她還是把這段台詞念的四不像。或許是因為她極力避免看到藍爵士那個方向;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的語氣听起來既做作又緊張,每一個加重語氣的地方,都顯得極不恰當。
因此,十五分鐘之後,史查理宣布獲得這個角色的人並不是她,她一點也不訝異。正如他事先所預測,這個角色果真是由奚莉莎得到。
結果一宣布,台上一陣交頭接耳的騷動。一個瘦長腿,穿著浮華過度的男人,離開他凹廂里的座位,走向奚莉莎,把她舉向空中,以為道賀。那些失望的應選者紛紛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三三兩兩的離開舞台。蘭絲對凹廂偷瞥了一眼,心中暗自禱告沒人會注意到她的學動,她沒看見秦愛華,也沒看見藍爵士,但她盡可能不使自己對後者的行蹤表露出興趣。
她故意拖延時間,慢慢穿上她的斗篷,系上她粉頂松綠邊的帽子絲帶。她看著凹廂,期望秦愛華能及時趕到。但不一會兒,凹廂里的人群都散開,站在一邊閑聊著。顯然秦愛華今天不會到劇院來。
奚莉莎站在那兒,腰間被她那位瘦長的愛慕者--史查理懷住,當他們倆人商議完畢後,他走到對面包廂,一張可移動的桌子前面。一個頭發毛茸茸,十歲出頭的男孩,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走向他。史查理掏了一枚硬幣給他,站在那兒一邊啜著咖啡,一邊悶悶不樂的翻動著桌上那堆文件。蘭絲走向史查理時,只覺得濃濃的咖啡香,混雜在新刨下的木屑味里。
‘對不起,史先生。’話才說完,蘭絲立刻覺得自己應該想出一番更好的開場白才是。‘我知道今天下午我的台詞念得並不理想,但我確定你們公司里一定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勝任的。我在劇院方面有點經驗...’
‘又是你!’史查理認出是她,立刻沖口而出。‘坦白說,我覺得你對任何事都沒什麼經驗--你就像在貓窩里打轉的谷倉老鼠一樣,惶惶不知所措,我建議你趕快回家,躲到你媽媽身邊去。’
蘭絲在開口說話之前,考慮了一下,決定厚顏的向這個精明的男人乞求。‘即使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我也願意扮演。’她把大姆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形容她所謂的‘小角色’有多麼渺小。
‘白小姐。’史查理無可奈何的低聲說道︰‘即使是一個小角色,也需要天份啊!在你的表演中,茱麗葉明明是在垂危狀態;被你一念,她好像已經死了有十年之久。’
蘭絲竭盡所能的要挽回頹勢。‘或許你們需要人替你們做縫補的工作?只要有一點點酬勞,我願意做。’
‘不用了,我們已有現成的人手,我實在無能為力。’
史查理轉過身去拿他的杯子,回到桌上翻開那堆文件。蘭絲就是再死皮賴臉,也知道大勢已去。她轉過身準備離去,不料卻撞上藍爵士。她慌慌張張的收住腳步,沒想到還是向後退了一下,撞到史查理的手臂,當滾燙的咖啡潑灑在他手上,他咒罵起來。
‘白小姐。’藍爵士說道,特別把語氣加重在她的姓氏上。他顯然在告訴她,他並沒忘記她兩天前告訴他的是另一個姓氏。他那雙精明的眼楮,露出溫暖的綠色光芒,將她牢牢罩住。
‘真高興能在這兒再度踫到你。’
蘭絲發現史查理帶著驚訝和好奇的神色,看她一眼,然後轉向藍爵士,研究著這位著名劇作家的表情,只听他說道︰
‘老藍!她是你的朋友嗎?’
一抹淡淡、誘人的微笑浮上藍爵士的嘴角。他的視線還停留在蘭絲臉上。‘她可能是。’他的語氣非常溫柔。‘只要她願意,她就是。’
艾蘭絲的臉頰立刻飛上兩朵紅雲,她差點為之氣結,好不容易開口說話,聲音卻急促而顫抖。‘你在私底下對我提出那種要求,已經夠糟了,你現在若公然重覆一遍,只會助長惡名!’
蘭絲發現她的話,只有使史查理更為誤解,而沒有任何澄清的效果;只見他揚起眉毛,做作的說道︰
‘噢!別擔心,我是聾子;就當你們是在對塊木頭講話好了。’他用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捏捏蘭絲的肩膀。‘你沒告訴我你是藍爵士的朋友,白小姐。當然,現在情況和剛才不同了。’
‘我才不是藍爵士的朋友。’蘭絲冰冷的說道。她轉向藍爵士,一面在心底搜索他的不當之處,一面瞪著他看。她第一句就是︰
‘你告訴我說你叫大衛。’
‘那是我的名字。’藍爵士帶笑承認道︰‘我沒想到你在知道我的姓氏、頭餃後,會認為我的名字有什麼不對勁。會嗎?’
蘭絲一語不發的向後轉,大步走出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