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非禮勿視! 第六章
本來就已經夠蠢的她,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又做了更蠢的事,這是她現在的寫照,她想。
這根本是凌遲處死嘛!不如拿一把刀砍了她比較快。
坐在通往花蓮的火車上,凌雲家偷瞄了一眼鄰座的冉揚,支著頭望著窗外風景的他似乎頗愉快。
這趟返家之旅啊!不但讓她煩透了,還要帶著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這……真的是荒謬到了極點!
她本來的計劃是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當一只鴕鳥,結果鴕鳥當不成,那至少是姐妹淘成鋒陪她回家吧!怎麼會是他呢?
皺著眉在心里哀嘆一聲,凌雲家緊張得覺得自己的胃快翻絞起來了。
以為該是成鋒陪她回家的還不只她一人,成鋒本人其實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那天才會興高采烈又故作沉穩的來到她房里。
「你什麼時候出發回花蓮?」他依然從陽台翻越入她的閨房,倚在落地窗邊看著她。
根本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凌雲家躺在床上,索性用棉被將自己整個包住。
走到她的床邊坐下,成鋒明白她要面對的困難,但是事情總不能一輩子這樣拖下去。
「你向公司請好假了嗎?」成鋒低聲問,輕撫著棉被下的人。
「嗯。」她輕應,將棉被裹得更緊,一點都不想記起她請假的後果。
「卓大哥既然自己打電話來要你回去,就表示他已經準備好認真面對這件事。雲家,回去好好面對,讓事情都過去,這樣你才不會再被感情束縛住。」
唉……那件事該怎麼說對錯呢?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能用對錯來論斷,只是他們對待她的方式錯了。
「雲家,他們都愛你,三年來,你不回去,也不和他們聯絡,凌爸凌媽都只能透過我媽知道你的近況,你知道他們很心疼的。」
太過疼愛的愛,竟也會是一種傷害,成鋒從沒想過,直到她出了事。
「你姐三年來的婚姻一直背負著罪惡感,回去將事情做個了結,讓大家都解月兌吧!你其實是祝福你姐的,不是嗎?」
見床上的人一直沒有反應,成鋒透過棉被輕揉著她的頭,「放心啦!我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回去面對,我請好假了,我會陪你回去。」
他可是干辛萬苦才將事情都挪開,他當然不會放她一個人,這三年來是他一路陪她走過來的,他不陪她回去,誰陪她?
誰知,包躲在棉被里的凌雲家終于有了反應,她坐起身,棉被依然包在頭上,只露出部分臉龐,心情極其惡劣的說︰「不用了,冉特助會陪我回去。」
乍聞,成鋒只是愣了一下,想說她可能在開玩笑,不然冉揚跟這件事八竿于打不著,怎麼可能在這個節骨眼陪她回去。但他從她情緒極低劣的眼里,實在看不到半點玩笑的痕跡,這下他火爆的脾氣整個發作,他站起身來,雙手握緊拳頭,雙眼露出連黑社會老大都不敢靠近的凶光。
「凌雲家,你可明白我是放棄了什麼才排出時間陪你回去的,你這個死女人,居然敢給我見色忘義!」他狂追了三個月的蛋糕店小甜心,好不容易主動開口邀他,就為了這女人,他忍痛拒絕,她……她居然找了別的男人。
一記霹靂掃堂腿重重掃過,凌雲家連人帶棉被的被踢落床下。
可憐兮兮的從床下爬起,凌雲家哀怨的看著冒著熊熊怒火的成鋒。見色忘義?
她……也是千萬個不願意啊!
那天時間逼近,她終于願意面對現實的去找女皇陛下請假,誰知……一听說她要請假回花蓮,女皇陛下毫不考慮的批準,只是附帶一句話,「冉特助也好久沒有休假了,你就帶他回去好好玩樂休息一番吧!」
然後,女皇陛下便不讓她有任何反對機會的揚長而去,讓她傻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她只要對冉揚說她這趟返鄉之旅實在不方便帶他同行即可,然而看透她的冉揚,竟用他那依舊無懈可擊充滿同事愛的光輝笑容補上一句,「凌助理不會不歡迎我,而找借口拒絕我吧?」
她當場呆愣,無言以對。
因此,她只好這麼把冉揚帶回去了。
回去面對的難度已經夠高,還要帶著冉揚一起去,那簡直就是要她死。
要她死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啊!
