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焰絕色 第五章
沒有選擇權的人生
月黑風高。
她走在沒有半個人影的街道上,周遭都是陌生的景物,打著赤腳,卻不感覺冰涼。
想出去……想出去,她想離開這里,但是找不到街道的盡頭及出口。
「誰?!誰在那里?」前方的路燈下有個緩緩移動的人影。
「冰雪般聰穎並封閉的女孩啊,不必害怕。」是個老婆婆,而且還瞎了眼,她手上拿著什麼?用布蓋著?
「你是誰?這里是哪里?」她盯著老婆婆手上的東西看,詢問走出這里的方法。
「這里是你的‘心’。」老婆婆笑了,雖然眼盲,她竟然還是筆直的向自己走來。
她倒退了兩步。
「我的心?」
「你的心禁錮在冰雪架構的地獄里,要離開這里,除非有一把光明火焰燒融地獄之門……」老婆婆掀開了手上的布,赫然是-顆水晶球。
水晶球發出強烈的紅光,頓時使得空間明亮起來,而紅色光芒里有個模糊的影子。
一個男人,俊美而且一臉胡渣,粗獷得宛如戰神的男子。
「火焰般的男子將會為了帶你離開地獄而付出昂貴的代價,紅色的光不只是火焰,還是血的象征。」老婆婆又蓋上了布,周遭恢復黑暗。
「不,我不需要誰來犧牲,夠多了……已經夠多人為了我這沒有意義的生命,犧牲了他們的心智跟生命了……」女孩抖著聲音,不敢相信方才眼前的景象。
「恐怕由不得你,只需要問問你自己……」老婆婆笑了,「你有勇氣跟智慧張開羽翼保護你的騎士,並且為他療傷嗎?不管你會受到多大的傷害撞擊?」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可以帶自己月兌離這十多年來的封閉地獄。
「我可以。」
「那就夠了。」老婆婆伸出手指著前方,街道的一端有著溫暖的光線,「回去吧,雖然依然是地獄,但是因為你的勇氣跟承諾,它會比以往溫暖許多。」
女孩正想繼續追問細節,那個騎士是誰?血的象征又是什麼意思?一回頭卻只剩下她一個人。哪里來的老婆婆?
在沒得選擇的狀況下,她向那溫暖的光源走去。
沒得選。
自她懂事起,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讓她有選擇權,她習慣了。就連自己的生與死,她也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生在涂家,長在涂家,連將來要不要死在涂家以外的地方,她都沒得選。
光源擴張,將她緩緩包圍,她閉上眼楮。
一張開眼,就看見了有個發亮的人影坐在落地窗邊,面向窗外,手上拿著一本書正在閱讀。
那輪廓跟相貌……水晶球里的火焰戰神?!
涂深深因為吃驚而清醒了。
天氣很好,修復好的花圃跟落地窗在艷陽的照射下,讓練琴室溫暖又明亮。
她睡多久了?窩在沙發上看著書,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而且……
那二十歲時發高燒所作的夢又重演一次。
她坐起身子來,——的聲響惹得窗邊的人回過頭來。
「醒了啊?你打呼的聲音還真大咧。」
莫子尉依然是一臉胡渣,讓涂深深看了生厭,但是……似乎並不像一開始那麼讓她討厭了。
見涂深深跟以往一樣沒反應,莫子尉只是笑笑,繼續埋回書本里。
花圃事件過後,莫子尉第二天依然堅持包著手上工,不管別人怎麼勸他休息都沒有用。
「我以前挨了子彈還不是一樣上搏擊跟射擊訓練?該做的還是要做,我可不想當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病貓!」
「你現在是半殘廢耶!右手根本不能亂動,怎麼保護小姐?」阿慶苦口婆心的勸他。
「去你媽的什麼半殘廢?」莫子尉突然左手一抽就掏出槍來,而且還馬上就上了膛,指在阿慶的腦袋邊,「再說一次。」
「哈哈……哈……老大別這樣。我……我開玩笑的……」阿慶嚇得不敢多-嗦一句。
這些涂深深都看見了,她皺了皺眉頭,轉身悄悄離開,以免被發現。
你撐不了一個月的,莫子尉。只要我繼續這樣對待你。
你會跟那些保鏢一樣,終究會受不了我的冷漠,不管你有多麼耐得住疼痛,對我多麼不以為然。
這麼多個保鏢來來去去,她只看見他們被她冷漠對待後,夾尾離去,甚至走向父親的槍口下。