那天被成鋒踢下床後,凌雲家其實有靈機一動,心想不如連成鋒也一起抓回去,多點人回去攪局,總比她一個人面對所有來得輕松吧!
誰知那個心眼狹小的男人,一听到她的提議便露出訕笑,他一語不發的當著她的面,拿出她的手機撥電話給冉揚,然後對冉揚說︰「雲家就拜托你了,她這次回去是要了結她多年的感情,請盯著她完成。」再然後,手機一丟,臉上挾帶著報復的快感,揚長而去。
拜托什麼鬼啊!關冉揚什麼事?還有誰有答應他要了結什麼感情,她是回去替她爸爸慶生的,沒打算做什麼,竟還要冉揚盯著她完成,這算什麼啊?這根本不關冉揚的事……不關他的事啦!
就因為如此,愚蠢的她,竟然傻得想要慢一點踏進家門去面對這一團糟的狀況,所以選擇了最慢的交通工具——火車。也因為這樣,她必須與那個她應該要逃離的男人,並肩相偎四個多小時,讓自己那顆已經夠煩擾的心,煩到一個徹底,也隨著火車的緩慢車速,將她凌遲處死的時間加倍延長。
凌雲家支著頭,覺得兩邊太陽穴由原本的隱隱作痛逐漸加劇為快要爆開。
她怎麼會做這種蠢事?一趟飛機半個多小時就能讓她月兌離這種窘境,何必搭火車讓自己陷入現在這狀況,想要慢一點踏進家門,她只要將回去的時間訂晚一點就好了嘛!哦!真是蠢斃了!
唉……明明該遠離他,卻和他搭上四個小時的慢車一路相偎在一起,明明該逃開他,現在卻要帶他回去見她父母,這是哪門子的鬧劇啊!
仿佛听到哀嘆聲,冉揚回過頭來看著凌雲家,一會後他問︰「你多久沒有回家了?」
凌雲家臉色一沉,在心里掙扎著,考慮著是否要回答他。她並不想被追問隱私,但她還是回答了,「三年。」
然後他莞爾一笑,「我比你多兩年。」說完,又轉過頭去望著窗外。
嗄?就這樣?
凌雲家頗感訝異,她以為他現在問這間題只是想了解她的事情的開端,結果……
轉瞬間,凌雲家也笑了。不是嗎?這一直以來是他們的默契呀!雖然隱約知道彼此身上有著秘密,但他們誰也不曾開口問,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並不想再提及那件事。
突然間,凌雲家感覺輕松不少,如果是他陪她去面對,也許她可以更勇敢也不一定。因為她知道有一個了解她心境的人,默默的陪在一旁支持著她,不須為她做什麼,不會給她壓力,只要理解她,她便能有勇氣面對。
「雲家,我的寶貝。」那是一張老淚縱橫的臉,晶瑩的淚珠滑落布滿風霜的臉龐,嘴角還不忘微微顫抖,以表現十足的內心戲。
「爸……」凌雲家非常配合的抖動紅唇,還不時的輕咬下唇。
父女倆就這樣在門口演足了內心戲後,才來個感人的團圓大擁抱。
「你這個可惡的小壞蛋,一走就是三年,連一通電話也不打回家,都不想爸爸嗎?」凌爸將心愛的女兒猛地拉開懷抱,然後預備許久的台詞,便非常有戲劇張力的說出口,還不時配合台詞做出搖晃女兒的動作。
「爸,對不起,都是不肖女的錯。」凌雲家不達多讓,眼角硬擠出兩滴眼淚,以順應爸爸的劇情安排。
嗚……真是太好了,老爸依舊是八點檔戲劇的熱愛者啊!
「你還記得回來?」在後方的凌母雙手環胸,架勢十足的抬高一邊眉毛,盛氣凌人的睥睨著凌雲家,「一去就是三年,對家里不聞不問,你的心里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家?人家說養一條狗都還會對你搖兩下尾巴,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就這麼出去,連尾巴也沒有搖兩下。」
「哼,哼哼……」凌雲家立刻轉換情緒冷笑的看著凌母,「這能怪我嗎?這一切都要怪你,誰教你——沒有幫我生尾巴。」幸好啊……一切依舊,老媽依然是本土劇的忠實粉絲呢!
本來佯怒的眸子,忍不住上彎擠出眼角的皺紋露出了笑意,凌母一把抱住讓她心疼的小女兒,埋頭在女兒頸後偷偷拭掉忍了許久的淚。
凌雲家強忍著淚,擁緊了母親,這個溫暖的懷抱,是她三年來心心念念的最愛,若不是他們無法理解她的心情,一味的認為她只是吵著要糖的任性孩子,讓她被迫必須離開,她怎麼舍得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
「雲家……」一聲讓她全身僵硬的聲音從凌母身後傳來,凌雲家放開母親抬眼看了過去。依然如以往那般的俊朗啊……她的「姐夫」。
「嗨!姐夫。」很困難,但凌雲家還是努力的露出笑。
這聲「姐夫」實在刺耳,卓勻漢欲言又止。雖然他試想過見面時該如何開口,一旦真的見到他這個最疼愛卻也傷她最深的小妹,他卻擔心起他笨拙的言詞是否會再度傷了她,最後他只能遲緩的伸出手模了模她的頭,「回來就好。」
就在卓勻漢的手踫到她的剎那,微笑的面具掉了,凌雲家全身凍結,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她該怎麼回應他?應該裝瘋賣傻的虛應過去吧!這樣最輕松了,不是嗎?但她的嘴角怎麼就是揚不起來啊?
忍耐瀕臨臨界點,即將失控的凌雲家,才剛要舉手揮掉撫著她發的手時,突然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適時的替她將卓勻漢的手抓開。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卓勻漢警戒了起來,他微眯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思忖著這男人是用什麼立場來抓開他的手。
原本沉色與卓勻漢對看的冉揚,瞬間換了一個和善的笑容,抓住他的手改為握手,「你好,我是冉揚,是雲家的同事,要來打擾幾天了。」
本來思緒都在凌雲家身上的家人,這才發現她身後的這名出色男子,大家齊將眼光調向凌雲家,等她的回答。
急忙恢復了笑臉,「他是我同事冉揚,剛好休假,所以我邀他一起回來玩。」
凌雲家拉過冉揚,一來是幫他介紹,二來是尋求支持。
「歡迎,歡迎。」縱使感到奇怪,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帶了一個只是同事關系的人回來,不管這「同事關系」是真是假,至少代表他們小女兒心里的傷有另一個人在為她分擔,這樣就好,眾人心里似乎都有了一些安慰。
「哇!看來我要當阿姨了呢!真是的,「姨」字輩听起來好老喔!」為了抒解紛亂的情緒,凌雲家故意用夸張的口氣說,看向站在最後面姐姐已明顯隆起的肚子。
「雲家……」凌冠音神色頗為緊張,不知自己隆起的肚子會不會又刺傷她唯一的小妹。
凌雲家抬起頭,用堆滿笑意的臉看向她,「幾個月了?」
「五個多月。」凌冠音怔忡。她嘴角的笑是真的嗎?為何她眼底看不到笑意?
「男寶寶還是女寶寶?」凌雲家柔和的問。她其實真的替姐姐高興,縱然此刻她無法真心的笑。
「女寶寶。」看到小妹柔和的眼神,凌冠音安心不少。
「是小外甥女啊!」那她得請阿鋒幫她織一些粉紅色的小衣服小鞋子羅!