騎士?只是神話,只是夢境。
但是這個跟她夢境中的騎士如此相似的男人,卻絲毫沒有放棄的意味,即使她努力的讓自己比以往更加冷淡、更加地忽視他。他卻只是笑笑,看自己的書,仿佛她只是一個孩子,予以包容就好。
這樣下來竟然也過了二個多月。
不,她不是孩子,很久以前她就喪失了當孩子的權利,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為什麼他的包容力會變得這麼好?莫子尉自己也感到訝異。
一直以來他對這位涂家大小姐保持著不屑的態度,早在第一晚後,他就抱定了能撐過一天就是一天,直到自己終于要發瘋為止。
但是他受傷的那一天卻看見了涂深深人性的一面,那樣慌張失措的模樣,一點都不像是天性冷血的人。她像是這輩子都沒有看過血光,連找個止血點都如此的生疏,甚至他還要擔心她會不會因為見血而昏厥。
醫生趕來為他處理傷口時,他看見偷偷躲在門外看著自己的涂深深,眉頭深鎖,出現了一點點……好吧,他寧願想成那是愧疚,而不會是幸災樂禍。
更有趣的是,當醫生活生生的不打麻藥,就為莫子尉的傷口縫上幾十針,他咬緊牙關不出聲的時候,瞥見涂深深正在絞緊她自己的裙擺一臉痛苦貌。
他都看見了。
其實也是個普通不過的女孩子。莫子尉心想,涂深深這個年紀應該有的天真跟單純,他都一一看見了。但是為什麼……她要刻意武裝自己?
這樣看見傷口就會大呼小叫的女孩子,怎麼可能狠的下心把一個人活生生的裝進水泥桶?
所謂「斷人後路」的話語,似乎只是在警告他什麼事情吧?
好吧,心領了。莫子尉在心里悄悄的對涂深深擴大了包容。
這樣的包容擴大到涂深深不管有多冷漠,莫子尉依然一意孤行的對她說話,比如「早!今天天氣不錯」、「唉呀!向日葵長蟲啦!」、「換張唱片吧,都要听到長繭了。」、「晚安,明天見。」這一類的家常話。
冰山外表依然硬如磐石,但是涂深深自己很清楚,再不把莫子尉趕走,她、她怕……
她怕等到莫子尉還是要離開的那一天,她會比現在更寂寞。
莫子尉是唯一一個甘于當空氣的人,他也遵守約定與她保持一公尺以上的距離,卻不像其他的保鏢只是像根電線桿似的一天到晚杵著,他會拉張椅子,在涂深深視線所及的地方看自己的書,或是偶爾想到了就會去澆花、除蟲。
有時莫子尉會突如其來的告訴她,剛剛在書本里讀到的內容,然後開始自問自答起來。最後總是會加上一句︰「啊,這你一定都懂的,你這麼聰明優秀。」
不,我不盡然是如此啊……我也有不懂的事情。
涂深深想開口,她有點忍不住,但是一想到那血光,她就忍耐下來了。
似乎還是一廂情願的狀況,但是……有點不一樣了。
莫子尉也發現這一點,他並非天性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涂深深的肢體語言、甚至是臉上的表情逐漸和緩,他都看在眼里。
雖然她還是幾乎都不開尊口。
頭一遭,莫子尉想要試驗自己對女人的耐性可以到什麼地步,以往的女人對他都是死纏爛打、非要一個交代。但是當下的女孩卻反而用盡種種的冷淡姿態,死命的要將他排拒在外。
他知道自己的動作、言語,涂深深都開始放在心上了。
當他隨口說說想听听久聞的舒伯特的巨著「鱒魚」,過了一兩個小時,涂深深就會撫上鍵盤,彈起了這首曲目。
她不會當場讓莫子尉了了心願,總是拖延兌現。但是畢竟最後還是兌現了。
☆☆☆
就著午後的日光,莫子尉發現到越來越多這個女孩的可愛之處。
就讓你死撐著面子吧,起碼我知道我是不會發瘋了。莫子尉如此的自我安慰著。
只是,太平的日子卻是表面而已。
當莫子尉依照慣例梳洗好,到練琴室等待涂深深一起去共用早餐時,卻發現涂勝永一臉愁容的坐在沙發上。
「涂先生?這麼早?小姐還沒下來……」
「她……她可能不下來吧……」涂勝永氣若游絲。
「啊?怎麼回事?不舒服嗎?要不要叫醫生來看看?」莫子尉擔心起來,看著樓梯,心想著要不要上去探探。
怎麼了……自己竟然這麼擔心她?莫子尉當下一驚。
「不,她沒事。只是今天會來的客人,她不想見……」
見客?莫子尉倒是不知道今天涂家會有客人上門,而且是涂深深要見的客人?他還以為涂深深沒朋友咧。
「怎樣的客人?小姐的朋友?」
「是深深的未婚夫,人家大老遠從印尼跑來,她卻說不想見。」
未……未婚夫?!怎麼他都沒听說過這檔子事情?