「別一直站在門口說話,快點進來,你媽做的飯菜都涼了。」
「哇!老媽,你今天煮了些什麼啊?」
「哼,還能煮什麼?你爸買的全是你最愛吃的菜。」
「菜單明明是你開的。」
「我開的菜單是你提議的吧!」
「好啦!好啦!你們別吵了,我會全部吃光光的,好不好?」
一群人听著她的嘻笑走入屋內,大家或多或少都松了口氣,至少她肯回來了,至少她臉上的是笑不是淚。
而冉揚沉默的看著她戴著面具的演出。算是完美的演出了,至少二老是打從心底高興著的,而她正用努力堆出來的笑在盡孝道。
「凌雲家,你這個死家伙,一去台北就樂不思蜀啦!怎麼?這里的朋友都忘光光啦!」一名體型頗具分量的女孩,用她非常可觀的巨掌勒住了凌雲家的脖子,眼中滿是見到久違老友的笑意。
「怎敢,你愛樂芬在我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啊!」凌雲家雙手拉住快要讓她無法呼吸的巨手,努力的想將它挪開,以讓她這條小命得以繼續苟延殘喘。
「不敢就好,下次敢再這麼久不聯絡,你、試、試、看——」愛樂芬巨掌在凌雲家面前慢慢的握成拳,還不時傳來嗶嗶剝剝的指關節聲。
凌雲家以懼怕的苦笑對應,很高興再見到好友。
「凌小家,你真的很不夠意思耶!要去台北那麼久,怎麼都不跟我們說一聲,突然就不見人了,我們還想說你終于讀完大學回來,大家可以痛快的聚一下了說,結果……」另一位嬌小的女孩在愛樂芬用蠻力表達完思念之後,嘟起了嬌俏的嘴抱怨。
「對不起啦!米米,事出突然嘛!」凌雲家堆起笑臉,不過眼底實在無法有笑意。
「什麼事出突然?那麼突然,連你姐的婚禮都無法參加?」愛樂芬率直的問。
記得那年,村子里的人都開心的在為村里的才子才女籌備婚禮,才見她拎著大包小包畢了業從台中搬回家,結果隔天就听說她去了台北。
「哈哈……因為本小姐的能力被某大企業相中,要本小姐一畢業就到公司報到,所以羅……」凌雲家攤攤手聳聳肩,表示人家搶著要,她也沒辦法呀!
「是嗎?」米米用充滿懷疑的眼神質問她。她雖然是活潑好動又認真的個性,但有哪個大企業會相中她那種搞破壞的能力?
「是喔!連多留個幾天都不行喔?你姐那時再過幾天就要和卓大哥結婚了,你沒參加到不是很可惜?」愛樂芬真的很替她惋惜,她和姐姐還有卓大哥的感情那麼好,其實說實話,她本來還以為將來嫁給卓大哥的會是她才對。
「這你就不懂了。」凌雲家用手勾住愛樂芬寬闊的肩膀,在她耳邊語重心長的說,「台北的競爭是很激烈的,你只要晚人家一步,馬上就會被別人從頭上踩過去,唉……那不是你在悠哉的花蓮能體會的。」
「少唬人啦!我表哥也在台北當經理,還不是見他三天兩頭到處玩。」米米賞她一記白眼,想這樣就將她們唬弄過去?
「啊你講成這樣,你是在台北當到多高的職務?」愛樂芬用她那銅鈴般的大眼掃了凌雲家一下,大家從小一起長大,半斤八兩,她是多有能力?
「我?哼哼,我現在是總經理特助……」等到滿意的從兩位好友臉上看到訝異與贊嘆之後,凌雲家才又補充,「的助理。」
「嗟!」兩位好友非常有默契的同時給了她一記衛生眼,不就是小助理一枚嘛!
「喂!雲家。」愛樂芬突然想起什麼的對凌雲家挑挑眉,「听你爸說……你帶了一個好男人回來?」
「對呀!你爸今天早上在市場笑到嘴都快咧到腦後了。怎樣,好男人在哪里?」米米烏溜溜的眼忍不住四處張望。自從卓大哥結婚後,她們這里的好男人就幾乎絕跡了。
「好男人?」凌雲家將視線調到不遠處坐在石椅上,正享受著花蓮這片好山好水好空氣的男人身上。
兩個女孩隨著凌雲家的視線望去,同聲驚呼,「哇!真是好男人。」
「外表是好男人,但不一定有心肝。」凌雲家語重心長的警告兩位好友,現在的冉揚,最好別動他腦筋,免得殺人冷光一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好啦!好啦!別放話了啦!知道他是你的啦!」愛樂芬甩甩她雄厚的手掌。
何必把人家貶成沒心沒肝的負心漢,花蓮人講義氣。知道是她的,沒有人會跟她搶的啦!
「哈!」凌雲家翻了一下白眼,懶得跟她們解釋了,這種狀況下帶回來的男人,要跟人說他們只有同事關系,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你啊!真不知上輩子是燒了什麼好香,怎麼你身邊的男人都這麼優,以前我以為你當定我們村里最優秀最英俊的卓大哥的老婆,沒想到卓大哥娶了你姐,你上了台北,我還以為你是跟成鋒那個大帥哥私奔了呢!結果現在帶回來一個氣質王子,唉……你的命怎麼這麼好?真的是嫉妒死你了。」米米超級羨慕的說。三個男人,隨便給她一個,她這輩子啊……就不枉此生了!
嫉妒什麼啊?凌雲家不由得苦笑,三個男人是都很優,但沒有一個是她的。
她和成鋒是姐妹淘,怎麼來電?而卓大哥……今生今世不可能是她的了,至于冉揚……她喜歡他,但他們都不想要感情,冉揚沒有溫度的心,只會與她這顆冰冷的心並行取暖,她想,他們恐怕難有熾烈交集的一天。
「喂!雲家,今天晚上有安排嗎?大伙要幫你辦個趴,你這麼久沒回來,大伙亂想你的,今晚來個通宵暢快,把你男人也帶來吧!」愛樂芬眉開眼笑的問。「少了這個愛耍寶的鬼靈精,這幾年大家聚起來,難免有些失落,今晚……嘿嘿,總可以玩個痛快了吧!」
「對不起,下次吧!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去了,今晚讓我再多陪陪家人。」凌雲家苦澀的硬堆出笑容。她也一樣想念大家,但她已可預見今晚她若出席,她那群直來直往口無遮攔的朋友會逼問她什麼,她已沒有力氣再掛上快戴不上去的微笑面具。
「喂,你很沒義氣耶!這麼久才回來,也不多留幾天?」米米忍不住抱怨。沒辦法啦!時間那麼短,當然是家人為重啊!
「抱歉啦!」凌雲家笑著回答。盡管臉上唇上都是笑意,但是眼底的疲憊卻是根本掩飾不住。
「你朋友回去了?」
听見凌雲家向他走來的聲音,原本閉目享受這片純淨沒有污染空靈微風的冉揚,睜開迷人的雙眼,給了她一個如冬日朝陽般暖和的微笑。
那像是一股能源,讓凌雲家又能提起一些力氣,以微笑回應他。
「嗯,抱歉放你一個人,沒有太無聊吧!」她走至他身邊,並肩坐下。
「你如果不想笑,現在可以不用笑。」他支著頭看她那幾乎沒有笑意的眸。從她昨天進入家門到現在,她那面具般的笑容也該累垮她了。
凌雲家頓了一下,堆了一天一夜的笑頃刻間瓦解。他怎麼能——那麼了解她?
她低下頭,臉上眼底毫無笑意,不知這樣靜默坐了多久,她才稍微恢復一點生氣。
「好累,裝笑……真的好累。」她自嘲。笑居然也可以這般累人。
「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裝。」冉揚看著她說,依然是和煦的笑容。在家人面前,她顧慮家人感受要笑,在朋友面前,為避免探問要笑,但至少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強迫自己笑。
唇角些微上揚,凌雲家眼里恢復了些許真心的笑意,「你怎麼都不會累?」他不是經常對著她和暖的笑著嗎?
「我給你的笑都是真的。」冉揚唇邊漾出一抹好看的弧線。他只是認為她需要溫暖,而他願意給。他很明白,這種沒有壓力的溫暖,對他們這種心里沒有半點溫度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笑意加深,凌雲家終于露出回家以來第一抹真正的笑容,那滿滿的溫暖讓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成鋒給她的關懷,讓她感謝,但是他給她的溫暖,讓她感動。
愛情的傷是難過的,而親情的傷卻是沉痛的。三年前,她同時遭受這兩種傷的重擊,所以她不敢要愛情,也懼怕親情。
她其實並沒有怪誰或懷著恨意,她只是需要個人的空間和長一點的時間來療傷。只是大家都不明白,以為她的出走是意氣用事,以為她的不聯絡是懷著恨意,也為了她長時間的閉鎖焦急,總是督促著要她快點走出傷痛。
他們又怎麼會知道,他們焦急的關懷,對她是一種阻礙復原的壓力。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笑的溫暖,就如他的,一個能趕走她心底寒意的溫暖笑容,這對她真的太重要了啊!