「上次她已經在法國放人家一次鴿子了……」涂勝永很無奈的模模頭,「這次人家登門造訪,不見也不行啊。」
莫子尉與涂家人在法國初遇的那一次,其實就是涂深深被安排與對方見面的時候,就是因為她中途放對方鴿子,偷偷跑回飯店房間,涂深深才會落單,被法國佬逮到機會欺負。
好個強硬脾氣的拗姑娘啊……莫子尉沒想到涂深深也會玩「落跑新娘」這戲碼。
「但是,既然是未婚夫,怎麼會不想見?不會思念嗎?兩地相思哪……」莫子尉覺得難以理解。
「有什麼‘相思’可言?我根本不認識他。」
涂深深突然出現在樓梯口,依然是一身純白連身洋裝,臉上的表情不但恢復了之前的冰冷,還多了許多不快。
「深深,你怎麼會不認識?你小時候見過的啊,甘家的亦中啊……」涂勝永站起身來,試圖勾起女兒的回憶。
「哼,好笑,五歲的事情誰記得?」她轉過身難得的對莫子尉說話︰「你對你五歲的事情會有印象嗎?」
「呃……」莫子尉嚇了一跳,「老實說,沒印象……」
「但是好歹亦中是你的未婚夫,你將來要嫁到甘家去,遲早都要見面的。」涂勝永眉頭深鎖,他實在是想不通女兒為什麼要避不見面。
「既然遲早都要見面,那麼他急什麼?新婚那天自然會見到。」涂深深冷漠地回答父親,「況且,這門婚事是你決定的,在我真的嫁過去以前,我的身份是‘涂家小姐’,不是什麼‘甘亦中的未婚妻’。」
又是一場父母之命的婚姻……莫子尉不禁要搖搖頭。這是什麼年代了,還有這回事?也難怪涂深深要這麼反感,換做是自己,大概會反抗的更厲害。
「如果父親您堅持要我見他的話,可以啊。」涂深深退了一步,她抬起那張覆上冰霜的小臉,「只是到時候會有什麼讓他難堪的狀況,我可不敢保證。我一向是拿什麼臉對人,父親您應該很清楚。就這樣。」
語畢,涂深深就準備上樓。
「甘家的人等一下就到了,你不準備一下嗎?」涂勝永阻止女兒上樓。
涂深深連轉身都沒有
「我是什麼模樣、有沒有打扮,能改變我必須嫁到甘家的事實嗎?」她的聲音在莫子尉听來,竟然發著抖︰「所以我有沒有準備有何差別?讓他們等吧,總之我會出現,只是早晚。」
望著涂深深的背影,莫子尉突然感到心疼。
原本清風和煦的一個早晨,卻發生了這樣的不愉快,就因為那不速之客。
甘亦中……印尼來的,加上這種婚事的成立應該是兩家有所交情……該不會是潘亦凱上次提及的,那個留在印尼的涂勝永合伙人?
這事情有點吊詭,依照涂勝永如此溺愛女兒的程度看來。怎麼會剝奪女兒自由戀愛的權利?除非他的溺愛就只是因為這樁婚事所做的補償。
那麼這樣一來就更奇怪了,有什麼原因一定要把涂深深嫁給甘家?她已經如此明顯地表達出反抗及不悅了。
莫子尉看著涂勝永落寞又無奈的背影離去……他看起來並不是威權至上的父親,相反的,他甚至無法抵擋女兒的任何要求,還記得一開始,他都膽敢傳涂深深的話要自己剃掉胡子了!