「媽媽跟我說過,她希望我能像雲一樣自由自在快快樂樂,但是別忘了爸媽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玩累了,要記得回家,所以替我取名雲家,他們不曾替我設限,只希望我快快樂樂。」但是他們忘了對她期望,她是他們心愛的小女兒,卻不是他們寄于期望的孩子。
她的姐姐,聰明、優秀、美麗,是她從小引以為傲的驕傲。她與姐姐差八歲,不過就八歲,成熟美麗的姐姐就是眾人的期望,而她卻只能當他們心里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小時候,媽媽身體不好,爸爸放棄了台北高薪的工作,來到花蓮開了這家「音輕雲淡」,果然花蓮純淨無污染的空氣和水,讓媽媽的身體好了起來,所以我好愛這個莊園。」這里是她的家,她最愛的地方,她以為她的後半輩子都會在這里過,她已經計劃好要將這里經營得別具風格有聲有色,但她卻被迫要放棄這里,離開她依戀的地方。
姐姐正如她的名字,有很高的音樂造詣,她以為姐姐的志向是世界的,她以為要姐姐接下民宿的工作是埋沒了她,所以她樂于將「音輕雲淡」規劃在自己的未來中,她樂于守著這個她摯愛的地方奉養父母,好讓姐姐能安心展翅飛向全世界。
但她錯了啊!她的家人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這里會是她的責任,他們只希望她能快樂的讀書,快樂的工作,快樂的找個好男人嫁了,快快樂樂的過完這一生。那麼對她的期望呢?對她的期待呢?除了愛,她該有的被期許呢?
對他們來說,她永遠就是個孩子啊!
不管她多認真的對他們提過她對「音輕雲淡」未來的規劃,他們也都只認為那是她孩子氣的傻話,也不管她口里、眼里,心里再怎樣表現對卓大哥滿滿的喜愛,他們也都認為那是她孩提時的崇拜,他們總是笑著听她說,笑著看她不知情的抱著期望。
打從一開始,「音輕雲淡」和卓大哥就都是姐姐的,只是沒有人告訴她。他們是忘了,也認為不需要,因為她不過就是一個孩子。
直到她大學畢業了,滿心歡喜的回家打算要負起對「音輕雲淡」的責任,打算要展開她心目中那個整合村中民宿來創立特有風格聚落的抱負時,她才知道她心愛的男人要娶她心愛的姐姐,並且打算繼承這個她心愛的地方。
沒有人有錯,一切都只是誤解,他們誤解她還只是孩子,對于兩個最心愛的人的結合,肯定很高興,而她則誤解了他們對她的笑容中的不是贊同,只是愛。
一切都只是誤解,但是她受了重傷的心該怎麼辦?
「爸媽剛開始經營‘音輕雲淡’的時候真的很辛苦,媽媽身體不好無法做太多,爸爸從高階主管的位置下來,那些瑣碎的雜事根本不太會,而姐姐在台北讀音樂學校不在家,那時的我好小,什麼忙也幫不上,幸好卓大哥來了,‘音輕雲淡’才在他的幫忙下漸漸的上了軌道。」
是啊!從小她便愛跟著卓大哥東奔西跑,她老闖禍讓卓大哥為她收拾,她愛撒嬌總令他漾出溫柔的笑,只是她不明白原來他對她溫柔的笑是給心愛妹妹的,而她更不知道的是,總是不在家的姐姐與他兩人早己心意相屬。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為什麼老是跟在他身旁的她卻不知情?而她明明以為他們兩人是針鋒相對的,從什麼時候起卻心意相屬了?愛情啊!就是這麼奇怪,哪由得外人以為是什麼,就像她對卓大哥,別人不也以為是妹妹對大哥的崇拜嗎?
不過是十歲的年齡差距,就這樣自動的形成一道屏障,將她的感情完全的包裝成不成熟的崇拜。她逝去的愛情啊!從沒有人認真的認可過它呢!
「本來我以為我會繼承這里,沒想到姐姐放棄了音樂,回來與卓大哥結婚,自然而然的他們就繼承‘音輕雲淡’,在姐姐的創意發揮下,這里果然變得更優雅有質感了。」
凌雲家看著眼前優美的景致,莊園的質感更勝以往,當然是出自她的才女姐姐之手,若是在她手里,應該是另一番風景了吧!
她畢業回家那天,一入門便見到大家臉上堆滿喜樂的笑,媽媽歡喜的告訴她,姐姐和卓大哥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要共同接手民宿,乍听消息的她,豈只是青天霹靂而已。
她淚流滿面的哭喊為什麼沒有人事先讓她知道,她的感情又算什麼?
而眾人訝異于她潰流的眼淚及幾近歇斯底里的吶喊,她本該歡歡欣欣的向好不容易決定攜手共度一生的兩人恭喜的,不該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般無理取鬧。
她的母親感嘆自己對她的疼愛寵壞了她,難得的對她開口說了重話,告訴她,如果不能真心恭喜姐姐,就離開別在這里無理取鬧。
愛情的傷,傷的是自尊,那麼親情的傷呢?
當下她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留在這里,她轉身要走,被她爸爸拉住,沒想到開口卻是要她不要意氣用事的做出不孝的舉動。
她……只是希望心里的痛能被理解,她幼小的期望能被平等對待,用公平的眼光來看待她的感情及需求,她……不只是一個不懂感情沒有想法的孩子。
花蓮的風真的很舒服,清新舒爽,深吸口氣吸著她摯愛的空氣,看著她摯愛的莊園,這里不會是屬于她的,沒有可以裝得下她的心的地方。
到現在她的親人包含成鋒,還沒有人明白她的出走根本不是意氣用事,而是她認為留在這里的必要性沒有了,她不知道如何繼續待下。
「雲家。」卓勻漢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出現,嗓音中的壓抑可以輕易的感覺到他的沉重。像是刻意的,她總是不讓自己落單,他也就找不到適當的時機與她對談。
听到這個聲音她其實不太訝異,她知道遲早會面臨這一刻,但是她還不打算面對他。
凌雲家深吸口氣.掛上她的微笑面具,拉起冉揚的手轉頭。
「啊!姐夫,我剛巧要帶冉特助到處逛逛呢!」她牽住冉揚就打算走。
「我們談談吧!」而他不打算再讓她逃了,該終結的現在就完成吧!
牽住冉揚的手微微顫抖著,凌雲家鎮定的不讓面具垮下,她用更燦爛的笑說︰「有什麼事等我們回來再說吧!」
「你知道我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卓勻漢很堅決,不用堅決的態度,他無法讓她留下。
本來微微顫抖著的手,現在抖得更厲害了。她當然知道他的個性,她在他身邊跟前跟後了那麼多年啊!
感覺牽住她的手傳來溫暖的力道,凌雲家抬頭看冉揚,他正低頭給她一個溫暖鼓勵的笑容。
「嗯。」雙手的顫抖奇跡似的停止,凌雲家終于找到勇氣來面對。
得到凌雲家的同意,卓勻漢抬眼看了下冉揚,示意要與她獨處。正當冉揚收到暗示放開她的手時,凌雲家卻加重力道將他的手握緊,冉揚輕揚了下唇,停下本欲離開的步子,牽緊了她的手。
看到了他們的回應,卓勻漢沙啞的開口,「感情的事我不認為虧欠你,自始至終我都認為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既然她堅持要冉揚參與,那他就不避諱了。
猶記得當年家中遭逢巨變,他一時之間痛失雙親,原本爽朗的個性被傷痛扭曲,他壓抑著自己也失去了笑容,是她,這個愛哭愛鬧愛歡笑的小小跟屁蟲一路跟著他,把他已失去的笑容一點一滴的找回來,她是他鐘愛的妹妹,他對她的感情不亞于冠音,只是他對她的情感全然只有兄妹情。
「我從沒有認為你虧欠我什麼。」感情的事她當然明白,不能因為得不到對方的回應,就認為對方虧欠了自己。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曾經全心全意在他身上,最終才知道自己誤解了他眼底的疼愛,並深受打擊;而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把她當個孩子,能稍微認真的面對她,不需要他回應她,至少請認同她的感情。