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才會逼涂深深下嫁甘家……涂勝永搞不好也是被逼的人。
真相近在眼前嗎?就等著他去發掘……偵探故事開始了,莫子尉卻興奮不起來。
涂深深有未婚夫,而且是非嫁不可……這件事情竟然讓莫子尉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受,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有了極大的錯愕跟沖擊。
他以為,如果這六個月相處下來他能夠忍受的話,他還可以繼續當涂深深的保鏢……。
事實上他不只是忍受而已,他還相當的享受。
享受那清晨的空氣里有著涂深深剛梳洗完的青春香味、天氣好的時候她站在花圃里整理園藝的身影、她不說話只是默默看書、彈鋼琴的模樣……
就連她冷淡的嘴臉,莫子尉竟然都可以站在欣賞冰雕的角度觀察著。
她是特別的女孩。說她是女人可能還太早,對莫子尉來說女人是既不天真也不單純的群體,而女孩,尤其是涂深深這種他沒有接觸過的鬼個性……
他,莫子尉,討厭女人的莫子尉,竟然對這個女孩子動搖了心性。
第一次,他沒有在大白天緊緊的跟在涂深深身邊超過一個小時,望著落地窗外,莫子尉看到大批人馬到來,想到樓上的那個人,他心里就揪緊了。
他上了樓,敲敲涂深深的門,他知道這門從來不鎖的,因為警告夠多了,而為了救援的即時性,門不能上鎖。但現在是白天,涂深深也沒有呼救,他不能貿然進入。
她開了門,站在門口的那張臉一片慘白,依然沒有表情。
「有何貴干?」她回去了……她又回去變成了兩個月前的涂深深。
「他們到了,甘家的人……」不知怎麼地,莫子尉不敢正眼看她。他退後一步,照先前的規矩,與涂深深保持一公尺以上的距離。
「他們什麼時候到對我而言不重要。」她發現莫子尉的退縮,臉上稍微抽動了一下,「你……進來吧。」
除了打蟑螂,莫子尉第一次被涂深深邀請進入房間。
涂深深的房間跟莫子尉的格局差不多,不同的是多了兩大櫃子的書本,沒有電視,房間是溫暖的淺黃色色調。
看似如此溫暖的房間,卻住著一個冰雪般的天使。
涂深深站到落地窗邊,看著樓下中庭的甘家人馬,嘆了一口氣。
嘆氣?莫子尉愣了一下,他跟著涂深深這兩三個月來,第一次听到她嘆氣。
他想問涂深深,是不是真的打死也不想嫁?但是為了父親她還是非嫁不可?
「真的那麼不想嫁,你可以不要嫁啊。」他覺得事情並非沒有轉圜的余地。
「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她頭也不回的回答,「如果真可以這麼簡單就好了。」
「我看不出來有哪里不簡單。」莫子尉開始睜眼說瞎話,他明白涂深深可能是非嫁不可了,看涂勝永那樣子就知道了,一副無路可退的樣子。
「你也是極道之家出身,你該知道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你做主的。」
涂深深轉過身來,莫子尉第一次看見她首次出現的和緩笑容,但是卻夾帶著濃濃的悲傷神色。
「但是婚姻是一輩子的,你的說法跟我的觀念不同。」莫子尉反駁。
「你當初到美國當人質時,有想過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嗎?」
莫子尉答不上來,因為涂深深問到重點了。
他當初的確根本沒想過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美國,他甚至認為,他莫子尉一輩子就是被老爸賣給漢克家了……
他走過那樣的路,那太苦了,所以他無法相信涂深深嫁到甘家去會比較好過。也許她一樣是去當人質,只是不同的是,這是一場以「婚姻」為名的終生禁錮。
「不,你……你別嫁!」莫子尉放大膽子這樣要求她,「這樣不就等于是妥協?」
他不該這樣要求她的。他何必?等涂深深嫁出去了,他也等于從這豪華監獄月兌身了,涂深深的死活與他何干?
但是他卻想要求她!理由不只是不想看見自己以往的悲劇又重演,另一方面是……
莫子尉不想承認,但是,他的確……他的確感到不舍跟不忍!
涂深深仿佛沒有發現莫子尉的掙扎,她只是愣愣的望著樓下的情景,喃喃自語。
「妥協?自我懂事起,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妥協不妥協的……」她垂下了眼楮︰「我只知道我要當最優秀的涂家人,將來嫁到甘家去才不會因為太愚蠢而吃苦頭、或是讓家族蒙羞。」
她抬起頭來對莫子尉笑了,那笑容雖然難得,但是讓莫子尉心傷。
「將來是什麼人生,我……我都已經無所謂了,生在極道之家,身上所懷的萬般才能都是為了家族,就連婚姻,甚至是人生,我都沒有選擇權。」
是的,打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沒得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