「我和冠音並沒有要欺瞞你,當初的我真的認為你是個孩子,而我和冠音的感情一直在跌跌撞撞中進行,也就無暇注意到你的感情了。」以前的她總嘟囔著要當他的老婆,嘴里經常喊他親愛的。但他總認為那是屬于她少女愛嬉鬧的玩笑,卻沒想到她是這麼的認真,那時的他正為倔脾氣的冠音那不確定的感情傷神,竟就這樣大意的傷她如此之深。
「你們總認為我是個孩子,只要每天快快樂樂過日子,其他的事情都不需要知道,不是嗎?」她的雙眸黯然.她其實早已經習慣了啊!被從他們大人的世界中抽離。但這是頭一次被抽離得這麼徹底,徹底得在最後一刻才知道她失去了一切。
「有些話爸媽說不出口,但我們都深刻的反省了,我們都明白你不再是孩子,是我們對待你的方式錯了,我們都太愛你,所以才忽略了你已經長大。」這是他深覺得虧欠她的地方,如果他們把她當個大人般的對待,認真的看待她的感情,也不會放任她把感情投注這麼深而受傷這麼重,更不會在她受傷這麼重時,還無法理解的用粗暴的方式逼她離開。
凌雲家垂下眸沒有回答,她知道這對他們很難,因為他們習慣把她當個孩子般寵愛。
「冠音三年多的婚姻一直活在自責中,當年她抗拒我的因素其實有一部分是因為你,是我說服她你對我只是崇拜,是我讓她決定放棄音樂回來接手「音輕雲淡」,我只是認為這里和你們是我的責任。」
當年是兩老收養了他,他才得以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才沒有在痛苦中輕賤生命,所以他認同這里,認同他們是他的家人。
爸媽的年紀漸漸大了,而雲家的年紀又小,扛下「音輕雲淡」的責任自然而然的就應當在他肩上,他無法放著爸媽辛苦建立起來的地方不管,他想要留住這片美好的上地給爸媽養老,所以他堅持守護著這座莊園,沒想到冠音也毅然決然的放棄熱愛的音樂,願意回來與他一起共同努力,而他萬萬沒想到,以為還年輕懵懂的雲家,早就規劃好了她對這個家未來的藍圖。
她明白,一切都是因為他們舍不得給她太多的壓力與責任,卻想不到這才是傷她最深的地方,她想要的只是信任。
「能回家來嗎?你不在家的日子,爸媽都覺得很寂寞。」他眼底帶著很深的盼望,如果能讓這個家恢復以往的歡笑,他什麼都願意試。
低垂的眸底閃著苦痛,她並不想讓大家和她一起痛苦,她也不是賭氣不回來,只是現在的她還無法回家。
「對不起。」凌雲家只是輕聲這麼說,思緒紊亂的走開。
見她拒絕而離去的背影,卓勻漢深嘆了口氣。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減輕她心里的傷痛?到底該如何才能讓她回來?
在旁邊一直保持靜默的冉揚,看著依然望著凌雲家離去背影的卓勻漢,他的焦急與痛苦很明顯,他們很愛她,但不夠明白她心里的傷。
「她沒有意氣用事,她只是需要自己的空間,你們只要相信她,給她一點空間和時間,她會沒事的。」她的傷痛怎會是一個擁抱或一段談話就能瓦解的?以為心結解開一切就能恢復的人,是沒有真正受過傷的人。她需要時間復原,但是至少從這一刻開始,她已開始讓傷口停止腐壞,只是要她能真的笑,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說完,冉揚沒有等卓勻漢回應,逕自朝凌雲家走去,直走到凌雲家的身邊,他才站定,她便將頭靠上了他的胸膛。
原本只是兩道渦流的清淚,當冉揚將她摟進懷里後,淚便泛濫潰堤了。她離開家的那一天,她都不曾這麼用力的哭過。
家人戰戰兢兢怕再傷害她的心情她感受到了,他們眼里的痛苦她也明白,他們期望心愛的小妹回家的心意她完全清楚,所以她的淚才會潰堤,她絕不想因為她而讓大家一起受苦,但是她還無法自在的面對他們。
三年前那一天,她一瞬間失去她所有的最愛,她最愛的男人、她最愛的姐姐、她最愛的地方及她最愛的雙親。
她失去的不只是愛情和親情,她失去的是尊嚴和生存價值,她只是需要個人的空間和多一點的時間來讓她重建尊嚴,她只是希望能有人理解她來幫她恢復自信。她真的沒有意氣用事,請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吧!